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天前在法庭門口從馬莉手上接過紙條,接著就送給費奇的那位法警名叫江珀。他在吃午飯的當兒,有人走到跟前塞給他5000美元現鈔,叫他以腹痛或者瀉肚或者隨便什麼理由請個病假,穿上便衣和潘一起去一趟新奧爾良。時間僅是短短的一夜,吃喝玩樂對方全包。江珀如果有意,還可以為他叫一名應召女郎。潘只要他輕輕鬆鬆地陪伴幾個鐘頭,而他則需要金錢。
他們開著一輛租來的小麵包在12點30分左右離開比洛克西,兩小時後便駛抵新奧爾良。江珀在途中已被潘說服,準備暫時脫下制服,為阿靈頓西部合夥人公司幹上半年。潘答應給他2萬5干美元,這比他目前一年的薪水還要多9000。
他們住進了聖裡吉斯酒店,一人一個單間,中間隔著費奇的房間。費奇使足力氣只搞到了4個房間,霍利住在樓下,杜巴茲、喬·波依和丹特不得不住在相距4個街區的森納斯塔王家飯店。第一個走進酒吧爬上高腳凳的便是江珀,坐在那兒他可以監視酒店的大門。
他們開始守候。暮色漸漸降臨,依然不見她的蹤影,但無人感到驚詫。江珀活動了4次腿腳,他對這種鬼鬼祟祟的活兒很快就感到慶倦。
費奇在7點差幾分出了房間,乘電梯到了屋頂。他預訂的桌子在一個角落上,整個的法國區盡收眼底。霍利和杜巴茲坐在10英尺外的一張桌子旁,衣著豪華,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丹特和一位穿黑色迷你裙的三陪女坐在另一張桌子旁。喬·波依將負責照相。
她在7點30分,不知從哪兒突然鑽了出來。監視酒店大門的江珀和潘,在大堂附近都沒有發現她。她就那樣跨進屋頂酒吧的法國門。眼睛一眨,人已站到費奇的面前。
費奇後來猜測說,她可能跟他們一樣,用假名在酒店裡要了一個房間,然後從樓梯走上屋頂。她隨隨便便地穿著夾克和便褲,但人長得很俊,烏黑的短髮,褐色的眼睛,堅毅有力臉頰,一層薄薄的脂粉,使她顯得更加俏麗。
他估計她的年齡在28到32歲之間。費奇還沒有來得及請她坐下,她已閃電般地坐在他的對面,背朝著其他桌上的客人。
「見到你非常愉快,」費奇輕聲說,一邊用目光四面掃了掃,看看有沒有人在偷聽。
「是的,確實很愉快。」她的手肘擱在桌上,支撐著前傾的身子。動作迅速的男招待出現在他們面前,問她是否想喝一杯。不,她不想費奇早已用重金買通了這位侍者,叫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手指接觸過的杯盤餐具煙灰缸全都拿走保存起來,但她沒有給他下手的機會。
「你餓了吧?」費奇喝著礦泉水問。
「不餓。我馬上就得走。」
「為什麼?」
「因為我坐的時間越久,你的手下拍的照片就會越多。」
「我可是一個人來的呀。」
「你當然是一個人來的嘍,喜歡那雙紅色短襪嗎?」爵士樂隊開始演奏,但她只當沒有聽見,眼睛一直盯著費奇。
費奇轉過頭去,用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他此刻仍舊難以相信。他正在與之交談的是一位陪審員的情人。他以前與陪審員們曾有過間接的接觸,而且還以不同的形式接觸過好幾次,然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面對面,這樣的接近。
而且是她自已找上門來的!
