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希莫在樹上的最初日子裡沒有目的或計劃,他只是渴望認識和佔有他的那個王國,因此他一天不得空閒。他真想很快地將他的領土勘探一遍,直到達遠處的邊境。逐棵樹、逐根枝地去發現,調查出它能向他提供的全部資源。我說的是:他想這麼做,而實際上我們時常看見他降落在我們的頭頂上,以野生動物的那種極其敏捷的奔忙姿態出現,雖然有時人們看見那些動物也會蹲伏著不動,卻總是保持著彷彿即將躍起的姿勢。
他為什麼回到我們的花園裡來呢?看見他在母親的望遠鏡視線範圍之內轉來轉去,從梧桐樹上跳到聖櫟樹上,人們會說,促使他回來的動力,他的情感中心自然是那要同我們吵架的情緒,他存心折磨我們或惹我們生氣(我說我們;是因為我自己那時還不會理解他想些什麼。當他需要東西時他認為同我的聯盟是無可懷疑的,其餘的時候,他從我頭上經過就像沒有看見我似的。)
而他來這裡僅是路過而已。是玉蘭花邊的那堵牆吸引著他,我們看見他任何時候都出沒於彼,當那金髮小姑娘肯定還沒有起床之前或她已經被一群老媽子或姑姑們拉進屋裡以後,他也會去的。在翁達利瓦家的花園裡,樹的枝幹象奇特的動物的鼻子或吸管一樣翹伸著,地上象星星一樣鋪滿了從綠色的籐條上長出的葉緣鋸齒狀的葉子。黃色的竹子輕盈地搖曳,發出翻動紙張似的沙沙聲。柯希莫從最高的樹上如癡如狂地盡情欣賞那色彩斑讕的綠色,陽光通過層層綠色而呈現的光怪陸離的閃爍,沉浸在這異常的安寧靜謐之中,他情不自禁地頭朝下倒吊起身子,於是在他的眼裡,倒轉過來的花園變成了一座森林。一座不屬於大地的森林,一個嶄新的世界。
往往這時薇莪拉出現了。柯希莫突然瞥見了她,她已經坐上鞦韆正要蕩起來,或者是騎在矮馬的鞍子上,要不就是聽見從花園的深處響起了低沉的獵號聲。
翁達利瓦侯爵家的人對於小女孩外出遊玩從不耽心,當她走著去時,身後跟隨所有的大姑小姨。她只要跨上馬鞍就自由得像空氣一樣了,因為姑姑姨姨們都不會騎馬,無法盯住她的去向。另外.她同那些流浪兒們的交往太不可思議了,家人們的腦子裡連想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對於那個從樹上闖入的小男爵,他們馬上發覺了,並且提防著他,仍然不失輕蔑高傲的態度。
我們的父親,與此相反,他把來自柯希莫的搗亂的煩惱,通通化作對翁達利瓦家的仇恨,他幾乎要歸咎於他們,好像是他們把他的兒子引誘進他們的花園,款待他並鼓勵他搞這種造反的把戲。突然間,他決定進行一次捉拿柯希莫的搜捕,不是在我家的莊園裡而要在柯希莫正好在翁達利瓦家的花園裡的時候。可能是強調對鄰居的這種侵犯意圖,他不願由他去率領這次搜查。由他親自出面向翁達利瓦家要求交還自己的兒子一一這件事情,無論如何地無真憑實據,也本應是貴族紳士之間的一項光明正大的交道——,可是他派了一支由律師埃內阿·西爾維奧·卡雷加騎士帶領的僕役隊伍。
這些僕人用梯子和繩子武裝好之後,浩浩蕩蕩地來到翁達利瓦家的大柵欄門前。律師騎士,身穿長袍頭戴圓筒形無邊氈帽,含糊其辭地要求放他們進去並致歉意。這使翁達利瓦一家人以為他們來修剪一些枝條伸進了他們園子裡的我們家的樹。騎士一面鼻孔朝天地望著樹上,一面跟踉蹌蹌地跑著,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抓,……抓……」他們問道:「你們的什麼東西逃跑了?一隻鸚鵡嗎?」「兒子,長子,小孩兒。」律師騎士急急忙忙地說著,讓人把木梯架在一棵七葉樹上,他自己開始往上爬。