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很多的人,包括當時正在初露頭角的「活體解剖激烈派」雜誌的編輯在內,都會認為索米斯沒有丈夫氣,應當把他妻子門上的鎖敲掉,把妻子痛打一頓,跟她仍舊快快活活過著結婚的生活。
目前人類的殘忍行為雖然不像過去那樣可恨地被仁慈的意味沖淡掉,可是國內一部分溫情主義的人盡可以放心,因為索米斯這類事情是全然不來的。原來在福爾賽家人中間,打罵的行為並不受歡迎;他們太小心謹慎了,而且,整個說來,心腸也太軟。拿索米斯來說,他的性格裡總還帶有一般的自尊心,這點自尊心雖不足以使他真正做出什麼慷慨的事情,卻足以阻止他聽任自己做出極端卑鄙的事情,除非是在他極度氣憤之下。最大的理由是這個十足的福爾賽堅決不肯承認自己有什麼可笑的地方。他除掉把妻子老老實實打一頓外,別無辦法可想,因此他也就一聲不響容忍下來了。
從夏天起,一直到秋天,他照樣上他的事務所,理他的藏畫,並且請朋友到家裡來吃晚飯。
他暑天也沒有出門,因為伊琳不肯離開倫敦。羅賓山的房子雖則造好了,始終還是空著,沒有主兒。索米斯對「海盜」提出控訴,要求他賠償三百五十鎊的損失。
一家叫佛裡克—艾布的律師事務所代表波辛尼提出辯護。他們一方面承認事實,但是對索米斯的通信提出異議;這封信如果去掉一些法律名詞的話,就等於這樣:那句「根據這封信的條件『全權作主』」完全是自相牴觸的。
也是機會湊巧——這種機會在法律界那些掌握機要的人士中雖則難得碰到,但也不是不可能的——有不少關於這項對策的消息傳到索米斯耳朵裡來。原來他的事務所裡那位同夥勃斯達有一次往法院訟費檢察官華米斯萊家中赴宴,碰巧就坐在普通法院的年青辯護士1姜克利的旁邊。凡是法律界聚會,碰到婦女不在座時,總逼得要談些所謂「本行」;就因為這個緣故,那位年輕有為的姜克利辯護士就跟他的鄰座提出一個不涉及他個人利害的難題來;這位鄰座的姓名他並不知道,因為勃斯達一直都是在幕後活動,外面很少人曉得他的名字。
姜克利說他碰到一件案子,裡面有一點「很微妙」。接著他就把索米斯這件案子裡的難題講給他聽,同時小心保持著一切職業上應守的秘密。他說他跟人家談過,那些人都認為「很微妙」。不幸的是,引起爭執的數目很小,「不過對於他的當事人來說卻他媽的關係很大」——華米斯萊家裡的香檳酒雖則不好,可是很多——他擔心法官可能會敷衍了事。他打算大大的幹一下——這一點很微妙。他的鄰座怎麼一個看法?勃斯達為人本來極端深沉,所以什麼話都沒有說。可是事後他把這1英國的律師分出庭與不出庭兩種,為了分別起見,在本書中把出庭律師都譯作辯護士。
事告訴了索米斯,有點近於惡意開玩笑,原來他這人雖則不大說話,一個普通人的愛惡還是有的;最後他還說出自己的意見,認為這一點的確「很微妙」。
我們這位福爾賽根據原來的決定,已經把這件案子委託喬布林一波爾特律師事務所辦理了;委託之後,立刻就懊悔沒有親自辦理這件事。當他收到波辛尼方面送來的辯護書副本之後,他就上這家律師事務所來。
這時喬布林律師已經故世了好幾年,經手這件案子的是波爾特;波爾特告訴索米斯,在他看來,這一點相當微妙;他很想請教一下專家的意見。
索米斯叫他去請教一位能手,兩個人就去找到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認為他是數一數二的;華特布克把文件留在手裡六個星期,然後寫了下面的意見:
「在我看來,這封信的真正解釋跟雙方的原來動機有很大關係,要看審判時雙方的口供才能決定。我認為應當設法從建築師這方面弄到一點材料,表示他承認自己知道用錢不能超出一萬二千零五十鎊。至於要我研究的那一句『根據這封信的條件「全權作主」』的話,這一點很微妙;不過我覺得大體說來『波瓦盧控訴白拉斯地德水泥公司』一案的判例是可以援用的。」
他們就根據這個意見著手起來,向對方提出些質詢書,但是可恨的是佛裡克—艾布的回信非常之高明,信裡什麼都沒有承認,而且也不損害到自己的權益。
索米斯到十月一號才看到華特布克的意見書,就在餐室裡等候用晚飯的時候。這使他心緒很是不寧;倒不完全是因為看見「波瓦盧控訴白拉斯地德水泥公司」案件的判例可以援用的緣故,而是因為這一點最近由他自己看來也顯得微妙了;這裡有一種非常可喜的引起爭執的地方,正合法律界的口胃,好借此大顯身手。他自己如此看法,現在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也是如此看法,一個人怎麼會不著急呢?