「他來自何處?」費奇問。
「這難道有什麼關係嗎?他反正如今是在比洛克西。」
「是你丈夫?」
「不!」
「男朋友?」
「你問得太多啦。」
「是你讓我想到了太多的問題的。小姐。而且,你肯定還希望我發問呢。」
「他是我的一個熟人。」
「他何時開始使用尼可拉斯·伊斯特爾這個名字?」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是法律認可的名字呀。他是密西西比州合法的居民,一個登記過的選民。假如他想的話,每個月換個名字也行嘛。」
她的雙手一直托著下巴。他明白她決不會大意地留下指紋。
「那麼你呢?」他問道。
「我?」
「是啊,你並沒有在密西西比參加選民登記。」
「你怎麼知道?」
「我們查過。當然,假定你的真名確實是叫馬莉,而且沒有拼錯的話」
「你的假定也太多啦。」
「這是我的工作嘛。你是灣區人嗎?」
「不。」
在兩盆塑料盆景形成的夾縫裡,喬·波依已經俯伏了一段時間,拍了她6張側面照。要在正面把她的面部全部拍下,那就得在比運河水面高18層樓的磚木樓梯頂上走鋼絲。他只好呆在那兩盆人造綠色植物之間,希望在她離開這兒時,能有較好的機會。
費奇咀嚼著杯中的冰塊:「那麼我們來此目的何在?」他問道。
「有了第一次會面,就會有第二次呀。」
「這樣的會面將把我們領向何方呢?」
「領向陪審團的裁決。」
『需要一筆酬金唉。這我敢肯定。」
「在這件事上,酬金的意義可是微不足道的。你在錄音嗎?」她完全明自費奇正在把這場談話錄得一字不漏。
「我怎麼會嘛!」
他就是通宵聽這盤錄音帶,跟她也絲毫無關。與誰共同欣賞這盤錄音,對他也毫無裨益。他的包袱太重,不可能去找警方或法院投訴。而那也和他一貫的作風相背。他從未想過要用錄音帶對她進行敲詐,而她對此也很清楚。
他想拍多少照片就讓他拍吧。他和他在酒店裡撒下的那幫壞蛋想盯梢就讓他們盯梢,想監視就讓他們監視,想偷聽就讓他們偷聽。她要再和他們玩一會兒貓捉老鼠的遊戲,欲擒故縱,伺機出擊。
他們可以從老闆那裡討到幾個辛苦錢,但從她身上將一無所獲。
「費奇。咱們現在別錢不錢的,好嗎?」
「你想談什麼,我們就談什麼。現在我是觀眾,你是演員。」
「你們為什麼撬門鑽進他的公寓?」
「我們幹的就是這種活。」
「你對霍爾曼·格裡姆斯作何評價?」她問。
「這你又何必問我?陪審團裡的事,你一清二楚。」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智商如何,你在那幫律師和陪審員咨詢專家身上花了不少錢,有沒有相應的收益,我對此頗感興趣。」
「我從來沒有吃過敗仗,從來沒有花過冤枉錢。」
「那麼你對霍爾曼作何評價呢?」
費奇想了一下,打了個手勢叫招待再拿一杯礦泉水:「霍爾曼在裁決的問題上大有施展的餘地,因為他性格堅強。目前,他還沒有確定的看法。他在法庭上非常專注,聽得一字不漏。他對案子的瞭解,可能超過其餘任何一位陪審員。當然,你的男朋友除外。我的看法對嗎?」
「大體正確。」
「謝謝。你常常和你的男朋友交流?」
「偶爾談談。霍爾曼反對今天上午的罷工,這你知道嗎?」
「不。」
「他是14個陪審員中唯一持反對態度的人。」
「他們是為什麼罷工的呢?」
「對條件不滿,電話啦,電視啦,性生活啦,上教堂啦,人類通常渴望滿足的那些基本要求。」
「罷工是誰領的頭?」
「從第一天開始一直領頭的那個人。」
「明白啦!」
「所以我現在才在這兒,費奇,我的朋友要是控制不了局面,我還有什麼可以向你提供呢?」
「那麼你準備向我提供什麼呢?」
「我剛才說了,咱們現在不談錢不錢的事。」
招待把一杯礦泉水放在費奇面前,又問了一下馬莉想不想喝一點。
「請用塑料杯拿一杯不含糖的可樂給我。」
「我們、呢、嗯、我們沒有塑料杯子。」招待惶惑不安地望著費奇說。
「那就算了吧,」她說,一邊朝費奇咧嘴一笑。
費奇決定跟蹤追擊:「陪審團目前情緒如何?」
