11
這樣的場面每天都在「冰杖酒吧」上演,寫也寫不完。
讀者中恐怕已經有人對酒醉男女的無聊對話感到厭煩了吧?或許有人會認為,筆者應回過頭來把被白河米樂套上腳鐮、用鏈條綁住的江葉章二,交代清楚才是。不過,關於他那晚的行動,實在是乏善可陳哪。
首先,雖說是行動,他能自由活動的範圍也僅止於鏈條所及的長度而已。人在擁有自由的時候,從來不知道自由的可貴,然而,對此刻肉體被一條鏈條困住的江葉章二而言,這樣的體會特別深刻。
這時候,也就是「冰杖」的媽媽桑暗示悠平和秀子兩人店要打烊的時候,江葉正仰躺在那張為他準備的沙發床上。因為除了睡覺以外,他實在無事可做。
幸好鎖鏈夠長,只要他把腳朝向廁所,就能將雙腿伸直,平躺在床上。睡前他去了一趟廁所,把領帶解下,脫掉外套和襯衫,褲子則維持原狀,穿在身上。廁所裡有一件替代睡袍的浴衣,他拿它罩住赤裸的上半身。這打扮看起來好奇怪,不過,等明天米樂回心轉意了,或許這副腳鐐就能解開了。
雖然不清楚她囚禁自己的意圖是什麼,不過,暫時應該沒有生命危險——江葉是這麼想的。如果米樂懷有殺機,那麼剛才她就有可能在咖啡裡下毒,而那杯咖啡不管是味道或香氣都屬上品,並沒有摻入異物的跡象。
此外,為了江葉的煙癮,她還特地留下三包香煙,交代了早上十點開飯,如果有事的話,可以按廁所旁邊的按鈕叫她,這才走出房間。從這幾點看來,她應該沒有傷害江葉的意思。只是,這種狀態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目前並沒有即刻的危險。
廁所的門邊有幾個開關,江葉試著每個都按按看。室內的燈全熄了,黑暗中,江葉摸索著靠近床,橫躺下來。
他想睡覺,但頭腦太過清醒,睡不著。黑暗中,他睜大眼睛,胡亂地想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工作方面,下個月底預定要出版一本短篇小說集。他已經完成初校,而最後一校的校樣,將在一周內送達。負責送稿的是該書的責任編輯,他來之前應該會先打電話聯絡吧?
小說的部分,月底前得交一篇短篇給《小說春秋》,那個還差十幾頁就完成了,頂多再寫個兩、三天吧?編輯部那邊肯定會打電話來關心(督促)工作進度的。
至於週刊的連載則從年底開始。為了收集資料,他打算遍訪九州各縣。「到時就由我來帶路吧。」北九州市出身的總編輯自告奮勇地提議,於是兩人相約一同前往。他大概也會打電話過來吧?月底之前,針對採訪對像和旅行計劃,兩人得商議一下。
然而,會打電話來洽談工作的電話還不止這些。邀稿和演講的請托、想把小說改拍成連續劇而來洽談版權,偶爾還有人請他替同行的文庫本寫書評。他書桌上的電話,一天不響個五、六次是不會罷休的。
再者,妹妹志保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過來問候。志保現在是東亞女子醫大的學生,還有一年才畢業,最近為了取得醫師的資格,正在準備國家考試,經常抱怨忙得連玩的時間都沒有。就算是這樣,星期六一到,她一定會出現,幫哥哥洗衣服、打掃房間,甚至煮頓飯菜。
「老哥,你趕快結婚嘛,人家可不要一輩子做你的老媽子。」
這已經成為志保的口頭禪了。
志保住的公寓和江葉住的大樓隔著三條街,走路大約十五分鐘。她有江葉房間的備用鑰匙,即使是三更半夜,也會突然出現。
(志保今晚會去我那裡嗎?)
不過,自己一兩天不在家,志保應該不會太過擔心。
只是,換作出版社和編輯,情況就不一樣了。江葉外出之際,一定會把電話切換成答錄機,所以,只要他們一打電話過來,就會聽到:
「我現在外出中,如您是打電話,請在嗶聲後留言,如您要傳真,請立即傳送。」的制式辭令。這情況若只有一天,他們大概不會覺得有什麼,可是若持續個兩、三天的話,又將如何?既不接電話,傳真也無回復,這時,想當然爾他們會開始追查江葉的行蹤。
編輯當中不乏知道江葉有個妹妹,且在東亞女子醫大就讀的人。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找上志保住的公寓。
當做妹妹的得知哥哥行蹤成謎時,必定非常不安;於是,她會和編輯們一同前往兄長的住處,翻看有無蛛絲馬跡。
江葉整理思緒,回想自己房間的樣子。
窗簾一向都是開著的,書桌上放著寫到一半的原稿。要交給《小說春秋》的短篇應該已寫到四十八頁,預計再十幾頁就完成了。
記得傍晚上舞廳之前,自己曾喝過茶。他嫌用茶壺泡茶太過麻煩,所以總是把茶包丟進九谷[注]的茶杯裡,直接注入熱水。那個茶杯八成還擱在書桌上,裡面留著沒喝完、冷掉的茶水。
[註:位於日本石川縣南部的江沼郡山中町,乃九谷燒的發祥地。]
書桌旁的牆上掛著大幅日曆,上面詳細記載著工作預定進度、會面時間和地點。不過,星期四到星期日的這段時間,什麼都沒記,一片空白。
映入妹妹(或編輯)眼中的景象,應該就只有這樣吧?
平常江葉出門取材、打算留宿在外時,總會帶著手提旅行袋和相機。知道這件事的妹妹一定會去檢查那些東西還在不在,在確認過旅行袋和相機都沒有動過後,她一定心急如焚——哥,你到哪裡去了?