他坐著盤算著這件事,瞠著眼睛望著空壁爐的爐欄;原來時間雖則已經是秋天,今年的天氣卻始終晴和,就好像仍舊是八月下旬似的。急的滋味真不好受;他恨不得一腳踩斷波辛尼的脖子才痛快。
自從羅賓山那天下午之後,他就沒有見過波辛尼;雖說如此,他始終覺得波辛尼就在他的眼前——那張瘦削的臉上的兩個高顴骨和一雙熱情的眼睛,他腦子裡一直記得。可以說他始終沒有擺脫掉那天夜裡天亮時聽見孔雀叫的感覺,覺得波辛尼常在這房子左近窺伺,這並不是過甚其辭。每到天晚時,他看見有什麼人在門口走過,那個身形都像是「海盜」——喬治給他起的這個綽號真是再確切沒有了。
伊琳仍舊跟波辛尼會面,這一點他是肯定的;至於在哪裡會面,或者怎樣一個會面法,他不知道,也不想問;他私心裡隱隱有一種顧忌,覺得事情知道多了反而不好辦。這些時,好像一切都是地下活動。
有時候他問起妻子上哪兒去的——這句話是所有的福爾賽都免不了要問的,因此他也照樣不放過——她的樣子顯得很古怪。她那種鎮靜的派頭真是了不起,可是偶然間在她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具上——儘管一直在他眼中是那樣莫測高深——也會隱隱看出一種他一向不大看到的神情來。
她有時連午飯也出去吃;當他問起貝兒生,太太是不是在家裡吃午飯時,貝兒生的回答時常是:「沒有吃,老爺。」
他極端不贊成她一個人在外面閒蕩,而且跟她當面說過。可是她並不理會。她不聽他勸告的那種若無其事的派頭有些地方使他又駭又氣,然而又不禁好笑。的確,她好像心裡在自鳴得意,認為把他壓下去了。他站起來,把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的意見書放下不看,上樓進了她的臥室,原來她白天並不鎖門——他看出她總算識得體面,不讓傭人瞧見笑話。她正在刷頭髮,這時轉過身來向著他,凶狠得有點莫名其妙。
「你有什麼事情?」她說。「請你離開我的房間!」
他答:「我要知道我們兩個中間這種情形還要繼續多久?我已經容忍了好久,再不能忍下去了。」
「你能不能離開我的房間?」
「你能不能把我當作你的丈夫?」
「不能。」
「那麼,我就要逼你非叫你把我當作你丈夫不可。」
「來嗎!」
他眼睛睜得多大的,對她回答得這樣鎮定,甚為駭異。她嘴唇閉成一條線;一大堆蓬鬆的頭髮覆著裸露的肩頭,異樣地金光燦爛,越發襯托出那雙深褐的眼睛——眼睛裡面燃燒著畏懼、仇恨、鄙視和那種他習見的異樣的勝利感。
「現在,你可以不可以離開我的房間?」
他轉身悻悻地走了出去。
他明知道自己不打算逼她,而且看出她也知道——知道他有所忌憚。
他有個習慣,經常跟她談一天裡做些什麼事情:有些什麼當事人上事務所來找他;怎樣替巴克斯辦妥一件房產押款的;那件多年不決的佛裡爾對福爾賽的訟案最近的情形!這件案子的起因全由於他的叔祖尼古拉把自己的財產處置得過於慎重了,慎重得入了魔。把財產捆得牢牢的,誰也得不到手,這件案子看上去將要永遠成為幾個律師的衣食飯碗,直到世界末日為止。
他還談自己上喬布生行看過,談在倍爾買爾大街達萊倫父子畫廊裡看見一張布齊爾的畫,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就被人買去了。
