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先到墓地哀悼死者。墓地坐落在克蘭頓附近的兩座小山丘上,其中一座山丘上密佈著一排排精美的石碑和紀念碑,是名門望族埋葬先人的專用領地,沉重的大理石碑上鐫刻著死者的姓名。另一座小丘是一處新建的墓地,隨著時光的流逝,密西西比州的墓碑一年年變得個頭越來越小。莊嚴肅穆的橡樹和榆樹遮天蔽日,將大部分墓地覆蓋在下面,低矮的草坪和灌木叢修剪得很齊整,墓地四周杜鵑花隨處可見。克蘭頓對往昔的印記尤其珍視。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週六,天空晴朗,萬里無雲,從夜裡就已經開始刮起的微風驅走了濕氣。雨剛剛停了一會兒,山坡上草木蔥蘢,山花爛漫。跪在母親墓碑前的莉將一束鮮花放到母親名字的下面,然後閉上了眼睛。亞當站在她的身後打量著這個墳墓,安娜-蓋茨-凱霍爾,生於一九二二年九月三日,卒於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亞當默算了一下,她去世時五十五歲,所以他自己當時應該是十三歲,正在南加州的什麼地方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一個人獨自葬在一塊單人的石碑下面,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一些問題。夫妻應該是並排合葬的,至少在南方應該如此,先走的一個應該佔據墓前立有雙人墓碑的頭一個墓穴。每次來給先去的人掃墓時,那個尚健在的人都會看到他或她自己的名字已然在墓碑上靜靜地候在那裡。
「我母親去世時父親是五十六歲,」莉離墓退後一些拉著亞當的手說道,「我想讓他為母親選一塊合葬墓地,以便有一天兩人能夠再度聚首,但他拒絕那樣做。我猜想他是覺得自己的日子還長,也許還會續絃。」
「你曾對我說過她不喜歡薩姆。」
「我確信她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他,他們共同生活了差不多有四十年的時間,但他們的關係從來就不是很親密。我長大一些後才知道她不大願意他守在身邊,有幾次她還對我這樣說過。她是一個樸實的鄉下女子,很年青的時候便結婚生子,並和孩子們廝守在家裡,對丈夫百依百順。這在她們所處的那個時代是很司空見慣的事。我覺得她是一個生活得很不順心的女人。」
「也許她不喜歡和薩姆葬在一起永遠相伴。」
「我也那樣想過。實際上,埃迪想要他們分葬在墓地相對的兩側。」
「好一個埃迪。」
「他可不是在開玩笑。」
「她對薩姆和三K黨的事有多少瞭解?」
「不清楚。我們從不談這方面的事。我記得在他被捕後她也感到恥辱,她甚至同埃迪和你們這些孩子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因為記者總是找她的麻煩。」
「薩姆受審時她也從未到過庭。」
「是的,薩姆不想讓她旁聽。她患有高血壓症,薩姆以此為由從不讓她到庭。」
他們拐了個彎,沿著一條窄徑穿行在老墓地之問。兩人拉著手,邊走邊看著所經過的一個個墓碑。莉指了指街對面另一個小山丘上的一排樹木。「那裡是埋葬黑人的地方,」她說,「就在那些樹木的下面,是一塊很小的墓地。」
「真的嗎?現在竟然還會有這等事?」
「一點不錯,就像人們說的那樣,讓他們呆在自己的地方。這裡的人們是絕不會讓自己的祖先同他們所說的黑鬼葬在一起的。」
亞當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他們登上山頂後來到一棵橡樹下休息,一排排的墳墓在他們的腳下靜靜地伸展開去。在幾個街區以外,福特縣政府辦公大樓的圓頂在陽光下閃爍。
「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常在這裡玩耍,」她輕聲說著又指了指位於她右手的北面,「每逢七月四日國慶日,城裡都會舉行焰火晚會,這塊墓地是觀看焰火的最佳場所。那下面有一個公園,焰火就在那裡燃放。我們會騎著自行車到城裡看遊行,然後去游泳池裡游泳,和朋友們在一起玩耍。天黑以後,我們大家便會在這周圍聚齊,就在死者們中間,坐在這些墓碑上觀看焰火。男人一般是守在自己卡車的旁邊,車上都藏有啤酒和威士忌;女人們則躺在墊子上照料著小孩子。我們常常會到處瘋跑著嬉戲打鬧或是騎著自行車四下裡轉悠。」
「還有埃迪?」
「當然。埃迪是家裡最小的男孩,有時頑皮得能氣死人,但他很有男孩子氣。我很懷念他,真的,非常非常懷念他。我們之間的關係在很多年裡不是很密切,但自從我回到這個城市以後心裡就一直想著我的這個小兄弟。」
「我也很想念他。」