這種情況下,妹妹或編輯心中閃過的想法,必定集中在那幾個字眼上:失蹤、不告而別、交通事故、綁架……
或許腦筋動得快的編輯會向妹妹提議,請她先用離家出走的名義向警方報案,請他們幫助協尋。站在妹妹的立場,也沒有理由拒絕這麼做,一旦警方受理妹妹的請托,事態恐怕就會朝江葉最不樂見的方向發展了。
現在的江葉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推理作家,講明一點,就是所謂的暢銷作家,他的作品以解謎和推理為中心,屬於俗稱的本格派。不過,或許是其中蘊含的浪漫情懷挑動了女性的心,加上他那媲美電影明星的英挺相貌,更使他擁有為數眾多的熱情女書迷。
這樣的他憑空消失了。媒體不可能放過這條新聞;對電視的談話性節目而言,這更是千載難逢的好題材。
於是,攝影機鎖定妹妹,記者把麥克風遞到她的面前,高聲叫嚷著:
「關於令兄失蹤的原因,你有沒有想到什麼?」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
「令兄的女性讀者很多,外表英俊又未婚,他是否曾為感情的問題困擾過呢?」
「至今為止,他可有遭到恐嚇的經驗?」
「他是否曾因寫作遇到瓶頸,而透露想自殺的念頭?」
「你認為令兄可能還活著,並且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嗎?」
在鄉下長大、個性淳樸的妹妹不可能答得出這些問題。面對麥克風,她只有手忙腳亂的份。自己彷彿可以看見妹妹那飽受驚嚇的樣子……
(志保,哥哥不想讓你面對這樣的處境。)
不管怎麼樣,在最壞的情況發生之前,至少還有四、五天的緩衝期。在這期間,他一定要想辦法逃離這棟房子。
問題是這個掛鎖。這個大型掛鎖穿過纏了兩圈的鏈條,死命扣住。除非把鎖打開,否則不可能掙脫鏈子。
這時如果有位開鎖高手在的話,他會怎麼做?住在美國期間,他曾大量閱讀推理小說,其中確實有幾本提到開鎖的技巧。派屈克·昆汀(PatrickQuentin,一九六一~)的《金庫和老太婆》(TheOrdealofMrs.Snow)、艾略特·羅斯福(ElliotRoosevelt,一九一九~一九九)的《第一夫人是名偵探》(MurderandtheFirstLady),以及腓特烈·佛賽斯(FrederickForsyth,一九三八~)的《第四議定書》(TheFourthProtocol)……
儘管想到了書名,他卻想不起開鎖的情節。不管怎麼說,就連那些專業的開鎖師——也就是俗稱的鎖匠——也不可能徒手把鎖打開,一定會使用工具。
除此之外,那些人對鎖的構造十分瞭解,並累積了多年經驗,具備嫻熟的技巧。
這副掛鎖的內部構造想必也很簡單吧?
一般來說,鑰匙插入鎖孔的那節金屬並不平滑,總會有幾道波浪狀的鋸齒,而鎖內部則會置入和鋸齒數相等的簧片,這些簧片的作用是為了防止中央旋轉軸轉動。
他忘記是在誰的書上讀到的,儘管印象模糊,但大致應該是這樣。鎖匠之所以需要工具,是為了確認簧片的位置。藉由手的觸感,一一找出簧片,讓它們呈水平排列,倒向同一方向,如此一來,阻止旋轉軸轉動的障礙物就排除了。也就是說,鎖匠們憑著自己的手指和敏銳的觸感,小心翼翼地逐一拆解鑰匙表面的不規則鋸齒。接著運用別的工具,對旋轉軸施以扭力,並只能扭轉一次。如果成功的話,就會聽到輕輕的「喀」一聲,鉤環鬆開了。得到的結果就和我們用鑰匙開鎖的情形完全相同。
然而,江葉繼續躺在床上,還在為某件事傷腦筋。
就算他知道開鎖的步驟,身邊沒有可資使用的工具也是枉然。這個工具必須能插入鎖孔、摸索到簧片,因此大概得像錐子一樣細,還必須柔軟到能自由彎曲。此外,還需要能轉動旋轉軸的工具。鎖裡面的旋轉軸八成是金屬的圓柱體,只要把萬用鑰匙插入這個圓柱(即鎖心)裡,輕輕一扭,就能輕易轉開了。
重點是,即使是大師級的鎖匠,少了這兩樣工具也照樣開不了鎖。
廉價的肥皂劇裡,經常會上演這樣的戲碼:侵入民宅的小偷只用一根鐵絲就把上了鎖的門打開了。
事實上,光用一根鐵絲轉個兩下就能打開的鎖,先天上已喪失了鎖的功能,而這種東西市面上不可能有。那一幕不過是對鎖缺乏常識的編劇無視於現實的個人幻想罷了。
可是……江葉的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我連一根鐵絲都沒有呢!)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只要能擺脫這條鎖鏈,要他做什麼都行。就算是要他把這條鏈子弄斷——江葉猛然從床上坐起,拖著腳上的鐵鏈來到廁所門口,按下電燈的開關。
他環顧變亮的房間,找到剛才脫下的上衣,從衣服口袋裡掏出打火機。
他蹲在地板上,點亮打火機的火,將那一小簇火苗湊近鏈條。可惜不到十秒,江葉就把打火機丟了。火焰的溫度燙得手指受不了,當然,被火灼過的鏈子依舊完好,只有燒到的一小部分有點熱而已。
想用打火機的小火把三厘米至四厘米粗的鏈子燒斷,根本是天方夜譚。自己是病急亂投醫了。竟會做出這種蠢事,真叫他又羞又氣!
江葉緩緩站起,拖著鏈子蹣跚地走近沙發,整個人往後倒下。
他惡狠狠地瞪著自己伸出去的腳,停在被鏈條套住的腳踝上。
鐵鏈……腳鐐……解開……把腳從鏈圈裡抽出來……抽出來……從鏈圈裡……
解開的方法。
抽出來的手段。
存在嗎?可能嗎?