他對布齊爾、華托和這一派的所有畫家都很看得上。他有個習慣,經常拿這些事情跟她談,甚至現在還照常跟她談,在吃晚飯的時候一談就談上半天,好像這樣滔滔不絕談著時,他可以不感到內心的痛苦似的。
時常,碰到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她跟他道晚安時,他總企圖吻她一下。也許他暗懷一種希企,能夠哪天晚上她會讓他吻她;或者僅僅由於他覺得做丈夫的應當吻一下自己的妻子。就算她恨他,這個古禮無論如何總不應忽略,那樣就是自己理虧了。
而且她為什麼要恨他呢?便是到現在他還是信不了。被人家恨的滋味真是說不上來——這種情緒太偏激了;然而他也恨波辛尼,那個「海盜」,那個窺伺的流浪漢,那個夜遊神。在索米斯的心目中,他好像永遠潛匿在哪裡等著——永遠在遊蕩。啊,可是他一定過得很潦倒呢!那個年青的建築師伯吉特曾經看見他從一家三等飯館裡出來,神氣非常之頹喪!
時常他躺在床上睡不著時,自己盤算著這種看上去永遠沒有個完結的局面——除非她會忽然明白過來——他的腦子裡從來沒有認真想到要和自己的妻子離異過.
還有福爾賽家其他的那些人!他們在索米斯這出幕後悲劇的目前階段擔任了什麼角色呢?
說實在話,都簡直沒有擔任什麼,因為他們都往海邊去了。
他們都住在旅館裡,療養院裡,或者自己租賃的房子裡,天天出來洗海水浴;給自己儲存起一大堆臭氧準備過冬。
每一房都在自己挑選的葡萄園裡,把自己最喜愛的海空氣當作葡萄一樣來培植,選剔,搾汁,裝瓶。
到了九月底才開始看見他們各自歸來。
他們一個個身強體壯,臉上的氣色紅紅的,坐著小載客馬車,每天從各個終點站到達家中。第二天早上就看見他們各回各的行業去了。這底下一個星期天,悌摩西家裡從午飯起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都擠滿了人。
這裡面談的閒話實在太多,而且太有趣了,來不及一一細講;在這些談話當中,史木爾太太提到索米斯和伊琳並沒有出門。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卻有待於一位比較和這件事情無關的人來補述了。
有位馬坎德太太是維妮佛梨德-達爾第頂要好的朋友;在九月裡一個下午將近四五點鐘的時候,這位馬坎德太太跟小奧古斯特-菲力巴在裡希蒙公園騎腳踏車鍛煉身體,碰巧被她撞見伊琳和波辛尼正從鳳尾草叢那邊向幸恩門走去。
這個可憐的小女人可能是口渴了;她在一條又乾又硬的公路上騎了好長一段路,一面騎著腳踏車,一面和菲力巴講著話,這樣子——倫敦人全知道——便是最強壯的身體也是吃不消的;也可能是因為她看見清涼的鳳尾草叢——「那兩個」從裡面走出來的——使她艷羨起來。原來山頂上那片清涼的鳳尾草叢上面的橡樹長得亭亭如蓋,許多鴿子就在樹上唱著連綿不斷的合歡曲;當那些馴鹿悄悄走過時,秋天就向草叢裡那些情人的耳朵裡喁喁低語著。鳳尾草叢啊!你是一去不返的歡樂,是天地交泰的漫漫長夜裡那些金黃的時刻,是牡鹿的樂園,是山羊神的神廟——那些在夏日薄暮圍著樺木女仙白銀身體跳躍的山羊神!
