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雲霾低垂,空氣憋悶,一場暴雨眼看就要傾瀉而下。
日本首都東京,池袋區。
「陽光城」摩天大廈群高聳入雲。突然,一個男子出現在大廈高層,他身軀緊貼著號稱「陽光八十層」的主廈牆壁,伸開健壯的四肢,開始向令人目眩的頂端攀登。
時值上午9點30分。門警佐籐一平立即發現了這一驚人之舉。
自從新宿的住友大廈被一個行狀怪僻的傢伙攀爬的事件發生後,這座聞名世界的「陽光大廈群」更是防範森嚴,固若金湯了——1樓的鋁制窗架外面全都安上了電絲網和碎玻璃之類的障礙機關。然而,眼前這個男子卻已越過層層屏障,攀著運送垃圾箱的管道直向頂端爬去了!
陡直的、光禿禿的牆壁,望一眼就會不寒而慄。
「喂——快下來!太危險了,快下來啊!」
佐籐大聲疾呼。
身穿薄薄運動衣的男子乾脆撒開一隻手,擺出一副三點固定式的登山架式,望著他腳下七、八米的佐籐競嘿嘿大笑起來。
「啊?外國人?」
深褐色的頭髮,白皙的皮膚,太陽烤曬過的臉龐上一雙藍色的眼睛爍爍發亮,這是個年僅二十歲左右的歐洲血統青年。
飽經世故的門警此時也驚恐萬狀,這個不明國籍的莽小子的舉動委實令人迷惘莫解、不勝惶惑!霎那間,佐籐心裡不由一陣顫慄:今天要出人命了!
「快下來啊!摔下來就沒命了——!」
任你怎樣大喊大叫,外國人卻置若罔聞,又繼續攀爬了。
「他大概不懂日語吧?」
「Comedown!Comedown!」這次佐籐改用英語呼叫了。
沒有奏效。外國青年充耳不聞,毫無反應地一個勁向上拱著身體,竭盡全力的呼喊勸阻反倒像在給他鼓勁。
佐籐撲向值班室,抓起電話。
「嗚——」警車呼嘯而來,救護隊帶著大海綿墊,大網兜也隨之趕到。
這個怪僻的傢伙已經爬到了距地面二百多米的高度。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因這一驚人之舉立刻吸引了數千名圍觀者。
舉目望去,魁偉的身軀成了一個小黑點,宛若一隻附在牆上的小爬蟲,在不斷地向上蠕動。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東京警視廳搜查一科的前川警部帶領一隊警察趕到現場,他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小黑點的一舉一動。這位身材高大的警官從學生時代起就是登山運動愛好者,新宿住友大廈攀爬事件發生後,他受命專門從事高層樓房非法入侵案的研究,可謂是此道的專家了。現在,他犀利的目光直盯著小黑點的四肢動作——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青年已到了最後關頭。
攀爬的節奏完全亂套,雙臂只是下意識地划動著,顯然,他已精疲力竭,他已拼出最後的氣力了——還有五十米就是頂巔。
俯身下望,千仞之下,萬頭攢動,群情嘩然,交通淤塞,人越擠越密,車越停越多,喇叭聲,警笛聲,喊叫聲交織一片,令人感到一陣陣的心悸……
突然,一陣可怕的嘯聲從遠處響起,接著霹靂一聲炸響,天空閃出一道電火。頓時,狂風大作,發出暴烈的狂吼、撕扯著圍觀者的衣衫,翻旋、滾動著一團團的塵埃……
然而,把這個青年從半空中救下來的妙法仍然沒有。這幢巍巍聳立的大廈,每扇窗子都是固定死的,室內室外完全隔絕。
眼下,只有從頂層放下一根長繩,把他的身體繫好後再拖上來,只有這一著了!
