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伙子一小時前離開的,他得到了薩姆的委託,可我還沒看到書面文件,」盧卡斯-曼對菲利普-奈菲解釋著,後者正站在窗前觀看一群沿公路拾垃圾的囚犯。奈菲頭疼,後背也疼,這倒霉的一天剛過去一半,就已接到州長一大早打來的三個電話和首席檢察官羅克斯伯勒的兩個電話。這些電話當然都起因於薩姆。
「如此說來,他有了自己的律師了,」奈菲邊說邊輕輕用拳頭壓著後背下部的中央。
「是啊,我著實喜歡這小子。他離開時順路進來看我,那樣子看上去就像被一輛大卡車碾過。我想他和他的祖父將會有一段難捱的日子。」
「情況對祖父來說會越來越糟。」
「對我們大家都會越來越糟。」
「你知道州長問我什麼?他想知道他是否可以得到我們那本關於如何執行死刑的手冊。我告訴他不行,並說實際上他不能要這本手冊。他說他是本州一州之長,他覺得應當有一本。我設法解釋說那其實也談不上是什麼手冊,只不過是一本有黑色封皮的活頁冊子,而且我們每回用毒氣處死一個人之後都會大加修改。你們管它叫什麼,他想知道。我說什麼也不叫,真的,沒有正式名稱是因為幸虧它利用率不高,不過,經過進一步考慮,我個人用小黑書來稱呼它。看他步步進逼,我也有點發火了,然後我們掛了電話。十五分鐘後他的律師,那個戴夾鼻眼鏡的駝背小傻老頭——」
「拉雷莫爾。」
「拉雷莫爾給我打電話來說依據州法的某條某款,他,指州長,有權擁有一本手冊。我讓他等一等,搬出州法全書,讓他等了十分鐘,然後我們一起讀法律條款。他果然和往常一樣是連蒙帶唬,把我當成傻瓜。在我的這本州法裡並沒有那樣的說法。我沒等他再說話就掛斷了電話。十分鐘後州長又打電話來,完全是甜言蜜語,告訴我別在意那本小黑書的事,說他十分關心薩姆的憲法權益及其他一切,所以只是希望我讓他隨時瞭解事情的進展。不折不扣的變色龍。」奈菲把身體的重量倒到另一隻腳上,換一個拳頭按壓後背,同時眼睛還盯著窗子。
「接著,羅克斯伯勒半小時後打來電話,猜猜他想知道什麼?想知道我是否跟州長談過話。你看,羅克斯伯勒自認為我和他是關係非常親密的政治上的老朋友,你知道的,所以呢我們可以彼此信任。因此他告訴我,當然是朋友之間的心腹話,不可對外人言的,他說他認為州長可能企圖利用這次行刑謀取政治利益。」
「他胡說八道!」盧卡斯大聲說。
「是的,我告訴羅克斯伯勒我簡直不能相信他竟會這樣去想咱們的州長。我態度十分認真,他也認真起來,接著我們彼此約定要對州長嚴加注意,只要發現一點他企圖操縱局勢的跡象,就及時互通消息。羅克斯伯勒說州長如果行為不軌,他有辦法對付他。我沒敢問是什麼辦法,但他看上去頗為自信。」
「那麼,他倆誰更愚蠢呢?」
「恐怕是羅克斯伯勒。不過也難說。」奈菲小心地伸直腰走到桌前。他沒穿鞋,襯衫下擺放得很開。他們就像兩個小男孩,生怕對方得到的糖比自己的大。他們倆都令我討厭。
「除了他們的選民,大家都討厭他們。」
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結結實實的三下,間隔時間完全相等。「一定是紐金特,」奈菲說,他的疼痛突然間加劇了,「請進。」
門迅速打開,退休上校喬治-紐金特大步走進室內,只是在關門時稍作停頓,然後便邁著軍人的步子朝盧卡斯-曼走來。曼沒站起來,只是和他握握手。「曼先生,」紐金特向他幹練地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向前邁出一步,隔著桌子與奈菲握了手。
「請坐,喬治,」奈菲說著,朝曼旁邊的一把空椅子揮揮手。奈菲想命令他別搬軍隊的那一套,但他知道說也是白說。
「是,長官,」紐金特邊回答邊上身挺直地坐進椅子。儘管在帕契曼監獄只有警衛和犯人穿制服,紐金特還是設法使自己穿得跟制服相近。他的襯衫和褲子都是深橄欖綠,顏色十分配套,並旦褲線也熨得一絲不苟,每天下來奇跡般地不起一點皺。他的褲腳在踝上幾英吋處塞在黑色真皮軍靴裡,那靴子起碼一天擦兩次,總是保持光潔珵亮。一次有傳言說有位秘書抑或是一位律師曾看到他的一隻鞋底邊上沾了一個泥點,不過傳言並沒有得到證實。