這位太太和福爾賽家所有的人都認識,上次瓊訂婚舉行的茶會她也到場,因為一看見眼面前她要對付的是這兩個人時,自己並不覺得茫然無措。她自己的婚姻可憐並不圓滿,可是她心地明白,手段又高明,結果她丈夫被她逼得犯了一件大錯,而她自己卻從容完成了必要的離婚手續,同時並不引起輿論的譴責。
由於有這些緣故,她在男女的事情上眼睛最毒;她住的那座分成許多小公寓的大廈裡就聚集了有不計其數的福爾賽,這些人做了一天生意下來主要的消遣就是談論各人之間的私事。
可憐的小女人,她可能是口渴,但肯定是談得膩味,因為菲力巴的口才太風趣了。所以在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碰上了「那兩個」在她簡直是如獲至寶。
碰到這個馬坎德,就像全倫敦的人碰到她一樣,時間老人也要駐足一觀。
這個身材矮小然而人才出眾的女人的確值得注意;她有一雙無所不窺的眼睛,和一副伶牙利齒;這些,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索解,都是被她用來替天行道的。
她有一種久經疆場的派頭,非常照顧得了自己,有時簡直弄得人很侷促。在摧毀當前仍在阻礙文明車輪的騎士精神這件事上,她那種做法恐怕比任何時髦女子的貢獻都大。她為人行事都極端漂亮,所以人家談起她時都親熱地稱呼她「小馬坎德!」
她穿的衣服又緊貼又合身,而且是一個女子俱樂部的會員,不過又不是那種一心只想著婦女權利的神經不寧、神色淒慘的會員。她的那些權利都是不知不覺地享受到的,隨隨便便就到了她手裡;她而且十分懂得一方面盡量利用這些權利,同時並不引起她所依附的那個偉大階級的反感,不但沒有反感,反而欽佩她;所以如此,倒不完全由於她對人態度和藹,而是由於她的家世、教養和掌握了那個秘密的、可靠的尺度——財產意識。
她是貝德福州一個律師的女兒,外祖父是牧師;她嫁了一個性情平和的畫家,愛好自然簡直愛得入魔,終於遺棄了她去搭上一個女戲子;在她這一段痛苦的結婚過程中,她始終都顧念著上流社會裡的那些戒律、信念和觀感;及至獲得自由之後,她毫不為難就全心全意奉行起福爾賽主義來了。
她經常總是那樣興高采烈的,而且「消息特別靈通」,所以到處受人歡迎。大家都覺得她完全照應得了自己,決不會上人家的當,所以當有人在萊茵河或者賽瑪特山碰見她一個人,或者跟一個女子、兩位男子一同旅行時,他們並不覺得詫異或者不以為然;正由於她有這種了不起的不上當的本領,所以所有福爾賽家的人都從心裡喜歡她,這就使她能夠一毛不拔而盡量享受別人的一切。大家都認為,如果要保存和增加我們裡面最好的女性典型的話,希望就應當寄托在象馬坎德太太這樣的女人身上。她從來沒有生過兒女。
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人使她特別不能容忍的話,那就是男人喚做的那種「嬌媚」的柔順女子;尤其是索米斯太太,她一直就不喜歡。無疑的,她私心的感受是,如果「嬌媚」一旦被人承認為女子的標準的話,那麼精明強幹就要垮台;伊琳具有的那種微妙的誘惑力偏偏使她不能熟視無睹,所以她就恨她——尤其是碰到這種所謂「嬌媚」使她沒法子對付時,她就更加恨得厲害。
不過她說,她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什麼動人之處——她沒有種——她決不會把持得了自己——誰都可以叫她上當,這是一望而知的——老實說,她就看不出她有什麼地方使男人傾倒。
