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友納一回到家,富士子就迎了出來。
「您回來了。」
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快步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和妻子富土子結婚已有三十七年了。結婚前,他正在籌劃做縣議會議員候選人。據說當議員獨身不好,因此經人介紹後,他便下決心與名望很高的外科醫生、東京大學松本教授的女兒富士子結了婚。
但是,兩個人性格不和,又沒有孩子,自從友納進入國會,開始活躍於憲民黨內時起,夫婦關係也就漸漸疏遠了。
這時,友納認識了真利子。
對友納來說,與富士子離婚,一來太不體面,二來他深知,富士子的父親在醫師會中所佔的地位,對選舉起著多麼大的作用,因此,他從來不願惠那樣做。
由於這個緣故,他一直在努力不使他和富士子之間的隔閡公開化。但是,命運像是在捉秀他,私生子久留美又被人拐走了。
由於社會上對拐騙事件非常關心,因此這類享伴具有很高的宣傳價值,只要警察知道了,自然很快就會傳到報社、電視台等宣傳機構。
這是最糟糕的。
無論如何要秘密地處理!
友納在自己的屋裡考慮著。
幸運的是,犯人只要「三干萬元」贖金。要是一億以上,可就真沒辦法了。三千萬左右,只要把手頭的高爾夫會員權1讓出一兩個就能湊齊,因為銀行休息,沒借到錢,結果,挪用了黨的經費。當然,這必須在一兩天內如數補回去。
「照罪犯的吩咐去做,無論如何要救出久留美!彼雜鎰擰?
友納疼愛久留美。然而,更重要的是她一死,這一事件就將發展成為殺人案,那一切就會超出友納的控制範圍而由警察來正式處理了。那樣一來,恐怕會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的。
——害死女高中生的是她的父親友納議員!
——這種人怎麼能做公開政黨的總勞會長呢?
在黨內將引起這種議論是必然的。黨內福本派的關澤議員,無疑會以此作為攻擊友納的絕好材料。
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危險的局面……
正當友納暗下決心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
1高爾夫會員權:指加入高爾夫球俱樂部等組織並參加其活動的權利,一般需用錢購買,並可轉讓。
「可以進去嗎?」
這是富士子的聲音。
「什麼事?」
他條件反射似的問了一句。這時,門已經打開,萎子富士子穿著她最喜歡的淡紫色和服走了進來。
2
「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富士子的無框眼鏡在螢光燈下反射出冷冰冰的光。她一進來就這樣正顏厲色地發問,使得友納很不偷快。
「嗯……」
友納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她好。
「原定在那裡還要停留兩天的呀。」
「是啊,可是那裡的雪下得太大,行動很不方便,沒辦法,只好回來了。」
他覺得用「下雪」來做掩飾是最穩妥的……
「是嗎?可是……這就奇怪了。」富士子話裡有話地說道。
「什麼事?」
「三千萬元黨的經費你拿到了吧?」
「這……」
他為富士子的耳目之靈感到驚訝。作為總勞會長,他獨自掌握著開關黨的保險櫃的權力。他把一般性支出的權限交給了事務局長,但要動用大筆款項,就必須有他的命令。只要他蓋一個章便可提款,所以,保險櫃裡的錢和他自己的零用錢一樣,十分方便。
可是,這事是直接給事務局長一個人打電話辦理的,富士子怎麼會知道呢?難遺是幫忙的黨員或是開車送錢的人走露了風聲嗎?
友納早就覺得,富士子自從發現了他與真利子的關係後,就在黨員中安插了能掌握自己要害的人,秘密地監視著自己的行動。然而,這一回他卻緊張得心跳起來。
「果真如此……」
她的眼裡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那又怎麼了?那是一筆墊付的款子,明天就如數歸還。這是無可非議的!」
友納毫不讓步地反駁。
「啊,你工作上的事我決不過問。只是你突然從新渦回來,又莫名冥妙地動用三千萬元,……我有點兒不放心。」
「工作上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說到這裡,友納想把話題從「三千萬元」上引開,而富士子遇事總是慣於拐彎抹角地用軟刀子逼他。
「是嗎?可是,我越來越不明白了。聽說裝著三干萬元的車子……不是向橫濱開去了嗎?……」富士子終於打出了王牌。
「橫濱?」
友納只能裝作不知。
「是去一個叫『天堂』的公寓。那三干萬元是為住在那裡的什麼人墊付的吧?」
濃妝艷抹的富士子說著,太陽穴也在明顯地跳動。她早已掌握了友納的所作所為。這是多麼可怕的監視網!
