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蔥綠的草坪平緩地延伸到波光瀲灩的大海邊。
鮮紅的天竺葵和錦紫蘇鑲在草坪的邊緣,漆成巧克力色的鑄鐵花瓶間隔地擺在通向大海的蜿蜒小路上,整齊的礫石路上空是一個個牽牛花與盾葉大竺葵繞成的花環。
在懸崖邊到方形木屋中途(木屋也被漆成巧克力色,遊廊的錫頂是黃棕色相間的條紋,相當於涼棚),背靠灌木叢安置了兩個很大的箭靶,草坪的另一端,面對箭靶搭了個真帳篷,四周是長凳和庭院坐椅。一群身著夏裝的女士和穿灰色長禮服、戴高禮帽的紳士或站在草坪上,或坐在長凳上;不時有一位穿漿棉布衣服的窈窕淑女執弓走出帳篷,朝其中的一個箭靶射出一箭,看客們則中斷交談,觀看結果如何。
紐蘭-阿切爾站在木屋的遊廊上,好奇地俯視這一場面。在漆得珵亮的台階兩側,一邊一個碩大的藍瓷花盆,擺放在鮮黃的瓷座上。每個花盆裡都種滿帶穗的綠色植物。遊廊底下是寬寬的一排藍繡球花,邊緣處是密密麻麻的紅色天竺葵。在他身後,透過那些起居室的雙扇落地玻璃門上隨風搖曳的花邊門簾,可以窺見玻璃般平滑的木紋地板。地板上像島嶼般分佈著上光印花棉布蒲團和矮腳扶手椅,鋪著天鵝絨的桌面上擺滿了盛在銀器裡的甜點。
紐波特射箭俱樂部總是把8月份的賽會安排在博福特家。迄今為止,除了槌球,還沒有哪項運動可與之抗衡的射箭運動,正由於人們對網球的喜愛而逐漸被淘汰。但網球運動仍被認為粗俗不雅,不適於社交場合。作為展示漂亮衣服和優雅姿態的機會,射箭仍固守著它的陣地。
阿切爾好奇地俯視著這熟悉的景觀。令他驚異的是,當他對生活的反應發生如此徹底的改變之後,生活竟然還在沿著老路延續。是紐波特使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變化的程度。去年冬天,他和梅在紐約那所帶弓形窗和龐貝式門廳的黃綠色新房裡安頓下來後,就如釋重負地重新過起了事務所的常規生活。日常活動的恢復像鏈環般把他與過去的自我聯繫起來。隨後還發生了一連串令人興奮的快事:首先是為梅的馬車選了一匹引人注目的灰色駿馬(馬車是韋蘭家送給他們的),其次是搬進永久的住處;另外,他還不顧家人的懷疑與不滿,按自己夢寐以求的方式孜孜不倦地用黑色壓紋紙、東湖書櫥、「純正」扶手椅和桌子佈置了他的新圖書室。在「世紀」,他又見到了溫塞特,在「紐約人」,找到了跟他同類的時髦青年;他將一部分時間獻身於法律,一部分用於外出吃飯或在家招待客人,偶爾還抽個晚上去聽歌劇或看戲。他的生活看來依然相當實際,當然也相當本分。
然而紐波特意味著擺脫了一切責任而完全進入了度假氣氛。阿切爾曾勸說梅去緬因海岸一個遙遠的小島上度夏天(那去處恰如其分地叫做荒山),有幾個大膽的波士頓人和費城人曾經在那兒的「土著」村裡野營,報道了那裡迷人的風光與深水密林間類似捕獸人的野生生活方式。
然而韋蘭一家一貫是去紐波特過夏天,他們在峭壁上擁有自己的一個小方屋。他們的女婿提不出任何正當理由說明他和梅為什麼不與他們同往。正像韋蘭太太相當尖刻地提醒的,對梅來說,如果條件不允許她穿,那麼就犯不著在巴黎疲勞不堪地試穿那些夏裝。像這一類的論點,阿切爾目前還沒有辦法反駁。