他上衣最上面的一顆鈕扣留著不系,敞開恰好露出一角灰色T恤。衣袋和袖子上空空的,未帶飾物,既無勳章也無軍銜。奈菲早就懷疑這使上校覺得挺丟面子。他的頭髮是標準的士兵髮式,短短的灰色小這是平頭,耳朵上面剃得精光。紐金特五十二歲,已經為國家服務了三十四年,起初是朝鮮戰場上的一名大兵,後來是赴越某兵種的一名上尉,他是在辦公桌後面打的這場戰爭。在一次吉普車車禍中他受了傷,遣返回國時又增加了一枚勳章。
紐金特如今已擔任了兩年的助理典獄長,表現可嘉,是奈菲的一個忠實可靠、值得信任的副手。他熱衷於細節、規矩和準則,專愛研讀手冊,並且經常撰寫供典獄長仔細考慮的新程序、新指令和更改修正。他使典獄長覺得如芒在背,但又離不開他。上校有望在兩年內接替奈菲的職位已不是秘密。
「喬治,我和盧卡斯在談論凱霍爾的事。不知你對他的上訴情況瞭解多少,不過第五巡迴法院已撤消延緩行刑令,因此我們可望在四周內行刑。」
「是,長官,」全神貫注、逐字逐句傾聽的紐金特迅速回答,「我在今天的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了。」
「很好。你看,盧卡斯的意見認為這次有可能如期行刑。是不是,盧卡斯?」
「機會比較大,高於百分之五十,」盧卡斯說時眼睛並沒看著紐金特。
「喬治,你在這兒有多久了?」
「兩年零一個月。」
典獄長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計算著什麼。「你沒趕上處死帕裡斯吧?」
「是的,長官。差幾個星期,」他不無遺憾地回答。
「這麼說你一次都沒有經歷過?」
「沒有,長官。」
「這種事情很可怕,喬治。真的可怕。顯然是這份工作中最糟糕的一部分。說實話,我簡直應付不了這種事,喬治。我本來希望會在再次使用毒氣室之前退休,然而現在看來不太可能。我需要一些幫助。」
紐金特的後背,儘管已經僵挺得令人看著難受,這時似乎又往起挺了挺。他迅速點點頭,目光四射。
奈菲格外小心地坐在椅子上,當身體靠到皮椅面上時他皺了皺眉頭。「喬治,既然我完全應付不了,盧卡斯和我就考慮也許你會處理好這一類事情。」
上校不禁露出笑容。接著笑容很快消失,換上一副極其嚴肅的面容。「我自信能處理好,長官。」
「我也相信你行。」奈菲指指他桌角上的一本黑色活頁冊子。「我們有一本類似手冊的東西。這本就是,它是集三十年來二十幾次用毒氣行刑的經驗加以總結的智慧結晶。」
紐金特瞇起眼注視著那本黑色的書。他注意到書頁不太平整,大小也不統一,而且其實從頭至尾就是一堆草草折疊塞在裡面的紙頁,活頁封面本身也已破舊不堪。他即刻決定,不出幾個小時,這本冊子就會煥然一新,變成值得出版的一部初學者入門。那將是他的第一個任務。這項文書工作將做得毫無假疵。
「你今晚何不把它讀一遍,明天咱們再碰頭?」
「是,長官,」他躊躇滿志地說。
「直到咱們下回談話之前不可向任何人透露此事,明白嗎?」
「明白,長官。」
紐金特動作幹練地向盧卡斯-曼點點頭,像小孩得到了一件新玩具一樣捧著那本黑書離開了辦公室。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他是個瘋子,」盧卡斯說。
「我知道。我們會留心他。」
「我們最好看住他。他太他媽的雄心勃勃,說不定他會設法在這個週末用毒氣把薩姆毒死呢。」
奈菲拉開桌子抽屜,抽出一個藥瓶。他沒喝水乾嚥了兩片藥。「我準備回家了,盧卡斯。我需要躺下。說不定我會死在薩姆的前頭。」
「那你還是快回去吧。」
同加納-古德曼的電話談話不長。亞當有幾分得意地說他和薩姆已經簽了書面代理協議,此外兩人已在一起呆了四個小時,儘管收效甚微。古德曼要一份協議副本,亞當解釋說眼下還沒有副本,原件則安全地存放在死監的一個囚室裡,再說,只有當事人覺得需要才會有副本。
古德曼答應重看檔案並著手進行工作。亞當給了他莉的電話號碼並答應每天電話聯絡。他掛了電話,瞪著電腦旁兩則嚇人的電話留言。兩個電話都是記者打來的,一個來自孟菲斯的一家報紙,一個來自傑克遜市的一家電視台。
