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喬裡恩上馬車的時候說:「我一個字也不願意相信!」他就會更忠實地表達了他的心情。
一想到詹姆士和他的女眷看見自己跟兒子在一起,不但在他心裡喚起了那種失意時經常感到的憤懣,也喚起了弟兄之間天生的敵意;這種敵意雖則是在孩提時種下的根,有時卻會隨著生命的成長鑽得愈堅愈深,而且,儘管表面上不露出來,卻能在適當的季節使它的植物結出最毒辣的果子。
在這以前,六弟兄之間也不過僅僅是暗地裡我疑心你,你疑心我——其實也是自然的——深怕哪一個比哪一個闊,說不上什麼惡感;等到大家死日子快到的時候——什麼哪一個不如哪一個,一死還不完結——這種疑心就變本加厲,簡直成了好奇心;那位替他們經管財產的人偏偏守口如瓶,決不透露一點;這人相當的精明,跟尼古拉總是說不知道詹姆士有多少,跟詹姆士總是說不知道老喬裡恩有多少,跟老喬裡恩總是說不知道羅傑有多少,跟羅傑總是說不知道斯悅辛有多少,只有跟斯悅辛談起時,說尼古拉一定很有錢,真是氣人。悌摩西是唯一不算在裡面的人,因為他手裡全是穩紮穩打的公債。
可是現在,至少在兩個弟兄之間又產生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懷恨。從詹姆士那樣無禮地刺探他的私事起——照他老兄的說法——老喬裡恩就咬定不相信關於波辛尼的這些傳聞。他的孫女兒受「這個傢伙」家裡的一個人欺負!他打定主意認為波辛尼是被人糟蹋。他背棄瓊一定另有原因。
瓊大約跟他吵了架,或者別的什麼;她的性子從來沒有這樣壞過。
可是,他要給悌摩西一點厲害嘗嘗,看他還繼續散佈不散佈流言!
他而且要說做就做,立刻上悌摩西家去,好好收拾他一場,免得再為這件事跑上第二趟。
他看見詹姆士的馬車橫在「巢廬」門前的人行道上。原來他們趕在他前面到了——肯定說,已經在呱啦呱啦講看見他的事情了!再過去,斯悅辛的灰色馬正跟詹姆士的兩匹棗騮馬交頭接耳,好像在竊竊私議他家的事情,同時兩家的馬伕也坐在上面竊竊私議著。
老喬裡恩把帽子放在狹窄穿堂內的椅子上,過去波辛尼的帽子也就是放在這張椅子上被人誤認做貓兒的;他用一隻枯瘠的手在自己留了大白上須的臉上狠狠抹了一下,像是要抹掉臉上一切表情的痕跡,就走上樓梯。
他看見客廳前間坐滿了人。這間客廳便是在最理想的時候——沒有客人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時候——也是相當滿的,原來悌摩西和他兩個老姊遵照他們這一輩人的傳統,認為一間屋子除非「好好」陳設一下,就算不上「漂亮」。因此這屋子裡有十一張椅子,一張長沙發,三張桌子,兩口櫥,還有無數的小擺件和小玩意兒,和一架大鋼琴的半邊。這時候屋子裡坐著史木爾太太、海絲特姑太、斯悅辛、詹姆士、萊西爾、維妮佛梨德、尤菲米雅(她是又跑來還那本她在午飯時讀完的《愛情和止痛藥》的)、尤菲米雅的好朋友佛蘭茜絲(她是羅傑的女兒,是福爾賽家的音樂家,會作曲子),所以只有一張椅子沒有人坐——當然,還有兩張椅子是從來沒有人坐的1——而那唯一可以插足的地方卻被那隻貓兒佔著,所以被老喬裡恩一腳踏個正著。
這些時,悌摩西家裡這樣多的客人倒是常有的事。這一家人全都對安姑太十分敬畏,沒有一個例外,現在她去世了,大家上「巢廬」都來得勤些,而且耽的時間也長些了。
斯悅辛是頭一個到的,呆呆坐在一張金背紅緞椅子上,那樣子比誰都要活得長久。他的確不愧波辛尼給他起的「胖子」稱號,身材又高又大,滿滿一頭白髮,一張剃光的刻板的胖臉,被這間陳設考究的屋子一襯,就更加顯得富於原始氣息。