「無聊。赫雷拉興趣極濃。他認為出庭的辯護律師都是卑鄙的傢伙,應該對沒有意義的訴訟嚴加限制。」
「我心目中的英雄!他能說服別人嗎!」
「不。他沒有朋友,誰都瞧他不起。是陪審團裡最不討人喜歡的一個。」
「女的當中誰最受歡迎?」
「米莉對誰都很體貼,可她起不了作用。莉基長得漂亮,而且很注意保健,人人喜歡她。因而對你來說,她是個麻煩。」
「這不奇怪。」
「你想吃驚嗎,費奇?」
「對,你讓我吃一驚吧。」
「是哪位陪審員在案子開審以後居然開始抽煙?」
費奇瞇縫起眼睛,頭向左側微微一歪。是自己聽錯了嗎?「開始抽煙?」
「說得對。」
「我猜不出。」
「伊斯特爾。你吃驚了吧?」
「你的朋友?」
「正是。瞧,費奇,我得走了。明天我給你打電話。」她站了起來,拔腿就走,像來的時候一樣迅速,轉眼便不見人影。她離開時速度之快,把費奇怔得好一會兒沒有轉過神來。
丹特在他之先作出反應,立即用手機通知大廳裡的潘。潘看見她走出電梯。離開酒店。江珀跟在她後面步行尾隨了兩個街區,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川流不息的人叢中消失。
他們花了整整1小時,跑遍了附近的街道、停車場和旅館的大廳,仍是沒有找著她的蹤影。這時,在聖裡吉斯酒店客房裡坐等的費奇,突然接到了先前派往機場監視的杜巴茲打來的電話。她在機場等候一架短程班機。1個半小時後飛機即將起飛,10點50分到達摩貝爾。
「別跟著她。」費奇指示道。他接著又給比洛克西的兩名走卒打了電話,命令他們火速駛往摩貝爾機場。
馬莉住的是瀕臨比洛克西海灣的一個租來的公寓套間。她在離住所還有20分鐘車程時,用手機撥動911,向警方報警。說是有兩名歹徒開著一輛福特,從她離開摩貝爾開始,一直就在跟蹤她。這兩個傢伙行動鬼祟,她擔心自己有殺身之險。在911報警台的指揮下,她在一個寂靜無聲的住宅小區裡左兜右拐,最後突然停在一個通宵營業的加油站前。就在她給自己的車加油的當兒,一輛警車開到了那輛躲躲閃閃的福特的後面,兩個歹徒奉命爬出汽車,走過停車場,去面對他們跟蹤的婦女。
馬莉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又驚又怕的受害者,表演得維妙維肖。她哭得越響,警察越凶。他們把費奇的兩名走卒帶回局子,投入大牢。
10點鐘,那個名叫查克、臉色陰沉的大塊頭法警,在走廊盡頭自己住的那個房間附近打開一張析疊椅,坐下來準備守夜。這一天是星期三,陪審團隔離居住的第二夜,是對安全方面的條條框框搗兒個洞眼的大好時機。尼可拉斯按照預定的計劃在11點15分撥通了查克房間的電話。查克一離開崗位回房接電話,傑裡和尼可拉斯便悄悄溜出房間,大搖大擺地從露·戴爾房間附近的安全門往外走。
露·戴爾此時正在床上熟睡,而那個威列斯呢,儘管白天在法庭上一大半時間都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現在照樣躺在床上震天響地打呼嚕。
他們避開大廳,從一個黑暗無人的邊門走到外面。一輛出租車正根據事先的指示準時在那裡等候。一刻鐘以後,他們跨進了比洛克西海灘上的努吉特賭場。他們在酒吧裡喝下了三聽啤酒,傑裡參加屏幕上正在進行的一場曲棍球比賽打賭,輸了100美元。他們和兩個已婚婦女打情罵俏,她們的丈夫正在用色子賭博,也許會贏也許會輸。
調情告一段落後,尼可拉斯在清晨1點走出酒吧,去玩5美元一次的21點,喝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他邊玩邊等,眼看著人群漸稀,賭客慢慢散去。
馬莉偷偷溜了進來,一聲不吭,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尼可拉斯把幾個籌碼推到她面前。除了他們倆,在場玩的只有一個醉醺醺的大學生。
