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河邊,俯視著池子,心裡想:「說什麼青春和春天!誰知道,它們都怎麼樣兒了?」這時,他突然怕碰到個什麼人打斷他的回憶,便回到小巷,抑鬱地由原路重新來到十字路口。
汽車旁邊有一個灰鬍子的老雇農,拄著枴杖,在跟司機說話。一見他來到,老雇農馬上停止談話,好像犯了不敬之罪似的,用手碰一下帽簷,打算瘸著腿往小巷裡走去。
艾捨斯特指著那青青的狹長土墩。「這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老頭兒站住了,他的神色似乎說:「先生,你找對人啦!」
「是個墳,」他說。
「可是為什麼葬在這野地方呢?」
老頭兒微笑著。「這裡有個故事,您可以這麼說。講這個故事,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許多人都問起這個草皮土墩的來歷。在這兒附近,我們都管它叫『姑娘墳』。」
艾捨斯特遞過自己的煙袋荷包。「抽一筒?」
老頭兒又碰一下帽簷,慢慢地裝滿一隻古老的粘土煙斗。
他的兩隻眼睛打一團皺紋和頭髮中間向上瞧著,還是挺明亮的。
「如果您不見怪的話,我想坐一坐——我的腿今天有點兒不好受哩。」說著,他就在長草皮的土墩上坐下了。
「這墳上總有一朵花兒放著。它也並不太冷清;現在,有許多人經過這兒,坐著他們的新汽車,穿著新衣服——跟過去的日子不一樣啦。她在這兒有好多伴兒呢。她是個自殺的可憐人。」
「明白了!」艾捨斯特說。「葬在十字路口。我不知道這風俗還流行著。」
「啊!可是,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兒。那時我們這裡的教區牧師是個十分敬神的。讓我想,到下個米迦勒節,我領養老金就有六年啦,可是出事那年我才五十呢。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對這件事兒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了。她住在離這兒很近的地方,就在我常去幹活的納拉科姆太太家的農莊上——現在是尼克·納拉科姆當家啦。我還給他幹點兒零活呢。」
艾捨斯特靠在大門上,正在點他的煙斗,他那兩隻彎著的手在臉前停留了好一會兒,雖然火柴早已熄滅了。
「還有呢?」他說,自己覺得嗓音沙啞而奇怪。
「她是百里挑一的,可憐的姑娘!我每回經過這兒,都要放一朵花兒。她是個美麗的好姑娘,雖然他們不答應把她葬在教堂裡,也不答應葬在她自己指定的地方。」老雇農停了停,把一隻毛茸茸的、因艱苦的勞動而變了形的手,平放在墳上的野風信子旁邊。
「還有呢?」艾捨斯特說。
「可以這麼說,」老頭兒往下說,「我想是為了鬧戀愛——
雖然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哪知道姑娘們的心事,那不過是我的想法。」他的手捺著墳上的草皮。「我很喜歡這姑娘——不知道有誰不喜歡她的。可是她太好心腸了——毛病就出在這兒,我想。」他抬起頭來。艾捨斯特的嘴唇在鬍子底下哆嗦著,他又咕噥道:「還有呢?」
「那個時候是春天,也許正是現在這光景,要麼還要晚一些——開花的季節——有一個大學裡的年輕的先生,住在這農莊上——
人也是挺好的,就是有點兒顛三倒四。我很喜歡他,看不出他們兩個有什麼關係,不過依我想,他打動了姑娘的心。」老頭兒打嘴裡拿出煙斗,吐了口唾沫,繼續說:
「您瞧,有一天他突然走啦,從此就沒有回來。他的背包和一些東西,現在都還保存在這兒呢。使我一直想不透的是——他再也沒來要這些東西。他的名字叫阿捨斯,要不也跟這差不離兒。」
「還有呢?」艾捨斯特又說。
老頭兒舐一下嘴唇。
「她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打那天起,她變得好像昏頭昏腦啦,完全不正常啦。我這輩子沒見過一個人變得那麼厲害的——從來沒見過。莊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名字叫做喬·比達福德,對她也是挺好的,我猜他那種親熱體貼勁兒,常常折磨著她。她變得瘋瘋顛顛的。有時候,傍晚我趕牛回來,老看見她;她站在果園裡那棵大蘋果樹底下,直瞪瞪的瞧著前面。『呀,』我總想,『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是你叫人瞧了太可憐啦,這準沒錯兒。』」老頭兒重新點著煙斗,沉思地抽著。