「他高中畢業的那天晚上,我們倆一起來到這兒,就是我們現在坐的這個地方。我當時已經到納什維爾去了有兩年的時間,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要我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我們帶了一瓶很便宜的葡萄酒,我想那一定是他第一次喝酒,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我們就坐在這兒,就在埃米爾-雅各布的墓石上,一直到把那瓶酒慢慢喝光。」
「那是在哪一年?」
「我記得是一九六一年。他當時想參軍以便能夠離開克蘭頓,離開薩姆。我卻不想讓自己的小弟弟到軍隊裡去,我們一直談論著這件事,直到太陽從東方升起來。」
「他一定很迷惘吧?」
「他當時十八歲,恐怕會像大部分剛剛畢業的高中生一樣不知如何是好。埃迪非常擔心如果在克蘭頓待下去會出什麼事,他怕自己的某些神秘的遺傳缺陷會逐漸顯現,最終演變成另一個薩姆,另一個戴著尖帽子的凱霍爾。他很絕望,一心想逃離這個地方。」
「而你卻一有可能便逃開了。」
「是的,但我比埃迪要更堅強些,至少在十八歲的時候是這樣。我不能眼見著他那樣小的年紀就離家出走,因此我們一邊喝著酒,一邊想找出一個把握生活的辦法。」
「我父親最終找到了把握生活的辦法嗎?」
「恐怕沒有,亞當。父親以及他的家族所留下的仇恨一直在痛苦地折磨著我們,有些事我真希望你永遠也不要知道,我真想讓那些事永遠被埋葬掉。也許我能夠擺脫掉那些事的困擾,而埃迪卻沒能做到。」
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兩人一起走出樹蔭。沿著一條很零亂的小路向新墓地方向走去。她停下來,用手指著一排很小的墓碑。「這裡埋著你的曾祖父母以及你的嬸嬸、叔叔和凱霍爾家族的其他人。」
亞當數了數,一共有八個墓。他讀著墓碑上的姓名和日期以及鐫刻在大理石碑上的詩文、經文和挽辭。
「還有很多葬在鄉下,」莉說,「凱霍爾家族大部分生活在卡拉維一帶,死後都埋在鄉下教堂的後面。」
「你來這裡參加過這些人的葬禮嗎?」
「很少。這個家族的人際關係不是很親密,亞當。這些人中有許多是在我懂事以前故世的。」
「為什麼你母親沒有埋在這裡?」
「因為她不肯。在她知道自己將要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她為自己選定了墓址。她從不認為自己屬於凱霍爾家族。她屬於蓋茨家。」
「聰明的女人。」
莉從自己祖母的墓旁拔了一把草,擦拭著墓碑上的名字,莉迪婭-紐瑟姆-凱霍爾,死於一九六一年,享年七十二歲。「我對她印象很深,」莉跪在草地上說道,「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三兒子被打入死監的事,她在墳墓裡也不會安生的。」
「這個人怎麼樣?」亞當指著莉迪婭的丈夫納撒尼爾-盧卡斯-凱霍爾的名字問道,納撒尼爾於一九五二年六十四歲時去世。莉臉上的柔情頓時消散。「是個讓人討厭的老頭,」她說,「我敢說他肯定會為薩姆所做的事感到驕傲,人們都叫他納特。他是在一次葬禮上給人殺死的。」
「葬禮上?」
「是的,在過去,這一帶的人們都視葬禮為社交活動。通常在葬禮之前要長時間地守靈,其間會有很多的人前來拜謁,大家在一起吃飯喝酒。南部鄉下的生活條件很艱苦,所以葬禮往往會演變成酒後鬥毆。納撒尼爾是個脾氣非常暴烈的人,在一次葬禮之後他選錯了打架對象,那夥人用木棍把他給活活打死了。」
「薩姆當時在哪兒?」
「就在現場。他也挨了打,但僥倖逃生。我那時還是個小姑娘,但納撒尼爾的葬禮我還有印象。薩姆當時住在醫院裡,沒能去參加。」
「他後來報復了嗎?」
「當然。」
「用什麼方式?」
「那些事都沒有確鑿的證據。幾年以後,打死納撒尼爾的兩個人從監獄裡放了出來,可他們在街上只露過幾面便失蹤了,過了好幾個月才在鄰近的米爾本縣發現了其中一個人的屍首,死前當然遭到了毆打。而另一個人則永遠消失了蹤跡。警察訊問了薩姆和他的兄弟們,但沒有發現任何證據。」
「你認為是他幹的嗎?」
「當然是他幹的。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惹凱霍爾家族的人了,人們認為這家人又瘋狂又刻薄。」
他們離開家族墓地後沿小路繼續往前走。「所以說,亞當,我們的難題是將來把薩姆葬在什麼地方好?」
「我覺得就該把他葬在那邊,和那些黑人葬在一起。那地方最適合他。」
「你怎麼會認為那些人會接受他呢?」
「問得好。」
「你說實話。」
「我和薩姆還沒有談到這方面的事。」
「你認為他想埋在這裡嗎,埋在福特縣?」
「不知道。我們沒有說過,很明顯,事情還有希望。」
「有多大希望?」
「不是很大,但值得一搏。」
