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踏著家鄉的原野,
他的名字是——法爾?達爾第。
就在這同一個星期四的清晨,法爾?達爾第(他今年是四十歲了)從自己在南撒州高原北部租下的大宅子裡走出來,而他的心情正有點像上面兩句詩裡的那種心情。他的目的地是紐馬開;自從一八九九年秋天,他從牛津溜了出來去看劍橋州的讓點賽之後,這地方他到今天還沒有光顧過。他在門口停下來,跟妻子親一個吻,同時把一小瓶波得酒塞進口袋。
「不要過分走累了,法爾,而且不要賭得太多。」
有她的胸口抵著自己胸口,眼睛望著自己的眼睛,法爾對自己殘廢的腿和錢袋都放心了。他應當有點節制;好麗的話永遠是對的——她有一種天生的幹才。她的腦子總是那樣快,總是那樣機靈地及早看出他的心情;自從波爾戰爭時在南非那邊成全了他們的浪漫婚姻之後,這二十年來他竟而對自己這位年輕的表妹極端忠實,不但忠實,而且一點不覺得是犧牲,一點不感到厭倦,這在他自己看來也許不算什麼,可是在別人眼中那簡直是奇事,——他究竟有一半達爾第的血液啊!她總是那樣的敏捷,總是比他機靈,善體人意。由於兩人是表親結婚,他決定,或者毋寧說好麗決定,不生孩子;雖則臉色黃一點,她卻保持了美觀和苗條身材,以及頭髮的濃郁顏色。法爾特別佩服她在照顧自己的生活外,還能夠騎術一年年嫻熟,並能有她自己的生活。她始終不放棄練琴,而且看書看得很多——小說、詩歌,什麼都看。他們在哥羅尼角那邊辦農場時,她把農場上所有的黑人婦孺照顧得都非常之好。說實在話,她真是聰明;然而一點不托大,一點不自命不凡。法爾為人雖不怎樣謙虛,卻逐漸承認她比自己強,而且並不妒忌——這真是對好麗的最大恭維。人們說不定會注意到,他看好麗時,好麗從沒有不覺察,而好麗看他時,他卻有時候不知道。
他在門洞裡吻了她,因為在車站月台上不打算這樣做,雖則她要陪他上車站並把車子開回來。非洲的天氣和養馬的辛勤使他的臉色黑了一點,而且皺紋多了,那只在波爾戰爭受傷的腿又使他行動不大方便,——不過可能在剛結束的這次大戰中卻救了他的命——但是除此以外,他看上去還和當年向好麗求愛時差不多;笑起來仍舊是嘴咧得多大的,仍舊那樣迷人,睫毛只有變得更濃、更深了,睫毛下面的眼睛瞇起來仍舊是那種鮮明的淡灰色,雀斑深了些,兩鬢微微花白。他給人家的印象是一個在陽光充足的氣候下和馬在一起勤奮生活過的人。
他在大門口把車子猛然轉一個彎,問道:
「小喬恩幾時來?」
「今天。」
「你要給他買什麼東西嗎?我可以星期六帶下來。」
「沒有;不過你可以搭芙蕾的那班車一同回來——一點四十。」
法爾把福特汽車開得飛快;他開車子仍舊象男人在一個新國家的壞路上開車子一樣,決不放慢,而且準備碰上凹坑時就送老命。
「她是個頭腦清楚的女孩子,」法爾說,「你覺得不覺得?」
「是啊,」好麗說。
「索米斯舅舅跟你爸爸——關係不是不大好嗎?」
「不能讓芙蕾知道,也不能讓喬恩知道,當然,什麼都不能提。只有五天,法爾。」
「場內秘密!行!」只要好麗說不礙事,那就不礙事了。好麗狡黠地打量他一下,說道:「你可看出她要我們請她時說得多漂亮啊?」
「沒有看出!」
「就是這樣。你認為她怎麼樣?」
「漂亮,聰明;可是我敢說,他的牛性子上來時,什麼時候都可以鬧彆扭。」
「我弄不懂,」好麗咕嚕說,「她是不是就是那種時下女子。回國碰上這一大堆情形,真把人攪糊塗了。」
「你?你很快就摸熟行情了。」
好麗一隻手插進他的大衣口袋。
「你使人心中有數,」法爾說,鼓舞起來。「那個比國佬普羅芳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他有點像個『好魔鬼』。」
法爾笑了。
「他在我們家的客人裡真是個怪人。老實說,我們族裡已經鬧得很不體面了,索米斯舅舅娶了個法國老婆,你爹爹又娶了索米斯的第一個妻子。我們的祖父輩看到這種情形,準要暈倒!」
「哪一家的老一輩子都會這樣,親愛的。」
「這個車子,」法爾忽然說,「要踢兩腳才行;它的後足上坡時簡直不得勁。下坡時我得放一下手才能趕上火車呢。」
由於愛馬的緣故,他對汽車總是沒法子從心裡喜歡,所以這部福特,他開起來總和好麗開起來看去有點兩樣。火車總算趕上了。
