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邂逅

    這兩個仇人種下的災難的禍根
    使一對舛運的情人結束掉生命。
    ——《羅米歐與朱麗葉》
    第一章邂逅
    一九二○年五月十二號的下午,索米斯從自己住的武士橋旅館裡出來,打算上考克街附近一家畫店看一批畫展,順便看看未來派的「未來」。他沒有坐車。自從大戰以來,只要有辦法可想,他從來不坐馬車。在他眼睛裡,那些馬車伕都是一群沒有禮貌的傢伙;不過現在戰爭已經結束,馬車又有點供過於求起來,這班人遵照人性的習慣,又開始變得有點禮貌了。雖說如此,索米斯仍舊不痛快他們,心靈深處總把這些人和過去陰暗的記憶看成一個東西;而現在,就如他這個階級所有的人一樣,隱隱又把他們和革命看成一體了。大戰期間,他曾經有一個時期相當焦急;和平後有一個時期焦急得還要厲害;這些經歷都產生了一種頑強的心理後果。由於過去屢次三番在想像中看見自己破產,所以他現在已經毅然決然不相信這在實際上有可能了。一個人每年付掉四千鎊所得稅和超額稅,境況總不會壞到哪裡去。二十五萬鎊的財產,又分散在幾個方面,而且只負擔一個老婆和一個女兒,就是有人異想天開要征起資本稅來,也絲毫奈何他不得。至於把戰時利潤充公,他是百分之百地贊成,因為他自己一點沒有,而那班癟三正活該這樣下場!不但如此,古畫的行情如果說有什麼變動的話,那就是更加俏了,而他自從大戰開始以後,收藏的畫卻越發值錢了。還有,空襲對於一個生性謹慎的人說來,也只有好處,使一個向來頑強的性格變得更加堅強了。由於空襲使人擔心到財產的全部崩潰,那些由捐稅造成的部分損失也就不大使人害怕了;另一方面,由於對德國人的無恥痛恨慣了,他對工黨的無恥也自然而然會痛恨起來;如果不是公開地痛恨,至少在自己靈魂的神廟裡是如此。
    索米斯一路走去。時間還早著,芙蕾跟他約好四點鐘在畫店碰頭,而現在才不過兩點半。走走路對他有好處——他的肝臟有點抽痛,而且人有點發毛。他妻子只要進城,總是不待在旅館裡,他的女兒總是到處亂闖,就像戰後多數的年輕女子一樣。雖說如此,在戰爭期間,她總算年紀還輕,沒有真正拋頭露面過,這一點總得感謝老天。當然,這不等於說他在戰爭開始時沒有全力支持國家;不過在全力支持和讓妻子女兒親自出馬之間,還是有一道鴻溝的;這由於他的性情有種地方很古板,就討厭情感過分激動。比如說,他就曾經強烈反對安耐特回法國去(在戰爭的刺激下,她開始稱呼它「親愛的祖國」)看護那些「勇敢的士兵」;那時候她非常之漂亮,而且一九一四年時人不過三十五歲。把她的健康和容貌都要毀掉!就好像她的確是個看護似的!他當時就堅決不許。還是讓她留在家裡給兵士做做針黹,織織絨線吧!安耐特因此沒有去成,可是從此就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漸漸養成一種嘲笑他的習慣,並不是公然嘲笑,而是在一些小地方不斷地嘲弄他。至於芙蕾,戰爭總算替她解決了要不要上學的複雜問題。鑒於她母親對戰爭的態度,芙蕾最好離遠一點,這樣還可以避免空襲,也不至於一衝之興做出逾越的事情來;有這些原因,所以他把芙蕾送進西部很遠的一個學校,在他看來,地點和學校程度都算兼顧了,可是自己對這個孩子卻想念得厲害。芙蕾!