他們離開墓地,步行在一條很清靜的大街上。這條街的人行道很破舊,路旁有古老的橡樹。沿街的房子雖然舊,但粉刷得很精心,家家戶戶的門廊都很長,不時看到有獵臥在門前的台階上。一些騎著自行車或蹬著滑板的孩子們在他們身旁掠過,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則坐在他們門廊的搖椅裡輕輕搖著。「這裡就是我當年玩耍的地方,亞當,」莉一邊同亞當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邊說。她的手深深地插進藍色工裝褲的口袋內,回想起當年那些或悲或喜的記憶,她的眼睛儒濕了。她望著每一幢房子,就像那都是她孩提時住過的地方,好像她還能記得幼年時那些同她很要好的小女孩們。她似乎還能聽到那些咯咯的笑聲,能夠記起那些傻乎乎的遊戲以及十來歲的孩子們在打架時的認真情形。
「那時候是不是很快活?」亞當問道。
「很難說。我們家從沒在城裡住過,所以人們都把我們看成是鄉下孩子。我一直對這些房子非常憧憬,到處都有朋友,出門不遠就是商店。城裡孩子們覺得他們比我們優越,但這對我並沒有什麼影響。我的最要好的朋友們都住在這附近,我有很多時間都在這些街道上玩耍,有時還爬到這些樹上去玩。我想,應該說那時很快活,但鄉下家裡的那些記憶就不那麼令人愉快了。」
「是因為薩姆嗎?」
一個穿著花衣服,戴著大草帽的老婦人正在自家門前的台階周圍打掃。他們倆走近時,那老婦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頓時驚得目瞪口呆。莉放慢了腳步,隨後停在門前的甬道上。她看著那老婦人,老婦人也看著她。「早晨好,蘭斯頓太太,」她友好地拖著長聲問候道。
蘭斯頓太太雙手緊握著掃帚柄,直挺挺地僵在那裡,像是看什麼入了迷。
「我是莉-凱霍爾,還記得我吧,」莉又一次緩緩說道。
當凱霍爾這個姓在那塊不大的草坪上響起並擴散開時,亞當竟下意識地四外張望了一下,他想知道是否有人聽到了這個名字,同時也防備著一旦給人聽到時會出現的難堪場面。蘭斯頓太太似乎並沒有認出莉。出於禮貌,她很勉強地點點頭,而且只點了一下,那樣子顯得很笨拙,似乎是在說:「早晨好,現在你可以走人了。」
「很高興又見到你,」莉邊說邊抽身走開。蘭斯頓太太則忙不迭地登上台階,在門廊裡面消失了。「上高中時我和她兒子約會,」莉好像很難相信似地搖搖頭說。
「看到你時她可嚇得夠嗆。」
「她從來就那麼古里古怪的,」莉不大自信地說,「也可能是害怕同凱霍爾家的人接觸,或是擔心鄰居們可能會說閒話。」
「我看我們以後還是不通報姓名的好,怎麼樣?」
「好吧。」
他們又從其他的一些人身旁走過,那些人一面悠然自得地蒔弄著花圃,一面在等著郵差的到來,他們同那些人一句話也沒講。莉用太陽鏡遮擋住自己的雙眼,和亞當一起沿著彎彎曲曲的街道向中央廣場方向走去,邊走邊談論著她的一些老友以及她們現在的去向。其中有兩個還一直同她保持著聯繫,一個住在克蘭頓,另一個住在得克薩斯。兩人對與家史有關的事一直閉口不談,直到走進一條擠滿了小木屋的街道。他們在街角處停了下來,莉衝著街道遠處的什麼地方點了點頭。
「看到右手第三幢房子了嗎?就是那幢褐色的小房子。」
「看到了。」
「那就是你住過的地方。我們本可以過去的,但那附近有人在走動。」
兩個拿著玩具槍的孩子正在院子前玩耍,窄小的門廊內有人正坐在搖椅上搖晃著。那是一幢正方形建築,小小的,很整潔,對有小孩的夫婦再合適不過了。
埃迪和伊芙琳離開時亞當還剛滿三歲,此刻他站在街角處絞盡腦汁想回憶點什麼出來,結果卻是枉然。
「當時房子刷的白油漆,當然那些樹要小一些。房子是埃迪從本地的一個房地產商那裡租來的。」
「房子還不錯吧?」
「相當好。他們那時剛結婚不久,只不過是兩個帶著小孩子的大孩子。埃迪在一家汽車配件商店幹活,後來又到州高速公路管理處工作,以後又換了工作。」
「這事聽起來耳熟。」
「伊芙琳在廣場那邊的一家珠寶商店上半天班。我覺得他們當時過得很美滿。你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在這裡的熟人不是很多,兩個人只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他們從房子前面走過,一個小男孩用一隻橘紅色的玩具機關鎗對準亞當。此時亞當的腦海裡對這塊地方喚不起任何回憶,他對那孩子笑了笑,把頭扭向一旁。很快他們就來到了另一條街上,中心廣場已經遙遙在望了。
莉一下子又變成了一位導遊和歷史學家。北方佬曾在一八六三年焚燒了克蘭頓,那些狗雜種。只剩下一條腿的南部邦聯英雄克蘭頓將軍在戰後回到了這裡,他的一條腿戰時丟在了夏洛的戰場上,這個縣原先就屬他家所有。他回來後重新設計了縣政府大樓以及大樓周圍的街道。他的設計原圖就在政府大樓的一面牆上。他想使這裡成為一個綠樹成蔭的地方,因此在新建的大樓周圍整整齊齊地種了一排排的橡樹。他是個很有遠見卓識的人,能夠看到這個小城會在灰燼裡重新崛起和繁榮的遠景,所以他設計的街區格局以政府大樓公共用地為軸心井井有條地排布成正方形。莉說他們剛剛經過的就是那個偉人的墓地,她一會兒再帶他去拜謁。