梅自己也不明白阿切爾為什麼對這麼合情合理、這麼愉快的消夏方式表現出令人費解的勉強。她提醒說,當他過單身生活時一直是很喜歡紐波特的。既然這是不爭的事實,阿切爾只得聲稱,這次他一定會比以往更喜歡那兒,因為是他們兩人一起去。然而,當他站在博福特家的遊廊上,注視著外面草坪上興高采烈的人群時,不禁心頭一顫,驀然醒悟:他根本不會喜歡這兒了。
這不是梅的錯,可憐的愛人。如果說他們在旅行中時而有些小小的不合拍,那麼,他們回到梅熟悉的環境後也就恢復了和諧。他早就預見到梅不會令他失望,他確實沒有看錯。他結了婚(就像大多數年輕人那樣),是因為正當他過早地厭棄了一系列毫無目標的感情冒險之時,遇到了一位十分迷人的姑娘。她代表著和睦、穩定、友誼以及對不可推卸的責任的堅定信念。
他不能說自己的選擇是個失誤,因為梅滿足了他期待的一切。毫無疑問,能成為紐約一位最美麗、最受歡迎的年輕妻子的丈夫,是令人高興的;更何況她還是一位性情最甜蜜又最通情達理的妻子。阿切爾對這些優點決非無動於衷。至於結婚前夕降臨的那陣短暫的瘋狂,他已能克制自己,認定是業已摒棄的最後一次試驗。在他頭腦清醒的時候,想起他還會夢想娶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真感到不可思議。她僅僅作為那一串幽靈中最悲哀、最鮮活的一個留在他的記憶裡。
然而經過這一番排解與清除,他的心卻成了個空蕩蕩的回音室。他想,博福特家草坪上興奮、忙碌的人們彷彿一群在墓地裡嬉戲的孩子那樣令他震驚,其原因就在於此。
他聽到身旁——的裙裾聲,曼森侯爵夫人從起居室的落地窗口飄然而至。跟往常一樣,她打扮得格外花哨,俗不可耐。頭上戴著一頂意大利麥梗草帽,上面纏著一圈圈褪色的網紗,雕花象牙傘柄撐著的黑絲絨小陽傘,在比它還大的帽沿上方滑稽地晃來晃去。
「親愛的紐蘭,我還不知道你和梅已經來了!你自己是昨天才到的,是吧?啊,工作——工作——職責……我明白。我知道,很多做丈夫的除了週末都不可能來這兒陪妻子,」她把腦袋一歪,瞇起眼睛,無精打采地望著他說。「可婚姻是一種長期的犧牲,就像過去我常對埃倫講的——」
阿切爾的心臟奇怪地猛然一抽,停止了跳動,就像以前那次一樣,好像「啪」地關上一道門,把他與外界隔開了。但這種間斷一定是極短暫的,因為不一會兒他就聽到梅多拉回答問題的聲音,那問題顯然是他恢復了聲音後提出的。
「不,我不打算呆在這兒。我要和布蘭克一家去他們普茨茅斯美妙的幽居地。博福特太好了,今天早晨他派他那一流的跑馬來接我,所以我至少來得及看一眼裡吉納的花園聚會;不過今晚我就要回去過田園生活了。布蘭克一家真是別出心裁,他們在普茨茅斯租了一所古樸的農居,邀請了一群有代表性的人物。」她躲在帽沿下的頭輕輕一低,臉色微紅地補充說:「這個星期,阿加松-卡弗博士將要在那兒主持一系列內心活動的會議呢。與這兒世俗消遣的快樂場面的確是個鮮明的對比——不過,我一直就生活在對比中!對我來說,最要命的就是單調無聊。我老是對埃倫講:要當心無聊,它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我那可憐的孩子正經歷一種亢奮狀態,對世事深惡痛絕。我想你知道吧,她拒絕了所有到紐波特來的邀請,甚至拒絕和她的祖母明戈特在一起。連我也很難說服她隨我去布蘭克家,真讓人難以置信!她過著一種不正常的病態生活。唉,她若是聽了我的話就好了……那時候門還開著……那時候一切都還有可能……我們何不下去看看吸引人的比賽?我聽說梅也是選手之一呢。」