「回去當心些;不然它就會把你摔下來。再見,親愛的。」
「再見,」好麗喊,向他飛一個吻。
在火車裡,他有一刻鐘徘徊在好麗、早報、晴朗的天色和紐馬開的模糊回憶之間,後來就鑽進一本方方的小書裡去;書裡全是馬名、親系、主支以及關於馬的外表形狀的註釋。他的福爾賽血統使他一心要弄到一匹名種,可是他現在仍舊堅決壓制達爾第家性格裡那個發一筆大財的念頭。他自從把南非那邊的農場和養馬賣掉,賺了一筆錢回到英國來,就看出這兒很少出太陽;他跟自己說:「我非得有點消遣不可,不然這個國家就會使我消沉下去。打獵還不夠,我得養馬和訓練跑馬。」由於在一個新國家裡居住了多年,比別人特別精明一點、決斷一點,法爾看出近代養馬術有它的弱點。那些人全迷在時尚和高價錢上面。他要買筋骨好的馬,家世滾他媽的!然而這時候他已經對某一血統著了迷了!他半意識地想著:「這個渾蛋氣候真有點鬼,弄得人團團轉。沒有關係,我一定要買一匹有梅弗萊血液的。」
他懷著這樣心情到達了自己夢想的地點。這是一次比較清靜的賽馬,最投合那些喜歡看馬而不喜歡看賭棍面孔的人的口味;法爾始終都盯著溜馬的場子轉。二十年的殖民地生活使他擺脫掉從小養成的紈褲習氣,只剩下愛馬者的那種十足整潔的派頭,對他稱做的某些英國男子的「嘻嘻哈哈」派頭,和某些英國女子的「濃裝艷抹」打扮,全看不入眼,覺得又特別又可厭——好麗一點不是這個樣子,而好麗就是他的理想。他眼明手快,人又機智,一上來就考慮著怎樣做一筆交易,挑一匹馬,再喝它一杯酒;當他眼望著一匹梅弗萊牝駒走去時,靠近他身邊有人慢吞吞地說:
「法爾?達爾第先生嗎?達爾第太太怎樣?很好吧,我希望。」他看出原來就是他在自己妹子伊摩根家裡碰見的那個比利時傢伙。
「普羅斯伯?普羅芳——我們在一起吃過午飯,」那聲音說。
「你好?」法爾咕嚕一聲。
「我很好,」普羅芳先生回答,他笑得那樣慢吞吞的,簡直沒有人學得了。好麗稱他是個「好魔鬼」。哼!這兩撇濃濃的、剪得很尖的上須,倒有點魔鬼派頭;不過懶洋洋的,而且脾氣不壞,眼睛長得很秀,有一種意想不到的神采。
「這兒有一位先生想認識你——你的一位舅父——喬治?福爾西先生。」
法爾看見一個大塊頭,鬍子剃得光光的,就像一頭公牛,雙眉微皺,一隻深灰色的眼睛裡蘊含著諷刺的幽默。他隱隱記得舊時跟他父親在伊昔姆俱樂部吃飯時曾經見過這個人。
「我過去常跟你父親一起看賽馬,」喬治說;「你的馬養得怎麼樣?要不要買一匹我的馬?」
法爾笑起來,借此掩飾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養馬已經不時新了。他們這兒什麼都不當作一回事,連養馬也不當一回事。喬治?福爾賽,普羅斯伯?普羅芳!連魔鬼本人都不見得比這兩個人更加看透一切呢。「我還不知道你喜歡跑馬,」他對普羅芳先生說。
「我並不。我不喜歡跑馬。我是個遊艇手,卻不喜歡駕遊艇,不過我喜歡看見我的朋友。法爾?達爾第先生,我備了一點午飯,就是一點點,你可願意吃一點;不多——就是一點午飯——在我的車子裡。」
「謝謝,」法爾說;「承情之至。我大約一刻鐘後就來。」
「就在那邊。福爾西先生也來的,」普羅芳先生用一隻戴了黃手套的指頭指了一下;「小小汽車裡吃頓小小的午飯;」他向前走去,穿得一身筆挺,懶洋洋的,神情淡漠。喬治?福爾賽跟在後面,又整潔,又魁梧,一臉的滑稽樣子。
法爾仍舊站在那裡望那頭梅弗萊牝駒。喬治?福爾賽當然上了年紀了,不過這個普羅芳說不定和自己一樣大;法爾好像覺得自己年紀特別小,好像這匹梅弗萊牝駒是這兩個人嘲笑的玩具似的。那馬已經變得不真實了。
「這匹『小』雌兒,」他好像聽見普羅芳的聲音說,「你看中它什麼地方?我們全得死啊!」
然而喬治?福爾賽,他父親的好朋友,卻還在跑馬!梅弗萊血統——這比別的血統究竟好多少呢?還不如把他的錢賭一下的好。
「不行,不行!」他忽然喃喃自語起來。「要是養馬都沒有意思,那麼做什麼事情也沒有意思!我來做什麼的?我要買下它。」
他退後兩步,看那些到草場上來的客人向看台湧去。服飾講究的老頭子,精明而壯碩的漢子,猶太人,天真得就像是一生從來沒有見過馬的教練員;輕佻而懶散的高個子女人,或者步履輕快、大聲說話的女人;神情裝得很嚴肅的年輕人——有兩三個都只有一條胳臂!