他們一面沿著通向華盛頓大街的人行便道漫步,一邊聽莉向他講述這個城裡的事情。城的北面是一個人頭攢動的購物市場,城東有一大溜減價超市。不過,福特縣的人仍然喜歡在週六早晨到廣場周圍購物。路上的車輛大都行駛緩慢,行人的步履顯得更加悠然。路旁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透著老派,律師行、保險代理事務所、銀行、咖啡館、五金店和服裝店隨處可見。便道上到處是從各家公司和商店門前探出的雨篷、涼篷以及陽台。吱嘎作響的電扇都掛得很低,轉起來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他們在一家老字號雜貨店跟前停下腳步,莉把太陽鏡摘了下來。「這裡早先是個供人消閒的地方,那時在這家店堂的最裡面有個自製汽水容器和一台自動電唱機,另外還有一些小人書。只消花五分錢就能買個頂部加有碎櫻桃的大冰淇淋,足夠你吃上一個小時。如果有男孩子,你還會在裡面消磨更長的時間。」
簡直像是在電影裡看到的一樣,亞當不由得想到。他們又停在一家五金店的門前,不知為什麼竟隔著窗子仔細觀賞起裡面擺著的鐵鍬、鋤頭和耙子來。莉望著那扇打開的用磚頭頂住的破舊雙開門,不知又想起了童年時的什麼往事,但這次她沒有對亞當講。
他們牽著手穿過大街,從內戰紀念碑周圍的一群邊削著木頭邊嚼煙葉的老人們身邊走過。她點頭向一尊塑像示意並輕聲對亞當說那就是克蘭頓將軍,塑像的兩條腿是完整的。週六是公休日,政府大樓裡無人上班。他們從一台室外冷飲機裡買了些可樂,然後坐在大樓前草坪中的一個涼亭裡慢慢喝起來。莉講起了福特縣有史以來最有名的一次審判,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對卡爾-李-黑利謀殺案進行的審判。黑利是名黑人,他用槍打死了兩個強xx他小女兒的白人無賴。當時黑人們舉行了抗議示威,三K黨也上街遊行,政府大樓周圍駐紮著前來維持治安的國民警衛隊,他們的營地就在我們坐的這塊地方。當時莉還曾驅車從孟菲斯來這裡看過。陪審團全部由白人組成,犯人最終被判無罪。
亞當也還記得那次審判。他當時正在佩珀代因念大學三年級,因為那件事就發生在他的出生地,所以他當時一直很留心報紙上的有關報道。
在莉小的時候,這裡很少有什麼娛樂活動,但審判卻頗受當地人推崇。薩姆曾經帶她和埃迪來這裡旁聽過對一名被指控殺了一條獵犬的男子的審判。那人後來被判有罪並在監獄裡服刑一年。當時這個縣的人們對那項判決持有兩種不同意見。城裡人表示反對,認為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鄉下人贊同,因為那種英國產的小獵兔犬深得他們寵愛。當時薩姆看到那人被押去服刑後別提有多高興了。
莉想給他看一樣東西,於是他們繞到了辦公大樓的後門,這裡有兩個相距十英尺的飲水池,一個供白人飲用,另一個供黑人飲用,兩個水池都已棄置多年了。她想起了羅齊姬-阿爾菲-蓋特伍德的事,也就是她所熟悉的阿爾菲小姐,她是第一個敢於用白人飲水池喝水並逃過了被傷害命運的黑人。從那以後不久,飲水池的管線就被掐斷了。
他們在廣場西側一家很擁擠的咖啡館裡找了個座位,這家咖啡館被人們簡稱為「茶座」。他們吃著火腿生菜三明治和炸土豆片,莉講了許多很開心的事,其中大部分都很有趣。她一直戴著太陽鏡,亞當注意到她在不停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們。
午飯後他們又慢慢地走回墓地,然後就離開了克蘭頓。車子由亞當駕駛,莉不停地為他指點著路徑,一直把他帶到了一條縣級高速公路上。公路兩旁不時出現一些很規整的小牧場,山坡上有牛群在吃草,偶爾駛過貧窮白人安身的破舊拖車,周圍堆放著一些被丟棄的破舊小汽車。不時還能見到一排排破舊不堪的簡易平房,裡面仍然住著一些貧窮的黑人,但總的來說,這一天還是很美好的。
她又給他指了指,於是他們駛上了一條彎彎曲曲深入鄉間的狹窄公路。車子終於停在一幢久已被棄置的白色木結構房子前,房子的門廊裡已生滿雜草,青籐順著窗戶爬入了室內。房子距公路五十碼開外,中間的一段石子路已被雨水沖出一道道水溝,很難通行。屋前的草坪裡瘋長著一些石茅高粱和歐龍牙草,丟棄在路旁排水溝內的信箱依稀可見。
「這就是當年的凱霍爾莊園,」她輕聲說。兩人坐在車子里長時間地望著那可憐兮兮的房子。
「怎麼成了這副樣子?」亞當終於問道。
「原本是很好的房子,只是沒有遇上好人家,居民令人失望。」她緩緩地取下太陽鏡並揉了揉眼睛。「我在裡面住過十八年,但我一分鐘也不想多看它一眼。」
「為什麼給廢棄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心裡盤算怎麼對他說。「我想這房子是在很多年以前買下的,為了支付最後那次審判的律師費,爸爸將它抵押了出去。當然,從此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這裡,後來就給銀行取消了房子的贖回權。這周圍有八十英畝的土地,所有這一切都失去了,自從取消贖回權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這裡。我曾經想讓費爾普斯把這裡買下來,但他拒絕了,我沒有理由責備他,實際上我自己也不想買。聽當地的朋友講這塊地方後來曾租出過幾次,恐怕最後還是給人們遺棄了。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房子是否還在。」