這個帶一點外國情調的名字,是她出世時自己突然決定給她起的;雖則這個名字是對法國人的顯著讓步,可是他從來沒有懊悔過。芙蕾!名字漂亮;人也漂亮!可是心思總定不下來,太定不下來了;性情又那樣執拗!而且滿知道挾制得了自己的父親!索米斯時常盤算這樣鍾愛女兒實在不應當。真是老糊塗了!六十五歲了!年紀不算小,可是自己並不覺得,原因是,儘管安耐特那樣年輕貌美,他的第二次結婚卻只是淡墨山水。也許這倒是運氣。他一生只有一次真正熱愛過,那就是對他的頭一個妻子伊琳。對了,而且他的堂兄喬裡恩,那個娶伊琳的傢伙,聽說已經是老態龍鍾了。七十二歲的人,從他第三次結婚起又過了二十個年頭,難怪乎如此。
    索米斯中途停了下來,靠著海德公園騎道的欄杆憩一下。這地方從他出生和他父母去世的那所公園巷房子,到他三十五年前享受初版婚姻生活蒙特貝裡亞方場的小房子,剛好是中點;所以是一個很適合的懷舊場所。現在他的再版結婚生活又過了二十年了,那出古老的悲劇就像是隔世一樣——可以說,自從芙蕾代替他盼望的兒子出世時就結束了。多年來,他已經不再懊恨沒有生兒子,連隱隱約約的恨意都沒有了;芙蕾已經把他的心填滿了。反正,她姓的是他的姓,而且到什麼時候會改姓,他根本就不去想它。真的,他模模糊糊覺得,好像只要陪奩相當闊氣,說不定就可以把那個娶芙蕾的傢伙買了過來,再叫他改姓;這有什麼不可以,現在說起來不是男女平等嗎?所以,只要想起這場災難,這種模糊的感覺就會使他寬慰一下。可是暗地裡他仍舊認為女人和男人並不是平等的;一想到這裡,索米斯一隻彎曲的手便使勁地擦起臉來,終於摸到自己的下巴,那只使他感到安慰的下巴。多虧了平日飲食有節,這張臉並沒有變得癡肥;鼻子很削,而且一點不紅,花白的上須剪得很短,目力始終未衰。花白頭髮禿上去一點,使前額顯得高了起來,可是由於身體微微有那麼一點傴,正好彌補這裡的變化,所以一張臉看上去並不太長。現在老一輩的福爾賽裡只剩下一個悌摩西了(現在是一百零一歲);悌摩西如果看見他的話,就會像往常一樣,說時間並沒有在這個最闊氣的小輩福爾賽身上引起任何變化。
    筱懸木的綠蔭剛罩在他修整的軟呢帽上;大禮帽他是早已不戴了;在這種日子裡,引人家注意到自己的富有是毫無道理的。筱懸木啊!他的思緒一下子就飛往馬德里。那是大戰爆發前的那個復活節,當時為了決定不下買不買那張戈雅的畫,他就像航海家為了發現陸地一樣,特地跑到這位畫家的故鄉去研究一番。他的印象是,這傢伙很了不起,確是個大手筆,真正的天才!儘管那班人把他抬得這樣高,在他們興頭下去之前,他要把他抬得更高。第二次的戈雅狂熱將要比第一次還要厲害;是啊!他於是收進。那次上馬德里去,他還請人摹了一張叫「摘葡萄」的壁畫;這在他還是第一次;畫的是一個一隻手撐著腰的女子,他看了覺得很像自己女兒。這張畫現在掛在買波杜倫的畫廊裡,可不大上眼——戈雅是模仿不了的。可是碰到女兒不在場時,他還會看看這張畫,原因是畫中人那種輕盈剛健的腰肢,彎彎的開闊的眉毛,黑眼珠裡蘊含的焦切夢想,都使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兒。他自己的眼珠是灰色;真正的福爾賽家人沒有一個是褐色眼珠的;她母親的眼珠是藍色,然而芙蕾偏偏生了一雙黑眼睛,可不怪嗎!不過她外祖母的眼睛卻是黑得像糖漿一樣!