「人生在世界上就是賭博!」法爾心裡想。「鈴聲一起,馬跑起來,鈔票就換手;鈴聲再起,馬又跑起來,鈔票又回來了。」
他對自己竟而有這種哲學見解頗為駭然,就走到草場門口去看梅弗萊牝駒溜腿。它的動作不壞;所以他就向那部「小小」車子走去。那頓「小小」午飯是許多男子夢想到而很少吃得到的;吃完午飯,普羅芳陪他回到草場那邊去。
「你妻子是個漂亮女子,」他出其不意說了一句。
「我認為最漂亮的,」法爾冷冷地回答。
「是啊,」普羅芳先生說;「她的臉生得很漂亮。我就喜歡漂亮女子。」
法爾望望他,有點疑心,可是這個同伴的濃厚魔鬼氣息中夾有一種好意和直率氣味,使他暫時放下心來。
「哪個時候你們高興來坐遊艇,我願意帶她海上去遊覽一下。」
「謝謝,」法爾說,重又不放心起來,「她不喜歡航海。」
「我也不喜歡,」普羅芳先生說。
「那麼你為什麼要駕遊艇呢?」
比利時人的眼睛顯出微笑。「啊!我也不知道。我什麼事情都做過了;這是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一定他媽的很花錢呢。我覺得你的理由不夠。」
普羅斯伯?普羅芳先生的眉毛抬了起來,撅出厚厚的下唇。
「我是個很隨便的人,」他說。
「你參加了大戰嗎?」法爾問。
「對——啊,這個我也做了。我中了氯氣;有點小小不好受。」他帶著一種深厚而懶洋洋的富貴神氣微笑著。他不說「稍微」,而說「小小」,是真正弄錯還是做作,法爾可拿不準;這個傢伙顯然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這時那匹梅弗萊牝駒已經跑贏了,一群買主正圍成一個圈子;普羅芳先生站在人群當中問道:「你打算叫嗎?」
法爾點點頭。有這樣一個懶洋洋的撒旦站在身邊,他得有個堅定的信念才行。雖則他外祖父事先見到,遺留給他每年一千鎊的定息收入,再加上好麗的祖父遺留給好麗的每年一千鎊定息收入,使他能免於破產的威脅,他能動用的資本並不太多;賣掉南非農場的那筆錢大部分已經用在南撒州的產業上了。所以叫了沒有多久,他就盤算:「他媽的!這已經超出我的價錢了!」他的限價——六百基尼——已經超出,只好不叫。那匹梅弗萊牝駒在七百五十基尼的叫價下拍了板。他正在著惱地轉身要走,耳朵裡卻聽見普羅芳先生慢吞吞的聲音說:
「哦,那匹小小牝駒是我買下了,不過我不要;你拿去送給你的妻子。」
法爾看看這個傢伙,重又不放心起來,可是他眼睛裡的善意卻使他實在沒法生氣。
「我在大戰時發了一筆小小的財,」普羅芳先生說,看出法爾臉上的狐疑。「我買了軍火股票。我要把錢花掉。我一直都在賺錢。自己的需要很小。我願意我的朋友拿去用。」
「我照你的價錢向你買,」法爾突然拿下主意。
「不,」普羅芳先生說。「你拿去。我不要它。」
「不像話。一個人不能——」
「為什麼不能?」普羅芳先生微笑說。「我是你們家的朋友。」
「七百五十基尼又不是一盒雪茄,」法爾忍不住說。
「好吧;你就替我養著,等我要的時候再說,你愛把它怎麼樣就怎麼樣。」
「只要仍舊是你的,」法爾說。「我倒也無所謂。」
「那就這樣吧,」普羅芳先生咕嚕了一聲,走開了。
法爾在後面望著;他也許是個「好魔鬼」,可是也說不定不是。他望見他和喬治?福爾賽又走在一起,這以後就不再看見了。
看賽馬的那兩天晚上,他都在他母親格林街的家裡過夜。
