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件到此結束,你現在關心的是如何才能繼續讀下去。完整的小說在什麼地方呢?你的目光四下搜尋,然而你立即灰心失望了;這個接待室裡只有書籍的原材料、零配件、有待裝上或卸下的齒輪。現在你明白柳德米拉為何不隨你來了;你現在也耽心越過那條「界線」,耽心喪失做為讀者應與書籍保持的那種特殊關係:把書看成一種成品,一種終止的東西,無需再補充或刪改什麼。但是,卡維達尼亞不停地說服你;即使在出版社這裡也可以真正讀書,這使你感到欣慰。
喏,這位老編輯又出現在玻璃門口了。趕快抓住他衣袖,告訴他你要閱讀《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的下文。
「啊,誰知道下文在哪裡呢……馬拉納的全部稿件都不翼而飛了。他的手稿,他的原文,欽布裡語原文、波蘭語原文、法語原文都沒有了。他消失了,這一切都隨之消失了。」
「後來沒有得到他一點消息?」
「得到消息了,他寫過信……我們收到了他許多信……都是些荒誕不經的事情……我不想跟你敘述這些事情,因為我一點也弄不明白。要看他那些信件需要花很多時間。」
「我可以看一下他的信件嗎?」
卡維達尼亞見你執意要刨根問底,同意把「艾爾梅斯·馬拉納博士」的卷宗拿給你看。
「您有時間?那好,請您坐在這裡看。然後告訴我您的看法。也許您能看出點名堂來。」
馬拉納總有一些具體問題需要給卡維達尼亞寫信,例如為自己延遲交稿辯解,請求提前支付稿酬,通報國外新書,等等。這些信件中除事務性的話題外,隱隱可以看到陰謀詭計、故弄玄虛的一些蛛絲馬跡。他不願講明這些陰謀詭計,或者說,為了解釋他為什麼不願多講,他的信變得越來越像狂言囈語。
他的信件發信地點分散在五大洲各個地方,並且不是通過正常的郵寄方式,而是遇到偶然機會讓人帶到別的地方寄出的,因此信封上貼的郵票並非投寄國的郵票。信件的時間順序也很混亂,因為有些信件援引後來才寫的信件中的話,而另一些信件說要進一步解釋的事卻包含在署明日期早一個星期的信件之中。
他最後的信件中有封信發自「契羅·內格羅」,(好像)是南美洲某個偏僻村莊的名稱。它究竟在什麼地方,在安第斯山脈之中還是在奧裡諾科河1流域的森林之中,搞不清楚,因為他對當地風景的一些簡單描寫矛盾百出。你現在看的這封信,外表上像封通常的商務信函,可是鬼知道,一個辛梅裡亞語出版社怎麼會在那個角落裡呢?如果說那些書籍是為少數僑居在南北美洲的辛梅裡亞人出版的,他們可以把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家的新書翻譯成辛梅裡亞語出版,難道他們對該作家的原著也具有在全世界獨家發行的權利嗎?艾爾梅斯·馬拉納彷彿以他們的代理的身份,建議卡維達尼亞翻譯出版愛爾蘭著名作家西拉·弗蘭奈裡2的讀者期待已久的新作《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
另一封從契羅·內格羅發出的信函充滿了深情的回憶。他(似乎)轉述當地的一個傳說,是關於一個被譽為「故事之父」的印第安老人的。這位盲人老漢不知活了多久,一字不識卻能不歇氣地講述發生在他未曾到過的地方、未曾經歷過的時代的種種故事。這一現象吸引了許多人類學家與靈學家前來考察,證明許多著名作家的小說在出版前幾年已由這位「故事之父」的沙啞的喉嚨一字不差地講述出來了。有些人認為,這位印第安老人就是敘事藝術的源泉,是作家們的作品生長的土壤;另一些人則認為,這位先知由於食用致幻菌,能夠與幻想世界溝通,並能接收來自幻想世界的心理波;第三種人則認為他是荷馬轉世,《一千零一夜》與《聖書》3的作者再現,是亞歷山大·大仲馬,是詹姆斯·喬伊斯。但是也有人反駁說,荷馬無需轉世,因為他從未死亡,幾千年來他一直活著,一直在創作;他不僅是人們尋常歸功於他的那兩部史詩的作者,而且是迄今為止大部分文學名著的作者。艾爾梅斯·馬拉納把錄音機對著這位老人隱居的山洞洞口……