「房子裡的私人物品怎麼處理的?」
「取消贖回權的當天,銀行允許我進去拿走所有我需要的東西。我只拿了幾件——影集、他人饋贈的物品、年鑒、聖經,還有媽媽喜歡的一些東西。那些東西仍然存在孟菲斯。」
「我很想看看。」
「裡面的傢俱沒有一件值得保留的。當時我母親已經去世,弟弟又剛剛自殺不久,父親被打入了死牢,我根本沒心情保留更多的紀念品。那種經歷真是可怕極了,在亂七八糟的小屋裡翻來翻去,努力尋找著日後或許能夠給人帶來一絲溫馨回憶的東西。媽的,我當時真想一把火把這裡的一切燒個淨光,而且差一點就那樣做了。」
「你不是真的那麼想過吧。」
「當然那樣想過。我回到這裡幾小時後就下決心燒掉這所令人詛咒的房子和裡面的一切。這種事常常會發生,不是嗎?我找到了一隻油燈,裡面還殘留著一些煤油,我把燈放在廚房的檯子上,一邊打點東西一邊跟它說著話。那種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為什麼沒有那樣做呢?」
「不知道。我真希望當時有足夠的膽量那樣做,不過,記得自己當時還是很顧慮銀行和取消贖回權的事,當然啦,縱火是一種犯罪行為,是不是?我記得當時想到會和薩姆住到同一個監獄去時,還不由得苦笑了起來。所以我到底沒有劃著那根火柴,我是怕惹下亂子給關進監獄。」
車子裡逐漸熱了起來,亞當將車門打開。「我想到四處去看看,」他邊說邊下了車。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子路上,跨過足有兩英尺寬的水溝,來到正面的門廊前站定,打量著那朽敗的門板。
「我可不想到裡面去,」她不容置疑地說,一邊鬆開了他的手。亞當審視著那頹敗的門廊,也打消了進去的念頭。他沿著房子正面向前走去,望著斷裂的窗戶和爬到裡面去的青籐。他沿著車道圍著房子繞了一圈,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院子的後面有一些枝繁葉茂的古橡樹和楓樹,被濃蔭遮蔽的地方裸露出光禿禿的地表。樹林順著一個很緩的山坡綿延了有幾十米之遙,再往下便是灌木叢生的地帶,遠遠望去,依稀可見這片土地的四周都被樹林環繞著。
她又抓住了他的手,兩人向一間棚屋旁邊的一株大樹走過去。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株大樹看起來不像房子那樣喪氣。「這是我的樹,」她望著樹上的枝葉說道,「是屬於我自己的美洲山核桃樹。」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
「好大的一棵樹。」
「爬到上面簡直棒極了。我那時常常在樹上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就那樣坐在樹杈上,搖晃著雙腿,下巴倚在樹枝上。在春天和夏天,我總是爬到樹的中部,沒人能看見我,這裡是屬於我自己的小天地。」
突然,她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一隻手摀住了自己的嘴巴,肩膀不停地顫慄著。亞當用一隻手臂摟住她,不知怎樣安慰她才好。
「那件事就是在這裡發生的,」她停了一會兒說道。她緊緊咬著嘴唇,強忍住淚水。亞當默默地聽著。
「有一次你向我問過一件事,」她一邊用手背擦拭著臉頰,一邊緊咬著牙關說道,「就是我爸爸曾經殺死過一個黑人的事。」她點點頭示意了一下那所房子,同時把顫慄不已的雙手插進了褲袋裡。
他們有好一會兒凝望著那所房子,兩人都不想開口說話。房子唯一的一扇後門帶有一個很小的正方形門廊,周圍有一圈柵欄圍著。和煦的微風吹拂著門廊上空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那黑人名叫喬-林肯,就和他的家人們住在路的那一頭。」她說著向一條沿著田地邊緣通向遠處樹林的殘缺小道點了點頭。「他養活著差不多有一打的孩子。」
「其中就有昆斯-林肯吧?」亞當問道。
「是的,你是怎麼知道他的?」
「有一次我和薩姆談起埃迪時他曾經提到過他,他說昆斯和埃迪小時候是好朋友。」
「他沒有提昆斯的父親,對不對?」
「沒有。」