    索米斯又開始向海德公園三角場走去。在全英國更沒有比這兒馳道的變化更大了!由於他的出生地點離這裡只有一箭之路,一八六○年以來的事情他全都記得。在孩提時他便被大人帶到這裡來,瞠目望著那些穿緊身褲、留腮須的花花公子以騎兵的姿勢策馬馳騁;看戴著白荷葉邊大禮帽的人舉帽為禮,神情最為閒散;還有那個羅圈腿的矮子,穿一件長長的紅背心,總是夾在時髦人中間走來,手裡牽上幾條狗,想要賣一條給他母親:查理卷毛犬,意大利跑犬,就愛挨他母親的箍裙——這些人現在全都見不到了。真的,現在什麼上等人士都看不見了,只看見許多工人一排排枯坐在那裡,除掉幾個跳跳蹦蹦的年輕女子,戴著圓頂帽,跨騎在鞍子上馳過,或者一些不懂騎術的殖民地的人,坐在雇來的寒傖相的馬上,來回奔馳,什麼都沒有得看的;偶然看見些騎幼駒的小女孩子,或者借騎馬舒散一下肝臟的老頭兒,或者一個勤務兵試騎著一匹高大的「衝鋒陷陣」的戰馬;純種馬看不見,馬伕也看不見,禮貌、風度、談笑——全看不見;只有這些樹還是一樣——只有這些樹對人事的變遷毫不動心。一個民主的英國——又紛亂,又匆促,又嘈雜,而且好像沒有一個完似的。索米斯靈魂裡那一點乖僻的脾氣激動起來了。那個高貴文雅的上流社會永不再來了!錢是有的——是啊!錢是有的——他父親就從來沒有像他這樣有錢過;可是禮貌、情趣、風度全不見了,失陷在一片廣漠的、醜陋的、摩肩接踵的、聞見汽油味的粗鄙寒暄中。這裡那裡潛匿著一些中落的階層,代表風雅和高貴的習氣,可是零零落落的,正如安耐特常說的,非常寒傖;要指望再看見什麼堅定而合理的風氣出現可別想。而他的女兒——他生命中的花朵——就是扔在這片禮貌全無、道德敗壞、亂嘈嘈的新世界裡!等到工黨的那些傢伙掌握政權以後——如果他們有朝一日掌權的話——那就還要更糟。
    他從三角場的穹門走了出去;謝謝老天爺,這座穹門總算不再被探照燈的鉛灰色照得奇形怪狀了。「他們最好在大夥兒都去的地方裝上探照燈,」他想,「把他們寶貴的民主照得通亮!」他沿著畢卡第裡大街那些俱樂部的門前走去。喬治?福爾賽當然已經在伊昔姆俱樂部的拱窗前面坐著。這傢伙現在長得更胖了,簡直成天坐在那裡,就像一隻一動不動的、諷刺而幽默的眼睛注視著人世的衰謝。索米斯加緊了步伐,他在自己堂弟的視線下總是從心裡感到不自在。從前聽見人說,喬治在大戰期間寫過一封署名「愛國者」的信,抱怨政府限制跑駒吃的雀麥。瞧,他不是坐在那兒!又高大、又魁偉、又整潔,鬍子剃得光光的,頭髮梳得亮亮的,一點兒不稀,塗的當然是最好的生發油,手裡拿一張粉紅報紙。哼,他可沒有變!索米斯心裡——這在他有生以來可能是第一次——忽然對這個促狹的親人從心裡感到一種同情。這樣大的塊頭,分開的頭髮梳得這樣整潔,一雙眼睛就像叭喇狗那樣凶,他這個人如果代表舊秩序的話,倒還不容易搬得動呢。他望見喬治把粉紅報紙擺動一下,好像招呼他上去。這傢伙想必是要問問自己財產的事情。這些財產現在還是由索米斯代管;原來二十年前——那個痛苦的時期——他和伊琳離婚時,索米斯雖則只在律師事務所裡掛一個名,但是不知不覺地把所有純屬福爾賽家的業務全攬過來了。
    他只遲疑了一下,就點點頭走進俱樂部。自從他的妹夫蒙達古?達爾第在巴黎去世以後——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肯定不是自殺——這所伊昔姆俱樂部在索米斯眼中好像變得上流些了。喬治,他知道,也已經不再幹那些荒唐事兒,現在一心一意只放在飲食享受上,吃起來總揀最好的吃,使自己不至更胖下去;至於賽馬的玩意兒,照他自己的說法,「只養一兩頭老廢物保持一點生活興趣而已」。有這些緣故,所以索米斯在拱窗前面找到自己堂弟時,並不感到過去上這兒來時常感到的尷尬心情,好像做了一件冒失事兒。
    喬治伸出一隻保養得很好的手來。
    「戰後還沒看見過你,」他說,「嫂子好嗎?」
    「多謝,」索米斯冷冷地說,「還不錯。」
    喬治臉上的肥肉有這麼一剎那擠出隱隱的揶揄,眼睛裡也顯露出來。
    「那個比利時傢伙,普羅勞,」他說,「現在是這兒的會員了。一個怪人兒。」
    「很對!」索米斯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兒?」
    「老悌摩西;他說不定隨時都會嚥氣的。想來他的遺囑已經做好了吧?」
    「做好了。」
    「你應當去看望他,或者隨便哪一個去一下——老一輩子裡最後的一個了;他現在是一百歲,你知道。他們說他就像個木乃伊。你預備把他葬在哪裡?按道理應當給他砌一座金字塔才是。」