維妮佛梨德?達爾第已經六十二歲,但仍舊保養得很後生,儘管被蒙達古?達爾第折磨了三十三年,最後幾乎是幸運地被一座法國樓梯把她解放了。對她說來,自己最喜歡的大兒子經過這許多年後忽然從南非回來,而且簡直沒有什麼變,媳婦也很討人喜歡,實在是天大的喜事。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自己還沒有結婚時,維妮佛梨德原是自由、享樂和時髦的先鋒,現在卻承認今天這些「女士」們是她年輕時代所望塵莫及的。比如說,她們把結婚離婚就看得很隨便,而維妮佛梨德有時就懊悔自己沒有那樣做;兩次、三次、四次隨便之後,說不定會給她找到一個不是那樣爛醉如泥的伴侶,那豈不很好;不過,他總算給自己生了法爾、伊摩根、毛第和班尼狄特(現在已經快升到上校了,而且在大戰中一點沒有受傷)——這些孩子到現在一個還沒有離婚呢。那些記得他們父親的為人的,看見孩子們個個用情專一,時常感到詫異;不過,維妮佛梨德總喜歡這樣想,他們其實全是福爾賽家人,都像她而不像他們父親,只有伊摩根也許是例外。她哥哥的「小女兒」芙蕾使她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孩子和那些摩登年輕女子一樣的好動——「她是風裡的一朵小小火焰」,普羅斯伯?普羅芳有一天晚飯後這樣說過——可是她並不輕佻,也不大聲說話。維妮佛梨德自己持重的福爾賽性格天然使她不喜歡這種時下風氣,不喜歡這些摩登女子的習慣和那句口頭禪:「反正什麼都是一樣!花吧,因為明天就要窮了!」她覺得芙蕾總算有這樣一個特點,她想要得到一樣東西,非弄到手決不改變心思——至於後果如何,由於年紀太輕,她當然不會看出來。這孩子而且長得很不錯,有她母親的那種法國人的裝飾天性,帶她出去很掙面子;人人都轉過頭來看她,這對維妮佛梨德說來非常重要,因為維妮佛梨德自己就愛講究和出風頭;也就是在這上面使她在蒙達古?達爾第身上上了那樣的大當。
星期六早飯時,她和法爾談著芙蕾,連帶談到了那個家族秘密。「法爾,你岳父和你舅母伊琳的那段小小經過——當然是舊話了;不過不必讓芙蕾知道——反而多出事情。你舅舅索米斯對這一點很認真。所以你要當心點。」
「好的!可是事情非常礙手——好麗的小兄弟要下去跟我們住一個時候學農場。已經來了。」
「唉!」維妮佛梨德說。「這真糟糕!他是什麼樣子?」
「我過去只見過一次——在羅賓山,那時我們回去看看,是在一九○九年;身子光著,畫上許多藍條子、紅條子——小傢伙很好玩。」
維妮佛梨德覺得這還「不錯」,也不再煩心了。「反正,」她說,「好麗是懂事的;她會知道怎樣應付。我不預備告訴你舅舅。只會使他煩神。你回來真是一件好事,現在我這樣上了年紀。」
「上了年紀!怎麼!你還是和過去一樣年輕呢。那個普羅芳,媽,人靠得住嗎?」
「普羅斯伯?普羅芳嗎?哦!人挺有意思。」
法爾哼了一聲,就把梅弗萊牝駒的那段事情重又敘述一遍。
「他就是這個派頭,」維妮佛梨德說。「他什麼怪事都做得出來。」
「哼,」法爾尖刻地說,「我們家裡跟這種傢伙來往可不大行;他們太不在乎了,和我們不對頭。」
這話倒是真的;維妮佛梨德足足有一分鐘默然無語,然後才說:「是啊!反正他是外國人,法爾;我們得擔待些兒。」
「好吧,我先收下他的馬,再想法子補他的情。」
不一會他就和母親告別,受了她一吻,去馬票行,去伊昔姆俱樂部,再去維多利亞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