但是,一封較早的信件——這封信是從紐約寄出的——證明,馬拉納提供的那些末出版的作品來自其他人。
「文學作品均一化電子創作公司(您從信箋上印的名稱得知這個公司的名稱),總部設在華爾街。自從經濟界離開這條街道上莊嚴的大樓之後,這裡英國銀行式的、教堂一般的建築物外表變得十分恐怖。我接了一下對講機的按鈕,說道:『我是艾爾梅斯,來給你們送弗蘭奈裡小說的開頭。』他們早就在恭候我了,因為我從瑞士打電報告訴他們說,我已說服這位驚險小說的老作家把他那部寫不下去的小說開頭委託給我,我們的電子計算機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它寫下去,我們的計算機有種程序,能根據作者的觀念與寫作特點把原著的素材展開。」
如果我們相信馬拉納從黑非洲某個首都寄出的信中寫的那些話,相信他的冒險精神,那麼他把這些材料帶到紐約的確不容易。
「飛機鑽進了一片乳白色的雲區,我正聚精會神地閱讀西拉·弗蘭納未出版的小說《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各國出版商都貪婪地在尋找本書原稿,卻被我幸運地從作者那裡搞到了。恰巧這時一支短筒衝鋒鎗架到我的眼鏡腿上。
「一支手持武器的青年突擊隊劫持了飛機;機內的空氣臭得難聞。我很快發現,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劫取我這份手稿。這些一定是第二政權組織的青年;這個組織新近吸收的成員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留著絡腮鬍須,板著面孔,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我無法辨別他們屬該運動兩翼中的哪一翼。
「……我不想向你們詳細敘述我們這架飛機搖擺不定的航行,它不停地調頭,從這座機場的指揮塔飛向另一座機場的指揮塔,因為沒有一個機場同意它在那裡降落。最後布塔馬塔裡總統,一個具有人道主義傾向的獨裁者,允許這架汽油已經耗盡的噴氣飛機在他那長滿荊棘的機場凹凸不平的跑道上著陸,並充當在這支極端主義突擊隊與驚慌失措的各大國政府之間進行斡旋的調解人。對我們這些人質來說,待在這空曠的、塵土飛揚的機場上,悶在這鋅板製造的機艙裡,時間變得更長了、更難熬了。機艙外面一些羽毛泛藍色的禿鷲正在泥土裡啄食蚯蚓。」
馬拉納與第二政權組織的劫機者單獨待在一起時,從他訓斥他們的語氣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之間是有聯繫的。
「『孩子們,回去告訴你們的頭,下次派些更老練的偵探來,如果他還想改寫他的歷史的話……』他們好似執行任務受阻的人那樣,呆滯而平靜地望著我。這個尋找與崇拜秘密書籍的團體,現在竟是一幫對他們的任務不甚瞭解的孩子。『你是什麼人?』他們問我。我報出姓名,把他們一個個都嚇呆了。這個組織的新成員不可能認識我本人,只聽到過我被開除出該組織後對我散佈的一些謠言:雙料特務,甚至三料、四料特務,誰知是為誰效勞,肩負什麼使命。他們誰也不知道,我創建的第二政權組織在我的影響還存在時還是個有意義的組織,還未落入那些不可信賴的頭目手中。『你把我們當成光明派了吧,講實話……』他們對我說,『按你的標準我們卻是黑暗派。我們不會上你的當!』這正是我想從他們那裡知道的;我只是晃著肩膀衝他們微笑。不論是黑暗派還是光明派,他們都把我看做叛徒,要幹掉我,但是在這裡他們卻無法幹掉我,因為布塔馬塔裡總統保證給予他們避難權,同時也對我加以保護。」
為什麼第二政權的劫機者要控制那部手稿呢?你焦急地翻閱一張張信紙,希望找到個答案,但你看到的卻是馬拉納的自我吹噓:吹他按外交方式與布塔馬塔裡達成了一項協議;協議規定,總統保證在解除突擊隊武裝、拿到弗蘭奈裡的手稿之後,把原稿歸還作者;作為報償,作者保證寫一部有關該王朝的小說,為布塔馬塔裡就任總統及其對鄰國的領土要求進行辯護。