只見柯希莫坐在上面好像什麼事兒也沒有似地晃悠著兩條腿。薇莪拉呢,她也像沒事兒一樣,沿著小路滾鐵環玩。僕人們遞給律師騎士一些繩子,他們誰也不知道如何用這些繩子抓住我哥哥。而柯希莫在騎士爬到梯子的半中腰之時,已經到了另一棵樹的頂上。騎士吩咐挪動梯子,這樣搬來搬去四五次,每次都弄壞一座花壇,而柯希莫兩下就跳到了旁邊的樹上。薇莪拉忽然發現自己被大姑小姨們包圍了,她被帶進屋裡,關了起來,不讓她參與那場吵鬧。柯希莫折斷一根樹枝,兩手握住在空中一揮,木棒呼啦呼啦作響。
「親愛的先生們,難道你們不能去你家的大園子裡繼續進行這種捕捉嗎?」翁達利瓦侯爵發話了,他威嚴地出現在別墅的台階上。他穿著室內便服,戴著圓形平頂無邊便帽,這使他很奇妙地同律師騎士相像。
「你們聽著,皮奧瓦斯科·迪·隆多全家!」他用手勢劃了一大圈,包括進了樹上的男爵少爺,私生子出身的叔叔,僕人們和圍牆之外的人,我們家所有站在屋外太陽之下的人。
正在這個關口上埃內阿·西爾維奧·卡雷加語氣大變,他快步走到侯爵身邊,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的嘰嘰咕咕地說起來。他開始對他談起面前的水池裡的噴泉,說他想到噴流可以再高一些,就能達到澆灌草坪的效果,只需換一個蓮蓬座底。我們的親叔叔的性格是多麼地令人捉摸不定和難以信任,這又是一次新的證明。他原是受男爵的派遣去那裡,身負明確重任,決意與鄰居大鬧一場的,為何同侯爵親親熱熱地攀談起來,好像要向他感恩戴德麼?律師騎士只是在為給自己打開方便之門時才顯示出這種談講活本事,而且每次都表現在別人信賴他那貌似靦腆的性格的對候。他這麼做的效果還真不錯,侯爵聽了他的話,並向他提出問題,還帶著他檢查了所有的水池和噴泉。他們穿著一樣,兩人都穿的是長長的男便服,身材差不多一樣高,簡直可以把他們弄混。在他們身後是由我們家的人和他們家的人組成的一支龐大的隊伍,那些肩扛梯子的人們此時不知該做什麼了。
柯希莫趁機暢行無阻地跳到鄰近別墅窗子的樹上,他要找到在窗簾後面關著薇莪拉的那個房間。他終於找到了,朝窗框上擲過一棵漿果。
窗戶打開了,金髮小姑娘的臉蛋兒出現了。她說:「我被監禁在這裡都怪你。」她關上窗,拉上窗簾。
柯希莫頓覺失望沮喪。
當我的哥哥怒火中燒時,真是叫人看著擔驚受怕呀,我們看見他跑起來(如果跑這個字在離開地面之後還有意義,是指在半空之中一個分多層高度的不規則的支撐體上進行的活動),經常踩空了腳,像要摔下來,卻不曾摔過。他在一根橫斜的樹幹上疾速移動腳步,縱身跳起,一下子躍上一根更高的枝頭,就這樣搖晃著身體左拐右彎地跳了四五次之後,他隱沒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那一次他跑呀跑,從聖櫟樹到橄欖樹到山毛櫸,鑽進了森林。他停下來喘息,在他身邊展現著一片草垛。微風低拂,、在茂密的草叢上泛起一層綠色波浪,那起伏的綠色變幻出深淺不同的色調,從那叫蒲公英的花球上飛出細細的絨毛。草地中間一棵松樹孤傲獨立,掛滿長長的松果,他無法企及。旋木雀,這些飛得極快的帶斑點的棕色小鳥,棲息在密密麻麻的松針之間、樹梢之上、樹彎之中,有的尾巴向上嘴向下俯衝著,啄食毛毛蟲和松籽。
那種要進入一個很難瞭解的環境的願望推動著我的哥哥在樹上開闢道路,現在他仍在裡面幹得很不如意。他表現出一股更仔細地鑽研的狂熱勁頭,他對每一片樹葉,每一塊樹皮,每一片羽毛,每一聲響動都不放過。這是打獵的人對活物的那種愛,他不知如何表達這樣的愛,只有舉起獵槍。柯希莫還不知道如何認識這種感情,他通過堅持不懈的勘探釋放他的愛。