「上樓,」她在發牌的人回頭和賭場老闆交談時,雙手捂嘴輕聲說。
他們在一樓與二樓之間的室外陽台上碰頭,從這裡可以看到下面的停車場和遠處的大海。時值11月,輕風吹來,涼意陣陣。周圍寂靜無聲。他們在一張凳上坐下。緊緊擁抱,熱烈親吻。她把去新奧爾良的情況向他敘述了一遍,非常詳盡。幾乎是一字不漏。說到目前正在縣監獄中受罪的那兩名小卒,兩人不禁同聲大笑。她將在天亮後給費奇打個電話,叫他把手下人救出監牢。
他們沒有長談,尼可拉斯得趕回酒吧去找傑裡,以免他醉成泥人,把袋裡的錢全部輸光,或者正和某位仁兄的太太廝混時被人當場抓獲。
他倆都有個小巧的手機。用手機通話,難保絕對安全。他們又重新規定了聯絡的暗號和交談的暗語。
尼可拉斯和她吻別,轉身走進酒吧。
溫德爾·羅爾終於意識到陪審團已聽膩了他的專家們的證詞,不願再聽他們喋喋不休地談論研究成果,或者拿著圖表向他們講課。他的顧問們也在不斷對他說,陪審員們對肺癌與吸煙的關係已經聽得夠多,而且說不定在開庭之前,他們早就相信吸煙不僅能使人上癮。而且還有一定危險。羅爾深信他已在布里斯托爾牌香煙和使雅各布·伍德喪生的腫瘤之間建立了明確的因果關係,因而現在應立即凍結這一類的證詞。
星期三上午,他在法庭上大聲宣佈道,原告推出的下一個證人是勞倫斯·克裡格勒先生。傳喚克裡格勒出庭的當兒,被告律師們顯然有點兒緊張。原告方面的另一位律師,來自丹佛的約翰·賴利·密爾頓,立了起來,笑容可掬地向陪審團點頭致意。
勞倫斯·克裡格勒雖然年近70,但膚色黑紅,身體健康,穿著時髦。而且行動敏捷。自從播放過雅各布·伍德的錄像證詞以來,他是第一位在姓名前沒有加上博士頭銜的證人。他從派恩克斯煙草公司退休後,一直住在佛羅里達。
約翰·賴利·密爾頓用三言兩語便結束了作證開始時的老一套問題,因為有滋有味的貨色就近在眼前。
勞倫斯畢業干北卡羅林納州立大學,主修工程。他為派思克斯效勞了整整30年,卻在13年之前一場官司的中途被迫離開。他起訴了這家煙草公司。公司又對他提出反訴。結果雙方在庭外調解了結,條件外人無從得知。
在他受聘之初,這家公司名叫聯合煙草公司。他被派到古巴,研究當地煙草生產狀況。從那時以後,或者說至少在他離開這家公司之前,一直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他對煙葉進行過研究,以便找出種種不同的方法,促使它更快地生長。他自認為是這一領域的專家,但他並不以這一身份作證,而且也不發表個人的看法。他僅談事實。
他在1969年完成了一個長達3年之久的公司內部項目,對種植一種名叫雷利4號的實驗煙葉的可行性作了研究。這種煙葉尼古丁含量只有普通煙葉的1/3,他的研究結論是,由於公司研究經費充裕,雷利4號完全可以像公司種植和生產的其他煙草一樣有效地種植和生產。
這是一項紀念碑式的成果,他為之十分自豪。因而公司的上層人物一開始就對此結果表現冷漠時,他灰心到了丟魂落魄的地步。他雖然竭盡全力,與公司高層官僚周旋,拚命掙扎,結果依然無濟於事。對這個尼古丁含量如此之低的新品種,似乎無一人願意關心。
他後來發現自己錯了。他的上司們對煙草中尼古丁的含量關心得很哪!1971年夏他搞到了一份公司內部的備忘錄,其中明確指令上層管理部門盡一切可能悄悄敗壞他對雷利4號所作研究的名聲。他自己公司裡的人,不聲不響地在他背上捅了一刀!他沒有發作,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而是秘密地搜尋製造這陰謀的根源。
在他講到這兒的時候,約翰·密爾頓出示了兩件證物:
克裡格勒1969年完成的厚厚的研究報告和他於1971年搞到的那份備忘錄。
答案已像水晶一樣透明。聯合煙草公司不願生產尼古丁含量低得多的煙葉,是因為尼古丁意味著利潤。早在30年代後期,這一行業的人已經知道尼古丁使人上癮!