「協議草案是由我提出的,並由我主持了談判。我以專門開發文學與哲學著作的宣傳價值的『水星與繆斯』公司代表的身份參與談判,使談判得以順利進行。我先取得了這位非洲獨裁者的信任,然後又取得了這位凱爾特族4的後裔的信任(我把他的著作徐徐攜帶出來之前,曾把他安置在一個安全地方,使他免遭各種秘密組織的逮捕),順利地說服雙方鑒定這項對雙方有利的協議……」
在這以前一封發自列支敦士登5的信函,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弗蘭來裡與馬拉納之間這種關係的前兆。
「您不要相信那些謠傳,說阿爾卑斯山脈中的這個公國打算只向這家匿名出版社提供行政管理與納稅的場所。該出版社與這位暢銷書的作家簽訂合同,並享有他的版權,至於作家住在什麼地方,誰也不會知道,甚至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人……應該說,我與他的最初幾次會面,通過秘書找律師、通過律師再找代理人,似乎證實了您的情報……這家匿名出版社,它從這位年邁作家有關恐怖。犯罪與淫蕩的不計其數的創作中大發其財,從機構上看像是一家效率很高的銀行。但出版社內的氣氛卻充滿了不安與焦慮,彷彿處於即將爆炸的前夕……
「我很快就發現了這一現象的原因:弗蘭奈裡幾個月以來一直處於危機之中,一個字也無法再寫;許多他已下筆的小說,由於這場莫名其妙的、突如其來的精神危機,都已半途而廢,可他已從世界各地的出版商那裡預支了稿酬,國際金融機構已經投入了大量資金,小說中人物喝什麼牌號的酒,到什麼地方旅遊,穿什麼式樣的服裝,用什麼式樣的傢俱與擺設,等等,早已與有關的廣告公司簽訂了合同。一幫影子作家與模仿這位大師語言和創作風格的專家早已待命行動,隨時準備填補漏洞,整修與完成那些半成品,使讀者看不出它們屬於不同的手筆……(他們彷彿在我們這位作家的近期創作中已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現在弗蘭奈裡要求大家耐心等待,推遲交稿日期,宣佈改變計劃並保證盡快開始工作。拒絕接受任何形式的幫助。根據最悲觀的說法,他將著手寫一部日記,一本反思,其中沒有任何事件,只有他在陽台上手執望遠鏡進行觀察時他的心緒與地觀察到的景物……」
幾天之後馬拉納從瑞士寄來的信件充滿喜悅。
「請您注意:眾人失敗之日,就是艾爾梅斯·馬拉納成功之時!我已會見了弗蘭奈裡本人:他正在鄉村小別墅的陽台上給盆栽百日草澆水;他是個文靜的老人,相貌和藹可親,直到我尚未觸及那根使他惱火的神經以前他都如此……我可以告訴您許多有關他的消息,對你們的出版事業極其寶貴。一旦收到你們對此抱有興趣的信息,我即告知你們。請速電示下述銀行,我在那裡的賬號是……」
從全部信件來看,不知馬拉納為什麼要去拜訪這位年邁的小說家。他好像是以文學作品均一化電子創作公司的代表身份去見這位作家的,要為作家完成自己的小說提供技術服務(弗蘭奈裡面色鐵青、渾身顫抖,把手稿緊緊抱在懷裡說道:「不,這不行,我決不允許……」);又好像是去捍衛被弗蘭奈裡剽竊的比利時作家貝爾特朗·汪德爾維爾德的版權……但是,根據馬拉納寫給卡維達尼亞的信件,他要求卡維達尼亞設法使他與這位難以找到的作家接觸,以便建議作家把下部小說《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的主要背景移到印度洋的一個小島上,「那是被一片鈷藍色的海洋環抱著的一個赭石色海島」。這個建議是以米蘭一家不動產投資公司的名義提出的,這家公司打算在那個島嶼上建造帶有公共遊廊的平房然後分戶出售,可採取分期付款或通信的方式購買。
馬拉納在這家公司的任務是「與發展中國家開展公共關係,特別注意那些國家的革命勢力掌握政權前後的情況,保證不要因為政治制度的變更弄不到建築許可證」。他以這種身份第一次執行的任務是訪問波斯灣的某蘇丹國家,商談承包一個摩天大樓的建築工程。一個偶然的機會,與他的翻譯工作有關,被他打開了對任何歐洲人都關閉著的大門……「蘇丹的新後是我們的同胞,她生性敏感、不甘寂寞,對由於地理位置、地方習俗和宮廷生活給她帶來的孤獨深為不滿,只是因為她酷愛讀書才有所克制……」