「我想也是。喬在農場裡為我們幹活,他和家人住的簡陋平房也是我們家的。他是個好人,養著一大家子人口,就像當時的大多數窮苦黑人一樣,他們只能勉強為生。我認識他的幾個孩子,但我們不像昆斯和埃迪那樣是好朋友。有一天,兩個男孩在這裡的後院中玩耍,當時正是夏季,學校裡正在放暑假。他們為了一件小玩具爭吵起來,那是一個南部邦聯士兵玩偶,埃迪一口咬定昆斯偷了它,你知道,那不過是男孩們之間常常有的事。我記得他們當時只有八九歲的樣子。這時爸爸正好路過這裡,他走過來時,埃迪跑上去向他告狀說昆斯如何如何偷了他的玩偶士兵,昆斯則斷然否認有這回事。兩個孩子都急了,眼淚差不多都快要流下來。薩姆的火爆脾氣自然是一點就著,他大聲責罵昆斯,幾乎用上了所有令人難堪的字眼,像什麼『偷東西的小黑鬼』啦,『可惡的小黑雜種』啦等等,並且要昆斯交出那個士兵玩偶,昆斯於是哭了起來,他不停地說他沒有偷,而埃迪則不停地說他偷了。薩姆抓住那男孩拚命搖晃著,然後又開始打他的屁股。薩姆聲嘶力竭地咒罵,昆斯哭喊著討饒,薩姆一路搖著打著圍著院子繞了好幾圈。最後昆斯終於掙脫出來向家裡跑去,埃迪也跑回自己家裡,爸爸也跟在後面回去了。過了一會兒,薩姆就從那裡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隻手杖,他把手杖小心翼翼地放在門廊上面,然後坐在台階上很耐心地等著。他點燃一支煙,眼睛望著那條泥濘的小路。林肯的家沒有多遠,果然,喬很快就在樹林那邊出現了,後面緊跟著昆斯。快走到房子跟前時,他看到爸爸等在那裡,於是放慢了腳步。這時爸爸掉回頭大聲喊道:『埃迪!你過來!看我怎樣收拾這個黑鬼!』」
她說到這兒起身緩緩地向房子的方向走去,在離房子還有幾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喬走到這兒的時候停住了腳步,用眼睛看著薩姆,說了些像『薩姆先生,昆斯說你打了他』一類的話。而我父親的回答則是『昆斯是個偷東西的小黑鬼。你應該教會你的孩子不要學著偷雞摸狗』。後來他們便爭吵起來,打架是在所難免了。突然,薩姆從門廊上跳下來打出了第一拳,接著兩人就在這裡的地面上像兩隻貓一樣翻滾在一起。喬年紀稍輕些,體力也比薩姆好,但爸爸的脾氣是那樣的暴躁,而且火氣又很大,所以兩人只是打了個平手。他們彼此擊打著對方的臉頰,像兩隻野獸般地互相辱罵和踢打著對方。」這時她停止了講述,在院子裡四下尋覓著,接著她指了指後門。「埃迪就站在那邊的門廊上看著發生的這一切,昆斯則站在離他幾英尺以外的地方哭叫著自己的父親。薩姆這時突然衝向門廊把手杖拿了出來,此時局面已失去了控制。他用手杖擊打著喬的臉部和頭部,把他打得跪倒在地上,於是他又用手杖戳他的腹部和下體,一直打到喬幾乎動彈不得。於是喬衝著昆斯聲嘶力竭地喊道要他把他的槍取來,昆斯跑了開去。這時薩姆也停下手並向埃迪轉過身去。『去拿我的槍,』他說。埃迪怔怔地呆在那裡,於是爸爸又一次衝他喊叫起來。躺在地上的喬四肢用力拚命想爬起來,就在他剛要站起身的當兒,薩姆又一次用手杖把他打倒在地。埃迪到裡面去了,薩姆也向門廊走去。埃迪很快拿著一支槍從裡面出來,爸爸拿過槍後又把他打發回屋裡。屋門關上了。」
莉向門廊走過去並坐在邊上。她把臉埋在兩隻手裡,哭了很長一段時間。亞當站在幾英尺以外的地方,兩眼呆呆地望著地面,靜靜地聽著她的抽泣聲。當她終於抬起頭來看他時,她的眼睛裡閃著晶瑩的淚光,睫毛油和著淚水流淌下來,鼻涕也流了出來。她用手抹了一把臉,然後在工裝褲上擦了擦。「對不起,」她小聲說道。
「把它講完好吧,」他馬上說。
她沉重地喘息了一會兒後又擦了幾下眼睛。「喬的位置就在那兒,」她說著向離亞當不遠處的草地裡指了指,「他這時已經站了起來。他轉過身,發現爸爸已經把槍拿在了手中,他於是又向自己家裡的方向張望,但是仍然看不到昆斯和他的槍。他又向爸爸轉過身,爸爸就站在門廊的旁邊。這時,我那可愛的爸爸慢慢地把槍端了起來,他稍稍猶豫了片刻,向四下望了望,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然後扣動了扳機。喬伊馬上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動彈了。」
「你親眼看到了所發生的這一切,是嗎?」
「是的,我親眼目睹了全過程。」
「你當時在什麼地方?」
「就在那裡。」她只是用頭部示意了一下,並沒有用手指給他看。「就在我的山核桃樹上,在那個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薩姆沒有發現你嗎?」
「沒有,他看不見我,而我看到了那一切。」她又一次捂上雙眼,拚命想把淚水止住。亞當輕輕地走到門廊上,坐在了她的身旁。
