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趕著路。她非迅速動起來不可;時間已經晏了,到了家裡,她還得用盡一切方法來遮蓋。她經過了小島、車站和旅館,正預備上擺渡,忽然看見一條小船上面站了一個年輕人,船繫在小樹叢上。
「福爾賽小姐,」他說;「讓我把你送過去。我特地來的。」
她望著他,驚得都呆了。
「沒有關係。我剛和你家裡人吃過茶。我想我可以省掉你最後一段路。我正要回龐本去,所以是順路。我叫孟特。我在畫店裡見過你——你記得——就是那天你父親請我到府上來看畫的。」
「哦!」芙蕾說;「對了——那個手絹。」
她認識喬恩還得感激他呢;她抓著他的手,上了小船;由於心情還在激動,而且人有點喘,所以坐著一聲不響。那個年輕人可不然。她從沒有聽見一個人在這樣短的時間講了這麼多話過。他告訴她自己的年齡,二十四歲;體重,一百五十一磅;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形容自己在炮火下的感受,中毒氣時是什麼滋味;批評了那座朱諾,提到自己對這個女神的看法;談到那張戈雅摹本,說芙蕾和那張畫上並不太像;迅速地概括了英國的現狀;談到普羅芳先生——或者不管什麼名字,——說他人非常之好;認為她父親有幾張很不錯的畫,有些有點過時;希望能夠再把小船划來,帶她到河上去玩,因為自命很靠得住;問她對契訶夫的看法,談了自己的看法;希望哪一天兩個人一同去看俄國芭蕾舞——認為芙蕾?福爾賽這個名字簡直妙極;罵自己家裡人在孟特的姓上給他取了個馬吉爾的名字;大致形容了一下他的父親,說她如果要看好書的話,應當讀一讀《約伯記》;他父親就像還有著田地時的約伯。
「可是約伯並沒有田地,」芙蕾低聲說,「他只有牛羊和駱駝,而且搬走了。」
「啊!」馬吉爾?孟特說,「我們老爺子如果搬走了就好了。我並不是要他的田地。田地在今天真是麻煩透頂,你說是不是?」
「我們家裡從來沒有過田地,」芙蕾說。「別的東西全有。好像我們一個叔祖一度在杜薩特州有過一個農場,完全感情用事,因為我們原籍是杜薩特州人。那個農場使他賠了不少的錢,很受罪。」
「他賣掉嗎?」
「沒有;還留著。」
「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肯買。」
「對他反而好!」
「不,對他不好。爹說他很氣憤。他的名字叫斯悅辛。」
「多妙的名字!」
「你知道我們沒有靠近,反而更遠了。河在流呢。」
「好極了!」孟特叫,把雙槳暗暗沉一下;「難得碰見一個會打趣的女子。」
「可是不及碰上一個有心計的男子。」
小孟特舉起一隻手來扯自己頭髮。
「當心!」芙蕾叫。「你的腦殼啊!」
「不要緊!腦殼很厚,劃一下沒關係。」
「你划行不行?」芙蕾狠狠說。「我要回去。」
「啊!』孟特說;「可是你知道,你回去之後,我今天就看不見你了,『菲尼』,就像法國女孩子說完祈禱跳上床時說的那樣。那一天你有了個法國母親,並且談起你這樣一個名字,你說是不是個吉祥日子?」
「我喜歡我的名字,但那是我父親起的,媽想要叫我瑪格麗特。」
「荒唐。你叫我M.M.,我叫你F.F.,好不好?這樣合乎時代精神。」
「我什麼都無所謂,只要回去就行。」
孟特捉到一隻螃蟹,回答說:「這很討厭!」
「你劃好不好。」
「我劃呢。」他蕩了幾槳,帶著憂鬱的焦切。「當然你知道,」他衝口而出,又等一下,「我是來看你的,不是看你父親的畫。」
芙蕾站起來。
「你不劃,我就跳下河去游泳。」
「當真嗎?那樣我就可以跳下去追你。」
「孟特先生,我晏了,而且人很疲倦;請你立即送我上岸吧。」
她登上花園上岸的地方時,孟特站起來,兩手扯著頭髮望著她。
芙蕾笑了。
「不要這樣!」孟特說,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曉得你要說:『滾吧,該死的頭髮』!」
芙蕾一個轉身,向他揚一揚手。「再見,M.M.先生!」她叫,就走進薔薇叢裡。她看看手錶,又望望大房子的窗戶。她有一個怪感覺,好像大房子裡沒有人住似的。六點鐘過了!鴿子正群集歸棲,日光斜照在鴿塒上,照在它們雪白的羽毛上,而且象暴雨一樣落在後面林子高枝上。從壁爐角上傳來彈子的清響,——沒有問題是傑克?卡狄干!一棵有加利樹也發出輕微的簌簌聲;在這個古老的英國花園裡,這樹是個出人意外的南國佳人。芙蕾到達走廊,正要進去,可是聽見左邊客廳裡的人聲又站住了。媽!普羅芳先生!她從那扇遮斷壁爐角落的陽台屏風後面聽見這些話:
