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餐室的幾個餅乾箱子後面發現了一瓶一品脫裝的波旁威士忌,隨即便拿到洗滌槽邊倒空了。外面還很黑,離日出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煮了杯濃咖啡,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邊喝著咖啡,邊演練幾個小時後他將要在新奧爾良進行的辯論。
他在晨曦中又審核了一遍自己的辯論要點,七點鐘的時候又到廚房裡烤麵包片。莉那邊聽不到一絲動靜,他並不想和她照面,但又不得不見她一下。他有話要跟她講,而她應該為她的所作所為道歉。於是,他把廚房檯子上的盤子和刀叉弄得嘩嘩作響,聽早間新聞時也把聲音調得更大。
但她所在的一隅仍然沒有任何聲息。他洗完淋浴並穿戴整齊後輕輕擰了擰她門上的把手,門是鎖住的。她已將自己封閉在自己的洞穴之中,以避開早晨這場不愉快的的交談。他寫了個字條說自己今天要去新奧爾良,晚上住在那裡,明天再回來看她。他說自己現在感到很抱歉,還說以後再同她談這件事,他求她不要再喝酒了。
他把字條放到廚房的檯子上以免她漏過,然後便離開公寓開車去機場。
新奧爾良的直達航班飛行時間為五十五分鐘。亞當飲著果子計,一面盡可能坐得舒適點以便緩解一下僵直的背部。昨天晚上在門口的地板上睡了還不到三個小時,他發誓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了。據她自己承認,她在過去幾年中已經戒過三次酒,如果她自己都戒不了,他自然也幫不了什麼忙。他在孟菲斯一直要呆到這個可悲的案子結束,如果他的姑姑難以保持清醒狀態的話,他也許就需要去某個飯店開個房間處理事務。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不能把她忘掉。但他需要集中精力於法律事務而不是過去的那些私刑、照片以及令人髮指的故事,也不是他所愛的姑姑和她的那些麻煩。
飛機在新奧爾良機場著了陸,他的思路突然變得清晰了,第五巡迴法院和美國最高法院最近審理的十來樁死刑案一下子在他的腦海中湧現出來。
他的出租車是一輛卡迪拉克高級轎車,是由達琳給他安排並由庫貝法律事務所支付費用的。車子還配有司機,當亞當舒適地坐在後排座椅上時他不得不承認在大公司工作的確有許多優越之處。亞當以前從未到過新奧爾良,由機場去往城裡的路上與其他城市大同小異,只見高速公路和川流不息的車輛。車子在超級圓頂體育館拐到博伊德拉斯大街,眨眼之間他們便進入了市中心。司機告訴他的乘客說幾個街區以外就是所謂的法國人居住區,離亞當下榻的飯店不遠。車子在坎普大街停了下來,亞當從車裡出來走上便道,旁邊就是那座稱為第五上訴巡迴法院的大廈,這是一座巍峨的建築,帶有希臘式的立柱,正門前有許許多多的台階。
他在樓裡找到了書記宮的辦公室並詢問和自己通過話的費裡德先生。費裡德先生果然如亞當在電話裡感到的那樣是位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人物,他很得體地為亞當作了登記,並為他講了一些法院的規定,然後他問亞當要不要簡單四下瀏覽一番。時間已近正午,這裡不像平時那樣繁忙,正是觀光的好時機。他們先去審判室,一路上經過了很多法官和工作人員的辦公室。
「第五巡迴法院有十五名法官,」費裡德先生一面在大理石地板上很隨便地走著一面解釋著,「他們的辦公室就沿著這些走廊排布。眼下法院有三個法官席位空缺,華盛頓正為人選而傷腦筋。」走廊裡很暗,也很靜,似乎那些大人物們正在一個個寬大的木門後面工作著。
費裡德先生先帶他去了聯席法庭,這是一個顯得很威嚴的大房間,裡面共有十五把椅子,在房間的正面排成了半圓形。「這裡的案子大多由三人法官小組審理,偶爾也會有全體法官出席的時候,」他平靜地講述著,似乎仍然未能擺脫對這個不同尋常的房間的敬畏之情。法官席比房間中的其他部分要高出許多,下面的律師在進行辯護時只能仰視。房間是大理石牆面,深色木牆圍,掛著厚厚的窗簾,上面是巨大的枝形吊燈,華麗而蘊含著不盡的威嚴,古舊卻不失最初的風貌,亞當覺得裡面充滿了威懾力。只是偶爾才會有全體法官出席的時候,費裡德先生又說了一遍,似乎是在給法律系一年級新生講課。六七十年代那些民權方面的重大裁決就是在這裡作出的,他口氣平和地說道。法官席後面掛有那些已經去世的法官們的肖像。
儘管它的優美與莊嚴一如既往,但亞當真希望自己再也不要見到這一切,至少是不要再作為代理律師來到這裡。他們沿著大廳向西法庭走去,這兒比先前的一個稍小些,但仍不失其威嚴。這裡是三人法官小組工作的地方,費裡德先生邊說邊領著他穿過旁聽席和圍欄來到審判席。法官席仍然雄踞其上,只是不像聯席法庭那樣高不可及。
「口頭辯論一般是在上午進行,九點開始,」費裡德先生說道,「由於你的案子是一樁臨近執行的死刑案,所以破例在下午進行。」他勾起手指指了指後排座位。「一點鐘前你要先在那裡坐幾分鐘,等候書記官宣佈開庭,然後你要穿過圍欄坐到這邊的辯護人席上。首先由你發言,時間是二十分鐘。」
亞當知道這些,但重新溫習一遍也沒有什麼不好。