馬坎德太太並不真正是個壞人,不過經過那一段結婚生活的苦難之後,為要維持她當前的地位,她覺得表示「消息靈通」非常之有必要,所以對於公園裡面「那兩個」的事情是否應當保持緘默,她根本沒有想到。
她有時候上悌摩西家裡來,照她平時的說法,「去給那些老骨董解解悶」;那天晚上,她剛巧在悌摩西家吃晚飯。請來的陪客永遠是那幾個:維妮佛梨德-達爾第和她的丈夫;還有佛蘭茜——她算藝術界,因為大家知道馬坎德太太常在《婦女樂園》雜誌上寫些婦女服裝的文章;另外,如果找得到的話,還有海曼家的兩個男孩子給她賣弄一下風情;這兩個孩子雖則從來嘴裡不說,但大家都相信他們很放縱,而且對時髦社會裡一切最時新的玩意兒都十分熟悉。
在七點二十五分的時候,馬坎德太太關上她小小穿堂裡的電燈,穿上她赴歌劇場的兔鼠領大衣,到了外面走道裡,停一下看看帶上大門鑰匙沒有。這些自成格局的小公寓甚為方便;光線和空氣誠然沒有,可是自己要關上就可以關上,要出去就出去。沒有傭人麻煩你,無拘無束,不像從前可憐親愛的佛萊德一天到晚阻在你眼前,失魂落魄的樣子,捆得人動都不能動。可憐的親愛的佛萊德,她跟他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是個十足的傻瓜;可是一想起那個女戲子,便是在現在,還使她嘴邊露出一絲敵對的鄙薄的微笑來。
她使勁帶上門,在走道裡一路過來,走道兩邊是陰沉的赭黃牆壁,一眼望去是數不盡的編了號數的棕色門。電梯正開下來;馬坎德太太把大衣的高領子裹到耳朵,頭上紅褐色的頭髮一絲不亂,站著一動不動等候電梯開到自己這一層樓停下。鐵柵門格郎一聲開了;她走進電梯。裡面已經有了三位乘客,一個穿大白背心的男子,一張光滑滑的大臉就像個吃奶的孩子,兩位老太太,手上都戴著無指手套。
馬坎德太太向他們笑笑;她個個人都認得;這三個人本來全都不講話,很有派頭,當時立刻交談起來。這就是馬坎德太太成功的秘訣。她會逗人談話。
從五層樓一直開到底,談話就沒有斷過;開電梯的背過身去,在鐵柵欄中間露出一張諷刺的臉。
四個人在樓下分手,穿白背心的男子欣欣然上彈子房去,兩位老太太去吃晚飯,並且相互地說:「有意思的小女人!」「真是個話匣子!」
馬坎德太太上她的馬車。
當馬坎德太太在悌摩西家裡用晚飯的時候,席上的談話(雖則永遠沒有人能勸悌摩西本人出來參加)就帶上一般福爾賽中間所流行的那種比較廣泛的社會名流的口吻;他在悌摩西家裡所以這樣受重視無疑的就是這個緣故。
史木爾太太和海絲特姑太都覺得她的談話很別緻,聽得非常開心;都說「要是悌摩西能跟她會會多好!」她們覺得馬坎德太太對他有益處。比如說,她會告訴你查理-費斯特的兒子最近在蒙地卡羅做些什麼事情;告訴你丁毛斯-艾第那本時髦小說裡人人感到奇怪的女主角究竟是誰;還告訴你巴黎那邊婦女穿大腳管褲子的一些事情。她而且很懂事;象尼古拉大兒子的那個叫人煩神的就業問題,她就全部清楚;事情是這樣的,尼古拉的老婆要兒子進海軍,尼古拉本人要兒子學會計,認為這樣安全些。馬坎德太太堅決不贊成小尼古拉進海軍。在海軍裡面,你非得特別聰明或者社會關係特別好不可,否則他們就不會提拔你,就是這樣卑鄙;再說,一個人進海軍究竟指望些什麼呢?就算你做到海軍大將——還不是那一點點薪俸!一個會計師機會多得多,不過要給他找一個好廠家,開頭不會出岔子的。