    索米斯搖搖頭。「葬在高門山祖墳那邊。」
    「哼,我想如果葬在別處的話,那幾個老姑太會要想他的。他們說他對飲食還感興趣。你知道,他說不定還會活下去。這些老一輩的福爾賽可真有他們的。十個人——平均年齡八十八歲——我算了一下。這應當和三胞胎一樣少見。」
    「就是這些事嗎?」索米斯說,「我得走了。」
    「你這個不通人情的渾蛋,」喬治的眼睛好像在回答。「對了,就是這些。你去看望看望他——老傢伙住在古墓裡說不定要顯聖呢。」喬治臉上肥線條形成的笑容消失了,他接著又說:「你們做律師的可曾想出什麼辦法逃避這個狗所得稅呢?固定的遺產收入受到打擊最厲害。我往常每年總有兩千五百鎊;現在弄得僅僅拿到一千五百鎊,生活費用倒拍了個雙。」
    「啊,」索米斯低聲說,「賽馬受到威脅了。」
    喬治的臉上顯出一絲勉強的自衛神情。
    「哼,」喬治說,「我從小受到的教養就是游手好閒,現在人老力衰,卻一天天窮下去。這些工黨傢伙非全部拿到手決不干休。到那個時候,你打算怎樣來謀生呢?我預備每天工作六小時,教那些政客懂點風趣。你聽我的忠告,索米斯;去競選議會議員,先把每年四百鎊拿到手——還可以僱用我。」
    索米斯走後,他又回到拱窗前自己座位上去了。
    索米斯沿著畢卡第裡大街一面走,一面深深玩味著他堂弟適才的一番話。他自己一直是克勤克儉,喬治則一直是又懶惰,又會花錢;然而,如果一旦把財產充公,受到剝奪的倒反而是他這個克勤克儉的人!這把所有的德性都否定了,把所有福爾賽的原則都推翻了。離開了這些,試問還能建立什麼文明社會呢?他認為不能。他那些藏畫總還不會充公,因為他們不懂得這些畫值多少錢。可是,一旦這些瘋子搾取資本起來,這些畫又能值多少錢呢?全成了落腳貨了。「我自己倒不在乎,」他想,「在我這樣的年紀,我可以一年靠五百鎊錢過活,然而完全不感到什麼不便。」可是芙蕾!這筆財產,在投資上分佈得這樣明智,還有這些謹慎挑選和收集來的寶物,不都是為了她!如果弄到後來都不能交給她或者遺留給她,那——人生還有什麼意義,而且現在跑去看那些無聊的未來派作品,弄明白它們有沒有前途,又有什麼用呢?
    雖說如此,他抵達考克街附近那家畫店時,仍舊付了一先令,拿起一份目錄走了進去。大約有十個人正在東張西望。索米斯走前幾步,迎面看見一座像是被公共汽車撞彎的電燈桿子。這東西就陳列在離牆三四英尺遠的地方,在他那份目錄上寫的是「朱庇特」。他帶著好奇心細看這座石像,因為他新近對雕刻也稍稍留意起來。「這如果是朱庇特,」他想,「不知朱諾又是什麼樣子呢。」突然間,他看見朱諾了,就在對面。在他看來,朱諾簡直像一只水泵帶兩隻柄子,穿一件雪白的薄衣裳。當他還在凝望這座像時,兩個東張西望的人走到他左邊停下來。「太妙了!」他聽見其中一個說了一句法文。
    「狗屁!」索米斯一個人暗罵。
    另外一個的年輕聲音回答:「你錯了,老兄;他在捉弄你呢。當他像上帝那樣創造了朱庇特和朱諾時,他在說:我看那些傻瓜可吃得了這一個。他們果然全吃下去了。」
    「你這個小渾蛋!伏斯波維基是一個創新派。你難道看不出他已經把諷刺帶到雕刻裡來了?造型藝術、音樂、繪畫,甚至建築的前途就決定在諷刺上面。非如此不可。人都膩味了——情感的玩意兒誰都不喜歡。」
    「哼,我還能夠對美感到一點興趣呢。我是經過大戰的。你的手絹掉了,先生。」
    索米斯看見一塊手絹遞到自己面前。他接過來,但是天然有點疑惑,就湊近鼻子聞聞。氣味對的——是陳花露水的香味——而且角上有自己名字的縮寫。他稍微放心一點,就抬起眼睛望望那個青年人的臉。兩隻耳朵有點招風,一張帶笑的嘴,一邊留一撇小鬍子,就像半截牙刷,骨碌碌一對小眼睛。
    「謝謝你,」索米斯說;然後有點氣憤地又接上一句:「很高興聽見你喜歡美;這種事在目前是不大見到的。」
    「我簡直著迷,」年輕人說;「可是你跟我是碩果僅存的了,先生。」索米斯笑了。
    「你要是真的喜歡畫的話——」他說,「這是我的名片。隨便哪一個星期天,如果你到河上去並且願意光顧的話,我可以拿點真正的好畫給你看。」
    「多謝多謝,先生。我非常之願意到府。我叫孟特——馬吉爾。」他把帽子除下來。
    索米斯這時已經懊惱有點冒失,所以只抬一下帽子還禮,同時不屑地看看年輕人的同伴,那人打了一根紫領帶,蛞蝓似的難看的腮須,鄙薄的神情——就好像自命是個詩人!