貝克-庫利已同這兩個地方的記者談過話。事實上來自傑克遜市的電視採訪小組已經在事務所的接待員那兒出現,直到庫利發出威脅才離開。外界的這些關注已經擾亂了庫貝法律事務所孟菲斯分部單調的日常工作。這使庫利不快。其他的合夥人對亞當沒話可說。秘書們出於職業習慣保持著禮貌,不過總是急著離開他的辦公室。
記者們知道了,庫利面色沉重地警告他。他們知道了薩姆和亞當之間的祖孫關係,他不能肯定他們是如何得知的,但肯定不是從他那兒知道的。他誰也沒說過,除了,當然,在話已經傳出去之後,他才被迫在午餐前把合夥律師們和助手們召集在一起宣佈了這個消息。
已經快五點了,亞當還關著門坐在桌旁,聽著走廊裡傳來的律師、助理律師以及其他有薪水的員工們在最後的一分鐘裡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聲音。他決定不去理睬那家電視台的記者,但撥了《孟菲斯報》托德-馬克斯的號碼。錄音機的留言指導他通過神奇的聲音郵遞,兩分鐘後馬克斯先生拿起他的五位數字的電話分機,急匆匆地說:「托德-馬克斯。」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十來歲的少年。
「我是庫貝法律事務所的亞當-霍爾。你留話叫我打電話給你。」
「是的,霍爾先生,」馬克斯滔滔不絕起來,他的態度立刻變得友善並且不再匆忙,「多謝打電話來。我,呢,我們,呃,聽說了一個有關你接手辦理薩姆-凱霍爾案子的謠言,呃,正在設法把它調查清楚。」
「我代理凱霍爾先生,」亞當斟酌著字眼說。
「對,我們聽說了。而且,呃,你來自芝加哥?」
「我是來自芝加哥。」
「我知道了。那你,呃,是怎麼接到這件案子的呢?」
「我們事務所已經代理薩姆-凱霍爾七年了。」
「是的,沒錯。不過他不是在最近解雇你們了嗎?」
「他是解雇過。但現在他重新僱用了我們事務所。」亞當可以聽見馬克斯把他的話輸入電腦時敲擊鍵盤的聲音。
「我知道了。我們聽說了一個語言,我想,只是一個謠言,說薩姆-凱霍爾是你的祖父。」
「你從哪兒聽說的?」
「啊,你知道,我們有我們的渠道,而且我們得保護這些渠道。確實不能告訴你消息從哪兒來的,你應當明白的。」
「是啊,我明白。」亞當深吸了一口氣,讓馬克斯等了一分鐘。「你現在在哪兒?」
「在報社。」
「報社在哪兒?我不熟悉這個城市。」
「你在哪兒?」馬克斯問道。
「鬧市區,在我們辦公室。」
「我離得不遠,十分鐘就可以到你那兒。」
「不,不能在這兒。咱們另找地方見面,找個安靜的小酒吧。」
「好。離你三個街區的聯合街上有個皮博迪飯店,飯店大廳旁有個不錯的酒吧,叫做馬拉茲。」
「我十五分鐘後到。就我和你兩人,好嗎?」
「沒問題。」
亞當掛了電話。薩姆的協議裡有一段是為防止他的律師向記者發表談話而寫進去的,但其言辭含混,有失嚴謹。在這一條款中有一處重大漏洞,任何律師都可以乘機鑽空子,不過亞當倒並不想冒這個險。雖說經過兩次探訪,他的祖父在他眼裡仍舊只是一個謎。薩姆不喜歡律師,隨時都有可能再解雇一個,即便是他的親孫子也不例外。
疲憊不堪的年輕專業人員在開車返回郊區之前往往需要喝上幾杯,馬拉茲酒吧很快就被他們擠得滿滿的。住在孟菲斯鬧市區的人其實很少,因而銀行職員們和經紀人們就聚到這兒或者其他無數的酒吧裡,大喝綠瓶裝的啤酒或者小口啜飲瑞典產伏特加。他們或沿著吧檯排成一溜,或圍小桌而坐,探討市場走向,爭論未來的貸款基本利率。這是個時髦的地方,有真磚的牆面和實木的地板。門邊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盤盤的雞翅和火腿包雞肝。
亞當看到一個身穿牛仔褲手拿記事簿的年輕人。他上前作了自我介紹,然後兩人便向角落裡的一張桌子走去。托德-馬克斯看上去不超過二十五歲。他戴一副金絲眼鏡,長髮及肩。他態度熱誠,似乎有點緊張他們點了海尼根啤酒。