思考集中在這上面的江葉章二,臉上泛起涔涔的汗水。
12
天總算亮了,這是江葉章二在水泥牢籠裡迎接的第一個早晨。
沒有窗子的房間,不會有晨曦照進來,全靠手上戴的腕表,他才知道現在是幾點。
上午九點。直到凌晨都還醒著的江葉,是在四點左右上床的,也就是說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四、五個小時。半夢半醒的。
他起床將燈打開,脫掉浴衣,套上汗衫。他拖著鏈子走進廁所,裡面就像飯店一樣,有整套的盥洗用具。他漱了口,洗把臉。外面的太陽想必很大吧?流出來的水是溫的,不過,還是讓他清醒了一些。
他用水把梳子沾濕,將蓬鬆亂翹的頭髮梳平。沒有發蠟,只好將就一下了。
廁所的角落有浴缸,牆上也設有沖澡的蓮蓬頭。不知道有沒有熱水,他想去試開一下,卻夠不到最裡面的水龍頭。鏈條不夠長,算了,反正是夏天,用冷水擦澡就好了。
江葉再度回到房間,坐到沙發上。他點燃香煙,噴出無味的煙霧。
房間內一片死寂,毫無動靜,就連呼吸聲都被空氣吸走了。待在與外界隔絕的密室裡,沒有光線,沒有聲音,分不出白晝和夜晚的差別,感覺逐漸麻痺。置身在這樣的空間裡,長此以往,恐怕連自己是生是死都分不清楚吧?發瘋——瞬間,這樣的恐懼閃過心頭。他搖頭,想甩開內心的不安。
必須振作起來!或許未來他將和米樂在這房間裡周旋上好幾天也說不定。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過,她要是以為能夠永遠把江葉關在這裡,就大錯特錯了。
志保一定會來找他的。
當被告知自己行蹤成謎時,妹妹一定會察覺到一切始於星期四。星期四下午是哥哥的休筆日,傍晚他會去澀谷的舞廳跳舞,這些事妹妹都知道。很自然地,她會找上莎娜亞舞蹈練習場。之前,自己曾帶志保上舞廳參觀過,大致的情況她應該都記得。那一次,他也帶著志保一起到飲料吧喝了咖啡,記得老大當時還說:「好可愛的小姐喔。」他便向老大介紹:「這是我妹妹。」
志保一定會先到飲料吧拜訪老大,然後,兩人之間展開的對話八成是這樣:
「是的,江葉先生星期四傍晚確實來過這裡。當天是特別會員日,只招待特別會員,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對於客人的事,老大擁有超群的記憶力,他必定想都不用想就答得出來。
「當時,我哥哥的樣子有沒有哪裡怪怪的?例如說,看起來心情很沮喪啦?或是害怕著什麼?」
「沒有,完全沒有那樣的跡象。相反地,他跟一同前來的女客人似乎聊得很愉快……」
「女客人?怎麼樣的女客人?」
「她姓花井,負責供應舞鞋和服飾用品給舞廳的販賣部……」
「哥哥和那位小姐都聊些什麼?」
「這個嘛……我只知道老師要走時,花井小姐也跟著一起離開了。」
用不了多少時間,志保就會打聽到花井秀子的名字和她開的Amour精品店。
志保會直接找上花井秀子的店。問題是自己和米樂間的對話,花井到底聽到了多少。
當時……江葉努力地回想。
自己和花井秀子並肩來到舞廳外面,正當兩人挽著手臂,打算往前走時,背後傳來米樂的叫聲。她叫自己「葉月老師」,之後更求證地問:「您是葉月老師吧?」然後才走近他們。「葉月」是作家江葉章二的本姓,這件事花井秀子也知道。
當下,自己並沒有想起米樂的名字,後來是她自己說:「我是米樂。高中的時候,老師曾做過我的家教……」沒錯,他記得是這樣。米樂的一番話喚起了自己塵封已久的回憶,於是他說:「我想起來了,沒錯,你是米樂。」還說:「唔,原來是米樂啊,沒想到出落成大美人了,我都認不出來了。」自己前後總共說出她的名字兩次。
那時,花井秀子就站在旁邊,她正準備帶江葉去她熟識的小酒吧,心情顯得十分亢奮。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年輕女孩,狀甚親密地和江葉攀談起來。站在花井秀子的立場,恐怕是懷著不太耐煩的心情傾聽著兩人的談話吧?
談到一半的時候,她識趣地先離開了。不過,米樂這個名字和自己學生時代曾當過米樂家教的事實,肯定很難從花井秀子的記憶抹去。花井自詡為江葉章二的書迷,這些對她來說可是珍貴的情報。
面對妹妹的詢問,花井秀子肯定會把她聽到的對話和盤托出。不僅如此,包括她所觀察到有關米樂的一切,如她的容貌和舉止,甚至是服裝、皮包等,憑著她販賣女性用品的獨到眼光,必然能鉅細靡遺地描述出米樂的形象。
「米樂」成了現階段行蹤成謎的江葉章二所見到的最後一名女性。妹妹的好奇心當然會轉向米樂。
不過……江葉章二試著延伸自己的想像力。
光憑花井秀子的一番話,妹妹志保有可能找到白河家來嗎?
她擁有的線索只有米樂這個名字,以及哥哥曾當過她的家教,如此而已。說不定花井秀子會建議說:「要不要拜託警察看看?」喜歡推理小說又是江葉書迷的她,應該對這件事很感興趣,或許她更巴不得能在「尋找江葉」的任務裡軋上一角。
「就這麼做吧。從米樂的長相到她的裝扮,我都能提供確切的線索。」
警方雖然會受理協尋離家出走或下落不明的人,但一開始恐怕只是先做個筆錄,不可能一報案就馬上展開搜索,只有在嗅到犯罪氣息的時候,警方才會卯起勁認真去尋找。區區一名作家,四、五天失去聯絡,並不足以誘使警方採取行動。話說回來,如果想到他的工作性質,志保也不可能一開始就做出找上警察,驚動媒體的輕率舉動。
那麼,志保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白河米樂嗎?
有——江葉心想,到最後志保一定會發現那個方法的。那就是……江葉開始幻想妹妹接下來的行動;突然,房門無預警地打開,米樂出現了。
13
「早安。」米樂禮數周到地打招呼。面對被自己囚禁的對象,講話還這麼彬彬有禮,是因為根深蒂固的優良教養所致吧?