「我不,安耐特。」
爹可知道他喊媽「安耐特」呢?她一直都站在父親這邊——在夫婦關係不正常的人家,孩子們總是不幫這一邊,就幫那一邊——所以站在那裡躊躇不決。她母親低低的、柔媚而有點清脆的聲音正在說著——她只聽出一句法文:「明天。」普羅芳就回答:「好的。」芙蕾眉頭皺起來。一個輕微的聲音傳到外面寂靜裡,後來是普羅芳的聲音:「我散一回步去。」
芙蕾三腳兩步從落地窗進了那間早晨起坐的小間。他來了——從客廳裡出來,通過陽台,到了草地上;方才傾聽別的聲音時,已經聽不見的彈子聲,現在重又聽見了。她抖擻一下,進了穿堂,打開客廳的門。安耐特坐在兩扇窗子之間的長沙發上,蹺著腿,頭枕在一隻墊子上,櫻唇微啟,星眸半合,那樣子看去非常之美。
「啊!你來了,芙蕾!你爹等得都要發脾氣了。」
「他在哪兒?」
「在畫廊裡,上去吧!」
「你明天打算怎樣,媽?」
「明天?我和你姑姑上倫敦去。」
「我本來想你會去的。你替我買柄小陽傘行嗎?要素底子的。」
「什麼顏色?」
「綠的。客人全要回去的吧,我想?」
「是啊,全要回去;你去安慰你爹去吧。現在,吻我一下。」
芙蕾穿過房間,彎下身子,在前額上受了一吻,掠過沙發另一頭椅墊上的人坐過的印子出去了。她飛步上樓。
芙蕾並不是那種舊式的女兒,定要父母按照管束兒女的標準來管束他們自己。她要自顧自,不願別人干涉,也不想干涉別人;何況,一個正確的本能已經在盤算怎樣一種情形對她自己的事情最有利了。
在一個家庭起了風波的氣氛下,她和喬恩的戀愛將會獲得一個更好的機會。雖說如此,她仍舊很生氣,就像花朵碰上冷風一樣。如果那個男人當真吻了她母親,那就——很嚴重,她父親應當知道。「明天!」「好的!」而她母親又要上倫敦去!她轉身進了自己臥室,頭伸到窗子外面使面頰涼一下,因為臉上突然變得滾燙。喬恩這時該到達車站了!她父親可知道喬恩什麼呢?也許什麼都知道——大致知道。
她換了衣服,這樣著上去就好像回來有一會了,然後跑上畫廊。索米斯頑強地站在那張斯蒂芬司前面一動不動——這是他最心愛的一張畫。門響時,他頭也不回,可是芙蕾知道他聽見,而且知道他在生氣。她輕輕走到他身後,用胳臂摟著他的脖子,把頭從他肩膀上伸出去,和他臉挨著臉。這種親近的方法從來沒有失敗過,可是現在不靈了,她曉得下面情形還要糟糕。
「怎麼,」索米斯硬邦邦地說,「你這算來了!」
「就這麼一句話嗎,我的壞爸爸?」芙蕾說,用粉頰在他臉上挨挨。索米斯盡可能地搖頭。
「你為什麼叫我盼得這樣焦心?一再不回來!」
「親愛的,這又沒什麼害處。」
「沒害處!你懂得多少有害處、沒害處?」
芙蕾放下胳臂。
「那麼,親愛的,你就講給我聽聽;而且一點不要遮遮掩掩的。」她走到窗口長凳子旁邊坐下。
她父親已經轉過身來,瞪著自己的腳;樣子很抑鬱。「他的腳長得很小,很好看,」她心裡想,眼睛恰巧和他的眼睛碰上。索米斯的眼光立即避開。
「你是我唯一的安慰,」索米斯忽然說,「然而你鬧成這種樣子。」芙蕾的心開始跳起來。
「鬧成什麼樣子,親愛的?」
索米斯又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眼中含有親熱,說不定可以稱得上偷看她。
「你懂得我過去跟你講的話,」他說。「我不願意跟我們家那一房有任何來往。」
「我懂得,親愛的,可是我不懂得為什麼我不應當來往。」索米斯轉過身去。
「我不打算列舉理由,」他說;「你應當相信我,芙蕾!」
他說話的神情使芙蕾很受感動,可是一想到喬恩,她就不作聲,用一隻腳敲著壁板。她不自覺地擺出一副摩登姿態,一隻腿將另一隻腿盤進盤出,彎曲的手腕托著下巴,另一隻胳臂抱著胸口,手抱著另一隻胳臂的肘部;她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彎彎扭扭的,然而——儘管如此——仍舊有一種風采。
「你懂得我的心思。」索米斯繼續說,「然而你在那邊待上四天。我想那個男孩子今天跟你一起來的。」
芙蕾的眼睛盯著他望。