這位年輕的蘇丹王后由於印刷錯誤被迫中止《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以後,寫信給翻譯表示抗議。馬拉納迅速來到阿拉伯半島。「一位頭戴面紗、眼睛多障的年邁婦女對我做了個手勢讓我跟著她走。在那帶頂棚的小花園裡,那兒有香檸檬樹、琴鳥和噴流,王后迎著我走過來。她身披靛藍色斗篷,面前罩著帶金色圓點的綠絲紗,頭頂繞著一串藍晶珠串……」
你很想多瞭解一些有關這位蘇丹王后的情況;你的目光焦急不安地在很薄的航空信紙上尋找,彷彿你期待她會即刻浮現在信紙上……馬拉納在寫這封信時彷彿也有這個願望,他彷彿也在追逐她,而她卻在躲避他……這段歷史一封信比一封信變得更加複雜。馬拉納從「沙漠邊緣豪華的宮殿」致函卡維達尼亞,為自己突然出走進行辯解,說他是迫於蘇丹特務的武力(也許是受什麼合同吸引吧?)才遷居到這裡的,來繼續他原來所從事的翻譯工作……蘇丹王后決不能沒有她喜愛的書,因為婚約上有這麼一條,是姑娘同意嫁給這位可敬的求婚者之前作為先決條件提出來的……蜜月期間年輕的王后收到西方幾種主要文學的新作原文版,她能流利地閱讀這些語言的作品,生活過得很平靜,但蜜月之後形勢變得棘手了……蘇丹擔心(他有充分理由擔心)有人密謀革命。他的秘密警察發現,這些陰謀家收到的密碼消息恰恰攙雜在用我們這種字母印刷的書籍之中。從此國王下令在他的領地內禁止並沒收一切西方書籍。他夫人私人圖書館的藏書來源也切斷了。(許多跡象證實)猜疑心促使蘇丹懷疑自己的妻子縱容革命。然而,不履行婚約中眾所周知的條款又會給蘇丹王朝造成重大損失。當王后打開剛剛收到的一本小說,即貝爾特朗·汪德爾維爾德的小說時,衛兵從她手中把小說搶走,她忍無可忍,一怒之下便威脅要給王朝造成這種損失……
蘇丹國的秘密警察知道艾爾梅斯·馬拉納正在把這本小說翻譯成王后的母語,於是千方百計勸說他移居阿拉伯半島。蘇丹王后每天晚上收到一札約定數量的小說,不是印刷的原文小說,而是譯者用打字機剛剛打出來的譯文。即使原文中包含著某種密碼信息,經過翻譯改寫成另一種文字,這些信息便不可能再辨認出來了……
「蘇丹派人把我找來,問我還有多少頁未譯出。我明白了,他雖然懷疑夫人在政治上對他不忠,但最擔心的卻是小說結束時夫人頭腦裡被小說拉緊的那根弦突然鬆弛下來,在開始閱讀另一本小說之前,夫人可能又要對自己的處境表示不滿。蘇丹知道,那些陰謀家正等待王后發出信號以便發動革命,但王后的命令卻是她讀書的時候誰也不許打擾她,即使王宮要塌下來了也不許打擾她,……我也有充分理由擔心那個時刻到來,那可能意味著我去王宮裡的特權隨之消失……」
因此馬拉納向蘇丹提出一條符合東方文學傳統的戰略:在小說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譯,開始翻譯另一本小說,並採取一些基本手法把後者鑲嵌到前者中去,例如讓第一本小說的某個人物打開另一本小說並開始讀下去……第二本小說也中途停止,讓位給第三本小說,第三本讓位給第四本,如此等等……
你一邊翻閱這些信件,一邊感到心煩意亂。你透過人物鑲嵌術剛剛看到一點下文又被河斷了……你覺得艾爾梅斯·馬拉納彷彿是一條蛇,它迂迴行進,鑽進了書籍的天堂……那位能夠預見世界上一切小說的印第安老人,被這個發明了小說圈套的無恥翻譯者所代替;這些小說圈套只有開頭,沒有結尾……那些陰謀家擬議中的革命也沒結尾,議而不行,他們徒然期待著與那位尊貴的同謀取得聯繫,阿拉伯半島上空的時間彷彿停滯不前……你是在閱讀信件還是在幻想?一個好大喜功追求長篇的人的狂言囈語對你竟能起這麼大作用?你也幻想著石油女王?你羨慕阿拉伯半島王宮裡的這位小說家的時運?你希望代替他,與王后建立那樣一種獨特的聯繫,即兩個人通過同時念同一本書達到心理節奏的一致性,恰似你與柳德米拉建立的那種關係?馬拉納提到的這位女讀者相貌如何,你只能按你認識的女讀者柳德米拉的樣子去想像,你彷彿看見柳德米拉在蚊帳裡側身而臥,拳曲的頭髮搭到書本上。室外刮著令人發困的季風;宮廷內的陰謀活動蠢蠢欲動;她專心致志地閱讀著,彷彿閱讀才是這塊由於政權與能源瓜分方面的原因,除了沙漠與瀝青就是死亡的國土上惟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你翻閱著全部信件,企圖找到有關這位王后的最新消息……你卻看到其他一些女人的形象出現了、消逝了。