    他好久沒有作過這類冒失的事情了,所以就找了一處凹進的小間坐了下來。他怎麼糊里糊塗把名片送給這樣一個飛揚浮躁的青年?而跟他在一起的又是那樣一個傢伙。這時,一直藏在他思想深處的芙蕾就像自鳴鐘報時的金絲人兒突然躍了出來。小間對面屏風上是一塊大畫布,上面塗了許多番茄色的方塊塊,此外什麼都沒有,至少從索米斯坐的地方看起來是如此。他看一下目錄:「32號——未來的城市——保爾?波斯特。」「我猜這也是諷刺畫,」他想。「什麼樣子!」可是這第二個衝動來得比較謹慎。匆促的否定是不妥的。過去蒙耐的那些條條道道的作品後來竟成了那樣的名件;還有點點派和高根。是啊,便是後期印象派之後,也還有一兩個畫家不容輕視呢。說實在話,在他三十八年的鑒賞家生活中,他已經目睹了許多「運動」了,嗜好和技巧的浪潮是那樣的大起大落,弄得人什麼名堂也摸不清,只知道每次風氣改變,總是有利可圖罷了。眼前這個玩意兒說不定正是一個應當克服自己原始厭惡的例子,否則就會錯過機會。他站起來走到那張畫前面,拚命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它。在那些番茄色方塊塊上面,在他看來好像是一片夕照,後來卻有個人走過時說:「他這些飛機畫得多妙,可不是!」番茄色方塊塊下面是一條白帶子,加上些垂直的黑條條;他簡直看不出有任何意義,後來另外一個人走過來,低聲說:「他這前景表現得多好!」表現?表現什麼呢?索米斯又回到座位上。這個東西「太出格了」,他父親在世時就會這樣說,所以他看簡直狗屁不值。表現!啊!聽說大陸上現在全是表現派了。現在流傳到這兒來了,可不是?他記得一八八七年——也許八八——來過第一次流行性感冒的浪潮,人們說是從中國開始的。這個表現派——不知道又是從哪兒開始的。這東西簡直是十足的禍害!
    他一直覺察到一個婦人和一個青年站在自己和那張「未來的城市」之間。兩個人轉過身來;突然間索米斯用目錄遮著自己的臉,而且把帽子向前拉下來一點,只從縫隙間望出去。那個背影一點沒有錯,和從前一樣婀娜,雖則上面的頭髮已經花白了。伊琳!他的離婚妻伊琳啊!這一個,無疑是她的兒子——和喬裡恩?福爾賽那個傢伙生的——他們的兒子,比自己的女兒大六個月!他一面在腦子裡喃喃敘說著自己離婚的那些可恨日子,一面站起身來打算避開,可是很快又坐了下來。她這時已經掉過頭來跟兒子談話;那個側影仍舊非常年輕,使她的花白頭髮看去就像在化裝跳舞會裡灑了粉一樣;她的櫻唇笑得非常之美,索米斯這個第一個佔有者就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笑過。他恨恨地承認她仍舊很美,而且身材和已往一樣輕盈。那個孩子向她笑得又多麼親熱呀!索米斯心裡百感交集。母子兩個這副親熱樣子使他甚感不平。他恨這孩子對她笑成那樣子——比芙蕾對自己還要親熱;她不配。她和喬裡恩的這個兒子很可以是他的兒子;芙蕾很可以是她的女兒,如果她克守婦道的話!他把目錄放低一點,如果她看見自己,那就更好!她的兒子可能一點也不知道她過去的行為,當著他的面提醒她一下,這將是尼米西司女神的有益指點,因為報應肯定遲早要找上她的!後來有點感到這對於他這樣年紀的福爾賽人說來,未免太過分了,所以他掏出表來。四點鐘過了!芙蕾又晚了!她是上自己外甥女伊摩根?卡狄干家裡去的,總是被他們留在那兒抽香煙、聊天等等。他聽見那個男孩子笑了,而且急切地說,「我說,媽,這是不是瓊姑的一個可憐蟲畫的?」
    「保爾?波斯特——想來是的,乖乖。」
    這兩個字使索米斯心裡微微震動了一下;他從沒有聽見她說過這兩個字。接著她望見他了。他自己的眼光一定帶有喬治?福爾賽的諷刺神情;因為她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把衣褶抓得皺起,眉毛抬起,臉板了下來。她走開了。
