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之後,艾捨斯特站著悶悶不樂地瞧著櫥窗裡的模特兒,突然他覺得簡直沒法相信:梅根——他的梅根——竟會脫掉他經常看見她穿戴的粗蘇格蘭呢裙子、質料低劣的短罩衫和壓扁的蘇格蘭圓帽,而換上別的服裝。那年輕婦人已經抱著好幾件衣服回來了,艾捨斯特瞅她把這些衣服貼著自己漂亮的身子比著。有一件衣服的顏色他很喜歡,是淡灰色的,可是他實在不能相像梅根會穿這件衣服。那年輕婦人又去拿了幾件來。但是這時艾捨斯特卻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怎樣選擇呢?她也需要一頂帽子,一雙鞋,一副手套;可是,如果他都買了,說不定它們會使她顯得很庸俗,就像假日的漂亮衣服叫鄉下人穿了總顯得十分庸俗一樣!為什麼她不能穿著本來的裝束出門呢?啊!可是招眼卻是不好的;這是一次關係重大的私奔呀。他凝視著那年輕婦人,心裡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猜測,把我當成個下流坯?」
請您把那件灰色的給我留著,好嗎?」最後他硬著頭皮說。
「現在我不能決定;我下午再來。」
那年輕婦人歎了一口氣。
「噢!可以。這是件十分文雅的衣服。我想您再也找不到哪件會比它更能適合您的需要了。」
「我看是找不到了,」艾捨斯特嘟噥著,走了出來。
擺脫了實際世界的那種不信任的庸俗氣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回到種種幻象中去了。在想像中,他看見了將要和他過共同生活的那個信任的美麗的小東西,看見自己和她偷偷地溜出去,在月光下的荒原上走著,他拿著她的新衣服,胳臂挽著她的腰,直走到一個很遠的林子裡,那時黎明即將到來,她脫掉舊衣,換上了新裝,然後,在遠處的一個車站,一列早班火車把他們載上蜜月的旅程,直到倫敦吞沒了他們,愛情的美夢變成了事實。
「弗蘭克·艾捨斯特!臘格比分別後沒見過面呢,老朋友!」
艾捨斯特的愁眉解開了,靠近自己的那張臉長著一對藍眼睛,滿面陽光——這張臉屬於那樣一種類型,內心的陽光和外界的陽光在那裡合而為一,變成一種光澤。於是他答道:
「菲爾·哈利德,是你呀!」
「你在這兒幹什麼?」
「啊!沒什麼。出來逛逛,取點兒錢。我在荒原上待著。」
「你上哪兒吃飯去?上我們那兒去吃吧;我跟幾個妹妹在這裡。她們剛出過麻疹。」
艾捨斯特被這條友好的胳臂挽住,隨他一路走去,上山下山,來到了城外,哈利德的談話洋溢著樂天的精神,就像他的臉上洋溢著陽光一樣;他解釋為什麼「在這無聊的地方,唯一好玩兒的只有游泳和划船」,如此等等。他們很快就來到了一列新月形的房屋面前,這裡比海略高,離海略遠。中間一座房子是個旅館,兩人走了進去。
「到樓上我的屋子裡來,洗一洗。馬上就要吃飯了。」
艾捨斯特在鏡子裡打量著自己的容貌。經過兩個星期的居住在農莊臥室、只用一把梳子、只有一件替換襯衣的生活之後,這間雜亂地放著衣服和刷子的屋子簡直成了豪華的加菩亞;他想:「奇怪——真不明白——」但是到底不明白什麼,他可說不上來。
他跟著哈利德上起坐室去吃飯。聽到「這是弗蘭克·艾捨斯特——那是我的妹妹們」這句話,三張都十分白皙、都長著藍眼睛的臉猛地轉了過來。
兩個年紀的確很小,大約是十一歲和十歲。第三個大概十七歲,高高的身材,也是一頭金黃頭髮,兩頰白裡泛紅,略為曬黑了些,眉毛比頭髮的顏色要深些,自中間向兩旁稍稍斜起。三個人說話都像哈利德,聲音高,興致好。她們筆直站起來,動作迅速地跟艾捨斯特握了手,端詳著他,接著又馬上走開,開始談論下午幹些什麼。真是道地的狄安娜和兩個待從仙女!經過一段農村生活之後,這爽快、熱烈而充滿了學生特種語言的談話,這清新、純潔而不拘形式的優雅風度,開頭顯得很奇怪,接著他又覺得是那麼自然,使他剛剛離開的那個環境突然變得遙遠了。兩個小的似乎叫莎比娜和弗蕾達;最大的似乎叫斯苔拉。
忽然叫莎比娜的那個回過頭來對他說:
「我說呀,你跟我們去捉小蝦好不好?——真有趣呢!」
對這沒有預料到的友好表示,艾捨斯特吃了一驚,他咕噥著說:
「我怕今天下午得回去呢。」
「呀!」
「不能延期呢?」
艾捨斯特看著剛說話的斯苔拉,搖搖頭,笑了笑。她真美呀!莎比娜惋惜地說:「就延期吧!」接著談話轉到洞穴和游泳方面去了。
「你能游得很遠嗎?」
「大概兩英里。」
「啊!」
「哎呀!」
「多好玩!」
三對盯著他瞧的藍眼睛使他意識到自己的新的重要性。
這種感覺是挺愜意的,哈利德說:
「我說呀,你就是得待下來,去海裡洗個澡。還是在這裡過夜吧。」
「是呀,就這樣!」