她清了清嗓子把臉轉向一側。「他望了喬一會兒,準備在必要時再補上一槍。可喬一動也不動,他真的死了,我從樹上看得清清楚楚。我記得當時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樹皮裡以免從樹上掉落下來,我當時直想哭,但由於驚嚇過度卻怎麼也哭不出來。我不想讓他聽到我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昆斯出現了。他已經聽到了槍響,我看到他時他正在嚎啕大哭,像是瘋了般地邊哭邊跑,當看到自己的父親躺在地上時,他像所有孩子在這種場合都會做的那樣淒厲地尖叫起來。這時我父親又把槍口抬了起來,剎那間我覺得他就要向那男孩開槍了。但此時昆斯把槍扔到地上向他爸爸跑過去,他的哭聲驚天動地。他穿著件淺色襯衣,那上面很快就染滿血跡。薩姆輕輕地走到一旁把喬的槍撿了起來,隨後便拿著兩枝槍回到屋裡去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很小心地向前邁了幾步。「昆斯和喬當時就在這個位置,」她說著用腳後跟點了點地面,「昆斯把他父親的頭抱在胸前,身上地上到處都是血,他的喉嚨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就像是一隻行將倒斃的野獸發出的嗚咽。」她轉過身看了看她的樹。「我就在那樹上,像只小鳥一樣棲在上面,我也哭了。當時我是那樣地痛恨我的父親。」
「埃迪在哪兒?」
「在房子裡,一個人鎖在屋裡,」她說著指了指一扇玻璃已經破碎、窗板也已脫落的窗子,「那就是他的房問。事後他告訴我說當他聽到槍聲時便從窗戶裡向外張望,他看到了昆斯抱著自己父親的情景。不多久魯比-林肯就跑來了,後面跟著一長串孩子。他們全都癱倒在昆斯和喬的周圍,上帝,真是太恐怖了。他們哭著喊著要喬站起來,祈求他不要把他們撇下。
「薩姆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同時還把他的兄弟艾伯特和其他幾個鄰居也召來了。院子裡很快就圍滿了人。薩姆和他的一夥人都拿著槍站在門廊上望著那些哀痛不已的人們,那些人把屍體拖到了那邊的樹下。」她指了指一棵很高大的橡樹。「過了不知多長時間,救護車終於開來把喬的屍體拉走了。魯比和她的孩子們向自己家裡走去,我父親和他的那幫人竟站在門廊上狂笑起來。」
「你在樹上待了多久?」
「不知道。當人們全都走散了以後,我便從樹上爬下來跑進了林子裡。林子中的小溪旁邊有一塊地方是我和埃迪最喜歡去的地方,我知道他會去那裡找我的。他果真去了。他嚇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跟我講了殺人的全過程,我說我已經看見了。開始他還不相信,於是我又說了一些細節。我們兩個都嚇得要命。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一件東西,正是那件他和昆斯為之爭吵的南部邦聯士兵玩偶。他在自己的床底下找到了它,於是他立刻想到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我們兩人都發誓要嚴守這個秘密。他起誓說永遠不對任何人說我目睹了這次殺人事件,我也保證永遠不說出他找到了士兵玩偶的事。然後他就把那個玩偶扔進了小溪裡。」
「你們對別人講過這件事嗎?」
她把頭搖了很長時間。
「薩姆從來也不知道你在樹上的事嗎?」亞當問。
「不知道,我也從未對母親講過。在以後的幾年裡我同埃迪只是偶爾才會說起那件事,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差不多把它埋在心底深處了。那天我們回家後,父親和母親正在大吵大鬧。她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而他也近乎要發瘋的樣子。記得他動手打了她。後來她抓住我和埃迪的手讓我們去車裡等她。我們正在車道上倒車時,縣裡的行政司法長官來了。我們開車在外面轉了一會兒,母親在前排,我和埃迪坐在後面,我們倆都嚇得不敢說話,她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們都以為爸爸會給關進監獄,可當我們回到家時他卻坐在門廊上,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行政司法長官來幹什麼?」
「什麼也沒有干,真的,只是同薩姆聊了一會兒。薩姆把喬的槍拿給他看並說他完全是出於自衛。不過是又死了一個黑鬼而已。」
「他沒有被逮捕嗎?」
「沒有,亞當,那可是五十年代的密西西比。我敢肯定那個行政司法長官會對那件事開懷大笑一番,還會拍拍薩姆的後背誇他是個好樣的,然後就會一走了之。他甚至還允許薩姆留下了喬的槍。」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在以後的好幾年裡一直都希望他去坐牢。」
「林肯家的人都做了些什麼?」
「他們能做什麼?誰會聽他們的話?薩姆嚴禁埃迪再去見昆斯,為了防止孩子們再見面,他後來把那一家人掃地出門了。」
「上帝!」
「他限他們一周內搬走,行政司法長官也來履行他的職責,強迫那家人搬走。薩姆信誓旦旦地對我母親說趕他們走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我覺得只有那次有可能使她離開他,我真希望她當時那樣做了。」
「後來埃迪又見到過昆斯嗎?」