「早啊。」江葉也以輕鬆的語氣應答,順便瞄了眼手錶,上午十點。昨晚米樂說:「早餐是上午十點。在這個家,請配合我的作息。」她果然準時。
精神異常的患者之中,有些人會替自己的生活訂下刻板的規定,並嚴格遵守。米樂該不會就是那樣的人吧?江葉心想。
她看著江葉坐在沙發上,確定自己和他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後,才將端來的盤子放到桌上。
塑膠製的白色盤子裡,擺著兩片塗滿奶油和果醬的厚片吐司,像是從便利商店買來、未經拆封的生菜沙拉,以及和昨晚一樣裝在紙杯裡的咖啡和一副衛生筷。
「老師,請用早餐。」米樂始終站著,講完這句話後轉身就要離開。
「啊,米樂,等一下。我有話要問你,你可以在這裡陪我嗎?」
「現在是我的吃飯時間,我等一下再來。」
米樂走出了房間。一邊咋舌一邊目送著她背影的江葉,只好無可奈何地拿起筷子,自行吃起沙拉。嗯,味道還不錯。
仔細一想,昨天白天他都在寫稿,連中飯都沒有吃。可能是咖啡喝太多,所以沒有食慾吧。傍晚他便出門前往澀谷的舞廳,在那裡也只喝了杯咖啡而已。走出舞廳,就被米樂叫住,讓她用車載到這裡。也就是說,從昨天到現在,他都不曾好好吃頓飯。
空腹是最好的廚師,只要能吃的都變成了山珍海味。不到十分鐘,江葉就將盤子裡的東西一掃而空。
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後,江葉整個人往沙發倒去,悠閒地舒展雙腿。綁住腳的鏈條擦過油地氈的地板,發出討厭的聲音。
話說回來……江葉點燃香煙,開始沉思,米樂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她的理由、目的和意圖是什麼……
他想知道,他必須知道才能找出應對的方法。不管怎麼樣,這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行動。比方說,此刻纏在自己腳上的鐵鏈,上面一點銹斑、污垢都沒有,是全新的,想必是從哪家五金行或寵物店買來的吧?而且還不是隨便買的,鏈條的長度不但要延伸到金庫底部,還要把坐在這張沙發上的人的腳纏上兩圈,她必定先計算過才去找的。
因此,事前她應該用尼龍繩之類的道具綁住自己的腳測量過。不僅如此,為了不讓對方發覺,包括要怎麼綁才會比較順手、扣上掛鎖的方法等,她一定都用買來的鐵鏈反覆練習過了。
這個掛鎖也是全新的,體積還不小。在江葉小時候,鄉下農戶的老舊倉庫門上就掛著這樣的大鎖。那是防小偷用的,所以沒有那麼容易打開。
江葉邊想邊抽著煙,就在他要點燃不知第幾根香煙時,米樂走了進來。她往桌上瞄了一眼,看到江葉把早餐全吃光了,才挪動沙發坐了下來。
她和江葉相對而坐,卻半天不吭一聲。今天早上的她,套著水藍色短裙搭配白色T恤,裝扮輕便,連絲襪都沒穿。裸露的雙腿大剌剌地伸到江葉面前,白得令人眩目。
江葉刻意忽視對方的存在,兩隻眼睛緊追著自己吐出的煙霧,看著它們緩緩消逝在天花板。現在,不管他再怎麼強調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對方也不會同情他的,從昨晚米樂的態度可以很清楚這一點。你不開口,我就不出聲,江葉打定主意。
五分鐘……十分鐘……沉默持續著。最後忍不住先開口的果然是米樂。
「老師。」
「嗯?」
「老師,您為什麼不說話?」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那麼,昨晚我問的事,您也沒什麼好說的嗎?還是您不願意說?」
「……」
「我也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老師是個好人,像我這樣頭腦不好的笨女孩,您都願意熱心地教我英語和數學,我好高興,我心想自己要更用功一點,好博得老師的稱讚。真的,我喜歡您,我最喜歡老師了!」
令人招架不住的熱情語氣。這番話不可能是騙人的,江葉心想。當時的米樂在態度和行動上,確實曾多次向自己示愛。她在交上來的英語習作的答案欄內,用紅色鉛筆畫了數十顆紅心。還有,在秋風初吹的夜晚,江葉過了十一點才回到公寓,就在通往家門的樓梯途中,他看到米樂蹲在地上。穿著短裙的她,緊抱著裸露的膝蓋,似乎非常寒冷。
「怎麼了?米樂,已經這麼晚了,你的家人會擔心喔。」
站起來的米樂一溜煙地鑽過江葉的身側,匆匆說道:「我只是來跟老師說聲晚安,再見。」
她就這樣跑到夜晚的馬路上。這種事大概連續發生了四、五次。他問過米樂的家人,都說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跑出去的。不過,好像都是坐計程車回家的樣子。對於她這樣的行徑,不管是父親白河先生或是繼母江理子都未嚴加責備,因為米樂曾經有過「割腕」的記錄。
而米樂會在江葉的公寓前徘徊,只限於他沒去上家教的日子。
「如果老師能夠每天都來的話,那孩子的心也會比較穩定吧。」江理子說。然而,對畢業就迫在眉睫的江葉而言,實在是礙難從命。
江葉之所以辭掉家教,就是因為當時米樂的怪異行徑和曖昧態度讓他越來越害怕。
我最喜歡老師了。面對米樂的大膽告白,自己該如何應對才好?