「你是從何處得知煙草業當時就知道這一點?」密爾頓明知故問道。除了故作冷漠厭倦的被告律師,法庭上所有的人都聽得聚精會神。
「在煙草行業這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常識。」克裡格勒答道。
「在30年代未期,有家煙草公司資助過一項秘密研究,其結果清楚地證明:捲煙中的尼古丁能使人上癮」
「你見過這份研究報告嗎?」
「沒有。你恐怕也能猜到,這份報告早已被人藏匿起來了。」克裡格勒停了一下,朝被告律師區瞧了瞧。炸彈就要落到他們頭上啦。他此刻真是得意非凡,「但我見過一份備忘……」
「反對!」凱布爾站起來大聲喊道,「證人不能陳述他在書面文件上可能讀到或不可能讀到過的任何東西,理由很多,我們已在有關的辯護狀中作過充分陳述。」
辯護狀長達80頁,一個月前雙方早已辯論過,哈金法官也已作過裁決,而且還是以書面形式。
「反對記錄在案。克裡格勒先生,你可繼續作證。」
「我在1973年冬見過一份僅有一頁的備忘錄,是對30年代進行的尼古丁研究結果所作的摘要。這份備忘錄已複印過多次,非常陳舊而且被人作過輕微的改動。」
「什麼方面作過改動?」
「日期已被刮掉,備忘錄作者的名字也是如此。」
「這份備忘錄收件人是誰?」
「收件人是山道爾·S·費拉裡,當時是亞拉亨尼種植公司的董事長。而亞拉亨尼則是現在的康派克公司的前身。」
「一家煙草公司?」
「是的,基本上是它自稱是一家消費產品公司,但生產的主要是煙卷。」
「他何時擔任董事長?」
「1931至1932年。」
「我們能否假定這份備忘錄是在1942年之前寫給他的?」
「可以。費拉裡先生死於1942年。」
「你是在何處看到這份備忘錄的呢?」
「在裡士滿市派恩克斯公司的一個部門裡。當初派恩克斯的名字仍是聯合煙草公司,總公司設在裡士滿。1979年改名後才遷到了新澤西。但裡士滿的房屋目前仍在使用,我離開公司前一直在那兒工作。公司的舊檔案大多也存放在那兒,我的一個熟人給我看了這份備忘錄。」
「此人是誰?」
「一個朋友,已經過世了。我向他保證過,決不透露他的身份。」
「你確實掌握了這個備忘錄嗎?」
「是。實際上,我還複印了一份。」
「你複印的那份現在何處?」
「它在我手上為時很短。我把它鎖在抽屜裡的第二天,就奉命出了差。有人乘我不在的當兒,把我的辦公桌翻了個底朝天,拿走了許多文件,其中就有我複印的這份備忘錄。」
「你還記得其內容嗎?」
「我記得十分清楚。你別忘了,我一直在搜集可以證明我的猜測的材料,而且搜集了很久呢。看到這份備忘錄的那一時刻,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那麼它說的是什麼呢?」
「共有3段,可能是4段。咱們長話短說,開門見山吧。該作者說,他剛剛讀過亞拉亨尼種植公司研究部負責人秘密送來的尼古丁研究報告,該負責人的姓名在備忘錄中隻字未提。在他看來,該報告確鑿無疑地證明尼古丁是能使人上癮的。據我記憶所及,這是前兩段的精髓。」
「那麼第3段?」
「備忘錄作者向費拉裡建議,公司對在捲煙中增加尼古丁含量的問題,作一認真研究。尼古丁含量越高,煙民越多而煙民越多,則銷售量越大,利潤也越高。」
克裡格勒陳述時,抑揚頓挫運用得恰到好處,庭上的人無不豎著耳朵。多少天來,陪審員們如今第一次如此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證人的一舉一動。
「利潤」這個詞像一團骯髒的煙霧,久久地在法庭之上盤旋。
約翰·賴利·密爾頓等了一會兒說:「現在讓我們再把這一點明確一下,這份備忘錄是由另一家公司的某一個人寫好後,致送亞拉亨尼公司董事長的。是這樣嗎?」
「正是。」
「這個亞拉亨尼公司當時和現在都是派恩克斯公司的競爭對手?」
「是。」
「那麼,這份備忘錄是如何在1973年落到派恩克斯手上的呢?」
「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找到答案。但是,派恩克斯肯定知道這一研究結果。事實上,在70年代初,整個行業都已知道。如果不是更早的話。」