    「的確非同小可,」男孩子說,又挽起她的胳臂。
    索米斯在後面瞠眼望著。那孩子很漂亮,福爾賽家的下巴,眼睛是深灰色,很深;可是臉上帶有一種朝氣,就像潑上一杯陳雪利酒似的;也許是他的微笑,他的頭髮使然。他們不配有這樣的兒子——那兩個人!母子兩個走進隔壁房間去了,索米斯於是繼續端詳那張「未來的城市」,可是視而不見。他唇邊浮起一點微笑。經過這麼多年,情緒還這樣激動,可說是無聊之至。夢影啊!然而一個人上了年紀,除了一點夢影似的東西,還剩下什麼呢?固然,他還有芙蕾!他眼睛盯著門口望。她應該來了;可是當然還要讓他等著!忽然間他好像感到一陣風似的——一個矮小的女人身材,穿一件伊斯蘭教徒穿的海綠色長袍,系一條金屬腰帶,髮際扎一根緞帶,頑強的金紅色頭髮已經一半花白了。她正在和畫室招待員說話,索米斯覺得非常眼熟——眼睛、下巴、頭髮和神情都使他聯想到一頭就食前的斯開種瘦■犬。準是瓊?福爾賽!他的侄女瓊啊——而且一直朝他的凹間走來。她在他身邊坐下,神情專注,掏出個小本子來,用鉛筆記下一點。索米斯坐著不動。親戚真是可恨!「氣死人!」他聽她喃喃說,接著象不高興有生人在旁竊聽似的,她把他看看。糟糕透頂了!
    「索米斯!」
    索米斯微微偏過頭來。
    「你好嗎?」他說。「有二十年不見了。」
    「對了。你怎麼想得到上這兒來的?」
    「積習難除,」索米斯說。「這些算什麼東西!」
    「東西?噢,對了——當然羅;這些還沒有入時呢。」
    「永遠不會,」索米斯說;「一定虧得厲害。」
    「當然虧本。」
    「你怎麼知道?」
    「這是我的畫店。」
    索米斯完全出於詫異地嗤了一聲。
    「你的畫店?你怎麼想到來這樣一個畫展?」
    「我又不把藝術當做雜貨店。」
    索米斯指指那張「未來的城市」。「你看這個!誰會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裡,或者把來掛在牆壁上,和它生活在一起?」
    瓊端詳一下這張畫。「這是寫一種意境,」她說。
    「他媽的!」
    雙方再沒有說話,後來是瓊站起來。「真穿得不像樣子!」他心裡想。
    他說,「你的異母弟和我往日認識的一個女子都在這裡。你如果聽我勸告的話,就把這畫展收掉。」
    瓊掉頭望望他。「咳!你這個福爾賽!」她說著就走開了。在她飄然而去時,那個輕盈的、寬袍大袖的身材望去非常堅決,而且可怕。福爾賽!當然他是個福爾賽!她也是的!可是她還是個女孩子時,就把波辛尼帶進他家庭生活中來,並且破壞了那個家庭;從那個時候起,他一直就和瓊合不來,而且永遠不會合得來!你看她,到今天還沒有結婚,而且開了一爿畫店!?.索米斯頓然覺得,他現在對自己家裡人知道得太少了。悌摩西家裡那兩位老姑太已經去世多年;現在再沒有什麼新聞交易所了。他們在大戰時期全幹了些什麼呢?小羅傑的兒子受了傷,聖約翰?海曼的第二個兒子陣亡了;小尼古拉的大兒子獲得帝國勳章或者什麼——總之是他們給的。敢說,他們全都入伍了。喬裡恩和伊琳的這個孩子恐怕還不到成年:他自己這一代人當然太老了,不過加爾斯?海曼曾經替紅十字會開過車子,吉賽?海曼也當過臨時警察——這兩個德羅米歐哥兒一直是那種見義勇為的人!至於他自己,也曾捐助過一輛救護汽車,也曾把報紙讀得不想再讀,也曾煩了許多神,擔了許多驚,不做新衣服,而且體重減輕了七磅;在他這樣年紀,不知道還能效忠些什麼。當初的波爾戰爭據說把國內所有的人力、物力、財力都用上了,可是現在回顧一下,他覺得自己和自己這一家人對待這次戰爭和對待波爾戰爭迥然不同。