仔細斟酌每個字句後,江葉以沉穩的語氣回話了。
14
「我也喜歡那個時候的米樂啊,因為你又率真又善良,對我這樣的菜鳥家教,也成天老師、老師地喊,敬重有加。我雖然覺得怪難為情的,心裡卻很高興。畢竟,你是我唯一的學生嘛。」
「可是,老師卻突然從我面前消失了……」
「那是因為我就要畢業了……」
「騙人!你一定是和那個人商量過後才決定的吧?一切都是那個人設計的。」
「你說的那個人是?」
「江理子,田代江理子。」
「怎麼又是她?為什麼米樂要這麼在意已經搬出去的繼母呢?」
「老師,請你老實說,那個人是你的愛人?還是你的情人?」
「你在說什麼?那個人是白河家的夫人,是米樂的母親,就只是這樣而已。說句失禮的話,要不是你一再地提起,我根本連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米樂凝滯的視線筆直地盯著江葉的臉,透著可怕的光芒,江葉不自覺地垂下眼睛。
「老師,我不是在和小說家江葉章二說話,我現在問的是從前的葉月老師。我們現在不是在編小說,所以請你說實話。連名字都想不起來?這種鬼話誰會相信。老師你是一邊想著那個人一邊寫小說的,你是為了讓那個人讀才寫的。討厭鬼!小說家都是大騙子!像我就不會想讀什麼小說,誰會想讀那種東西?告訴我,請你說實話。那個人殺了人還可以若無其事地活著。這種人是老師的愛人?情人?老師是為了讓殺人犯讀你的書,才當小說家的嗎?告訴我,請跟我說。我手上握有證據,你別想要瞞我……」
支離破碎的話語滔滔不絕地從米樂口中吐出。大概是太過激動吧?她痙攣的雙頰不斷抽搐,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話說回來,米樂為何如此憤怒?江葉不知所措。她說的話叫人難以理解,或許她是把自己心中積鬱已久的怒氣全爆發出來了吧?她控制不住混亂的思緒,致使說話斷斷續續,一連串的問題如石子般朝自己丟來。他該如何抵擋她的逼問?
「米樂,」江葉盡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以溫柔的語氣說道,「請你冷靜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講清楚,反正我被綁住了,哪裡也不能去。我絕對沒有欺騙你的意思,首先是江理子小姐的事。我會成為小說家,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你說她是我的愛人,真是天大的誤會。別的不說,我們的年齡就差了一大截。」
「才沒有,那個人是在二十六歲嫁給我父親的,老師來我家的時候,她也才二十八歲。老師是大四學生,有一、兩個年紀比自己大的愛人,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話是沒錯,不過,我初次見到江理子小姐的時候,只覺得她是年紀大自己很多的端莊太太,就像是親切、溫柔的阿姨。」
「是那個女人對年紀小的男人有興趣!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樣,江理子不可能從大她二十歲的爸爸那裡得到滿足,她的身體一定很渴望老師。」
「哦?米樂對男女之間的事倒是很清楚。」
「這還用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所謂的男女關係,最後還不是都是以性作結?男人的身體,我在國中時就已經見識過了。」
「喔,你還蠻早熟的嘛。」
「才不是,我會瞭解男人是因為……我就告訴你吧,老師。讀國中的時候,我曾被輪姦過,對方總共有三個人……」
江葉嚇了一跳。不管怎麼樣,「輪姦」這兩個字都不該出自良家婦女口中,然而米樂卻毫不在乎地說了出來。
「米樂,你說的是真的嗎?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是一群人渣!他們四、五個人合組了搖滾樂團,名字叫做『剃頭四』。很無厘頭吧?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有一半是從感化院畢業的,還頗以此為傲呢。只是,從那種地方出來,也能算是畢業嗎?」
「……」
「不過,其中有一個男孩歌唱得不錯,人也長得帥,我迷上了他……這種事很常見吧?一大堆女孩跑到那群傢伙的演唱會現場『呀——』地瘋狂尖叫。我也是其中之一,還獻花給他們呢!連項鏈都送過,終於得到他的青睞。『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我知道有一間可以看得見海的豪華餐廳喔。』當時,我還因為被當作女人看待而覺得好高興。」
「……」
「……夜晚的海邊,根本沒有什麼狗屁餐廳。我會坐上別人的車去那種地方當然也是笨蛋,不過,那群人根本就豬狗不如。」
「你那時候為什麼不報警呢?」
「我只是個國中生耶。在車子裡全身赤裸,被人家當作玩具玩弄,這種事我怎麼說得出口?對方知道我的姓名和學校,還嘻皮笑臉地跟我說:『這種事讓別人知道就不好了。』他們可是這種人耶。我沒告他們,他們還反過頭來向我勒索。好幾次放學途中,其中一個男的就會忽然出現,一開始要個兩、三萬,我的零用錢還可以應付,到後來變成十萬、十五萬……」
「所以你只好偷家裡的錢?」
「我偷了父親的提款卡,會穿幫也是遲早的事。」
「你早點跟父親坦白不就好了?」
「老師,你真是不瞭解十五、六歲少女的心理。與其把這麼丟臉的事說出來,還不如死了痛快。我也是禁不起父親的一再追問,才決定自殺的。我用剃刀割手腕,可惜沒有死成……」
江葉專注地聽著米樂講話,這就是她「割腕」的真相吧?
