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將近一年之後,雷西先生才與世長辭;然而紐約輿論一致認為是買畫的事兒要了他的命。
    他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看到畫後,當天便把他的律師請來,後來據說他重新立了遺囑。由於痛風病復發,雷西先生臥床不起,健康狀況急轉直下。因此大家覺得,雷西夫人原來打算於是年秋天為畫廊落成典禮而舉辦的晚會,還是延期「為宜」。這種變故使得雷西一家人閉口不提那些藝術品的問題。然而在雷西家外,它們卻成了那年冬天的熱門話題。
    據傳。除了雷西先生,只有兩個人見過那些畫,一個是唐納德森-肯特先生,因為他有到過意大利的殊榮;另一個是代理人裡迪先生,因為是他從箱子裡把畫取出來的。面對雷西家糾纏不休的親戚朋友,裡迪先生非常謙恭地回答:「呃,事實上,我沒有受過專門教育,無法鑒別畫的真假優劣。僅能分辨它們的大小尺寸;這些畫在我看來稍小了些……我是說,有點兒小……」
    據說,肯特先生曾相當坦率地對雷西先生表明心跡——人們風言風語地說,他竟然宣稱在意大利從未見過劉易斯帶回的那種畫,還對它們是否真的購自意大利有所懷疑。但在公開場合,他始終態度曖昧,人們以為是小心謹慎,其實完全是膽小怕事。除了謹慎的一句:「這些問題完全無傷大體。」沒人能套出他什麼話來。
    據信雷西先生沒敢去徵求於扎爾家的意見。小約翰-於札爾才帶回一幅拉斐爾,啟然要盡量避免一番太傷感情的比較、雷西先生沒有同他們,也沒有同其他任何人再提過雷西畫廊。然而遺囑打開後人們才得知,他原來是將那些畫遺贈給了兒子。兩個女兒則分得剩餘的全部財產,絕大多數不動產歸雷西夫人所有。雷西夫人據說領受了某些指示。或許正是遵照其中某項要求,她編居半載便魂追雷西先生而去。在三一教堂墓地,她被安置在丈夫身邊。她的遺囑(和雷西先生的立於同一個星期,顯然是他口授的)表明,准許劉易斯在有生之年一年獲得五千美元;其餘的,由女兒們平分。要知道,憑著雷西先生的節儉和苦心經營,他的資產已步入紐約最雄厚的家族之列。兩個女兒,一個立即嫁到肯特家,另一個跟於扎爾家的公子結了婚,而後者,即薩拉。安(劉易斯從沒有特別喜歡過她),晚年常做如是表白:「噢,不,我從來都不妒嫉可憐的哥哥有那些可笑的古畫。瞧,我們有一幅拉斐爾呢」
    那幢房子矗立在第三馬路和第十大街的夾角上。這是劉易斯-雷西的一位遠親的財產,最近落入他的手中,因為這位遠親立了一份「老紐約遺囑」。根據遺孫他所有的親戚,以關係疏密為準,均可不同程度地受益。這一個街區顯得有些陳舊,房子也年久失修;不過由於劉易斯-雷西夫婦婚後一直隱居塔裡鎮,所以就立即搬了進去。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父親去世後不到一年,劉易斯就和特裡希-肯特結婚了。這樁聯姻肯特夫婦不太情願。他們甚至說什麼侄女本可以找個更般配的;但由於他們的一個尚未結婚的兒子總是表現出對特裡希深切的同情,他們經過慎重考慮,認為,畢竟把她嫁出去總比讓她糾纏比爾強。
    劉易斯-雷西夫婦已結婚四年,在這一段歲月裡他們已經把紐約徹底忘體,好像他們背井離鄉已有半個世紀似的。在那裡他們都不曾展露頭角。特裡希本來只不過是肯特家的灰姑娘。劉易斯作為雷西家百萬資產的繼承人,倒曾顯赫一時,但那段痛苦的插曲將此一筆勾銷,最終剝奪了他的繼承權。
    他們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所以,當劉易斯宣佈說自己繼承了埃比尼澤舅舅的房子時,正在給嬰兒毛毯上繡花的妻子幾乎連頭都沒有抬。
    「埃比尼澤舅舅在紐約的房子?」
    他長出了一口氣。「現在我能辦畫展了。」
    幀,劉易斯——」她扔下毛毯。「我們要住在那兒嗎?」
    「當然,房子相當寬敞。我想拿一樓的兩間角屋當展室,那兩間房子光線適中,埃比尼澤表兄的後事就是在那兒料理的。
    「噢,劉易斯——」
    如果有什麼能使劉易斯相信自己意志的力量,那便是他妻子的態度。只需聽聽那絕對服從的南叱細語。他就會感到父親的某種專斷湧上心頭;自然他希望更通情達理地運用這種力量。
    「你會喜歡的吧,特裡希?我知道。你在這兒悶得慌。」
    「她的臉刷地一紅。「悶?有你呢,親愛的?再說,我喜歡鄉村。不過我也會喜歡第十大街的。只是——你說房子需要維修?」
    他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打算借點錢。如果有必要——」他壓低嗓音——「我將把畫當作抵押。」
    他看見她睜大了眼睛。「噢,那可不行!我還有好些省錢的法子呢!」