他的談話,跟他近來許多談話一樣,一上來就轉到伊琳身上去,而且急切地向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表示他對於這項謠言的意見,因為他聽見這話已經傳開了。不會的——這是他的話——伊琳也許要跟人家調調情——一個漂亮女人總得縱情一下;可是他不相信會比這個更進一步。沒有一點可招物議的地方;她極其懂得事理,也極其知道她這樣地位和這樣門第的人應當怎樣行事!沒有——他本來想要說沒有「醜事」,可是這種想法太不堪了,所以他只揮一下手,那意思就是說——「算了罷!」
就算斯悅辛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一種獨身漢的看法——然而,老實說來,這家人家有這麼多人混得這樣好,而且都有相當的地位,還不是因為是門第的緣故嗎?就算他過去在談起自己祖上的時候,曾經聽見人一時悲觀抑鬱起來用「小農」和「毫不足道」的字眼來形容,他果真相信嗎?
不!他私下裡總是抱另一種見解,而且苦苦地把來摟在懷裡;他認為在自己的世繫上總有什麼地方是顯耀的。
「一準是的,」他有一次跟小喬裡恩說,那時候這孩子還沒有出事情。「你看看我們,全都混得很好!我們裡面一定有什麼高貴的血液。」
他從前很喜歡小喬裡恩:這孩子上大學時交的一些同學都不錯,那個老渾蛋查理-費斯特爵士的幾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也變了個大壞蛋——他都認識;這孩子而且有一種氣派——他竟會跟那個外國女子私奔,真是太可惜了——而且是個家庭教師!他一定要私奔的話,為什麼不挑個像樣的女子,大家也有點面子!他現在算什麼呢!在勞愛輪船公司當一名保險員;他們說他還畫些畫——畫畫!他媽的!他很可以混到喬裡恩-福爾賽從男爵那樣的地位,在國會裡當一名議員,在鄉下有一個莊子!
大戶人家有些人遲早總會受到某種衝動的驅使,上紋章局去打聽;斯悅辛也是由於這種驅使有一次跑到紋章局去;局裡的人告訴他,他跟那有名的福爾席肯定是同宗,而這個家族的族徽是「黑底紅線,右邊三顆帶鉤」;這樣說當然是希望他能採用。
可是斯悅辛並沒有採用;不過問清楚族徽上首的徽飾是一隻「原色雉雞」和一句箴言「賜福爾席」之後,他就把雉雞用在自己的馬車上和1這兩張椅子一張當是安姑太生前坐的,一張是悌摩西坐的,但是他從不下樓,所以等於沒有人坐。
馬伕的紐扣上,在自備的信紙上印上雉雞和那句箴言。至於那個族徽他只是藏在肚子裡,一半是因為自己並沒有付錢,把來畫在馬車上未免太招搖了,而他就恨招搖,一半也因為他跟國內任何講究實際的人一樣,對於自己不懂得的東西私心裡都不喜歡而且瞧不起——他覺得這個「黑底紅線,右邊三顆帶鉤」令人太難捉摸了,誰也會如此。
可是局子裡人當時告訴他,只要他付費,他就有資格採用,這句話他永遠記得,而且使他更加肯定自己是個士紳。不知不覺之間,族中其他的人也採用這個雉雞起來,有幾個比較認真的還採用了那句箴言;可是老喬裡恩不肯用那句箴言,說是胡鬧——在他看來,毫無一點意義。
這個徽飾究竟是起源於哪一個偉大的歷史事件,那些老一輩子的人也許心裡明白;可是碰到人追問起來時,他們卻慌慌張張說是斯悅辛不知怎樣找來的,撒謊誰都不肯,他們都有個感覺,好像只有法國人和俄國人才撒謊。
在小一輩中間,這件事情都諱莫如深,誰也不肯提;他們既不想傷長輩的心,也不想使自己顯得可笑;他們只是採用了這個徽飾.