當然在往昔那個戰爭裡,他的外甥法爾?達爾第受過傷,喬裡恩那個傢伙的大兒子生腸炎死了,「德羅米歐哥兒倆」參加了騎兵隊,瓊也當過看護;但這一切好像都屬於非常事件,而在這次戰爭中,人人都盡了自己的責任,而且視為當然,至少在他看來是如此。這好像顯示什麼新事情的出現似的——不然就是別的什麼事情的衰退。是福爾賽家人變得不大個人主義了呢,還是變得更加帝國氣,還是不大地方氣了呢?還是僅僅因為大家都恨德國人呢??.芙蕾怎麼還不來?自己要走又不能走。他望見伊琳母子和瓊從隔壁房間出來,沿著屏風的那一頭過來。現在那個男孩子站在朱諾面前了。忽然間,索米斯望見朱諾的這一邊站著自己的女兒,眉毛抬了起來,當然會這樣。他能望見芙蕾的眼睛斜睨著那個男孩子,男孩子也回看她。接著伊琳用手挽著男孩子的胳臂,把他拉走了。索米斯看見他向四下張望,芙蕾則在後面望著這三個人走了出去。
    一個愉快的聲音說:「叫人有點吃不消,可不是?」
    那個遞給他手絹的青年又走了過來。索米斯點點頭。
    「不知道我們下面還會碰到什麼。」
    「哦!這不要緊的,先生,」年輕人愉快地回答;「他們也不知道。」
    芙蕾的聲音:「呀,爹!你來了!」簡直倒像是索米斯使她久等似的。
    年輕人趕快除一下帽子,走開了。
    「哼,你真是個守時刻的小姐!」索米斯說,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他這個生命中的寶貴財產是中等身材,淡黃膚色,深栗色短髮;一雙開闊的秀目,褐色眼珠,眼白是那樣清澈,使眼睛轉動時就像閃光一樣,然而停止不動時,被兩片黑睫毛的白眼皮一罩,望去簡直帶有夢意,使人摸不透一樣。旁相長得極美,除掉一隻堅定的下巴,臉上哪兒也找不出她的父親來。索米斯望著望著,知道自己的神色緩和了下來,又皺起雙眉以保持福爾賽的矜持派頭。他知道她巴不得能利用一下自己的弱點。
    芙蕾用手把他的胳臂一托,說道:
    「那是誰?」
    「剛才給我拾起手絹的,我們談了談畫。」
    「你總不能買這個,爹?」
    「不買,」索米斯惡狠狠地說,「尤其是你剛才看的那座朱諾。」
    芙蕾拉一下他的胳臂。「唉!我們走吧!這個畫展難看死了。」
    兩個人走到門口,從那個叫孟特的青年和他的同伴眼前掠過。可是索米斯臉上已經掛出一塊「閒人免進」的牌子,年輕人行禮時他只勉強點一下頭。
    到了街上,索米斯說:「你在伊摩根家裡碰見些誰?」
    「維妮佛梨德姑姑,和那個普羅芳先生。」
    「噢!」索米斯咕嚕說;「那個傢伙!你姑姑怎麼會看中這種人?」
    「不知道。他看上去很深沉。媽說她喜歡他。」
    索米斯哼了一聲。
    「法爾表哥跟他的妻子也在。」
    「怎麼!」索米斯說。「我還當作他們待在南非洲呢。」
    「回來了!他們把那邊的農場賣了。法爾表哥打算在南撒州高原訓練賽馬;他們已經在那邊有了一幢有趣的老式宅子,還請我去玩呢。」
    索米斯咳了一聲;這個消息他聽來很不好受。「他妻子現在什麼樣子?」
    「不大講話,不過人很好,我覺得。」
    索米斯又咳了一聲。「你的表哥法爾是個靠不住的傢伙。」
    「哦!不是的,爹;他們兩個很要好呢。我答應去玩——從星期六住到下星期三。」
    「訓練賽馬嗎?」索米斯說。這事很荒唐,可是他不好受卻不是為了這個。這個外甥為什麼不待在南非洲呢?沒有自己外甥娶那個第二答辯人的女兒的事,他自己的離婚事件,已經夠糟糕的了;她而且是瓊的異母妹,也是適才芙蕾在水泵柄子下面打量的那個男孩子的異母姊。他如果不當心的話,芙蕾就會知道往日那件醜事的全部底細!一大堆惱人的事情!今天下午就像一群蜜蜂把他團團圍住!