森林密匝匝的,難以通行。柯希莫不得不用短劍來開闢道路,他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點地失去了他的癡迷,他被不斷面臨的問題所困擾並且有一種因遠離熟悉的地方而產生的恐懼感(他不承認但卻存在)襲上心頭。他就這樣在密林中開路,來到一個地方,看見有兩隻眼睛緊盯著他,黃澄澄的,從樹葉中露出,直勾勾地對著他。柯希莫將短劍握在胸前,撥開一根樹枝,再將它輕輕地送回原處。他鬆了口氣,暗笑自己剛才的膽怯,他看清了那雙黃澄澄的眼睛是誰的了,是一隻貓的。
那隻貓的形象,當他撥開樹枝剛一瞥見的剎那問,就清晰地印在了他的心上。少頃之後,柯希莫重新感到害伯而渾身發起抖來。因為那隻貓雖然和普通的貓完全一樣,卻是一隻嚇人的貓,令人害伯,能讓人一看到它就驚叫起來,說不出它的什麼地方很嚇人,它是一隻虎斑貓,比一般的虎斑貓更碩壯,但這不說明什麼,它的可怕之處是那象壕豬刺一樣的直立的鬍鬚,是那既聽得見更看得出的從兩排象鉤子般的利齒間通過的呼吸,是那雙除了聽覺之外還有別的用場的耳朵,是眼睛裡那兩團力量的火焰,偽裝著一些細細的軟毛,是那根根豎起的細毛在硬挺著的脖子上隆起的一圈金色的脖毛,從這脖毛之後開始生出一些條紋,肚子兩側的條紋顫動著,好像它在撫摸自己的身體,是那停在一種不自然姿態上的尾巴,使人覺得它快翹不住了。這一切柯希莫躲在樹枝後面在一秒鐘之內部看清了,他趕緊將那樹枝推回原處,同時他沒有來得及看見的那些東西就都想像得出:腳上的一撮長毛掩蓋著利刀般的爪子,正準備向他撲過來。他還看見,從樹葉中盯住他的那兩團熠熠閃動的黃光中轉動著黑色的眸子。這一切使他明白,他面臨著森林裡最兇惡的野貓。
所有的鳥鳴蟲飛都靜止了。野貓跳起,但不是朝少年撲來,一個幾乎是豎直的跳躍,不僅使柯希莫害怕,更使他吃驚。恐懼隨後到來,他看見那貓正在他頭頂上的一根樹幹上。它趴臥在那上面不動,他看見它的長著幾乎純白色長毛的肚皮,用爪子鉤住木頭的腳。當它拱起背來時,發出聲響:呼呼……它準備壓落到他身上來。柯希莫來不及考慮,就以一個準確的動作跳到一根更低的樹幹上。呼呼……呼呼……野貓哼哼著,每哼一聲就跳一下,東一跳西一跳,它又跳到了柯希莫頭上的樹幹上。我的哥哥來回跳動,可是他最後跨在那棵山毛櫸樹最低的枝幹上了。往下去,直接跳到地面上還有一定的高度,但是不算很高。寧可往下跳也比等著那頭野獸停止發出那又像呼吸又像貓叫似的刺耳叫聲之後做出的動作要強。
柯希莫幾乎要往下跳了,抬起一條腿,可是兩種衝動在他心裡發生衝突一一天生的自衛本能同寧死不下地的決心一一與此同時他又用胯骨的膝蓋夾緊了樹幹。當少年猶豫不決之時,那貓覺得正是撲過來的時機。柯希莫不知如何做是好,索性閉上眼睛,抽出短劍,胡亂地砍過去,那貓輕易地躲過了落到了他的頭的上方,打定主意用爪子將他抓起來。柯希莫的臉上挨了一爪子,俱他卻沒有摔下去,他原本用膝蓋夾著樹幹,此時兩腿緊緊夾住身子往後上仰,順著樹幹倒翻下去。一切與貓的估計相反,貓的身子倒向一側,它自己險些掉下去。它想穩住自己,用爪子勾住樹幹,扭動軀體在空中轉一圈。一秒鐘,這對於柯希莫足夠了。他趁其不備一下子翻身挺起,將短劍刺向貓的腹底,深扎進去,那隻貓痛得嗷嗷直叫。
他脫險了,渾身粘滿血污,舉著那柄紮著野物的短劍就像是拿著一根烤肉扦,一邊臉頰上被抓破了,留下一道從眼臉至下巴的長長傷痕。他由於傷口的疼痛和勝利的歡欣而放聲嘶吼起來。他的頭腦還不清楚,在這初次獲勝的拚命時刻,只是緊緊地摟著樹幹,牢牢地握著短劍,死死地揪著那只死貓。現在他體驗到贏得勝利要經歷何等的痛苦,他明白自己從此踏上了自己所選定的道路;在這條征途上失敗者是無退路的。
