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兩隻手捂著臉,但是兩隻眼睛卻好像正正地瞧著他。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兩隻晶瑩明亮的眼睛會有這樣的深度、這樣的純潔,會包含著這樣感人的堅貞感情。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真好,昨天晚上坐著等我。」
她還是不說話,於是他又支吾地說:
「我在荒原上隨便走走;昨兒晚上光景好極了。我——我是上來拿一本書的。」
這時,剛才看見的她在枕頭上的那一吻使他突然衝動起來,他走到了她跟前。他吻著她的眼睛,帶著奇怪的興奮想:
「我豁出去了!昨天好歹總是事出無心;但是現在——我豁出去了!」那姑娘把腦門子貼在他的嘴唇上,這嘴唇漸漸往下移動,最後接觸了她的嘴唇。這有情人的初吻——奇異,美妙,同時幾乎依然是純潔無邪的——到底在誰的心裡造成了最大的激動呢?
「今天晚上到那棵大蘋果樹那兒來,等他們睡了後。梅根——
答應我!」
她低聲回答:「我答應。」
她那蒼白的臉叫他害怕,一切都叫他害怕;於是,他放開了她,又回到樓底下。是的!他豁出去了!接受了她的愛,又宣佈了自己的愛!他走到院子裡那張綠漆椅子跟前,手裡可依然並沒有拿著什麼書。他坐在那裡,茫然望著前面,既得意,又悔恨,而在他的鼻子底下,在他的背後,農莊的工作照舊進行著。在這種令人奇怪的出神狀態中,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看見喬在他後面不遠處的右邊站著。顯然這青年是在地裡干了重活以後回來的,他替換著腳站著,大聲呼吸著,臉紅得像落山的太陽,在藍襯衫的捲起的袖子下,兩條胳臂現出熟桃子的色彩和毛茸茸的光澤。他的紅嘴唇張開著,兩隻長著亞麻色睫毛的藍眼睛定定地瞪著艾捨斯特,艾捨斯特譏諷地說:
「呀,喬,我能給你幫點什麼忙?」
「能。」
「什麼事,你說。」
「你可以離開這兒。我們不要你。」
剛說完這句簡短的話,他看見梅根站在門道裡,懷裡抱著一隻棕色長毛小狗。她迅速地走到他跟前。
「這狗的眼睛是藍的!」她說。
喬轉身走開了;他的脖頸子是十足紫紅色的。
艾捨斯特用一個手指摸摸梅根抱著的那只棕色的牛蛙似的小東西的嘴。它倚在梅根懷裡顯得多舒服!
「它已經喜歡你啦。啊!梅根,什麼東西都喜歡你。」
「喬跟你說什麼來啦?」
「叫我走,因為你不要我待在這裡。」
她跺一下腳,然後抬走眼睛瞧著艾捨斯特。受到這含情脈脈的一瞧,他覺得神經起了一陣哆嗦,正好像看見一隻飛蛾燒著了翹膀似的。
「今天晚上!」他說。「別忘啦!」
「不會的。」她把臉緊靠在小狗的肥胖的棕色的身子上,溜進了屋裡。
艾捨斯特打小巷裡走去,在野草地的大門口,他碰見了瘸子和他的母牛群。
「天氣多美呀,吉姆!」
「啊!這是對草頂好的天氣。今年——q樹比橡樹開花晚。
『要是橡樹比——q樹早——』」艾捨斯特漫不經心地說:「你上回是站在什麼地方看見吉卜賽鬼的?」
「也許就在那棵大蘋果樹底下,您可以這樣說吧。」
「你當真記得是在那兒看見的嗎?」
瘸子小心地回答說:
「我不敢說準是在那兒。我心裡覺得是在那兒。」
「你怎樣解釋這事兒?」
瘸子放低了嗓子。