「不,」斯悅辛說,「他有一次親眼看見過;肯定說,伊琳對待那個小『海盜』或者波辛尼——不管他叫什麼——的態度和伊琳對待他自己的態度絲毫沒有兩樣;事實上,他要說.」不幸這時候佛蘭茜絲和尤菲米雅走了進來,談話只好中止,因為這類事情當著年輕人是不宜於談論的。
不過斯悅辛雖則在自己剛講到要緊關頭時被人打斷,心裡微微感覺不快,不久又變得和氣起來。他相當喜歡佛蘭茜絲——族中人都叫她佛蘭茜。她很機伶,他們告訴他,說她靠自己那些曲子還賺了不少的花粉錢呢;他說這就是她聰明的地方。
他對自己對於女子採取一種開明態度相當得意,認為女子為什麼不可以畫點畫,或者作作曲子,甚至於寫本書,尤其是還能靠這上面賺點錢用用的話;完全可以——免得她們胡鬧。她們又不是跟男子一樣的!「小佛蘭茜,」人家通常都這樣帶玩帶笑地挖苦她,是一個重要人物;單單作為福爾賽家人藝術見解的一個常例看,她也是重要的。她其實並不「小」,個子相當的高,福爾賽家的深色頭髮,再加上灰色的眼睛,使她看上去頗具有所謂「凱爾特人的面孔」。她寫的歌曲都是這類的名目,像《喟然的歎息》,或者《母親,在我死之前吻我罷,母親》,裡面的疊唱就像讚美詩似的:
在我死之前吻我罷,母親;
吻我罷——吻我罷,啊,母親!
吻啊!吻我罷——在——我——
在我死之前吻我罷,母——母——親!
歌詞都是她自己寫的,此外還寫些詩。高興的時候,她還寫些華爾滋舞曲,其中有一首叫《坎辛登旋舞》的在坎辛登區差不多到處都唱,裡面有一個地方的頓挫很好聽,是這樣子:
很別緻的。還有她那些《給小朋友之歌》,既有教育意義,又風趣,尤其是《祖母的鯛魚》那一首,還有那只短歌叫做《一拳把他的小眼睛打青》,簡直象預言一樣充滿了當時新興的帝國精神。
這些歌曲哪一家出版社不要,有些雜誌象《高尚生活》和《閨秀指南》都大為捧場:「又是一支佛蘭茜-福爾賽小姐的輕快歌曲,珠圓玉潤,蕩氣迴腸。我們自己都感動得又是啼又是笑。福
爾賽小姐肯定是有前途的。」
佛蘭茜天生就是一個真正的福爾賽性格,所以一心一意只交像樣的人士——那些寫文章捧她的人,口頭上宣傳她的人,和交際場中的人——心裡永遠記著要在什麼場合才賣弄一下風情,眼睛一直留意她歌曲的價格穩步上升的情況;這在她心目中就是代表前途。她就是這樣使自己普遍受到尊重。
有一次,她因屬意一個人情緒有點激動——原因是羅傑一生中全力從事收集房地產的結果使自己唯一的女兒也染上收集愛情的嗜好了——就改寫起偉大真實的作品來,選擇了給小提琴演奏的長曲形式。這是她許多創作中唯一使福爾賽家人感到不安的一首。他們立刻就想到恐怕賣不掉。
羅傑對自己有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兒相當喜歡,而且時常跟人提起她替自己賺了不少零用錢,可是聽見這只提琴長曲大不高興。