「還有呢?」艾捨斯特說。
「記得一天我問她:『什麼事兒,梅根?』——她叫梅根·戴維,是威爾士人,跟她姑母納拉科姆老太太一樣。『你是有心事啦,』我說。『不,吉姆,』她說,『我沒心事。』『有,你有心事!』我說。『沒有,』她說著兩顆眼淚滾了下來。『你哭啦——
那又為什麼呢?』我說。她把手掩在心口,『我難受,』她說;『可是很快會好的,』她說。『不過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吉姆,我希望葬在這兒這棵蘋果樹底下。』我笑啦。『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說;『別傻。』『不,』她說,『我不傻。』好吧,我知道姑娘們的脾氣,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兩天後,大概傍晚六點光景,我趕著小牛經過,看見河裡躺著個黑胡胡的東西,就在那棵大蘋果樹附近。我對自己說:『難道是口豬——豬走到這地方,真好笑!』我走過去一瞧,才看清楚啦。」
老頭兒打住了;他的眼睛向上瞧著,目光明亮,神色痛苦。
「就是那姑娘,在狹窄的小池裡,那是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水變成的——
我看見那年輕的先生在這裡洗過一兩回澡。她趴著躺在水裡。有一棵金鐘花打石縫裡長出來,正好在她的頭頂。我瞧了她的臉,十分可愛,十分美,像娃娃的臉那麼平靜——真是美極啦。大夫瞧了說『就那麼一點兒水,要不是著了迷,是死不了的,啊!瞧她的臉,她正是著了迷。真美——害得我傷心地哭了一場!那時候已經六月啦,可是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找來剩下的一點兒蘋果花,把它插在頭髮裡。所以我才認為她是著了迷,這樣打扮了去走這條路。可不是!水還不到一英尺半呢。不過我要告訴您一件事——那個草地裡有鬼呢。這個,我知道,她也知道;誰也不能叫我相信那兒沒有鬼。我把她對我說過的話告訴大家,就是說她要葬在那棵蘋果樹底下。可是,我想這一說倒使他們變了主意——
看起來太像是她存心要尋短見的;他們就把她葬在這兒啦。那時候,我們的教區牧師是十分認真的,他是十分認真的。」
老頭兒又用手捺著墳上的草皮。
「看起來真是了不起,」他慢慢地補充說,「姑娘們為了愛情,會幹出這樣的事來。她是個好心腸的;我猜她的心是碎啦。可是我們到底什麼都不知道呀!」
他抬起頭來,好像等待對方稱讚他講的這個故事,但是艾捨斯特早已走了過去,彷彿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在小山頂上,就在他擺好了野餐的那個地方再過去一點兒,他挑了個別人看不見的處所,趴在地上。他的德行獲得了這樣的報應,愛的女神「塞浦琳」就是這樣報了她的仇!在他那朦朧的淚眼前面,現出了梅根的臉,淺黑的濕頭髮裡插著那枝蘋果花。「我做了什麼錯事?」他想。「我到底做了什麼呀?」但是,他無法回答。春天,春天的激情,春天的花和歌——
他和梅根心裡的春天呀!莫非就只因為愛神要找一個犧牲者!那麼,那個希臘人是對的——《希波勒特斯》裡的話直到今天還是真實的!
因為愛神的心如癡如狂,他的翅膀發著閃閃金光;當他創造出了他的春天,眾生拜倒春的魔力跟前;一切野生的年青的生命,無論在小河、大海和峻嶺,無論出生自大地的泥土或呼吸在紅色的陽光中;而且還有人類。寶座高據,塞浦琳,你獨自群臨萬眾!
那個希臘人是對的!梅根!梅根!打山上走來的可憐的小梅根!在那棵老蘋果樹底下等待著、張望著的梅根!死了的,打上美的烙印的梅根!……
有個聲音說:
「呀,你在這裡!瞧!」
艾捨斯特站起來,接過妻子的速寫,默默地呆視著。
「前景畫得對嗎,弗蘭克?」
「對。」
「可是似乎缺少了點兒什麼,是不是?」
艾捨斯特點點頭。缺少?缺少的是那蘋果樹、那歌聲和那金子!
1916年
黃子祥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