「你誤會了吧,那是公款,既然動用公款,當然是有用場的,這與私情什麼的毫不相干!」
友納放大了嗓門。他想用威勢來封住妻子的嘴。
「誰也沒說你徹私情呀,我想你一個總務會長總不至於幹出什麼蠢事來吧。……不見得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同夥,關澤這個人你恐怕不會忘記吧。……人都是有眼有耳的呀。」
富士子見他激動起來,便故意使語氣平和下來。
「這三干萬元的事,你到底從誰那裡聽說的?你告訴我,這是誰傳出來的?」
友納很想知道這個消息的出處,以便日後提防,也許還有必要撤換事務局長。
「名字我可不能說,人家好心好意告訴了我,回頭再讓你訓一頓,這多不好!」
富士子從眼鏡後面射出一道光,冷笑似的看著他。
「黨的公款怎麼處理,那是我的自由,這些事居然會傳到第三者的耳朵裡,這也太成問題了,這樣怎麼能保守機密!」友納回敬了富士子一眼。
「哎呀,什麼第三者?……難道我不是你的妻子嗎?夫婦之間相互瞭解一點兒情況,扯得上什麼保守不保守機密嗎?」
「這三千萬是黨的經費呀!」
「正因為這樣,我才擔心你私自挪用公款嘛!」
「住嘴,你少管閒事!我頭疼得很,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友納終於發怒了。在不利於自己的睹況下,他歷來總是用發怒來脫身的。
「哎呀,真槽糕,你一定是感冒了。待會兒我去給你做點兒熱乎乎的梅干茶1。」
富士子從他的反應中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說了幾句尖刻挖苦的話,然後走出了他的私室。
真會捉弄人!?
儘管他這樣想著,但心裡卻十分懼怕富士子。
剛才的一場風波使得友納更加意識到,必須迅速處理這個事件。他甚至想叫人在今天就把那三千萬公款填補上。把手頭的兩個高爾夫會員權賣掉,正好是三千萬左右。為了辦理出賣手續,他向眼前的黑色屯話機伸出了手。
1梅干茶。用梅子加工而成的飲科。
3
「天堂」公寓裡鴉雀無聲,神山夫婦和真利子正在迫不及侍地等候著罪犯的電話。
駕車等候在外面的那個年輕黨員,向神山交待了一下便回去了。
過了下午四點,冬季短暫的白天已開始昏暗起來。
「不早了,難道等到明天她還不給句話嗎?」
真利子抬起有些充血的眼睛,看著窗外開始發暗的天空,喃喃自語著。
「我看不會的。罪犯要把一個高中生始終留在身邊是很不容易的,她一定會想盡快拿到現金。」良子只差說,我看透了罪犯的心了。
「罪犯肯定把取現金的時間定在晚上了,正在等侍時機呢!」
就在神山對良子說這句話的一剎那間,黑色電話機響了。
真利子象披汁麼彈了一下似的站了起來,把話簡貼在耳朵上。
「喂……」
「羽根女士?……你看見了嗎?」
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看見……什麼了?」
「信呀,為了證明小姐安好,她給你寫了封信,扔在信箱裡了……」「真的?……」真利子十分驚訝。
「真的,你快去看看吧。這樣,按約定,你就拿到小姐平安的證據了。你看過信以後,我還會給你打電話。」
「明白了。」
話音未落,真利子一把掛掉了電話。
「怎麼回事?」神山秘書走過來問道。
「她說,久留關寫的信,在樓下信箱裡!」
「好,去把它取來。」
三個人都站了起來。
「我也……」良子剛要說什麼,就被神山用手制止了。
「屋裡不能一個人沒有……」
真利子最先衝下了褸梯。因為他們在二層褸,自己走要比等電梯快。真利子雙腿顫抖起來,越著急越走不快。她覺得來到這一大排信箱跟前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實際上,速度快得連一分鐘都不到。
一打開信箱蓋子,就看見一個白色的信封。真利子正要仲手去拿,卻被神山強有力的手擋住了。
「等一等,這樣會給查指紋帶來麻煩,墊著這個手帕拿。」
神山取下自己胸前的白手帕纏在手指上,然後伸手去取信封。
「啊,真對不起!」