博福特正穿過草地,從帳篷那兒朝他們漫步走來。他高大、笨拙的身體被緊緊扣在一件倫敦長禮服中,扣眼上別著一朵自己種的蘭花。阿切爾已有兩三個月沒見他了,對他外貌的變化感到吃驚。在夏天毒辣辣的陽光下,他臉上血色過重,有些浮腫,若不是他那挺直的寬肩膀,他走路的姿勢就像個吃得過多、穿得過厚的老人。
關於博福特的流言有很多。春天,他乘坐自己的新遊艇去西印度群島進行了一次長途旅遊。據說,在他所到之處,總有一位頗似范妮-琳的女士伴隨。那艘遊艇建造於克萊德河,裝備了貼瓷磚的浴室和其他一些聞所未聞的奢侈品,聽說花了他50萬美元。回來時他送給妻子的珍珠項鏈像贖罪的貢品般華美絕倫。博福特的財產足以承受這種揮霍,然而令人不安的謠言卻經久不息,不僅在第五大街而且還在華爾街流傳。有人說他投機鐵路虧了本;另一些人則說,他被她那一行裡一個最貪得無厭的人敲了竹槓。對於每一次破產危機的報道,博福特總是以新的揮霍作答:修建一排嶄新的蘭花花房,購買一群新賽馬,或是在他的畫廊裡添置一幅新的梅索尼埃或卡巴耐爾的畫。
他面帶平時那種半是嘲諷的微笑走近侯爵夫人和紐蘭。「嗨,梅多拉!那些跑馬幹得怎麼樣?40分鐘,嗯?……唔,不算壞,這就不會嚇著你了。」他和阿切爾握了握手,然後隨他們轉過身去。他站在曼森太太另一側,低聲說了幾句他們的同伴聽不見的話。
侯爵夫人用她那奇特的外語回答:「我有什麼辦法?」這句法語更讓博福特愁眉緊鎖;但他瞧著阿切爾時卻裝出一副好模樣,面帶祝賀的笑容說:「瞧,梅要奪得頭獎了。」
「啊,這麼說頭獎還是留在自家人手上了,」梅多拉用流水般的聲音說。這時他們已走到帳篷跟前,博福特太太裹著少女戴的紅紫色棉布圍巾和飄逸的面紗迎了上來。
恰巧梅-韋蘭從帳篷裡走了出來。她一身素裝,腰間束一條淡綠色的絲帶,帽子上繞著常春籐編織的花環,那副狄安娜女神般超然的神態就跟訂婚那天晚上走進博福特家舞廳時一模一樣。此刻,她目光中似乎沒有一絲思緒,心裡也沒有任何感覺。她丈夫雖知道她兩者兼備,卻再次驚異於她的超凡脫俗。
她手握弓箭,站在草地上的粉筆標記後面,將弓舉至肩頭,瞄準目標。她的姿態十分典雅,一出場便博得一陣輕輕的讚美聲。阿切爾感到了所有者的喜悅,正是這種感覺時常誘騙他沉浸於片刻的幸福。她的對手有裡吉-奇弗斯太太、梅裡家的姑娘們,還有索利家、達戈內特家及明戈特家幾位面色紅潤的女孩,她們焦急地站在她身後,十分可愛地圍成一堆。棕色的頭髮、金色的支架、淺色的棉布服飾及帶花環的帽子,在起射線上方混合成一道柔和的彩虹。沐浴著盛夏的光輝,姑娘們個個年輕漂亮,卻沒有哪一個像他妻子那樣如寧芙1般從容自如。這時,只見她繃緊肌肉,笑眉一顰,全神貫注地使足了勁。
1Nymph:希臘、羅馬神話中居於山林水澤的仙女。
「天呀!」阿切爾只聽勞倫斯-萊弗茨說,「沒人會像她那樣拿弓的。」博福特回擊道:「不錯。可只有這樣她才能射中靶子。」