「這樣糟糕的東西!」他稱這只曲子。原來佛蘭茜向尤菲米雅借了小佛拉幾阿萊第來,在王子園的客廳中演奏了一次。
事實上,羅傑的話是對的。是糟糕,但是——氣人的是,這種東西還賣不出去。凡是福爾賽之流都懂得,糟糕的東西只要賣得出去就一點不糟糕——談不上是糟糕。
然而,儘管這些人頭腦清楚,要看賣多少價錢來定一件藝術品的價值,福爾賽家有些人卻不禁替佛蘭茜惋惜,覺得她寫的都不是古典音樂;比如說,海絲特姑太就是一個,她一直都是喜歡音樂的。她而且覺得佛蘭茜寫的詩也不行;不過,誠如海絲特姑太說的,近來簡直看不見有人寫詩了;所有的詩都只是些「輕鬆的小調」。沒有人能夠寫出象《失樂園》或者《卻爾德-哈洛爾德》1之類的東西;這兩首詩隨便哪一首都使你感覺到真正是在讀詩。不過,佛蘭茜有點事情做做也是好的;別的女孩子花錢買這個買那個,她卻在賺錢!所以海絲特姑太和裘麗姑太一直都歡喜聽她談最近自己作的曲子的價錢又被她抬高了。
這時候她們正在聽她談,斯悅辛也在聽,不過他坐著假裝沒有在聽,因為這些年輕人講話講得非常之快,而且咕嚕咕嚕地,他簡直聽不出談些什麼!
「我真不懂得,」史木爾太太說,「你怎麼做得出來。我永遠沒有這樣老臉厚皮!」
佛蘭西淡然一笑,「我寧可跟一個男子打交道,不跟一個女人。女人都太精明!」
「親愛的,」史木爾太太叫出來,「我敢說我們並不精明啊。」
尤菲米雅又那樣不出聲地狂笑起來,最後發出那種尖叫;她像被人扼著脖子說道:「噢,你總有一天笑死我的,二姑。」
斯悅辛看不出有什麼好笑;他最不喜歡在自己看不出好笑的時候人家要笑。老實說,他根本就不喜歡尤菲米雅,每逢提到她時,總是說「尼古拉的女兒,她叫什麼名字——那個白臉?」他險些兒做了她的教父——說實在話,如果不是因為他堅決反對她那個外國氣的名字,他已經做成了。他就恨做人家的教父。有這些原因,所以斯悅辛裝出正經樣子向佛蘭茜說:「天氣很好——呃——在這種時候。」可是他過去不肯做她教父的事情尤菲米雅肚子裡完全清楚,所以轉向海絲特姑太,並開始告訴她,自己在教會百貨公司撞見伊琳——索米斯的妻子——的經過。「那麼索米斯跟她在一起嗎?」海絲特姑太問,原來史木爾太太還沒有機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索米斯跟她在一起?當然沒有!」「可是難道她單獨在外面跑嗎?」
「哦,不是的;有波辛尼先生跟她在一起呢。她的衣服穿得真漂亮啊。」
可是斯悅辛一聽見提到伊琳的名字,就惡狠狠望著尤菲米雅;的確,尤菲米雅不管她不穿衣服時怎麼樣,穿起衣服來可從不好看,所以他說:「穿得像個貴婦,我敢說。看見她真叫人開心。」
這時候有人通報詹姆士跟他的兩個女兒來了。達爾第酒癮上來,推說跟牙醫生約好了,叫他們在馬波門把他放下來,雇了一部馬車,這時候已經坐在畢卡第裡大街自己俱樂部的窗口了。他告訴他那些好友,說他妻子要帶他去拜會親友。這不是他幹的——不大象。呵呵!