「他們的確說,老主人納拉科姆的祖上是吉卜賽人。不過那很難說。您知道。他們是個非常愛認自己人的民族。也許他們知道他要死了,就派這傢伙來陪伴他。這是我對這件事兒的想法。」
「他是什麼模樣?」
「滿臉鬍子,那模樣兒好像拿著個提琴似的。他們說沒有鬼怪那樣的東西,不過那天黑夜裡,我看見這隻狗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我自己卻什麼也沒看見。」
「有月亮嗎?」
「有,差不多圓啦,不過剛升起來,在樹背後像金子似的。」
「你以為鬼怪出現,災禍臨頭,是不是?」
瘸子把帽子往後一推,兩隻熱望著什麼的眼睛更加認真地注視著艾捨斯特。
「這話不該我來說——顯得那麼不安的是他們。有些事兒咱們不懂,那是一定的,沒錯。有的人看得清,有的人什麼也都看不清。比如說,我們的喬——您不管把什麼東西放在他眼睛面前,他都看不清;別的幾個孩子也一樣,就會亂說一氣。可是您把我們的梅根放在有什麼事兒的地方,她就看得清,而且懂得更多,要不那就是我錯了。」
「她很敏感,所以如此。」
「這話怎講?」
「我說,她什麼都感覺得到。」
「啊!她是十分好心腸的。」
艾捨斯特覺得自己的臉在紅起來,就把煙荷包遞過去。
「來一筒,吉姆?」
「謝謝,先生。我看她是百里挑一的。」
「我看是這樣。」艾捨斯特簡短地說,把煙荷包折起,往前走了。
「好心腸的!」不錯!可是他自己在幹什麼呢?對這個好心腸的姑娘,自己的企圖——依他們的說法——是什麼呢?這念頭一直隨著他,走過閃耀著金鳳花的田野。那兒有紅色的小牛在吃草,燕子在高空飛翔。是的,橡樹比——q樹早,已經是一片赭黃;每棵樹的生長階段和顏色都不一樣。布谷鳥和千百種鳥兒在歌唱;小河小溪亮得耀眼。古人相信曾經有過一個黃金時代,有過赫斯佩麗迪絲姊妹們的花園!……一隻雌的黃蜂落在他的袖子上。殺死一隻雌的黃蜂,等於少兩千隻黃蜂來偷盜從這園裡的花朵中結出來的蘋果。但是,哪個心裡懷著愛情的人,能在這樣可愛的日子殺生呢?他走進一塊地,一隻小紅牛正在那兒吃草。艾捨斯特覺得它的模樣兒像喬。但是小牛並不注意這位客人,也許在這鳥語聲中,在它那短腿下的這片迷人的金色牧場中,它也有點兒陶醉了。艾捨斯特毫無阻礙地穿過去,來到河邊的山坡上。一個山罔從斜坡升起,頂上有許多岩石。那兒,野風信子密密地滋生著,還有二十來棵野生的酸蘋果樹盛開著花兒。他在草上躺下。田野裡金鳳花的絢麗燦爛和橡樹的金光閃爍,一變而為這灰色山罔下的虛無縹渺的空靈之美,使他充滿了一種驚異之感;什麼都不一樣了,只有潺潺的流水聲和布谷鳥的歌聲沒有變。他在那兒躺了很久,看陽光漸漸移動,直到酸蘋果樹把影子投射在野風信子上,只剩幾隻野蜜蜂還在做他的伴侶。他並不很清醒,想著早上那一吻,還有今晚蘋果樹下的密約。這樣一個地方,一定有牧神和樹神居住著;像酸蘋果樹的花那麼潔白的仙女們,回來安息在這些樹裡;而像枯蕨那麼棕色的、長著尖耳朵的牧神,則躲著等待她們歸來。他醒來的時候,布谷鳥還在叫,河水還在淙淙地流,但是太陽已經隱藏到山罔的後面,山坡上涼颼颼的,有幾隻野兔已經出來了。「今天晚上!」他想。正像萬物正在從土中往上生長、在一隻無形的手的柔軟而執拗的手指之下展開一樣,他的心和官能也在被推動和展開。他站起來,打酸蘋果樹上折下一個小花枝。那花蕾宛如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