「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在這一行業干了30年呢,這一點你要記住。而我這一輩子就是在煙草生產中度過的。我和許多人交談,尤其是別的公司裡的同行。這些煙草公司有時候是不分彼此的,這樣說並不為過。」
「你有沒有試過,想從你朋友那裡再搞一份這個備忘錄的複印件?」
「我試過,但沒有成功。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除了按照慣例在10點30分休息一刻鐘喝杯咖啡,在上午開庭的3個半小時中,克裡格勒一直在馬不停蹄地作證,而在人們的印象裡,這段時間卻過得恃快,彷彿只是短短的幾分鐘。這是本案審理過程中的一個關鍵時刻。一個以前的僱員揭開了公司骯髒的秘密,這齣戲演得完美無缺。陪審員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熱切地盼著午餐,觀察陪審員身體語言的律師從來沒有像今夭這樣聚精會神,連法官本人也一直埋頭寫個不停,似乎想記下證人吐出的每一個詞彙。
記者們異常地虔敬,陪審員咨詢專家們異常地專心,華爾街派來的那群看家狗,一直在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時間,休息時間一到,立刻衝出法庭,上氣不接下氣地給紐約掛電話通消息。那些在法庭四處轉悠、百無聊賴的本地律師,今後將成年累月不停地嘮叨這個上午作證的情景。連坐在前排的那位露·戴爾,也停止了手上的編織,凝神傾聽。
費奇坐在辦公室隔壁的監視室裡邊看邊聽。克裡格勒本來預定在下周初作證,那樣也許就有機會讓他根本無法走上證人席。在親眼見過那份備忘錄的人當中,如今只有少數幾個還活在人世,而費奇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克裡格勒記憶力好得令人吃驚,他描述得那麼準確,在場的每一個人,甚至費奇,都很清楚他講的句句都是實情。
9年以前,費奇第一次應聘為煙草業四巨頭服務時,接受的第一個任務便是尋找那個備忘錄的每一個復本,並將它銷毀。時至今日,他仍在執行這一任務。
無論是凱布爾,還是費奇聘用的任何一名律師,都沒有見過這個備忘錄。
法院是否同意將該備忘錄作為證據在法庭上出現,曾經引起過一場小小的戰爭。根據規則,一般不准對已經遺失的文件作口頭描述,並以此充作證據。其道理十分明顯。最好的證據是文件本身。但是,如同法律的所有其他領域一樣,這一方面也有例外,而例外之中又會有更多的例外。羅爾他們幹得非常漂亮,最後終於說服了哈金法官陪審團應該聽取克裡格勒對備忘錄的口頭描述,儘管該備忘錄是一份已經失蹤的文件。
當天下午凱布爾對克裡格勒進行盤詰時,自然會使出渾身解數,決然不會留情,但損害已經產生,惡劣影響難以全部消除。費奇又急又恨,他再無心思去吃中飯,把門一鎖,一個人關在辦公室內。
在陪審員休息室裡,這天午飯時的氣氛與往常大為不同。那些有關橄欖球和烹飪法的無聊閒扯,這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默。陪審團這個擁有審議權的集體,在過去兩周中,遭到一些撈取了高額報酬來到比洛克西演講的大專家的蒙蔽,他們用枯燥無味的科學數據和圖表,使陪審員們陷入了昏昏沉沉麻木不仁的狀態。而今天,克裡格勒那聳人聽聞的公司內部醜聞,如同一聲霹靂又將他們震醒。
他們吃得很少,瞪著眼睛發呆的卻很多。他們大多想走到另一個房間,和要好的朋友呆在一起,把剛才聽到的重溫一遍。他們聽得準確嗎,大家都聽懂了剛才證人所說的意思嗎?煙草公司故意使香煙中的尼古丁保持很高的含量,以便讓人上鉤。他們終於如願以償。在原來的4個煙民中,斯泰拉已經脫離陪審團,目前僅剩3人。但伊斯特爾喜歡和傑裡、鬈毛狗以及安琪魏斯相伴,因而也可以算上半桿煙槍。他們迅速吃了幾口,便離開休息室,來到吸煙間坐在折疊椅上,望著開著的窗外噴雲吐霧。
由於捲煙中尼古丁的含量過高,夾在手上的香煙也比平時略顯沉重。但尼可拉斯如此挑明時,卻沒有誰能笑出聲。格拉迪斯·卡德太太和米莉·杜勃雷與煙民們同時離開了休息室。她們在洗手間的馬桶上坐了很久。接著又花了一刻鐘,對著鏡子洗手聊天。聊到一半,洛倫·杜克也走進洗手間。她向放置紙巾的容器上一靠,立刻連珠炮一般地吐出她對煙草公司的驚詫和厭惡。