他招呼侍役過來,叫他到外面穿堂裡看看四點三十分一次賽馬是哪匹馬贏的。他累得不能動了,他說,這也是實情;整個下午跟他妻子坐著馬車到處去「參觀」。後來他堅決不幹了。生活不能聽人家支配。
這時候,他正向那面拱窗望出去——他最喜歡這個座位,因為過路的人從這裡全可以望見——不幸,也許可以說是幸而——被他瞧見索米斯從靠綠公園的那一邊東張西望地穿過來,顯然打算上俱樂部來,因為他也是伊昔姆俱樂部的會員。
達爾第跳了起來;他一把抓起酒杯,嘴裡嘰咕了一句關於四點三十分賽馬的話,就匆匆溜進打牌室去了;這間屋子索米斯是從不進來的,在這間打牌室裡,孤獨地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面,他支配自己的生活到七點半鍾;算來索米斯這時候准已經走了。
要不得!只要他覺得心癢難熬,想到拱窗那邊去找人拉呱的時候,他就這樣再三告訴自己;他的經濟是這樣窘,「老頭子」(詹姆士)自從那次煤油股票出事之後——其實不能怪他——又是那樣不好說話,這時候隨隨便便跟維妮佛梨德吵起來,是絕對要不得的。
要是索米斯看見他在俱樂部裡,他沒有去看牙醫生的事就準會傳到她耳朵裡。沒有一個人家事情會傳得這樣快的。他不自在地坐在那些綠呢牌桌之間,一副欖黃臉上眉頭皺著,蹺著穿格子呢褲子的腿,漆皮鞋在昏暗中閃耀著,坐在那裡啃指頭,盤算要是那匹色鬼贏不了蘭卡州銀杯賽的話,這筆錢又向哪兒去找。
他的心思抑鬱地想到那些福爾賽家的人。這班人真是少見!一點油水都搾不到他們的——即使搾到,也是極端困難的事;這麼多的人裡面沒有一個說得上義氣,要末除非是喬治。比如,那個索米斯傢伙,你如果想跟他借個十鎊錢,就可以使他暈倒,或者,如果不暈倒的話,就會帶著他那天殺的傲慢的微笑望著你,就像你罪該萬死似的,全由於你沒有錢。
還有他那個老婆(達爾第不由得嘴裡生水了),他總想跟她親近親近,就如同人有個漂亮的舅嫂自然而然想親近一下一樣,可是倒霉的是這個——(他心裡用了一個粗鄙字眼)——連理也不理他——她望著他那副樣子就好像他是牛屎似的——然而她在這上面很有一手,他敢打賭。女人他是懂得的;這樣柔媚的眼睛和身腰不是白白生的,這一點索米斯那個傢伙不久就會懂得——他風聞的那個「海盜」老兄的事情不是沒有影子的。
達爾第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室內打一個轉,最後走到大理石爐板上頭那面鏡子跟前;他在鏡子前面站上好半天,望著自己的影子沉吟。那副尊容——這是某些人特有的——就像在亞麻油裡浸過似的,上了蠟的黑鬍子,短短兩撮出色的腮須;一隻微微彎曲而肥大的鼻子旁邊像要起一個瘰疬,這使他看了很著急。
就在這時候,老喬裡恩在悌摩西寬大的客廳裡找到那張剩餘的椅子坐下。他的到來顯然打斷了大家的談話,場面弄得很僵。裘麗姑太的好心腸是出了名的,趕快設法使大家鬆下來。
「是啊,喬裡恩,」她說,「我們剛才還談到你有好久不來了;不過我們也不必奇怪。當然,你是忙,是不是?詹姆士剛才還說一年中這個時候多麼忙——」
「他說的嗎?」老喬裡恩說,狠狠望詹姆士一眼。「只要各人管各人的事情,就決不會這樣忙。」
詹姆士本來坐在一張矮椅子上,膝蓋豎得多高在那裡呆想,這時候不自在地挪動一下自己的腳,不小心踩到那隻貓;原來那貓從老喬裡恩那裡逃到他身邊來躲難的,這叫做不智。
詹姆士覺得踏上一隻柔軟的毛茸茸的身體,駭然把腳抽回來,帶著著惱的聲音說,「你看,這兒有隻貓呢。」
「好幾隻呢,」老喬裡恩說,挨次地把那些人看看;「我剛才就踩到一隻1。」
接著是一片沉默。
後來史木爾太太扭動著手指頭,帶著可憐相的安詳向四面張一下,問道:「親愛的瓊好嗎?」
老喬裡恩嚴厲的眼睛■了一■,夾有好笑的神情。這個老太婆真是妙極了,裘麗!誰也比不上她說話那樣不識相!