於是,動作敏捷的救護隊員乘電梯飛速地來到了大廈頂端的平台。
救護用的繩索垂直地放了下來。「喂——!抓緊——!」
救護隊員高聲地用日語吼道。地下的網也同時張開了。即使是不懂日語的外國人,對於此時此刻為何要放下長繩,理應是明曉不誤的。
呼喊聲隨著嗚嗚的風聲傳入冒險家的耳朵,霎那間,他條件反射地抬頭向頂上望去。
救護用的繩索,在距他頭頂不足十米的地方隨風擺動。
2
「真奇怪,他怎麼還是不理不睬呢?」一直舉目凝視的前川警部自言自語地說道。
這位冒險家繼續沿著超高層大廈的牆壁向上爬著,大風猛烈地搖著他的軀體,小黑點在空中晃動著,像拋向天空中的一粒小石子,毫無聲息地在灰色艘布上劃著直線。
「啊!——」高空傳來一聲淒厲的叫喊。
前川的心悚然一緊,不由自主地飛跑起來。地上已張開的網,有人牽著在移動。「如果落在網上就好了!」
接下來的事誰都可以想像。可憐的冒險家的身體被大廈頂層的那股強勁的風戲弄著,像一片小小的樹葉飄蕩著、旋轉著,終於擦著救護網子的邊緣摔了下來。
粘乎乎的、混著血的胃液從口中噴射出來,冒險家已經斷了氣,躺在地上紋絲不動。
前川警部跑了過來。訓練有素的十幾名警察飛快地組成一道人牆,圍著已變成一堆垃圾的這位奇異的外國人的屍體。
「嘩——」看熱鬧的人們不顧警察的攔擋,像開了閘的潮水湧過來,局面一片混亂。
「真是咄咄怪事呀……」前川萬分驚奇地看著屍體。前川的兒子弘讀高中二年級時,曾在一次危險的登山運動中摔了下來。因而前川的神經分外敏感這類攀爬事件。今天,他親眼目睹了墜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肉跳,往事倏然在腦海浮現。
既然冒險家已死,救護車也無須準備了。警察以及蜂湧而至的新聞記者們從各個方位攝下了死者照片。閃爍不停的鎂光燈當然也如實記錄下他在攀登起點上留下的痕跡。將來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前川等人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務必確認死者的身份。雖然攀登大廈的目的顯然不像是非法侵入,但在這外國青年的背後是否有非法行為的唆使者呢?這股幕後黑勢力何許人也?有何意圖呢?為了搞清這一切,搜查是不可缺少的。
然而,檢查屍體的警官們大吃一驚。這個外國青年身上一無所有,沒有任何能夠證明他身份的物品。
錢包裡面,僅僅只有兩美元五十三美分的現鈔和五百二十日元的現鈔,除此而外,空無一物。看來早已有所準備。他不帶護照,是考慮到爬上大廈仍要提防遭警察逮捕的厄運,而事先放在旅館了麼?
只有那件代替登山服的薄薄運動服留下唯一一個線索——上面有用黃線繡成的「AP·RU」四個字母。
「噫?這是什麼意思?像是某種詞彙的縮寫,AP意味著什麼呢?」前川十分納悶,百思不得其解。提到AP,他首先聯想起美聯社AP電台。這傢伙是AP通訊社東京分社的人嗎?RU這兩個字母又是什麼意思呢?人名的縮寫?
前川警部立刻與美聯社取得聯繫,對方回答:東京分社查無此人。
這位國籍不明、行動怪僻的青年從「陽光八十層」大廈上摔落的消息,霎那間傳遍了日本列島。隨著電視台、電台的反覆播放,或許會有個把知情者來向警視廳提供線索吧。如今,警方只有寄希望於此了,他們在焦急地期待著。
同時,在醫學院還進行了屍體解剖。
事先的判斷是:由於疏忽和疲勞而失去平衡以致摔落,並且,當處於攻擊狀態時,也有可能服用了興奮劑之類的藥品而失去正常理智。解剖結果:正如事先判斷的那樣,死者生前服用了一種吸收率極高的剌激性藥物,由於藥物迅速在體內分解,至今已無法斷定究竟為何藥。「也許是國外新生產的激素類藥吧?」前川推測。
「無論如何,必須弄清楚身份,否則案情將無從下手!」
入夜,前川警部難以入眠,他翻來覆去仔細察看死者那件運動衣的每一部位。突然,他發現在衣服口袋的夾縫中有一張二厘米寬長的四方形紙片,紙片太小,所以翻了幾次口袋後才被發現。
「這是什麼玩藝兒?」
小小的紙片只能用攝子夾著看。
「也許是報紙吧,也可能是書的一角。從紙質來看,倒像是書之類的印刷品。」連夜進行鑒定的鑒定員說。
「我仔細瞧了瞧,這不是日本文字嗎?這個外國青年看來是懂日語的嘍!」前川警部頗為得意,他很高興自己的發現。」
「唔,而且還是日本古文哩!」鑒定員留意到這一點。
「什麼?古文?」前川懷著好奇的心情又一次仔細地察看紙片,紙片上清晰地映出「逝者如斯」四個字來。
3
學生時代,前川警部的國文成績在班上就算得上出類拔萃了。考試合格時的欣喜情景常給他帶來甜甜的回憶。類似「逝者如斯」這樣的句子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一眼看出絕非現代文。
不過,他對古文總提不起興趣,這四個字也就很難使他發揮卓絕的想像力。
「啊!這不就是鴨長明作的《方丈記》中的一節嗎?『急湍若奔,浩浩澧澧,飛沫跡斂,逝者如斯』。嘿!這個我還是記得的羅!」
鑒定員小澤笑起來:「對啊!你的記憶力蠻不錯咧,後面的還記得麼?」
「如果這是《方丈記》中的章節,那這外國青年的日語能力可就呱呱叫了!」
「奇怪的巧合,西洋人竟和《方丈記》有瓜葛……」
「正因為如此,這紙片說不定是條重要的線索呢。我看先把《方丈記》的不同版本收集起來查對一下,看看這片紙是哪本書上的。」
前川對意想不到的發現感到異常興奮,他不停地搓著手。
轉眼間,他們就收集到了十五種《方丈記》版本,前川警部和鑒定員小澤一起,對每本書進行了仔細的核對,力圖查出有與紙片相符的鉛字體和紙型。
很快,他們如願以償。一本小型文庫本,A社出版發行的《方丈記》無論從紙型和鉛字體均與該紙片相符,紙片是書中第75頁的一部分。
謝天謝地,小紙片的出處總算查到了。可這外國人何許人也?究竟為何要把這小紙片裝在口袋?而且,僅撕下一角又為哪樁?前川越來越迷惘。這樣小的紙片根本不適合放在口袋呀?