阿切爾感到一陣無端的憤怒。男主人對梅「優雅舉止」略帶輕蔑的恭維本應是做丈夫的希望聽到的,一個內心粗鄙的人發現她缺乏魅力,這不過是又一次證明她的品質高尚而已。然而,這些話卻使他心裡有一絲震動。假如「優雅」到了最高境界竟變成其反面,帷幕後面竟是空洞無物,那將怎麼辦呢?他看著梅——她最後一輪射中靶心後,正面色紅潤、心態平靜地退出場地——心中暗自想道:他還從未揭開過那片帷幕。
她坦然地接受對手和同伴的祝賀,表現出最最優雅的姿態。沒有人會嫉妒她的勝利,因為她讓人覺得即使她輸了,也會這樣心平氣和。然而當她的目光遇到丈夫的眼睛時,他那愉快的神色頓然使她容光煥發。
韋蘭太太那輛精工製作的馬車正等候著他們。他們在四散的馬車中穿行離場,梅握著韁繩,阿切爾坐在她身旁。
下午的陽光仍然滯留在美麗的草坪上與灌木叢中,車輛排成兩行在貝拉烏大街來往行進,有四輪折篷馬車,輕便馬車,雙座活篷馬車及雙人對座馬車。車上載著盛裝的女士、紳士們,他們或是從博福特的花園聚會上離去,或是結束了每天下午的海濱兜風趕著回家。
「我們去看看外婆好嗎?」梅突然提議說。「我想親自告訴她我得了獎。離吃飯時間還早著呢。」
阿切爾默許了,她撥馬沿納拉甘塞特大街下行,橫穿斯普林街後,又向遠處多石的荒地駛去。就在這片無人問津的地方,一貫無視先例與節儉的老凱瑟琳,在她年輕的時候選中一塊俯瞰海灣的便宜地面,為自己建了一座有許多尖頂和橫樑的鄉村別墅。在矮小濃密的橡樹叢中,她的遊廊延伸到點綴著小島的水面上。一條蜿蜒的車道通向漆得珵亮的胡桃木前門,路的一側有幾隻鐵鑄牡鹿,另一側是一個個長滿天竺葵的土丘,上面嵌著些藍色玻璃球。門的上方是帶條紋的遊廊頂篷,門內狹長的走廊裡鋪的是星形圖案的木條地板,黑白間色。走廊裡共有4個方型小房間,天花板下貼著厚厚的毛面紙,一位意大利畫匠將奧林匹斯山諸神全部塗在了上面。自從明戈特太太發福以後,其中的一間就改成了她的臥室;相鄰的那間供她消磨時光。她端坐在敞開的門與窗之間一把大扶手椅裡,不停地揮著芭蕉扇。由於她異常突出的胸部使扇子遠離身體的其他部位,所以扇起的風只能吹動扶手罩的邊穗。
因為是老凱瑟琳的干預加快了他的婚事,她對阿切爾表現出施惠者對受惠人的熱情。她相信他是由於不可抗拒的愛才缺乏耐心,作為衝動的熱情崇拜者(只要不會讓她破費),她老是像個同謀似的對他親切地眨眨眼睛,開個暗示性的玩笑。幸運的是梅似乎對此無動於衷。
她興致勃勃地觀察、品評比賽結束時別在梅胸前的那枚鑽石包頭的箭形胸針。她說,在她們那個年代,一枚金銀絲裝飾的胸針就讓人心滿意足了;但是不可否認,博福特把事情辦得著實很漂亮。
「這可真是件傳家寶呢,親愛的,」老夫人咯咯笑著說,「你一定要把它傳給你的大女兒。」她捏了捏梅白皙的胳膊,注視著她臉上湧起的紅潮。「哎呀!我說什麼了讓你臉上打出了紅旗?難道不要女兒——只要兒子嗎,嗯?老天爺,瞧,她又紅上加紅了!怎麼——這也不能說?老天——當我的孩子們懇求我把男女諸神全都畫在頭頂上時,我總是說,太感謝了,這樣誰也不用到我這兒來了,我什麼也不用怕了!」
阿切爾哈哈大笑,梅也亦步亦趨,笑得眼睛都紅了。
「好了,現在給我講講這次聚會吧,親愛的。從梅多拉那個傻瓜口中,我可休想聽到一句實話,」老祖宗接著說。這時梅卻大聲說:「你說梅多拉姨媽!她不是去了普茨茅斯嗎?」老祖宗心平氣和地答道:「是啊——不過,她得先來這兒接埃倫。哎——你們還不知道吧?埃倫來和我呆了一天。不來這兒過夏天可真是太蠢了,不過我有50年不跟年輕人抬摃了。埃倫——埃倫!」她用蒼老的尖聲喊道,一面使勁向前探身,想看一眼遊廊那邊的草坪。