於是我望見他沿著樹幹走來,一臉一頭直至背心上都是鮮血淋漓,變形的三角帽下髮辮鬆散開來,手裡揪著尾巴提著那只死野貓,這會兒這東西像是一隻貓了,也只是一隻貓了。
我向站在陽台上的女將軍跑去「母親大人,」我大聲喊:「他受傷了!」
「什麼?傷勢如何?」她已經調準了望遠鏡。
「他傷得像個傷兵!」我說道。女將軍認為我的形容很貼切,因為她將望遠鏡對準他時,他在樹上跳得比以前更迅速。她說:「一定是。」
她立刻叫人準備好紗布、橡皮膏和藥膏,像是一個營的救護車應當提供的一應藥品,她把這一切交給我,讓我送給他,根本就沒有提起讓他回家來就醫的表示,我拿著繃帶包,跑進花園,在緊靠著翁達利瓦家院牆的那棵桑樹下等他;因為他已經從玉蘭樹上下來了。
在翁達利瓦家的花園裡,他手裡提著那只被殺死的野物,神氣活現地像個凱旋歸來的勇士。他在別墅前的空場上看見什麼啦?一輛正待出發的馬車,僕人們在頂層上裝放行李箱,在一群管家和穿黑衣棠的表情極其嚴肅的大姑小姨之中,只見薇莪拉穿著出門旅行的衣服摟著侯爵和侯爵夫人。
「薇莪拉!」他喊道,提著尾巴舉起那隻貓。「你去哪兒?」
站在馬車邊的人們一齊舉目向樹上望去,看見他衣衫襤褸,血跡斑斑,瘋瘋傻傻地提著那只死獸,開始一陣恐慌的騷動。「他又來了!變成了這副模樣!」那些姑媽姨母們像是生氣了,一道上前將小女孩推向馬車。
薇莪拉高高地翹起鼻子,露出一臉的輕蔑,那是對親眷們表示厭煩和傲慢的一種輕蔑,但也可能是針對柯希莫的,她清清楚楚地說:「他們送我去寄宿學校!」她轉身跨上馬車,不屑一顧,對於他和他的獵獲物。
車門已經關上,車伕在他的座位上坐好,而柯希莫還不肯承認出發的陣勢,設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力圖讓她明白他那血淋淋的勝利品是奉獻給她的,但是他除了朝她大聲叫嚷之外不知道如何解釋:「我打到一隻野貓!」
馬鞭劈啪一聲甩開,馬車在女人們揮動的手帕中啟程,從車門裡傳出一聲:「真棒!」是薇莪拉的聲音,不知是誇獎還是嘲弄。
這就是他們分手的情景。在柯希莫身上,緊張、抓傷的疼痛,由於沒有從自己的業績中獲得光耀而產生的沮喪,那種突然的離別帶來的傷心絕望,一齊堵在胸口,化作一陣放聲痛哭釋放出來,他狂呼、尖叫,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起來。
「滾出去!滾出去!野小子!從我們家花園滾出去!」女人們罵起來。翁達利瓦家的人全體出動,操起長棍或擲石子來驅趕他。
柯希莫抽泣著厲聲吼叫,將死貓朝走到他腳下的人臉上摔過去,僕人們提著尾巴撿起那只畜牲,扔進一個糞池裡。
當我得知我們的芳鄰離去時,頓時覺得柯希莫將會下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把我哥哥留在樹上的決心同她,或者說也同她聯繫在一起。
然而我並沒有把這想法說出來。我爬上樹把繃帶和藥膏送給他,他自己醫治臉上和胳臂上的抓傷,後來他要一條帶鉤子的釣魚線。他用來從一棵樹幹橫斜在翁達利瓦家的糞池上面的橄欖樹上將死貓釣上來,他剝下貓皮,鞣好,替自己做成一頂帽子。這是我們看見他一生之中戴過的皮帽中的第一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