    「我不喜歡這件事情!」他說。
    「我想看那些馬,」芙蕾說,「他們而且答應讓我騎呢。法爾表哥走動不方便,你知道;可是騎馬騎得頂好。他打算讓我看他的那些快馬呢。」
    「跑馬!」索米斯說。「可惜大戰沒有把這件事情結果掉。他恐怕在學他父親的樣子。」
    「我一點不知道他父親的事情。」
    「當然,」索米斯板著臉說。「他就喜歡跑馬,後來在巴黎下樓梯時,把頭頸骨跌斷了。對你的姑母倒是大幸。」他皺起眉頭,回憶著六年前自己在巴黎調查那座樓梯的情形,因為蒙達古?達爾第自己已經調查不了——規規矩矩的樓梯,就在一家打巴卡拉紙牌的房子裡。可能是贏得太多了,不然就是贏得興高采烈,使他妹夫完全忘其所以了。法國的審訊手續很不嚴密;這件事弄得他很棘手。
    芙蕾的聲音分散了他的心思。「你看!我們在畫店裡碰見的那幾個人。」
    「什麼人?」索米斯咕嚕說,其實他完全明白。「我覺得那個婦人很美。」
    「我們上這兒坐坐,」索米斯猛然說;他一把抓著女兒的胳臂轉身進了一家糖果店。對他來說,這事做得有點突兀,所以他相當急切地說:「你吃什麼?」
    「我不要吃。我喝了一杯雞尾酒,午飯吃得很飽。」
    「現在既然來了,總得吃一點,」索米斯說,仍舊抓著她的胳臂。「兩客茶,」他說:「來兩塊那種果仁糖。」
    可是他的身體才坐下來,靈魂立刻驚得跳了起來。那三個人——那三個人正走進來!他聽見伊琳跟她的兒子講了句什麼,兒子回答說:「不要走,媽;這地方不錯,我請客。」三個人坐下來。
    索米斯這時候可說是一生中從沒有這樣窘過,腦子裡充滿過去的影子;當著這兩個他一生唯一愛過的兩個女子——他的離婚妻和繼妻的女兒——索米斯倒並不感覺害怕,害怕的倒是這個侄女兒瓊。她說不定會不知輕重——說不定給這兩個孩子介紹——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那塊糖吃得太急了,粘著他的假牙托子。他一面用指頭挖那塊糖,一面瞄自己女兒。芙蕾神情恍惚地嚼著,可是眼睛卻盯著那個男孩子看。他的福爾賽頑強性格在心裡說:「只要露一點聲色,你就完蛋了!」他死命用手指去挖。假牙托子!喬裡恩不知道可用這個?這個女人不知道可用這個!可是過去他連她不穿衣服也見過。這件事情至少是他們剝奪不掉的。而且她也知道,儘管她可以那樣恬靜,那樣神態自若地坐在那裡,好像從沒有做過他妻子似的。他的福爾賽血液裡生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一種和快感只有一髮之差的微妙痛苦。只要瓊不突如其來地大煞風景!那個男孩子正在講話。
    「當然,瓊姑,」——原來他稱呼自己的異母姊「姑姑」,真的嗎?哼,她足足准有五十歲!——「瓊姑,你鼓勵他們是很好的。不過——糟糕透了!」索米斯偷瞥了一眼。伊琳的驚異的眼睛正凝望著自己的孩子。她——她對波辛尼——對這孩子的父親——對這個孩子——都有這種情意呢!他碰一下芙蕾的胳臂,說道:
    「你吃完了沒有?」
    「等等,爹,我還要吃一塊。」
    她要吃傷呢!他上櫃檯那邊去付賬,當他重新轉過身時,他看見芙蕾靠近門口站著,拿著一塊顯然剛由那個男孩子遞給她的手絹。「F.F.,」他聽見自己女兒說。「芙蕾?福爾賽——正是我的。多謝多謝。」
    天哪!剛才在畫店裡告訴她的把戲,她已經學會了——小鬼!「福爾賽嗎?怎麼——我也姓這個。也許我們是一家呢。」
    「是嗎!一定是一家。再沒有別家姓福爾賽的。我住在買波杜倫;你呢?」
    「我住羅賓山。」
    兩個人一問一答非常之快,索米斯還沒有來得及干涉時,談話已經結束了。他看見伊琳臉上充滿驚訝的神情,便微微搖一下頭,挽起芙蕾的胳臂。
    「走吧!」他說。
    芙蕾沒有動。
    「你聽見嗎,爹?我們是同姓——奇怪不奇怪?難道我們是堂房姊妹嗎?」
    「什麼?」他說。「福爾賽?也許是遠房本家。」
    「我叫喬裡恩,先生。簡稱喬恩。」
    「哦!哦!」索米斯說。「是的,遠房本家。好嗎!你很不錯。再見!」
    他走了。
    「謝謝你,」芙蕾說。「再見!」
    「再見!」他聽見那個男孩子也回了一句法文。

《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