在印度洋這個島嶼上,一位脫去衣服洗海水浴的婦女,「戴著黑色太陽鏡,塗著防曬油,並用紐約一家著名雜誌遮攔炎炎日光照射她的面部」。她讀的這期雜誌提前發表了西拉·弗蘭奈裡最近創作的一部驚險小說的開頭。馬拉納向她解釋說,該書第一章的發表,說明這位愛爾蘭作家準備接受有關廠商的合同,把威士忌或香檳酒的商標,汽車型號與旅遊地點寫入那本小說。「他的想像力似乎取決於他能拿到多少廣告費。」這位婦人感到失望,因為她是西拉·弗蘭奈裡最熱忱的讀者。她說:「我最喜歡讀那些一開始就令人感到焦慮的小說……」
西拉·弗蘭奈裡在瑞士阿爾卑斯山中的一幢小別墅的陽台上架起一部望遠鏡,從鏡中觀察山下二百米處另一個陽台上的一位女子,她躺在躺椅上專心致志地讀書。「她天天都這樣在那裡讀書,」這位作家說,「每天我要開始寫作時,都覺得必須看著她。誰知道她在讀什麼書呢?我知道她讀的不是我的作品,心裡有些難過。我覺得我的作品羨慕她那本書,希望也能成為她青睞的那種作品。我觀察她毫不厭煩,因為她彷彿是居住在另外一個時空之中。我坐到寫字檯前,可是我構思的一切故事都不是我要寫的故事。」馬拉納問他,是否這就是他現在不進行寫作的原因。他回答說:「啊,不,不,我現在寫作,自從我開始觀察她之後,我就開始寫作了。我時時刻刻、日復一日地注視這位女子的讀書活動,從她的面部表情上看她喜歡讀什麼,然後忠實地把它記錄下來……」馬拉納十分驚訝,打斷他的話說:「您未免記錄得太忠實了吧,您簡直像個翻譯工作者,像是貝爾特朗·汪德爾維爾德的代理人。那位女子現在讀的恰是這位作家的小說《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我告誡您,不要再抄襲別人的著作了!」弗蘭奈裡面色鐵青,令他擔憂的彷彿只有下面這種想法:「那麼您認為,那位女子如饑似渴地閱讀的那些書是汪德爾維爾德的小說了?我無法容忍……」
馬拉納在這個非洲機場上,擠在那些人質中間,他們有的半仰半臥在地上休息,有的蜷縮在因氣溫驟然下降航空小姐發的方格花呢披衣中酣睡。人質中有位年輕姑娘若無其事地坐在一邊,她挽起雙腿當書桌,長髮下垂到書本上遮蓋了她的面容,一隻手抱著膝蓋,一隻手翻著書頁,彷彿一切重大問題都將在她那本書的下一章中見分曉。她這種不受干擾的態度令馬拉納驚歎不已。「由於長時間地失去行動自由的和男女混雜在一起,我們大家在儀表和行為上都有些有失體面,但我覺得這位姑娘未受影響,她彷彿獨自生活在遙遠的月球上……」因此,馬拉納想道:「我應該說服第二政權組織的劫持者們,讓他們相信,他們為之採取冒險行動的小說不是他們從我手中搶去的那本書,而是這位年輕姑娘正在閱滾的那本小說……」
在紐約的監察室內,女讀者被檢查腰帶捆在沙發上,手腕上銬著測壓計,太陽穴上罩著做腦電圖用的頭冠,上面那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導線記錄她注意力集中的程度和受到的刺激頻率。「我們的工作是通過實驗檢查被試的敏感程度,我們的人應該具備堅強的視力與神經,能夠不間斷地閱讀計算機製作的小說或小說方案。如果一部小說在一定刺激頻率下能使被試的視覺注意力達到一定數值,那麼這部小說便是部成功的小說,可以投放市場;如果被試的注意力下降或者搖擺不定,那麼這部小說便是不成功的組合,應該放棄,應把它的材料拆散另行裝配。」那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像撕日曆一樣扯下一張又一張腦電圖,說道:「越來越糟。沒有一部小說能站得住腳。這個程序也應該修改一下,也許是這位女讀者已經不能再使用了。」女讀者戴著護目鏡、耳塞和固定下巴的托架,面部毫無表情。她的命運如何呢?