「不好,」他說;「倫敦對她不相宜——人太多,閒話也太多!」
他把這些字著重地說出來,又盯著詹姆士的臉望。
沒有一個人說話。
大家全感覺處境太危險,切不可以亂說亂動。在這間陳設考究的客1英語裡的貓和中文的狐狸有同樣的涵義。
廳裡,全都有看希臘悲劇時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屋內擠滿了白髮蒼蒼、穿大禮服的老頭子和衣著時髦的女子;他們全屬於同一血統,在他們中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相似的地方。
並不是說他們就意識到這一點——那些司命運的惡神的光臨,人們只是隱隱覺得而已。
後來斯悅辛站起來。坐在這裡這樣受罪,他決不來——他可不吃哪個的言語!所以他做出特別神氣在屋子裡兜了一轉,跟每一個人握了手。「你告訴悌摩西說是我說的,」他說,「他保養得太過分了!」接著轉身向佛蘭茜——他看中佛蘭茜「機伶」——又接上一句:「你哪一天上我家裡來,我帶你坐馬車出城去玩。」可是話一出口,他就想起帶伊琳出城去玩的那一次,後來引出那麼多的閒話來,所以有這麼半晌站著一動不動,瞪著兩隻眼睛望著,彷彿等著看他這句話會招致什麼後果似的;後來忽然想起反正他一點不在乎,就轉身向老喬裡恩說:「再見,喬裡恩!你不應當不穿大衣在外面跑;你會吹出風濕痛來的!」說完,他用漆皮靴的尖子輕輕踢一下那隻貓,揚著自己的一身肉走了。
他走了之後,大家悄悄地相互望望,看剛才那句「出城」的話給大家什麼感想——這句話已經出了名,而且意義極端重大,因為在族中議論紛紛的那項隱約而怪誕的流言裡面,這是唯一的一條所謂正式公報。
尤菲米雅按捺不住了,發出一聲短笑,說道:「幸虧斯悅辛三伯沒有約我出城去。」
史木爾太太一面想安慰她,一面害怕這個話題會引起什麼難堪,想要斡旋一下,就答道:「親愛的,他喜歡帶穿得漂亮的人出去,使他面子上好看。我一直記得他帶我出城的那一次。真是長見識!」說完,她那張胖胖的老臉暫時顯出一種古怪的滿足;接著嘴噘起來,眼淚湧進眼眶子裡。原來她想起多年前那一次跟席普第末斯-史木爾坐馬車遊歷的事情來了。
詹姆士坐在矮椅子上,早已恢復原來那種緊張的沉思狀態,這時忽然清醒過來:「斯悅辛真是個可笑的傢伙,」他說,可是心不在焉。老喬裡恩的沉默,和嚴厲的眼光,嚇得大家噤不做聲。他對剛才講的那兩句話自己也感到彷徨起來——他原是來攻破這項謠言的,而他這兩句話反而使謠言顯得更重要了;可是他還在生氣。
他跟他們還沒有完;沒有,沒有,他還要收拾他們兩下。
他不想收拾這些侄女們,他跟她們沒有難過——老喬裡恩對待稍微看得過去的年輕女子總是溫和的——可是詹姆士這個傢伙,還有餘下的這幾個,也許比詹姆士好些,但是一個都不能饒過。所以他也問起悌摩西來。
裘麗姑太好多感到自己的小兄弟處境危險似的,忽然問他喝不喝茶:「茶在後客廳裡泡好了,」她說,「又冷又難吃,不過叫史密賽兒給你重泡一壺。」