恐怕連她父親白河先生都不知道這殘酷的事實吧?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痛斥女兒的揮霍,才逼得女兒想要自殺——一定是這樣。在不知道事實的情況下死去,對白河先生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話說回來,這段變態的經歷對思春期的少女造成怎樣的傷害?在她的心底留下多大的創傷?連幫她看診的醫生都無從得知真相,只告訴白河先生說「很明顯地,是人格發展異常。不過,幸虧是後天的,所以現階段只要施予適當的治療,就不必那麼擔心。」
然而,撕裂米樂的心的傷口,想必隨著歲月的流逝,在她的體內越發擴大,痛苦與日俱增,漸至化膿、腐爛。它就像寄生在米樂心房的癌細胞,不斷地分裂、繁殖,讓她的精神一步步地崩潰。
米樂生病了。江葉無言地望著在他面前擺出不在乎姿態,高高蹺起二郎腿的米樂。她說著自己悲慘的過去,眼底卻沒有半滴眼淚。
「老師,」米樂換腳調整坐姿,短裙整個翻起,露出一整截雪白的大腿。江葉趕緊移開視線。
「我都說完了,這些話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喔,現在換你說了。」
「換我?」
「對,老師和那個人——田代江理子的關係。那個女人抱起來是什麼感覺?她在床上的技巧想必很高明吧?畢竟曾在俱樂部上班過,一定很懂得取悅男人的方法,所以老師才會喜歡上她,到現在都遺忘不了她……」
「你在說什麼傻話?她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連她的臉都想不起來了。」
「騙人!你為什麼就不能說真話呢?老師是騙子。沒錯,小說家全是鬼話連篇的大騙子,做的是把謊言寫在紙上販賣的無本生意。我已經把自己最痛苦、最難堪的事全講出來了,但老師這算什麼?光在那裡裝模作樣。告訴我,我要聽真話,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你誤會了,米樂。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因為我找到了證據。」
「證據?」江葉不自覺地從沙發上坐起,腳鏈發出細微的聲響。
米樂說她握有前繼母田代江理子與自己偷情的證據,還認定兩人之間曾發生肉體關係,就算這些全是米樂的病態心理所勾畫出的無稽幻想,江葉還是無法充耳不聞,不當一回事。
「米樂,」江葉試著調整呼吸後說道,「你說的證據在哪裡?」
「我從《週刊文苑》上知道了老師的事。裡面有女記者對你的訪談,還看到了老師的照片,這時我才知道原來葉月老師就是小說家江葉章二,讓我好懷念喔。我心想老師寫的不知是什麼樣的小說,於是跑到澀谷的大書店,一口氣買了四本老師的書回來。」
「哦?真是不好意思,下次我送你好了。」
「我回到家後馬上打開其中一本來看,結果嚇了一跳。老師和那女人的關係,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心想果然是那樣。為了江理子那個人,老師成了小說家,為了讓她知道,老師才寫小說的……」
「等一下,米樂,你說的是我哪一部作品?」
「我記得是《蒼白的密室》……」
「嗯,那本書是我寫的沒錯,但裡面根本就沒提到江理子啊。」
「小說的內容怎樣根本無關緊要。翻開封面第一頁的字不是老師寫的嗎?謹把此書獻給E……」
「嗯。」
「看到這個我全明白了,E不就是江理子(Erico)名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嗎?」
「……」
「我試著翻開別本書,發現上面也寫著相同的文字;再翻一本,還是一樣。也就是說,老師的小說全都是為E寫的,是獻給E的禮物……」
「……」
「對老師而言,江理子是那麼重要的人,所以你們一定是情人關係。你說你不知道那個女人的下落?別開玩笑了!老師,告訴我,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裡?又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首先,E並非江理子小姐。」
「那麼,她是誰?是何方神聖?」
「……」
「是男的?還是女的?是老師的恩師?還是初戀情人?」
「……」
「你說不出來嗎?為什麼你非要隱瞞我呢?E就是江理子,對吧?我還有其他的證據。」
「其他的……」
「沒錯。」
米樂再次調換坐姿,將腿蹺得老高,光溜溜的大腿連底部都露出來了。那毫無防備的大膽姿勢,除了誇示自己的年輕之外,也有向江葉挑釁的意味。
「那個證據就是……」米樂的唇邊泛起詭異的笑容,「老師的筆名。」
「怎麼說呢?」
「筆名對作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一般讀者不會知道作家的真實姓名,因此,如果有一天老師死去了,會永遠留在讀者心中的,也只有老師的作品和筆名而已。」
「嗯,是這樣沒錯。」
「所以,在取筆名的時候,作家都會再三斟酌。老師想必也為筆名傷了很多腦筋吧?」
「……」
「當時,老師最先想到的就是江理子那個女人。老師的本名是葉月章二,於是取江理子的江和葉月的葉,你為自己取了江葉章二的筆名。這麼做,連她也會覺得高興、滿足吧?老師一定是這麼想。連作家最重要的筆名都沾上了那女人的氣味。怎麼樣?這可是如山的鐵證!」
「啊……」
江葉大吃一驚。原來如此,這也算是米樂獨到的「推理」吧?沒錯,一直以來都很在意江理子的米樂會這麼想,實在也不足為奇。
「不過,米樂,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嗎?我說的都不對?那麼,我再問您一次,E是什麼人?江葉章二的筆名是怎麼來的?」
「你聽我說,那是……」
眼看話就要說出口了,江葉卻突然閉嘴。沒錯,江葉的每本著作都會寫上「謹將此書獻給E」的獻詞。這在編輯間也算是奇聞了,因此總有人問他:「老師,您在每本書的一開頭都會提到E——這個人到底是誰?」這時候,江葉的回答一律是:「E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搭檔,也是我人生、心靈的伴侶。我現在不能說,不過,等我不再寫推理小說的時候,也就是在我的告別作裡,我會把這點交代清楚的。」
江葉的這番說明,就算編輯們聽得似懂非懂也只能勉強接受。
不過……
他不認為米樂有這麼好打發。她一定會逼著江葉,要他說出更明確的答案。那是……臨時把話吞下去的江葉,嘴唇不住地抖動。E是誰?筆名是怎麼來的?要解釋清楚很簡單,只要講到E,自然就會帶到筆名。
為了知道田代江理子的下落,米樂甚至不惜把自己綁來,為了讓她那近乎變態的好奇心得到滿足,看來他還是說實話比較好吧?
可是,江葉硬是把到嘴的話吞了下去。
他無法在這種地方說出E的名字。面對把自己當作囚犯、甚至是寵物,用鐵鏈綁起來的女人,他怎麼能夠說出那段與E之間的純潔回憶?這不是污蔑了E、貶損了E嗎?