可是艾捨斯特又笑了笑,搖搖頭。接著他突然發現她們在盤問他的體育才能。原來他參加過自己學院的賽船選手隊和足球代表隊,贏得過一英里賽跑的冠軍;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儼然是個英雄了。兩個小姑娘一定要他去看看「她們的」洞穴,於是她們就嘰嘰喳喳地出發了,艾捨斯特走在她們中間,斯苔拉和她哥哥在稍後的地方跟著。在那洞穴裡,跟任何別的洞穴一樣,既潮濕又幽暗,最大的特色是一個水池子,其中可能有著可以捉來放在瓶子裡的各種小生物,莎比娜和弗蕾達裸著模樣兒挺好看的棕色的腿,沒穿襪子;她們叫艾捨斯特也到池子中央去,幫她們一同把水放在篩了裡濾過。他馬上也就脫掉了靴子和襪子。當你跟可愛的孩子們站在池子裡,又有個年輕的狄安娜在池邊好奇地接受你捉上來的任何東西的時候,如果你懂得什麼叫美的話,時間是過得很快的!艾捨斯特從來就不大有時間觀念,。當他摸出表來一看,已經三點過了很久,不覺吃了一驚。今天不能拿支票兌取現款了——
等他趕到那裡,銀行早就停止辦公了。看到他的神色,兩個小姑娘立刻同聲嚷著說:
「好呀!現在你得留下來了!」
艾捨斯特沒有回答。他又回憶起梅根的臉來,吃早飯的時候,他曾悄悄地說:「我就上托爾基去,親愛的,把一切安排好;今天黃昏就回來。要是天氣好,今天晚上咱們就走。你作好準備。」他又回憶起她怎樣顫抖著,認真地聽著他的話。
她會怎麼想呢?然後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年輕姑娘的安靜的諦視——她站在池子邊上,那麼頎長、美好、像狄安娜似的——
意識到她那稍稍往上斜起的眉毛下面的兩隻驚異的藍眼睛。如果她們知道他心裡正在想什麼——如果她們知道就在今天晚上他打算——!那麼,那時她們就會厭惡地輕輕咕噥一聲,丟下他一個人在洞裡。於是他帶著又怒、又恨、又羞的奇怪心情,把表放回袋裡,粗魯地說:
「對,今天我算是吹啦。」
「好呀!現在你可以跟我們去游泳了。」
對於這兩個可愛的孩子所表示的心滿意足,對於掛在斯苔拉嘴角的微笑,對於哈利德說的「好極了,老朋友!晚上的睡衣我借給你!」他不可能不稍稍表示一點屈服。但是艾捨斯特心頭又激動起一陣渴望和梅根,他抑鬱地說:
「我得去發個電報!」
水池玩膩之後,大家回旅館去。艾捨斯特的電報是發給納拉科姆太太的:「今晚有事,明返,甚歉。」梅根當然會明白,他忙不過來;於是他心裡輕鬆了些,這是個可愛的下午,天氣溫暖,大海平靜、蔚藍,而游泳正是他極愛好的事。兩個可愛的孩子對他這般親切,使他很得意;她們,還有斯苔拉,還有哈利德的樂滋滋的臉,都叫人瞧著高興;這一切似乎有點兒不真實,然而又是極端自然的——他好像正在最後窺視一下正常的生活,然後就要跟梅根一下子投入不平常的冒險中去!他拿著借來的游泳衣,跟大家一同出發了。哈利德和他同在一塊岩石後面換衣服,三個姑娘在另一塊岩石後面換。他第一個下海,立刻施展本領游了出去,要證明自己誇下的海口。他回頭看見哈利德正沿岸邊游著,姑娘們泡在水裡,笨拙地打著水,乘著小浪一起一落。這都是他一向看不起的,可是現在卻認為很有趣、很合理,因為這樣才顯得他是唯一精通水性的人。但是游過去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歡迎他這樣一個外人去參加她們的潑水小組。靠近那個苗條的少女,他有點兒羞怯。後來,莎比娜把他叫去,兩個小姑娘爭著要他教浮水,忙得他應接不暇,甚至沒空去注意斯苔拉是不是習慣於他在場。直到突然聽得她一聲驚呼,才看見她站在齊腰的水裡,身體稍稍向前俯著,伸出兩條細長的白胳臂指著前面,濕漉漉的臉上由於陽光照耀和恐懼而呈現出慌張的神色。
「瞧菲爾!他是不是出了毛病?啊,瞧!」
艾捨斯特馬上看見菲爾是出了毛病。他正在打水掙扎,水深超過了他身體的高度,大概離他們有一百碼遠;他猛地叫了一聲,舉起兩條胳膊,沉了下去。艾捨斯特看見那姑娘刷地使勁向菲爾游去,便叫道:「回去,斯苔拉!回去!」說著衝了出去。他從來沒游得那麼快過,正好在哈利德第二次冒上來的時候到達了他的跟前。原來是腳抽筋的緣故,把他救回去並不困難,因為他不掙扎。那姑娘停在艾捨斯特叫她站住的地方,等菲爾的腳一能著底,便馬上幫著扶住;一到海灘上,兩人就分坐在他的兩旁,揉擦他的手腳,兩個小的帶著驚懼的神色站在一旁。哈利德很快就露出了笑容。他說自己太不中用了,簡直不中用到極點了!如果弗蘭克扶他一下,他現在就能夠把衣服穿上了。艾捨斯特就去扶他,這時他看見斯苔拉的臉,又濕又紅,雙目眼淚汪汪,神情沮喪,完全失去了平靜;他想:「我叫她斯苔拉!不知道她會不會不高興?」
大家穿衣服的時候,哈利德靜靜地說:
「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胡說!」
穿好衣服之後,大家心裡都有點兒彆扭,便一同回到旅館裡,坐下來喫茶點,只有哈利德沒參加,他躺在自己的屋裡。吃了幾片果醬麵包之後,莎比娜說:
「我說呀,你要知道,你真是個好人!」弗蕾達便應和著說:
「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