    他把一隻手放到妻子的手上,把臉側過去。因為他知道這樣比正面看她要強有力得多。他不敢保證妻子完全領會了他關於這些畫的意圖;甚至拿不準自己是否希望她領會。現在他每週都去紐約,神秘而又鄭重其事地忙碌著種種計劃、說明書和其它名目繁多的商務;而特裡希則待在塔裡鎮,熬著炎炎夏日,等待著小生命的降臨。
    夏末,一個小女孩誕生了,洗禮時被命名為路易莎;孩子幾個星期天的時候,劉易斯-雷西離開鄉下舉家遷往紐約。
    「這下可好了!」劉易斯心裡想著。馬車在第十街的鵝卵石路面上顛簸著向埃比尼澤表兄的房子駛去。
    馬車停住了。劉易斯把妻子扶下車,保姆抱著嬰兒踉在後面。他們一齊站定了,仰頭看著房屋的正面。
    「噢,劉易斯——」特裡希倒抽了一口氣;甚至小路易莎也發出贊同的哭聲。
    大門上,——埃比尼澤表兄那體面、保守而且極其獨特的前門上——懸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大招牌,上面刻著:
    基督都藝術畫廊
    週日2-4時開放
    入場費25美分兒童10美分
    劉易斯看到妻子臉色變得蒼白,連忙摟住她。「相信我,只有這個辦法才能把那些畫搞得家喻戶曉。必須讓它們出名,」他說著,心中湧起了昔日的熱情。
    「是的,親愛的,當然。可……向大家?公開?」
    「如果只給朋友們看,那有何用呢?他們的看法已經形成了。」
    她歎了一口氣表示認可。「不過……入場費……」
    「如果以後我們負擔得起,畫廊將免費開放。但在此其間——」
    「噢,劉易斯,我完全理解!」妻子緊依著他,勇敢地從莊嚴的招牌底下走過。還在抗議的孩子跟在後面。
    「終於要看到那些畫重見天日啦!」她高聲說,便一轉身走進門廳,撲到丈夫懷裡。
    「它們只需要……讓人欣賞。」他回答道,受到妻子的鼓勵,滿面放光。
    自從隱居鄉里,劉易斯形成了一套生活制度,不看報紙就成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妻子也積極效仿。他們生活在遠離塵世的密封的小圈子裡,好像塔裡鎮的小屋坐落在另外一個更幸福美好的星球上似的。
    然而,基督教藝術畫廊開放以後,劉易斯認為他有責任違背這種態度。於是便悄悄衝出去買了些重要的報刊。再回到家時,他徑直去了嬰兒室。他知道,特裡希總在那時給小姑娘洗澡。然而這時已比他料想的來得晚……這個儀式已經完了,嬰兒已經在那簡樸的小床上躺下睡著了,母親蜷著身子坐在爐火旁,雙手捂著臉。劉易斯立即猜到她也看見了那些報紙。
    「特裡希,你千萬不要……認為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抬起一張淚痕斑斑的臉。「噢,親愛的!我原以為你從來不看報。」
    「平常並不看。可是我認為我有責任——」
    「是啊,我明白。可是正如你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只需要耐心和毅力。」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張開雙臂抱住他,頭貼在他的胸脯上;「最親愛的,只是我最近又仔細算了一下帳;即使我們只在嬰兒室裡生火,別的地方的火都不生了,那間房和看守的工資恐怕……尤其要是畫廊每天對外開放的話……」
    「我也想過這件事了;從今以後我自己充當門房和看守好了。」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她的眼睛。「這是考驗,」他想道。她那黑紅的臉龐變白了,雙眼睜得老大,竭力想抑制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珠。然後她用歡快的聲音說。「這會挺有意思的,是嗎,劉易斯?聽聽人們說些什麼……,因為一旦人們對這些畫瞭解得多一點,看懂了,他們肯定會說一些很有意思的話……對嗎?」她轉過身抱起了熟睡中的路易莎。「對嗎?哦,你這個小寶貝,小寶貝呀。」
    劉易斯也轉過了身,啊,全紐約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能夠這樣做!他能夠聽到全城的人們都在議論這件新的醜聞,他親自給這些畫當講解——而她對冷嘲熱諷更為敏感,卻又不大為使徒熱忱所動,那種嘲笑聲在她耳朵裡會發出多大的迴響呀。然而他這種痛苦僅僅轉瞬即逝。無時無刻盤踞在他心頭的唯一的想法是,只有使人們知道這些畫、才能替自己辯白;所以他不能再在小事上費神。無知的記者們的嘲笑嚇不倒他;一旦這些畫被有教養、有頭腦的人看到了,它們就會為自己辯白的——尤其要是他能在場進行講解的話

《假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