「我不要求你什麼,」索米斯說;「我也不打聽你做了些什麼。」
芙蕾忽然站起來,兩手支頤,憑著窗子看外面。太陽已落到樹後,鴿子全都闃靜地歇在鴿塒上;彈子的清脆聲升了上來,下面微微有點光亮,那是傑克?卡狄干把燈捻上了。
「如果我答應你,譬如說,六個星期不和他見面,」她突然說,「你會不會高興一點呢?」索米斯無所表示的聲音還有一點打抖,使她有點意想不到。
「六個星期?六年——六十年還像點話。自己不要迷了心竅,芙蕾;不要迷了心竅!」
芙蕾轉過身來,有點吃驚。
「爹,這怎麼講?」
索米斯走到近前盯著她的臉看。
「我看你只是一時神經,」他說,「除此以外,你還當真有什麼糊塗心思嗎?那太笑話了。」他大笑起來。
芙蕾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笑過,心裡說,「那麼,仇確是深了!唉!是什麼呢?」她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臂,淡然說:
「當然不會;不過,我喜歡我的神經,不喜歡你的神經,親愛的。」「我的神經!」索米斯恨恨地說,轉身走開。
外面的光線暗了下來,在河上投上一層石灰白。樹木全失去了蔥翠。芙蕾忽然苦念起喬恩來,想著他的臉、他的手和他的嘴唇吻著自己嘴唇時的那種感覺。她雙臂緊緊抱著胸口,發出一陣輕盈的笑聲。
「哦啦!啦!就像普羅芳說的,多麼小小的無聊啊!爹,我不喜歡那個人。」
她看見他停下來,從裡面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頭。
「不喜歡?」他問。「為什麼?」
「沒有緣故,」芙蕾說;「就是神經!」
「不,」索米斯說;「不是神經!」他把手裡的小紙頭一撕兩半。「你對的。我也不喜歡那個人!」
「你看!」芙蕾輕輕說。「你看他走路的派頭!我不喜歡他這雙鞋子;走起來一點聲音沒有。」
下面,普羅斯伯?普羅芳在暮色中走著,兩手插在兩邊口袋裡,輕輕從鬍子中間吹著口哨;他停下,望望天,那神情好像說:「我覺得這個小小的月亮不算什麼。」
芙蕾身子縮回來,低低說,「他像不像個大貓?」這時彈子的聲音升上來,就好像傑克?卡狄干的一記」碰紅落袋」,把貓子、月亮、神經和悲劇全蓋過了。
普羅芳又踱起來,鬍子中間哼著一支調侃的小曲。這是什麼曲子?哦!對了,歌劇《裡果萊多》裡面的《水性楊花》。正是他心裡想的!她緊緊勒著父親的胳臂。
「就像一隻貓在那裡探頭探腦!」她低聲說,這時普羅芳正繞過大房子角上。一天中那個日夜交錯的迷幻時刻已經過了——外面靜靜的,又旖旎,又溫暖,野棠花和紫丁香的香氣仍舊留在河邊空氣裡。一隻山烏突然唱了起來。喬恩現在當已到了倫敦;也許在海德公園裡,走過蛇盤湖,心裡想念著她!她聽見身邊有一點聲音,眼睛瞄了一下;她父親又在撕碎手裡的那張紙頭。芙蕾看出是一張支票。
「我的高根不賣給他了,」索米斯說。「我不懂得你姑姑和伊摩根看中他什麼。」
「或者媽看中他什麼。」
「你媽!」索米斯說。
「可憐的爹!」她想。「我看他從來沒有快樂過——從沒有真正快樂過。我不想再刺激他,可是喬恩回來以後,我當然顧不了他了。唉!這一夜碰到的儘夠了!」
「我要去換衣服吃飯,」她說。
她到了房間裡忽發奇想,穿上了自己的一件「奇裝」。那是一件金線織錦的上襖,褲子也是同樣料子,在近腳踝的地方束得很緊,肩膀上搭著一條侍童的短斗篷,一雙金色的鞋子,綴著金翅膀的麥鳩利的金盔,渾身上下都是小金鈴,盔上尤其多;只要一搖頭,就丁丁噹噹響起來。穿好了衣服,她覺得很倒口味,因為喬恩看不到她;連那個活潑的年輕人馬吉爾?孟特沒有能見到也似乎有點遺憾。可是鑼聲響了,她就走下樓來。
客廳裡被她引起一陣騷動。維妮佛梨德認為「非常有意思」。伊摩根簡直著了迷。傑克?卡狄干滿口的「好極」、「妙透」、「窮嶄」、「真棒」。普羅芳先生眼睛含笑,說:「這是件很不錯的小小行頭!」
她母親穿一件黑衣服,非常漂亮地坐在那裡望她,一言不發。他父親只好對她來一次常識測驗:「你穿上這樣衣服做什麼?你又不去跳舞!」
芙蕾打一個轉身,鈴子丁丁噹噹響起來。
「神經!」
索米斯瞪她一眼,轉過身去,把胳臂伸給維妮佛梨德。傑克?卡狄干挽著她母親,普羅斯伯?普羅芳挽著伊摩根。芙蕾一個人走進餐廳,鈴聲丁丁響?.