記事簿攤放在桌上,就等動手記錄了,亞當決定掌握主動。「我有幾條基本規則,」他說,「第一,我說的話一律不能公開。你不能在任何地方引用我的話。同意嗎?」
馬克斯聳聳肩,似乎表示雖然這並不完全符合他原來的想法,但還是可以接受。「好的,」他說。
「我想你把這叫做深層背景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
「就是這麼叫的。」
「我會回答你一些問題,但不會很多。我之所以來這兒是為了讓你對情況有個正確瞭解,懂嗎?」
「很公平。薩姆-凱霍爾是不是你的祖父?」
「薩姆-凱霍爾是我的當事人,他指示我不要向新聞界發表談話。所以你不能引述我的話。我在這兒可以做的只是確認或否認。僅此而已。」
「那好。他是你的祖父嗎?」
「是。」
馬克斯深吸一口氣,玩味著這不可思議的事實,這無疑可以引出一篇非凡的報道。他都可以想見那大字標題。
隨後,他意識到應當再多問幾個問題。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鋼筆。「你的父親是誰?」
「我父親去世了。」
停頓良久。「是這樣。那麼說薩姆是你母親的父親?」
「不,薩姆是我父親的父親。」
「好。為什麼你用不同的姓呢?」
「因為我父親改了姓。」
「為什麼?」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不想多談我們家庭的背景情況。」
「你是在克蘭頓長大的嗎?」
「不是。我在那兒出生,但三歲就離開了。我父母遷到加州。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
「所以你以前不是在薩姆-凱霍爾身邊?」
「不是。」
「你以前知道他嗎?」
「我昨天才見到他。」
馬克斯考慮著下一個問題,幸虧這時啤酒送上來了。他倆一齊悶頭喝起酒來。
他望著自己的記事簿,草草寫了些什麼,然後問:「你在庫貝法律事務所多久了?」
「將近一年了。」
「薩姆-凱霍爾的案子你受理多久了?」
「一天半。」
他喝了長長的一大口啤酒,注視著亞當,彷彿在等待他作出解釋。「瞧,呃,霍爾先生——」
「叫我亞當。」
「好吧,亞當。這裡面似乎有許多地方接不上茬。你能幫一下忙嗎?」
「不行。」
「好吧。我看到有報紙說凱霍爾最近解雇了庫貝法律事務所。此事發生時你在辦這件案子嗎?」
「我剛才告訴你了我辦理這件案子一天半。」
「你第一次去死監是什麼時候?」
「昨天。」
「他知道你要來嗎?」
「我不想談這個。」
「為什麼不想?」
「這是非常秘密的事情。我不準備討論我去探死監的事。我只確認或否認那些你在別處能核實的事情。」
「薩姆還有別的孩子嗎?」
「我不想討論有關家庭的事情。我確信你們的報紙以前對此做過披露。」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你可以去查查。」
又是長長地喝了一大口,接著又久久地望著記事簿。「八月八日執行死刑的可能性有多大?」
「很難講。我不願隨便猜測。」
「不過以前的所有上訴都得以通過了,不是嗎?」
「也許是。就算我是得到了一份適合我的工作吧。」
「州長可以准予從寬處理嗎?」
「可以。」
「有這種可能嗎?」
「不太可能。你得去問他。」
「你的當事人在行刑前會接受採訪嗎?」
「我懷疑。」
亞當瞟一眼手錶,彷彿突然間要去趕飛機。「還有別的事嗎?」他問,把啤酒一飲而盡。
馬克斯把鋼筆插進上衣口袋。「以後咱們還能再談嗎?」
「看情況。」
「什麼情況?」
「就看你怎麼對待這事了。如果你把我們家的事扯上,那就免了吧。」
「這裡面一定有些不可外傳的家醜了。」
「無可奉告。」亞當站起身,伸出手。「很高興見到你,」他們握手時他說。
「多謝。我會給你打電話。」
亞當快步走過酒吧中的人群,消失在飯店大廳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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