你對這個問題沒有找到任何答案,馬拉納對此毫不關心。你惴惴不安地讀著另外一些信件,有關女讀者變化的信件,彷彿那裡講的始終是一個人……即使她們並非一個人而是許多人,你賦予她們的形象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柳德米拉的形象……今天我們只能要求小說喚醒我們內心的不安,這是認識真理的惟一條件,也是使小說擺脫模式化命運的惟一條件。這難道不是柳德米拉的意見嗎?那位躺在赤道日光下的裸體女人的形象,你覺得更像柳德米拉,而不像戴著面紗的蘇丹王后,不過那也許是一位瑪塔·哈里6,她活動於歐洲之外各種革命運動中,為某水泥公司銷售推土機開拓道路……你把這個女人的形象從頭腦中趕走,把那個坐在躺椅上的女人形象迎進腦中:喏,她正穿過阿爾卑斯山中清澈透明的天空向你走來。你準備放下一切,立即出發去尋找弗蘭奈裡的住所,通過望遠鏡觀察這位讀書的少婦,或者在陷入危機的這位作者的日記中尋找她的蹤跡……(啊,接著閱讀《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這個想法吸引著你,不管它的下文是否還用這個書名,也不管作者署名是否相同。對嗎?)但是,馬拉納現在寫的事情越來越令人擔憂:她先是那幫劫機者的人質,後是曼哈頓7區某貧民窟中的囚犯……她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怎麼被捆到這架刑具上了?為什麼她應像受刑那樣進行閱讀?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使她、馬拉納和搶劫手稿的這撥神秘的團伙錯綜複雜地聯繫在一起呢?
從這些信件中數次提到的一些跡象判斷,第二政權組織由於內部矛盾所致,避開了它的發起人艾爾梅斯·馬拉納的控制,分裂成兩派:一派是光明大天使的追隨者們,另一派是黑暗執政官的虛無主義者們。前者深信應該從全世界氾濫成災的假書之中尋出少數幾本攜帶著超人類或超地球真理的真書;後者則認為,惟有書中的偽造、篡改、故意欺騙才能代表該書的絕對價值,才能在普遍流行的虛假之上表現出未被玷污的真理。
馬拉納又從紐約寫道:「我以為是獨自待在電梯裡呢,然而我身邊還蹲著一位蓬頭散髮、身穿粗布衣服的青年。這不僅是電梯,還是一台卷揚機的鐵籠子,帶扇可以開關的柵欄門。每升到一層樓,都能看到一排排空空蕩蕩的房間,牆壁上留著搬走的傢俱和拆卸的管道的痕跡,空空的地板和長霉的天花板。這位青年用那雙發紅的手把卷場機停在兩層樓之間。
「『把手稿給我,你是帶來給我們的,不是給別人的。不管你怎麼想,你都要把它給我。那是一本真正的小說,雖然它的作者寫了許多虛假的小說。因此,它應該屬於我們。』
「他用個柔道動作把我打倒在地並搶去了手稿。這時我才明白,這位狂熱的青年相信他手中握的是西拉·弗蘭奈裡精神危機時寫的日記,並非他寫的那些驚險小說的原稿。非常奇怪,這些秘密團伙對符合它們期望的消息反應極快,常常忽視這些消息的真偽。弗蘭奈裡的精神危機,使第二政權組織敵對的兩派惶恐不安。他們雖然抱著相互矛盾的希望,卻同時向這位小說家的別墅四周派出許多人刺探情報。黑暗派的人得知這位製作系列小說的大師陷入危機,不再相信自己的寫作技巧,因此相信他的下一部小說一定標誌著他從一般的、相對的騙術飛躍到基本的、絕對的騙術,是以虛假作為認識手段的傑作,是他們長期尋找的那本書。而光明派的人則認為,這位說謊專家的危機不可能不產生集真理之大全的書籍,他們認為該作家的日記就是這樣一本書……聽到弗蘭奈裡散佈的謠言說,我竊取了他一部重要手稿,這兩派便認為那便是他們尋求的書籍,於是便開始跟蹤我。黑暗派製造了劫機事件,光明派製造了卷揚機內的那個場面……