可以斷定,這張奇怪的紙片絕非毫無緣故地裝入口袋,說是這怪人故意把書撕碎也難解釋得通,如此難題,委實令人頭痛。
(……不,等一等,或許這件運動衫根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的,假如這樣,那就麻煩了……)
警視廳完全陷入一片迷茫之中,僅僅靠一件裝有《方丈記》碎片的運動衫,案情偵察根本無法推進!
一天過去了,屍體無人來領,四處忙碌的警察們仍在捕捉著一點點的蛛絲馬跡。
終於,第二天,一位自稱是死者父親的人出現了。
4
出現在前川面前的是個身高1米8左右、自稱為瓊斯·普雷頓的魁梧男子。
遞過來的名片上印著他的頭銜——美國航空公司WAL有限公司高級工程師。並且,他能說一口非常流利的日語。
「我是從電視新聞中獲悉這一消息的,大概是我兒子薩姆魯,我很想看看遺體。」
普雷頓眼窩深陷,凶禽般的目光咄咄逼人。
為慎重起見,前川事先將薩姆魯的相貌、身高等情況一一作了盤問,普雷頓對答如流,看不出破綻。
薩姆魯是密執安州立大學歷史系的學生,酷愛登山運動,說是今年夏天無論如何要征服富士山,於是,一星期前他隻身來到日本。
「那麼,他懂日語嗎?」前川問起這令人關切的問題。
「不,完全不懂。」普雷頓回答乾脆。
「噢?有這種事?」聽到這樣乾脆利落的回答,前川本想問薩姆魯能否讀懂《方丈記》的慾念一絲也不復存在了。
前川領著普雷頓去確認解剖過的屍體。革然內臟破裂和週身骨節摔脫,但死者面容仍清晰可辨。
「是他,沒錯!」普雷頓剛掀開白布一角,就立即肯定地回答。他毫無悲慟之色,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沒變。
這個美國人或許性格堅強,或許鎮靜異常,從他冷漠嚴肅的神色上看不出一絲感情的變化。
前川面帶疑慮,慢吞吞地說:「我想問幾句。」
「請吧!」普雷頓商大魁梧的身材給人一種壓倒的威嚴感,甚至使人想起拳擊運動員。
「貴公子來日本之前,就決定攀爬『陽光大廈』嗎?」
「我想不會,只聽他說想登富士山。」
「他在日本什麼地方落宿?」
「大阪公司,我的家。」
「是WAL嗎?」
「當然。」
「這麼說來,薩姆魯是來到日本後才想到去爬大樓的,是吧?」
「有這種可能。到日本後,太概聽到過有人爬高樓的事,他便躍躍欲試吧。」
看來,紐約的青年人攀爬高層建築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了。
「噢,情況大致清楚了。還有件小事想附帶問一下,貴公子穿的那件藏藍色運動衣,是他自己的嗎?」
儘管前川警部竭力扮作漫不經心的模樣,一直鎮定自如的普雷頓還是倏地一下惶恐不安起來,他明顯地失態了。
「啊,不,那不是……」
「那麼,是您的嗎?」
AP·RU和瓊斯·普雷頓的發音毫無共同之處。
「不,也不是我的。不過……我想也許是我兒子把公司的衣服拿來穿的。您幹嘛要問這個?」
「是這樣的,由於我們當時不瞭解貴公子身份,就檢查了運動衣,結果,我們在口袋裡發現了一張印有日本古典文學名著的小紙片,既然貴公子對日語是一竅不通,想必運動衣的主人就是日本人了。」
「唔,這樣……」普雷頓支支吾吾,閃爍其詞。
「這篇古文,是距今約七百多年前的日本人寫的,普遍的美國人很難對此感興趣,所以本職方提出這種疑問。」
「這篇古文與我們毫無關係,請把衣服還給我吧。」普雷頓恢復常態。
「只是破得厲害……」
前川警部點點頭。《方丈記》和外國人之間的關係似已明瞭,但言談中普雷頓為何那般驚慌失措呢?前川心裡淤塞著,一個疑問接一個疑問在他頭腦裡盤旋,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