「米樂,那是……那是……我現在沒辦法告訴你。總之,和江理子小姐一點關係都沒有。」
瞬間,米樂陷入沉默。過一會兒,她卻好像中邪似地開始喃喃自語。
她說的全是江葉作夢也想不到的怪異言論。她一心認定田代江理子是殺人兇手,而江葉則是她的共犯並發出歇斯底里的尖銳聲音,發狂似地陳述他們所犯下的「可怕罪行」。
15
「我可以瞭解,老師,你為什麼不想說那女人的事,因為你們是共犯嘛。你們是為了守密才結合在一起的。沒錯,老師和江理子,不論是身體還是靈魂,都緊密結合在一起。你要是不想說,儘管保持沉默沒關係。兩年、三年,我都可以陪你耗,你就一直住在這裡吧。在這期間,我一定會找到那個女的,然後把她帶到這裡。你很高興吧?老師,你可以和那女人在一起了。等到哪天你們其中一個良心發現,願意說實話了,我再帶你們到父親的靈前磕頭,請求他的原諒。」
(從這以後,米樂的話一會兒跳過去,一會兒又兜回來,完全沒有脈絡可循,現實和幻想全攪在一起。江葉有好幾次想打斷她的話,陳述自己的想法,不過,她根本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
「不過呢,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連阿姨都嚇了一跳,是的,剛剛阿姨打電話回來了,阿姨的哥哥因為新居落成而大宴賓客,這件事我也跟老師提過了。然後哪,這個哥哥好像喝了很多酒,每天都喝個不停。
鄉下人只要有喜事,第一件事就是喝酒。阿姨的這位哥哥酒量好像不怎麼好,卻還不知節制、拚命地喝,昨晚終於醉倒了。聽說是急性酒精中毒,讓救護車給送進了醫院,要住院觀察個兩、三天。這下連阿姨都忙翻了,她本來預定星期天要回來,卻打電話來說大概要晚兩天。我當然是跟她說,請她好好照顧哥哥嘍。接著,我把老師的事情也講了。
阿姨嚇了一跳。她問我說,大小姐一個人沒問題嗎?我跟她說,要她不用擔心,等她回來後,我再跟她商量。
好好笑喔!阿姨竟然還說,要我盡量注意老師的營養,讓您吃美味的食物。她說要是老師一下子就死掉了,那可麻煩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阿姨在電話那頭也哈哈大笑。真的,老師,你一定要長壽喔,在我帶那女人來這裡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著,要不然我可傷腦筋了。
怎麼樣?老師,你失望了?我可以瞭解你的心情。
你看我猜得對不對?老師心想等千代阿姨從鄉下回來後,一定不會坐視這種情形不管,一定會搭救你,是吧?不過,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阿姨一直很痛恨那個女人,比我還痛恨。當然,我說的是田代江理子。『自從江理子住進來後,這個家就變了,連老爺都變了,什麼都聽那個女人的,今後大小姐和我會怎麼樣呢?』阿姨總是如此悲歎著。她真的很生氣——過世的夫人太可憐了,江理子搶走這個家的財產,是迷惑老爺的狐狸精——這些話是阿姨說的。你想這樣的阿姨會幫你嗎?
江理子害死了我父親,錢到手後就馬上搬了出去。出主意的是江理子那女人,但痛下毒手的卻是老師。你說阿姨回家之後會怎麼對待你?老師身為小說家,應該可以猜到後續的發展吧?」
(雖說米樂說的話是出自精神錯亂後的幻想,不過,她確實看穿江葉心中的打算。米樂的心生病了,不過,她並沒有完全瘋狂。偶爾,比常人更敏銳的直覺會像電光一樣,從她的腦海閃過……
沒錯,江葉確實在等著幫傭的千代從鄉下老家回來的那天。當她看到被鎖鏈綁住的自己,絕對不可能坐視不管。或許她會說服米樂,要她放了自己,而米樂也會遵從阿姨的指示照辦。雖然她們兩人沒有血緣關係,卻彼此信賴有如親生母女一般。根據自己當家教時的經驗,唯一能讓米樂改變心意的只有阿姨。
不管怎麼樣,他都希望這位阿姨能親眼目睹自己的窘境,這是江葉的心願,而米樂確實看穿了他的盤算。
此外,自己會被監禁絕對不是出於米樂的臨時起意。聽她言下之意,阿姨多半也贊成這個計劃,說不定這計劃還是阿姨想出來的。
米樂就不用說了,連千代都鋌而走險,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實在是令人不解。
米樂似乎堅信她的父親白河先生是田代江理子殺死的,江葉則是她的共犯,這一點也叫他無法理解。假設白河先生的死有他殺的嫌疑,那麼,警方一定會展開調查。同時,被視為「共犯」的江葉也會成為被調查的對象,但是他從洛杉磯回來也已經五年了,在此期間,他從沒有察覺到有這樣的跡象。
看來,這一切全是米樂的妄想。她因為精神異常,因而幻想出整起殺人事件。不過,如果這真是妄想的話,情況就更危急了。對某件事物特別執著,輕而易舉就違反社會常規的人,在精神醫學上稱為「偏執狂」,現在的米樂八成就是這樣。面對此類患者,你無法用常理和他溝通,在他重新擁有健全、正常的判斷力之前,必須經過長時間的精神治療。
這下麻煩可大了,江葉心想。更傷腦筋的是,幫傭的千代似乎還頗為認同米樂的妄想。莫非她自己也是妄想和幻覺的俘虜,精神也出了毛病?
不會吧?不過,這也不是絕不可能的事。
米樂說,千代很年輕就結婚了,因為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才又回到白河家。她一定也背負著身體和心靈的重創活著,就像米樂一樣。
同病相憐的兩人在白河先生死後,彼此間的牽絆必定更加緊密了。她們兩個相依為命地共同生活,未亡人的江理子在這個家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不難想像。她沒有談話的對象,也沒有人會安慰她。丈夫死了,家庭破碎,忍受不了孤獨寂寞的她,會決定脫離戶籍搬出去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有離開白河家,江理子才能展開新的人生。
就這樣,在這空蕩蕩的屋裡,只剩下米樂和千代兩個人。在根本沒有客人上門的家裡,兩個女人每晚湊在一起,這時她們會聊些什麼、商量些什麼呢?該不會是在說田代江理子是怎麼殺人的吧?一開始,提到這個的恐怕是米樂,而千代之所以會附和她的意見,恐怕是千代自己也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精神陷於恍惚所致。千代的心也生病了……