沒有回音。明戈特太太不耐煩地用手杖敲打著光亮的地板。一個纏著鮮亮頭巾的混血女傭應聲而來,告訴女主人她看見「埃倫小姐」沿小路去海邊了。明戈特太太轉向了阿切爾。
「像個好孫子那樣,快去把她追回來。這位漂亮女士會給我講聚會的事,」她說。阿切爾站了起來,彷彿像在夢裡一般。
自從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以來,一年半的時間裡,他經常聽到人們提起「奧蘭斯卡」的名字,他甚至熟悉這段時間她生活中的主要事件。他知道,去年夏天她呆在紐波特,並頻頻涉足社交界;但到了秋季,她忽然轉租了博福特費盡周折為她覓得的「理想寓所」,決定去華盛頓定居。冬天,阿切爾聽說(人們總能聽到華盛頓漂亮女人的事),她在一個據說要彌補政府之不足的「卓越外交學會」裡大出風頭。阿切爾十分超脫地聽了那些故事,聽了關於她的儀表、她的談話、她的觀點與擇友的各種相互矛盾的報道,就像在聽對一個早已故去的人的回憶那樣。直到這次射箭比賽,梅多拉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才感到埃倫-奧蘭斯卡又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侯爵夫人那笨拙的咬舌音喚出了爐火映照的小客廳的影像,以及空寂無人的道路上回歸的馬車車輪的聲響。他想起了曾經讀過的一個故事:幾個托斯卡納農民的孩子,在路旁的洞穴裡點燃一捆草,在他們塗畫的墳墓裡喚出默然無語的故人的影像……
通向海濱的路從宅院坐落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水邊一條人行小道,路旁垂柳依依。阿切爾透過柳慢瞥見了石灰崖的閃光,還有崖上沖刷得雪白的塔樓和英雄的守塔人艾達-劉易斯住的小房子,她將在裡面度過年高德劭的餘生。越過燈塔是一片平坦的水域和官方在山羊島豎起的難看的煙囪。海灣向北延伸是金光閃閃的普魯登斯島,島上滿是低矮的橡樹,遠處的科拿內柯特海岸在暮雹中一片朦朧。
從綠柳掩映的小徑上拱起一道纖細的木質防波堤,一直延伸到一幢寶塔式的涼亭;塔裡站著一位女士,斜倚欄杆,背對著海岸。阿切爾見此停住腳步,恍然如從夢中醒來。過去的回憶只是一場夢,而現實是坡頂那所房子裡等著他的那些事情:韋蘭太太的馬車沿著門外橢圓形軌跡遛了一圈又一圈;梅坐在傷風敗俗的奧林匹斯眾神之下,因為隱秘的希望而容光煥發;貝拉烏大街盡頭的韋蘭別墅,在那兒,韋蘭先生已穿好就餐禮服,手持懷表,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臉色陰鬱而焦躁不安——因為這個家裡的人永遠都清楚什麼鐘點辦什麼事。
「我是什麼人?女婿——」阿切爾心想。
防波堤盡頭的人影紋絲不動。年輕人在半坡上站了很久,注視著海灣來來往往的帆船、遊艇、漁船以及由喧噪的拖輪拖著的運煤黑駁船掀起層層波浪。涼亭裡的女士似乎也被這景色吸引住了。在灰濛濛的福特-亞當斯城堡遠處,拉長的落日碎裂成千萬個火團;那光輝映紅了一隻從石灰崖與海濱的夾道中駛出的獨桅船船帆。阿切爾一邊觀看,一邊想起了在《肖蘭》中看到的那一幕:蒙塔古將艾達-戴斯的絲帶舉到唇邊,而她卻不知他在房間裡。