桌子收拾乾淨後,隆尼·謝弗立刻接通他那台手提計算機和他相隔兩個座位的霍爾曼,這時也已接好插頭,正在擺弄他的盲人機。上校對霍爾曼說:「我猜你無需翻譯,已經聽明白上午的證詞了吧?」
霍爾曼咕哦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得說,真難以想像。」如果說霍爾曼對案件作過任何評論,那也是僅止於此。
隆尼·謝弗對什麼都不感到驚詫。什麼東西也沒有給他留下一點印象。
菲利浦·薩維爾曾經禮貌周全地向哈金法官提出過一個要求,允許他在午飯時抽出一點時間在法院後面的一棵老橡樹下練瑜伽。法官欣然批准。他在一名法警監護下走到樹旁,脫去襯衫、短襪和皮鞋,在柔嫩的草地上坐下,身體縮成一團,活像一張椒鹽卷餅。在他開始唸唸有詞的當兒,法警溜到附近一張水泥長凳上,低下了頭,這樣就誰也認不出他。
凱布爾像老朋友一樣對克裡格勒親切地說了一聲「哈囉」。
克裡格勒滿面春風。充滿信心地回禮道:「下午好,凱布爾先生。」
距今7個月前,在羅爾的辦公室裡,凱布爾和他那一夥人曾經對克裡格勒作了一次長達3天之久的錄像取證。看過和研究過那盤錄像的人當中,至少有兩打律師,外加幾名陪審員咨詢顧問,甚至還有兩名精神病專家。他們的一致結論是,克裡格勒說的是實情。但事到如今,即使是實情,也得把它搞得模模糊糊。現在是對證人進行反詰,而且是關鍵性的反詰,因而只好讓事實見他媽的鬼去,在證人的頭上必須澆上一桶糞。
經過成百小時的密謀策劃,他們終於制定了一條戰略。凱布爾用一個問題開始了盤詰:「克裡格勒先生對原來的僱主是否仍是氣憤難平?」
「是。」他答道
「你恨那家公司嗎」
「公司是個實際存在的事物。人又怎麼能恨物呢?」
「你恨戰爭嗎?」
「從來沒有參加過戰爭。」
「你恨虐待兒童嗎?」
「我想這非常令人噁心,但幸運的是,本人與此從無關係。」
「你恨暴力嗎?」
「我確信暴力很可怕,但在這一方面,本人同樣是十分幸運。」
「如此說來,你是什麼都不恨的了?」
「我恨花椰菜。」
場內響起了一片輕微的笑聲,凱布爾明白,他已挨了一記悶棍。
「你不恨派恩克斯?」
「不。」
『你恨不恨在那裡工作的人?」
「不。有幾位我不喜歡。」
「你恨不恨當時和你一起工作的哪一位同事?」
「不。我當時是有幾位敵手,可是我不記得當初恨過什麼人。」
「你告過的那幾位你也不恨?」
「不恨。我再說一遍,他們是我的敵手,但他們幹的也只是他們分內的事。」
「這麼說你愛你的敵手嘍?」
「那也說不上。我知道我應該努力去愛敵人,但這實在困難。我不記得曾經說過我愛敵手這樣的話。」
凱布爾本指望通過暗示克裡格勒作證可能是存心報復,以此來贏得一分,只要反反覆覆使用「恨」這個詞,就有可能在一些陪審員心目中留下深深印象,令他們牢記不忘。但他的這一希望最終還是落了空。
「你到此作證是出於何種動機?」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
「是為錢嗎?」
「不。」
「你到此作證,是由羅爾先生或者為原告效力的別的什麼人付給你報酬嗎?」
「不,他們同意支付我的旅費,如此而已。」
讓克裡格勒敞開胸杯,詳述到此作證的種種原因,是凱布爾最不願幹的事。在和密爾頓的一問一答中,克裡格勒對此已有所涉及,而在當初錄像取證時,他更是詳詳細細講了足足5小時。必須立即轉換話題。
「你這一輩子有沒有吸過香煙,克裡格勒先生?」
「吸過。遺憾的是,我曾吸了20年。」
「你的意思是,你但願從來沒有吸過煙?」
「當然。」
「你是何時開始吸煙的?」
「1952年,我進那家公司工作的時候。當時,公司鼓勵所有的員工吸煙。現在依然如此。」
「你是否認為吸煙20年損害了你的健康?」
「當然。我覺得我很幸運,沒有像伍德先生一樣死掉。」
「你是何時戒煙的?」
「1973年。在我得知有關尼古丁的一切之後。」
「你是否覺得,由於吸了20年香煙,你目前的健康狀況有所下降?」
「當然。」
「你是否認為,公司對你決定吸煙負有某種責任?」
「是的。我剛才已經說過,公司鼓勵員工抽煙。沒有一個不抽。我們在公司內部商店買煙,半價優惠。每次會議開始的時候,都有一盤子捲煙傳來傳去。吸煙是公司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你辦公室裡有通風設備嗎?」