江葉一邊反覆地想來想去,一邊看著喋喋不休的米樂,突然間,他覺得背脊一陣發涼。這個家裡,散發著這兩個女人的妖氣……
江葉察覺到自己正瀕臨萬劫不復的境地,面臨極大的危機。他必須做些什麼才行。於是,頭一次,他刻意提高音量,打斷米樂的話。)
「住口!別再說廢話了!」
瞬間,米樂的嘴停止開合,她併攏蹺高的腳,維持僵硬的姿勢。江葉的怒吼確實發揮了效用。
「你父親是田代江理子殺死的,而我則是她的共犯,是這樣嗎?原來如此!」
米樂瑟縮地輕點了個頭。
「那好,你現在就打電話!」
「……」
「別拖拖拉拉的,趕快打電話!」
「打電話……給誰……」米樂的聲音在發抖。
「警察啊,把警察叫來!把殺死自己父親的兇嫌抓起來!你叫他們馬上過來。」
「……」
「到時會有一堆警察上門,他們會要你提出江理子殺人的證據。你有證據嗎?」
「……」
「還有證明我是共犯的證據,你有嗎?拿出來啊!」
米樂輕輕地搖頭。
「笑死人了,你連證據都拿不出來,那是因為根本就沒有殺人案件。」
「不,是因為證據全被那個女人藏了起來……」
「是嗎?那也無所謂。總之,警察來了之後,一定會先幫我把鎖打開,到時候,我就自由了。」
「不可能,我不會把鑰匙交給別人的。」
「你太小看警察了,這種掛鎖他們三兩下就打開了,必要的時候還會剪斷這條鏈子。到時候,你以為你會怎麼樣?你剝奪我的自由,把我關在這個房間裡,這在法律上叫做非法禁錮。聽清楚了嗎?非法禁錮!罪犯就是你,白河米樂。你會被警察帶走,判決的結果,白河米樂必須坐牢,也就是被關進牢裡。快,叫警察來啊!」
米樂萬般不願地頻頻搖頭,同一時間,淚水從她的雙頰滴落。
「不要,不要叫警察來。別把我關進牢裡……那個女人……才是殺人兇手,她的罪比我重多了……為什麼警察不去抓她?……我……我為什麼要坐牢?……我才不要去那種地方……阿姨會救我的,她說要保護我一輩子……」
江葉彷彿在確認自己的話語造成的效果似地,凝視著嚎啕大哭的米樂。
米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斷斷續續的話語到底有幾句是真的?還是全部都是她的妄想?江葉無從判斷。米樂的心理遊走於瘋狂與清醒的邊際,誰也無法從中找出正確答案。
兩手捂著臉,身體蜷曲、不斷哭泣的米樂看起來好可憐。就像被母親責罵的小孩,雖然鬧著彆扭大聲哭叫,卻不肯離開母親身邊。現在的米樂就是這樣,被江葉的怒吼嚇得哭出來的她,竟沒有奪門而出,只是在他面前不斷地抽搐著肩膀,哭個不停。
一股難以言喻的愛憐湧上江葉心頭。就算他再怎麼責罵這個孩子,盤踞在她心裡已然生根的妄想也沒那麼容易被趕出去。
「米樂,別哭了。老師不該大聲吼你,對不起。」
「……」
「來,把眼淚擦一擦,抬起頭來看看,老師已經不生氣了,你不用再害怕了。當然,你不叫警察來也沒關係,我啊,哪裡都不去,直到阿姨回來為止,我都會待在這裡。」
米樂抬起頭,似乎十分困惑江葉的語氣怎麼突然又變溫柔了,哭腫的雙眼試探似地偷覷著江葉的表情。
「阿姨什麼時候會回來呢?我也很想見見她呢。我在當你家教的時候,她一直很照顧我,是個親切的好人。」
「阿姨星期二會回來。」
停止哭泣的米樂以近乎虛脫的聲音回答。看著江葉的眼睛也不再閃著銳利、瘋狂的光芒,回復到年輕女孩該有的柔順溫馴。這突然的變化讓江葉驚訝,同時也讓他不安——這個女人什麼時候會突然變臉,變成加害自己的凶器呢?
「星期二嗎?也就是說,阿姨的哥哥雖然讓救護車送到醫院,卻沒有大礙,是吧?」
「好像再兩天就可以出院了,阿姨是這麼說的。」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不過,這幾天米樂就辛苦了,因為掃地、洗衣服全要你一個人做。」
「那些事我不做也沒關係。」
「哦?為什麼?」
「阿姨有個表姊住在下谷,做的就是類似女傭的工作……」
「是嗎?那她會過來幫忙嘍?」
「不是她,是她的女兒。聽說是短期大學的學生,目前正在學習如何當保姆。她的名字很奇怪喔,因為是家裡的第三個女兒,所以叫做三女子,就是一二三的三,女孩子的女子。她昨天早上到我家時,很難為情地告訴我這個名字。」
米樂的唇角浮現一抹微笑,聲音又回復到高中時代的甜膩。
江葉心想,此刻米樂的精神狀態完全和正常人一樣。即使是生病的心,偶爾也會有瞬間的安詳吧?總之,還是盡量不要刺激她比較好。江葉刻意作出愉快的表情,認真聆聽米樂的話。
「阿姨真是愛操心。好像她之前決定回鄉下時就跑去她表姊家,拜託他們照顧我。說什麼就算只有一個小時也無所謂,要他們每天都來探視我,看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然後固定打電話跟她報告。」
「看來阿姨還是不放心你呢。」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害得那個三女子莫名其妙地就跑來,讓我昨天早上嚇了一大跳。當時她從廚房後門進來,說什麼『我是從下谷來的三女子,從今天起要天天來打擾了。』三女子這個名字,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於是我就問她:『你是來做什麼的?』跟她聊過之後,才總算比較清楚整個情況……」
「不過,這不是很好嗎?米樂也多了個談話的對象……」
「才怪,我自己一個人樂得輕鬆。阿姨也真是的,連後門的鑰匙都交給她,讓她隨便亂闖進來,在屋子裡東張西望。所以我就跟她說,要她下午五點到六點半之間過來,見到我的面之後就馬上離開。」
「這樣子三女子小姐很困擾吧?既然阿姨連後門的鑰匙都交給她了,一定有付她酬勞才對。」
「不,那個女孩倒是一副巴不得的樣子。她自己也說,這樣對她比較方便,她只要能跟阿姨交差就行了,那孩子可精了。」
說完這番話後,米樂突然站了起來。
「我現在要出去買東西,準備老師的午餐。」
「啊,不用麻煩了。最近,我都略過午餐不吃,晚餐準備豐盛一點就行了。」
「真的?」
「沒錯,這樣子對身體也比較好。不過,我希望下午能有一杯咖啡,米樂煮的咖啡很好喝呢。」
笑容再度浮上米樂的臉。
「已過世的爸爸也這麼說,他說我煮的咖啡比任何一家店的都有味道,都要好喝……」
身體一轉,米樂愉快地走出房間。幾分鐘前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激烈言詞,她似乎全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