「她不知道——她想不到。如果她出現在我身後,我會不會知道?」他沉思著;忽然又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在帆船越過石灰崖上那盞燈之前她不轉過身來,我立刻就走。」
船隨著退卻的潮水滑行,滑過石灰崖,遮住了艾達-劉易斯所在的小房子,越過了掛燈的塔樓。阿切爾等待著,直到船尾與島上最後一塊礁石之間出現一道很寬的閃閃發光的水域,涼亭裡的人影依然紋絲未動。
他轉身朝山上走去。
「真遺憾你沒找到埃倫——我本想再見見她的,」他們在薄暮中驅車回家時梅說道。「可也許她並不在乎——看來她變化太大了。」
「變化?」她丈夫平淡地應聲說,眼睛盯著馬抽搐的耳朵。
「我是說她對自己的朋友那麼冷漠,放棄了紐約和她的家,和那麼古怪的人混在一起。想想吧,她在布蘭克家會多麼不自在!她說這是為了防止梅多拉姨媽受損害,阻止她嫁給討厭的人、可有時候我想,我們一直很讓她厭煩。」
阿切爾沒有搭話,她接下去說:「我終究還是不明白,她跟她丈夫在一起是不是會更快活些。」話語間帶有一絲冷酷,這是阿切爾在她那坦率稚嫩的聲音中從未聽到過的。
阿切爾爆發出一陣笑聲。「上天啊!」他喊道;當她困惑地皺著眉轉過臉看他時,他又說:「我以前可從沒聽你說過一句冷酷話。」
「冷酷?」
「對——觀察受罰者的痛苦扭動應該是天使們熱衷的遊戲。但我想,即使是他們也不會認為人在地獄裡會更快活。」
「那麼,她遠嫁異國可真是件憾事,」梅說,她那平靜的語氣儼然如韋蘭太太應付丈夫的怪癖。阿切爾感到自己已被輕輕推人不通情理的丈夫一族。
他們駛過貝拉烏大街,轉彎從兩根頂部裝著鑄鐵燈的削角木門柱間通過,這標誌著到了韋蘭別墅。窗戶裡已透出閃閃的燈光,馬車一停,阿切爾便瞥見岳父恰如他想像的那樣,正手持懷表,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臉上一副煩悶的表情——他早就發現這樣遠比發怒靈驗。
年輕人隨妻子走入門廳,感到心情發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在韋蘭家的奢華與濃厚的韋蘭氛圍之中,充滿了瑣碎的清規戒律與苛求,老是像麻醉劑一樣悄悄侵入他的機體。厚重的地毯,警覺的僕人,無休無止嘀嘀嗒嗒提醒的時鐘,門廳桌子上不斷更新的一疊疊名片與請柬——它們結成一條專橫的鎖鏈,把家庭的每個成員每時每刻捆縛在一起,並使任何豐富的、不夠系統的生存方式都成為不真實、不可靠的。然而此時此刻,變得虛幻而無足輕重的卻成了韋蘭的家,以及這個家裡等待他的那種生活,而海濱那短短的一幕,他站在半坡上躊躇不決的那一幕,卻像他血管裡流的血一樣與他貼近。
整整一夜他都沒有入睡。在那間印花棉布佈置的寬敞臥室裡,他躺在梅的身旁看著斜照在地毯上的月光,想像著埃倫-奧蘭斯卡坐在博福特的馬車後面,穿過閃光的海灘回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