「多年以後又見過。埃迪能夠開車後便開始尋找林肯一家人。他們已經搬到了克蘭頓另一頭的一個小社區裡,埃迪在那裡找到了他們。他向他們道歉,並說他十萬分地後悔,但他們最終也沒有再成為朋友,魯比則讓他走開。埃迪告訴我說他們住在一間沒有供電的破棚屋裡。」
她向她的山核桃樹走過去並靠著樹幹坐下。亞當也跟了過去靠著村站著。他看著坐在下面的她,想像著她多年來背著這沉重的負擔是怎樣過來的。他還想到了他的父親,想到了他的痛苦和所經受的折磨,還有那一直伴他到死也沒能抹掉的心靈創傷。他瞭解了自己父親之所以崩潰的第一條線索,他不知道會不會在將來把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斷連成一個整體。他想到了薩姆,他看了門廊一眼,似乎可以看到一個臉上佈滿仇恨的年輕人正站在門廊上。莉此刻正在輕聲抽泣著。
「薩姆後來都幹了些什麼?」
她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後來的一周裡家裡出奇地安靜,也許是一個月,我記不大清了。不過,好像在以後的很多年裡大家在餐桌上都不說一句話。埃迪一直把自己鎖在屋子裡,晚上我常常聽到他的哭泣聲,他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說他是多麼恨自己的父親,他恨不能讓他去死掉。他要從家裡逃出去,他把一切的一切都歸罪於自己。媽媽非常關心他,總是長時間地和他呆在一起。至於我,他們一直認為出事的時候我正在林子裡邊玩。我和費爾普斯結婚後不久便開始私下裡去看精神科醫生,我想通過心理治療把自己解脫出來,而且我希望埃迪也這樣做,但他不聽我的勸告。在他自殺前我們最後一次談話時他又提到了那次殺人的事,他從來就沒有擺脫那個陰影。」
「而你卻擺脫出來了?」
「我並沒有那麼說。心理治療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我仍然總是想著就在父親扣動扳機前如果我能尖叫一聲會怎麼樣。他還會在自己女兒的面前開槍殺人嗎?我想不會的。」
「好了,莉,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你沒必要責備自己。」
「可是埃迪卻責備我。他也責備他自己,我們長大成人以前一直在互相責備對方。出事的時候我們畢竟還都是孩子,我們不能求助於自己的父母,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們。」
亞當這時對槍殺喬-林肯一事真有數不清的問題想要問莉。他估計以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和莉談起這件事了,他真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明白。喬埋在哪裡?他的槍後來怎樣了?當地報紙對這件事有過報道嗎?大陪審團受理過這個案子嗎?薩姆是否跟他的孩子們提起過這件事?打架的時候她母親在哪裡?她聽到了爭吵聲和槍聲嗎?喬的家人怎麼樣了?他們還住在福特縣嗎?
「咱們把它燒了吧,亞當,」她擦擦臉後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語氣很重地說道。
「這不是你的心裡話。」
「是心裡的,讓我們把這該詛咒的地方徹底燒燬,這房子,這棚屋,這棵樹,這草坪,還有這荒地。不用費多少事,只要找幾個地方點幾根火柴就行了,來吧。」
「這不行,莉。」
「來吧。」
亞當很溫柔地彎下身去用一隻胳膊攬住她。「咱們走吧,莉。我今天聽到的太多了。」
她沒有抗拒,今天對她來說也同樣是個很艱難的日子。他扶著她穿過叢生的雜草,他們繞過房子,經過坑坑窪窪的車道回到了車子裡。
他們默默地離開了凱霍爾莊園。車子拐上礫石路後不久,他們在高速公路的交匯處停了一下,莉向左面指了指後便閉上雙眼,似乎是想睡一會兒。他們從克蘭頓城邊駛過不遠便在霍利斯普林斯附近的一個鄉間商店前停住了車子。莉說她想買聽可樂,而且一定要親自去買,可回來時卻帶著一包六瓶裝的啤酒並遞給亞當一瓶。
「這算怎麼回事?」他問道。
「只是少來一點,」她說,「我的神經太緊張了,絕不超過兩瓶,好不好,就兩瓶。」
「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莉。」
「沒關係,」她皺了皺眉頭堅持說道,隨即便灌了一口。
亞當只好作罷,他加快車速駛離了商店。不到十五分鐘她已兩瓶啤酒下肚,接著便睡著了。薩姆把她在後座上安頓好後又全神貫注地上了路。
他突然產生了想要離開密西西比的念頭,內心裡渴望著再見到孟菲斯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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