老喬裡恩站起來:「謝謝,」他說,眼睛正視著詹姆士,「不過我沒有功夫喝茶,也沒有功夫聽什麼——閒是閒非,和其他的鬼話!已經是回去的時候了。再見,裘麗雅;再見,海絲特;再見,維妮佛梨德。」他跟其餘的人連招呼也不招呼一聲,就昂然走了出去。
一上了馬車,他的怒氣消失了,他氣起來時就是這樣——發作一頓之後,氣就平了。他的興頭忽然下去。這些人的嘴也許被他堵著了,可是換來什麼呢!他本來打定主意不相信這些謠言,現在他知道肯定是真的了,這就是他換得來的。瓊是被人遺棄了,丟掉她,找上了那個傢伙的媳婦!他覺得這是真事,但是硬著頭皮假裝不相信;在這種決心之下,他蘊藏在心裡的痛苦逐漸地然而堅決地發為一種對詹姆士父子的盲目忿恨。
那間小客廳裡剩下的六個女子一個男子開始談論起來,不過經過適才一段不快之後,談得都不怎樣自如;他們裡面每一個人雖則肯定自己沒有搬弄是非,但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其餘的六個人是有份的;因此全都心裡很生氣,而且弄得糊里糊塗。只有詹姆士一聲不響,心裡激動得厲害。
過一會,佛蘭茜說:「我覺得喬裡恩大伯這一年來老得厲害。你說怎樣,三姑?」
海絲特姑太微微縮一下頭:「哦,你問問二姑呢!」她說;「我是一點不知道。」
其他的人並不害怕同意她的看法,所以詹姆士抑然望著地板說:「他比從前差遠了。」
「我老早就看出來,」佛蘭茜接下去說;「他老得不像樣子了。」
裘麗姑太搖搖頭;一張臉忽然整個噘了起來。
「可憐的喬裡恩,」她說,「他應當有人照應才是!」
大家又沉默下來;後來,就像深怕被人丟下來溜單似的,五位客人不約而同站起來,告辭走了。
客廳裡又只剩史木爾太太,海絲特姑太和那隻貓,遠遠關門的聲音通知她們悌摩西出來了。
那天晚上,海絲特姑太在她那間後臥房裡——這原是裘麗姑太的,後來裘麗姑太住了安姑太的房間——剛才睡著,史木爾太太就開了房門進來,戴一頂粉紅睡帽,手裡拿一支蠟燭:「海絲特!」她說。「海絲特!」
海絲特姑太在被裡微微哆嗦一下。
「海絲特,」裘麗姑太又叫一聲,非要弄清楚她已經醒了沒有,「我真替可憐的親愛的喬裡恩發愁。你看應當給他想點什麼辦法呢?」她把最後兩個字重重說一下。
海絲特姑太在被裡又哆嗦一下,她的聲音聽上去微微帶有討饒的口氣:「辦法?我怎麼知道呢?」
裘麗姑太滿意地轉身走了,為了不驚動親愛的海絲特,關門關得格外輕,讓那扇門從手指間滑出來,「克達」一聲關上。
回到自己房裡,她站在窗口從紗布窗簾的一條縫隙裡窺望公園樹木上面的月亮;窗簾拉了起來,免得被外面人看見。就這樣子,一張渾圓的臉,戴著粉紅色睡帽,噘著嘴,眼中含淚,她想著「親愛的喬裡恩」,這樣老又這樣孤零,想著自己怎樣來替他想點辦法;這樣他就會喜歡她起來——使她自從席普第末斯-史木爾去世之後,第一次有了一個人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