「沒有。」
「被動吸煙的情況嚴重到何等程度?」
「非常嚴重。我們頭上總是低懸著一團藍色的煙霧。」
「那麼你今天責怪這家公司是因為你的健康沒有達到你認為應該達到的那種水平?」
「我倒寧願這樣說,大學畢業後,我要是進入另一行業就好了。」
「行業?你對整個煙草行業心懷怨恨?」
「我不是煙草行業熱情的崇拜者。」
「所以你才到此作證?」
「不。」
凱布爾翻了翻筆記,迅速改變了話題:「克裡格勒先生,你有過一個姐姐,對嗎?」
「對。」
「她出了什麼事啦?」
「1970年去世了。」
「死於何種原因?」
「死於肺癌,她每天兩包煙,吸了大約23年。是香煙殺害了她,凱布爾先生,如果這就是你想瞭解的原因的話。」
「你和她關係密切嗎?」凱布爾頗為同情地問。他挑起了一個悲劇性的話題,給陪審團留下了不良印象,此刻他想以同情的姿態在一定程度上加以抵消。
「我們很親密。我只有這一個同胞。」
「她的去世你很悲哀?」
「是。她是個很特別的人。時至今日,我仍舊懷念她。」
「提起這件事我很抱歉,克裡格勒先生。可是這與本案有關,我不得不提。」
「你的同情令我感激不盡,凱布爾先生。可是,這與本案毫無關係。」
「她對你吸煙有何想法?」
「她不喜歡。她臨死前還要我戒煙。凱布爾先生,你希望聽到的就是這句話嗎?」
「假如是事實的話。」
「哦,這絕對是事實,凱布爾先生。我在她去世前一天,向她保證一定戒煙。而我也確實戒了,雖然這一過程拖了足足3年。因為我上了鉤了,這你是很清楚的,凱布爾先生,像我姐姐一樣上了鉤了。生產那些殺害了我姐姐的捲煙的公司,故意使香煙中尼古丁的含量一直保侍在高水平上。這些捲煙本來也是可能將我殺死的呀。」
「喂——」
「你別打斷我,凱布爾先生,尼古丁本身並非致癌物質,這你很清楚。它只是一種毒品。這種毒品使人上癮,從而讓致癌物質在某一天可以乘虛而入。香煙天生有害,其原因就在於此。」
凱布爾鎮靜自若地望著他:「你講完了嗎?」
「我準備回答你下面的問題。但是,你別再打斷我。」
「一定。而且我向你道歉。現在我請問你,你是於何時開始相信香煙天生就有害的呢?」
「我說不出準確的時間。這早就是人所共知的了。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誰都知道香煙天生有害,這無需天才。但我還是願意這樣回答你:我開始相信這一點,是在70年代初期某個時候。在我完成了我的研究項目以後,在我姐姐去世以後,在我看到那份無恥的備忘錄之前不久。」
「1973年?」
「1973年左右。」
「派恩克斯和你的聘用關係是何時中止的?哪一年?」
「1982年。」
「如此說來,你儘管認為該公司的產品天生就有害,你仍繼續為之工作?」
「是的。」
「1982年你的年薪是多少?』
「9萬美元。」
凱布爾停了一下,他走回被告律師席,從一位助手手裡接過一本拍紙簿,瞧了一會兒,一邊咬著一根眼鏡柄。他隨後又回到麥克風前,詢問克裡格勒1982年起訴派恩克斯公司的原因。克裡格勒一時摸不透他的用意,惶惑地望著羅爾和密爾頓,用目光向他們求援。凱布爾對導致這起訟案的一系列事件的細枝末節緊追不捨,而案子本身又極為複雜,涉及許多個人隱私,因而進展很慢,近於停頓。
羅爾表示反對。密爾頓表示反對。凱布爾則裝模作樣,似乎無法理解他們怎麼居然會表示反對。雙方律師湊到哈金法官面前,低聲爭論,而克裡格勒則巴不得快點走下這個證人席。凱布爾對克裡格勒在派恩克斯公司最後10年的工作表現,發動了連續不停的攻擊。他可能要傳喚其他證人出庭,反駁克裡格勒、這便是他作出的強烈的暗示。
他的這一手法差點兒獲得成功。被告律師無法駁倒克裡格勒證詞中對己不利的因素,他們便改變策略,在陪審團面前散佈煙幕。如果不能把證人當場搞臭,那就用雞毛蒜皮的細節纏得他魂不守舍,心煩意亂。
但年輕的尼可拉斯向陪審團揭露了被告的伎倆。他念過兩年法學院,願意在下午邊喝咖啡邊休息時用自己的經驗提醒陪審團的諸位同事。他不顧霍爾曼的反對,大聲道出了自己的憤慨,指責凱布爾使用障眼法企圖把陪審團的看法搞亂。
「他把我們都當成傻瓜啦。」他憤憤不平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