「小小」的月亮不久就落下去了,五月的夜晚溫柔地來到,用它的葡萄花的顏色和香氣裹著世間男男女女的千萬種神經、詭計、情愛、渴望和悔恨。傑克?卡狄干鼻子抵著伊摩根的雪肩,打起鼾來,健康得就像頭豬;悌摩西在他的「古墓」裡,由於太老的緣故,也不能不像個嬰兒那樣睡著;他們都是幸福的,因為有不少、不少的人受到世上錯綜人事的揶揄,都醒在床上,或者做著夢。
露水降下來,花兒斂上了;牛群在河邊草場上吃著草,用它們的舌頭探索著眼睛看不見的青草;南撒州高原上的綿羊睡得就像石頭一樣寂靜。龐本林中高樹上的雉雞、汪斯頓石灰礦旁邊草窠裡的雲雀、羅賓山屋簷下的燕子、美菲爾的麻雀,因為夜裡沒有風,全部睡得很酣,一夜無夢。那匹梅弗萊牝駒,對自己的新地方簡直不習慣,微微撥弄著腳下的乾草;少數夜遊的動物——蝙蝠、蛾子、貓頭鷹——則在溫暖的黑暗中非常活躍;但是自然界一切白晝裡出來的東西,腦子裡都享受著夜的寧靜,進入無色無聲的狀態。只有男人和女人還騎著憂心或愛情的竹馬,把夢魂和思緒的殘燭獨自燒到夜靜更深。
芙蕾身子探出窗外,聽見穿堂裡的鍾低沉地敲了十二點;一條魚發出輕微的濺水聲,沿河升起的一陣輕風使一棵白楊樹的葉子突然搖曳起來,遠遠傳來一列夜車的隆轆聲,不時黑暗中傳來那一點無以名之的聲音,輕微而隱約的、沒有名目的情緒表現,是人,是鳥獸,是機器,抑是已故的福爾賽家或者達爾第家或者卡狄干家的幽靈回到這個他們過去有過軀殼的世界來,作一次夜晚的散步,誰也說不出。可是芙蕾並不理會這些聲音;她的靈魂雖則遠遠沒有脫離軀殼,卻帶著迅疾的翅膀從火車車廂飛到開花的棠籬那兒,竭力找尋喬恩,頑強地抓著被他視為忌諱的聲音笑貌。她皺起鼻子,從河邊的夜晚香氣裡追憶著喬恩用手隔開野棠花和她秀頰的那一剎那。她穿著那件「奇裝」,憑窗佇立多時,一心要在生命的燭焰上燒掉自己的翅膀,而那些蛾子也在這時紛紛掠過她的兩頰,像朝聖的香客一樣,向她梳妝台上的燈光撲去,沒想到在一個福爾賽人家火焰是從來不露在外面的。可是終於連她也有睡意了;她忘掉身上的那些鈴子,迅速進房去了。
索米斯在他那間和安耐特臥房並排的房間裡,也醒在床上;他從開著的窗子聽見一陣隱約的鈴聲,就像是從星星上搖落下來的,或者象露珠從一朵花上滴下來那樣,如果人能夠聽得見的話。
「神經!」索米斯想。「我真說不出。她非常執拗。我怎麼辦呢?芙蕾!」
他這樣一直沉吟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