「您家裡有沒有鑷子?要是有的話借給我用一下。我要用它取出信箋。」
「有,在急救箱裡……」
「請您拿來吧。」
兩個人再次踏著樓梯急匆匆地回到了二層的202室。
4
神山在真利子和良子的注視之下,用鑷子打開了那個信封。信封上寫著「媽媽收」,寄信人是「羽根久留美」。
「這字是我女兒寫的,沒錯!」
真利子不時微微用舌頭舔著發乾的嘴唇。
「果然是。」
神山一邊點著頭,一邊取出裡面的信箋攤在眼前。
「……」
三個人的視線同時投向久留美用圓珠筆寫在那張信箋上的字。
——我安好。請趕快付三千萬元錢救救我!說是只要把錢交出來,就不會傷害我。男外,千萬不要報告警察!寫這封信是為證明我平安無事,為進一步證實,特附上我所喜愛的徘句一首:五月雨綿綿孤村小舍一兩間大河過門前「這真的是……我女兒寫的!那孩子現在還平安無事!」
真利子的臉上頓時恢復了生氣。
「嗯,儘管這也許是在罪犯的監視下寫的,但為了讓她本人證實她還安好,看來罪犯在某種程度上還允許她隨意寫點兒什麼。」神山念叨道。
「久留美過去真喜歡這首徘句嗎?」良子詫異地問道。
「徘句嘛……當然正因為她喜歡,才加入了徘句部。……不過,這首『五月雨綿綿』她是否真喜歡?……」真利子側過頭去思索起來。
「哦?這就奇怪了。想必她是為了讓您知道這封信的確是她自己寫的,才特意抄上這首徘句的。如果您並不熟悉這首徘句,這裡面就有問題!」
說著,神山陷入了沉思。
「那麼……這是……芭蕉1的徘句吧?」
1松尾芭蕉(1644年一1694年)日本徘人。
「不,是蕪村1的。芭蕉那一首是:
『五月雨綿綿
聚來細水作波瀾
急流聶上川2』」。
神山提醒她道。
「哦,對對。」
「子規2把這兩首徘句做了比較,說芭蕉的側重主觀,而畫家蕪村的徘句像一幅風景畫,側重客觀,從此便有了名。」
「我記得,我女兒比較喜歡芭蕉的作品……」這時,神山恍然大悟似的指出;「這首徘句也許能告訴我們什麼。你看,現在明明是二月,她卻抄了這首『五月雨』的徘句,這可有點兒不合季節。」
「啊,可不是嘛!」良子贊同道,「這麼冷的季節,怎麼會有『五月雨綿綿』呢?這裡面一定另有所指!」
「指的是什麼呢?」
真利子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
「比如,」神山說道,「『孤村小舍一兩間/大河過門前』,描寫的是一處風景,所以,現在久留美作為人質,可能就被關在那面對大河的兩間房子的某一間裡。」
「哦,照這個意思……」
1與謝蕪村(1?16年一1?83年)日本徘人,畫家。
2最上川,日本河流名,從山形縣浣經酒田市附近入日本海。
3正岡子規(186?年——1902年)日本徘人,詩人。
真利子也已經明白了神山的意思。
「這樣看來,首先可以知道,那裡有一條大河。」良子也湊了過來說道。
「大河?……」
真利子一時下不了結論,她眨了眨限晴。
「假設罪犯就在戡濱附近,可稱得上大河的有鶴見川、多摩川、境川、相模川……」神山扳著手指數道。
「可是,『孤村小舍一兩間』就是說只有孤零零的兩所房子了?」良子插嘴道。
「嗯,大概是吧。」
「我想,現在鶴見川也好,多康川也好,都沒有那麼荒涼的地方了。」
「有還是沒有,不要過早下結淪,不瞭解瞭解哪裡知道呢?」神山聽了妻子的話,有點兒不高興地說道。
「我剛想到,這徘句真是暗示久留美被關的那所房子嗎?」真利子忽然變得不安起來,她問道。
神山反問道。「怎麼見得不是呢?」
「『孤村小舍一兩間/大河過門前』……這久留美怎麼會知道呢?我想她恐怕是被蒙住了眼睛,關在黑暗的屋子裡的。」
「這我知道。現在只能把一切可能性都設想進去。對了,還是請教先生吧。無論怎麼說,先生對徘句最有研究,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真利子和良子都贊成這個意見。久留美在信的末尾附上蕪村這首令人費解的徘句,也許正是寄希望於友納由人在徘句方面的造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