「那位蓬頭散髮的青年把手稿藏進懷裡,溜出卷揚機籠子,關上柵欄門,把我留在籠內。現在他按下電鈕把我打發下去,並威脅我說:『謊言代理人,你的賬還未算清呢!我們還要把捆綁在你那部謊言機上的兄弟解放出來呢!』我一邊徐徐下降,一邊哈哈笑道:『哈,你這個學舌的鸚哥,哪有什麼機器!是故事之父向我們口述小說!』
「他停住卷場機。『你說什麼?故事之父?』他問道,臉色變得蒼白。世界各地世世代代都存在有關這位雙目失明的老叟的無數傳說。光明派的追隨者們多年來一直在各地尋找他。
「『對,去告訴你們的光明大天使!告訴他我找到了故事之父!我控制了故事之父,他現在為我工作!哪是什麼電子計算機!』這次是我按了一下電鈕讓卷揚機下降。」
這時你心裡同時產生了三種相互牴觸的願望:首先,你想立刻出發,跨過海洋,去到南十字架8下的大陸搜尋艾爾梅斯·馬拉納隱居的地點,向他詢問事實真相,或者,至少也要向他索取這些半途而廢的小說下文;同時,你想問問卡維達尼亞,看他能否立即把那個化名(也許是真名)弗蘭奈裡的作家寫的小說《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拿給你看,這本小說也許就是名叫(或化名叫)汪德爾維爾德的作家寫的那本《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第三,你急不可待地要到與柳德米拉約會的咖啡館去,向她敘述你這次調查得到的混亂不堪的結果,並當面告訴她說,她與這位說謊成癖的譯者的譯著中的任何一位女讀者都絕然不同。
這後兩個願望容易實現,且不矛盾。你在咖啡館裡等待柳德米拉,打開馬拉納寄來的那本小說閱讀起來。
1安第斯山脈是縱貫南美洲西部的主要山脈,綿延八千九百公里,森林茂密,大部分海拔在三千米以上,許多山峰超過六千米,對整個南美大陸的氣候、文化、土壤及交通等有重要影響。奧裡諾科河是南美北部的河流,發源於委內瑞拉與巴西交界的帕裡馬山,長二千四百公里,是南美洲的第三大河。
2西拉·弗蘭奈裡是作者虛構的一個作家。
3《聖書》是有關古代瑪雅神話與文化的極其珍貴的資料,一五五四至一五五八年用瑪雅文寫成。十八世紀初被西班牙傳教士在危地馬拉發現並譯成西班牙文。原本已毀,抄本與譯本藏在芝加哥紐貝裡圖書館內。
4凱爾特族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居住在西歐、中歐的部落集團。公元前四世紀由於受羅馬人與日耳曼人的攻擊,大部分居民併入羅馬版圖,與羅馬人和日耳曼人混合。另一部分後裔今分散在法國北部、愛爾蘭、蘇格蘭,威爾士等地。因作者稱這位虛構的作家為愛爾蘭人,所以這裡又稱他為凱爾特族的後裔。
5列支敦士登是位於瑞士與奧地利之間的一個公國,面積一百六十平方公里,人口二萬多。一七一九年建國,一八一五至一八六六年間是德意志同盟的一部分,一八六六年宣告獨立。
6瑪塔·哈里(一八七六—一九一七),是荷蘭舞女名妓,出生殷實家庭,受過高等教育。一八九五年與一荷蘭軍官結婚,旅居爪哇,後離異。一九○五年後在巴黎當舞女,因美貌動人,會跳東印度舞蹈,尤其可以當眾一絲不掛,在巴黎等地趨之者若騖。一九一七年因間諜罪在法國被處決。但就其性質與範圍而言,她的間諜活動與其經歷一樣,錯綜複雜,難以弄清。
7曼哈頓是紐約市的一個區,位於哈得孫河河口。
8南十字架為南天小星座,這裡喻指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