有時候,她也會告訴她們一點證券交易所的內幕消息;不過這並不是說史木爾太太跟海絲特姑太聽了就會照做。她們也沒有錢投資;可是這些話卻使她們接觸到生活的實況,因此聽得她們非常起勁。這是一件大事。要去問問悌摩西,她們說。可是她們並沒有去問他,因為沒有問,她們就知道這種消息悌摩西聽了反而煩心。不過事後有好幾個星期她們都會悄悄翻閱馬坎德太太說的那家報紙——這家報紙很受她們重視,認為它真正代表當時的時髦風氣——看看「布拉特紅室石」或者「羊毛雨衣公司」的股票究竟是上漲還是下跌。有時候她們連公司的名字都找不到;那樣她們就等到詹姆士或者羅傑,甚至於斯悅辛來到時,帶著興奮好奇的心情,連聲音都顯得抖了,問他們波立維亞石灰亞鉛公司的股票怎樣——她們在報紙上連名字都找不到。
羅傑就會回答:「你們問這個做什麼?廢紙!你們準要跌得頭青眼腫——把錢投在石灰和那些你們不懂的東西上面!哪個告訴你們的?」
及至問清楚馬坎德太太跟她們怎樣說的,羅傑就走了,到商業區向人家打聽一下,說不定在這些股票上自己也投點資。
當時晚飯正吃到一半,事實上剛巧是史密賽兒端上羊胛肉的時候,馬坎德太太神情活躍地環顧一下,就說:「哦!你們曉得今天我在裡希蒙公園碰上哪一個?你們決計猜想不到——索米斯太太跟——波辛尼先生。他們一定是下鄉看房子回來的!」
維妮佛梨德咳了一聲,沒有一個人說話。這個見證是他們每一個人潛意識裡都等待著的。
說句公道話,這實在不能怪馬坎德太太;她跟三個朋友結伴去游瑞士和意大利湖沼區剛回來,所以沒有聽到索米斯跟他的建築師鬧翻了。因此,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這句話會給聽的人那樣深刻的印象。
她身子坐得筆直,臉色微頳,轉動著兩隻尖銳的小眼睛把一張張臉望過來,估計她這句話產生的效果。海曼家的兩個男孩子一邊一個坐在她旁邊,同樣一張瘦削、緘默、飢餓的臉向著盆子,繼續吃羊胛肉。
這兩個,加爾斯和吉賽,長得非常之象,而且形影不離,所以人家都把他們叫作「德羅米歐哥兒倆」1。他們從來不談話,而且好像成天無所事事。人家通常都當作他們在準備一個重要的考試;總是看見他們在附屬他們房子的公用花園裡散步,帽子不戴,手裡拿著書,牽著一頭獵狐的短毛狼犬,相互間不說一句話,永遠抽著煙,這樣成幾個鐘點下去。每天早上,兩個人各自騎一匹出租的瘠馬,馬腿就跟他們自己的腳一樣瘦,在相隔五十碼的光景,緩轡向坎普登山馳去;每天早上,約摸過了一個鐘點之後,仍舊相隔五十碼的光景,又看見他們緩緩馳回來。每天晚上,不管他們在哪裡吃晚飯,在十點半左右總可以看見他們在阿蘭布拉音樂廳站池裡靠著欄杆站著。
這哥兒倆從來沒有看見不在一起過;他們就這樣安度著歲月,顯然十分滿足。
在這不好受的當兒,他們心裡忽然被那種上流人士的情緒隱隱激動起來,所以都轉身望著馬坎德太太用著差不多同樣的口吻問道:「你見1莎士比亞喜劇《錯中錯》中的兩個相貌相似的孿生奴隸。
到那個——?」
馬坎德太太沒想到會這樣問她,詫異得把叉子放了下來;史密賽兒正走過她眼前,當時就把盆子撤去。可是馬坎德太太非常鎮定,立刻說:「這羊肉真好,我還得再吃一點。」
可是事後回到客廳裡面,在史木爾太太旁邊坐下來之後,她決心把這件事情弄個明白。她開口說:
「好一個美人兒,索米斯太太;那樣的多情!索米斯真是好運氣!」
她一心想要打聽一點消息,就忘掉適當照顧福爾賽家人那種礙面子的感覺;這家人再有什麼苦衷是決計不肯讓外人分擔的;史木爾太太整個身體呼嚕一聲挺起來,一副莊嚴的面孔,帶一點抖說:
「親愛的,這件事情是我們從來不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