費裡德先生指了指審判席上一個類似交通信號燈的裝置。「那是計時器,」他嚴肅地說,「它對你非常重要。二十分鐘,要記住。某些律師忽視它的存在一味喋喋不休從而造成嚴重後果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那種場面可不敢恭維。你開始發言時綠燈亮起,黃燈對你進行提示——二分鐘,五分鐘,三十秒等。紅燈一亮不管你講到什麼地方都要馬上停下來坐回座位上。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還有什麼問題嗎?」
「法官是哪幾位?」
「麥克尼利,羅比肖克斯和朱迪。」他說話的口氣似乎這些人都是亞當的老相識。「那邊有一間等候室,三層有一個圖書館,一點差十分必須來到這裡。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先生。謝謝。」
「如果需要我幫助可去辦公室找我,祝你好運。」他們握手後費裡德先生便離開了,把亞當一個人留在了審判席上。
差十分鐘一點的時候,亞當第二次走進了西法庭厚重的橡木大門,他看到對方律師已經在作戰前準備。在圍欄後的第一排座椅上坐著史蒂夫-羅克斯伯勒首席檢察官,他的身邊圍著許多助手正在制定方案。亞當進來時他們突然靜了下來,其中的幾個人衝他點點頭,臉上還擠出一點微笑。亞當獨自一人在走道旁的一個座位上坐下,沒有理會他們。
盧卡斯-曼坐在法庭他們的一邊,只是比羅克斯伯勒和他的助手們稍後幾排。他漫不經心地讀著一張報紙,當他們的視線相遇時,他向亞當招了招手。見到他是件很令人欣慰的事。他一身漿得筆挺的卡其布西裝,從上到下沒有一點皺紋,打著一條在暗處可發光的領帶。很顯然曼並不懼怕第五巡迴法院及其威嚴的裝飾,也能看出他有意與羅克斯伯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只不過是帕契曼的一名律師罷了,來這裡只是盡他的職責。如果第五巡迴法院刀下留人給薩姆一條生路,盧卡斯-曼是會很高興的。亞當向他點點頭並報以微笑。
羅克斯伯勒和他的人馬又重新聚在一處。死亡博士莫裡斯-亨利也在其中,正在向其他頭腦略遜一籌的人面授機宜。
亞當深深地吸了口氣想使自己放鬆下來,不過很難做到。他的胃部在劇烈翻騰,他的腳在抽搐,他不停地對自己說只不過二十分鐘罷了,三名法官也不能把他吃掉,他們最多只能讓他難堪,即便那樣也不過只會持續二十分鐘的時間。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辯論要點,為了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努力去想薩姆——不是那個種族主義分子薩姆,也不是那個殺人兇手和那個混跡於施行私刑的暴徒行列中的薩姆,他努力去想那個作為他的當事人的薩姆,那個在監捨裡苦捱時光的薩姆,那個理應平靜而體面地告別人世的薩姆。薩姆就要得到這法庭上珍貴的二十分鐘時間了,他的律師必須為他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二十分鐘時間。
不知什麼地方有一扇厚重的門被打開了,亞當在椅子上險些跳了起來。法官席後面現出了法庭傳令人的身影,他宣佈這個莊嚴的法庭現在開庭。傳令人的身後跟著三個身著黑色法官服的法官——麥克尼利、羅比肖克斯和朱迪,每個人都夾著文件,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他們在泛著幽光的深色橡木法官席高台上分別坐到自己那寬大的皮椅裡,俯視著整個法庭。密西西比州訴薩姆-凱霍爾一案開庭後首先傳喚的是坐在後排的律師。亞當緊張地走過圍欄的彈簧門,後面跟著的是史蒂夫-羅克斯伯勒,首席檢察官的助手們也落了座,然後是包括盧卡斯-曼和其他旁聽者入座。亞當事後才知道,那些人絕大部分是記者。
朱迪擔任主審法官,這位T.艾琳-朱迪大人原來是位來自得克薩斯的年輕女子。羅比肖克斯來自路易斯安那州,大約有五六十歲的樣子。麥克尼利看起來足有一百二十歲,也是來自得克薩斯。朱迪先就案情進行了簡述,然後問來自芝加哥的亞當-霍爾先生是否準備好了。亞當緊張地站起身子,他覺得膝蓋發軟,上下牙床直打架,他的聲音顯得又高又神經質,他回答說是的,實際上他差不多已經準備好逃走了。他終於走到屋子中間的審判席上,他抬起頭來望著,或者說是暈頭暈腦地望著高高在上的三位法官。
他一側的綠燈亮了起來,他尚能準確地判斷該是他開始的時候了。屋子裡很安靜,法官們目光炯炯地俯視著他。他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些已不在人世的大人們的肖像,然後便開始了他對利用毒氣室執行死刑的猛烈抨擊。
他避開與那三位法官的目光接觸,在前五分鐘左右的時間裡,他只是在重複自己在答辯狀中所表達的意見。現在是午餐過後不久,又正值夏季,法官們的大腦需要幾分鐘的清醒時間。
「霍爾先生,我認為你只是在重複自己的答辯狀而已,」朱迪不耐煩地說,「我們自己有閱讀能力,霍爾先生。」
霍爾先生完全同意這一點,可心裡卻覺得這二十分鐘時間屬他所有,即便他想昂著頭背一通字母表也不應該有人干涉,當然不能超出二十分鐘。雖說亞當才出道不久,但他卻已從一名受理上訴的法官口中聽到過類似的評價,那是他在法學院時旁聽一次法庭辯論時聽到的。在口頭辯論中經常會遭遇到這類事情。
「是的,法官大人,」亞當答道,小心翼翼地避免採用帶有性別差異的稱呼。接下來他開始探討氰化物對試驗用小白鼠的影響,在他的答辯狀之中沒有談到這一研究。有關試驗是一年前由瑞典的一些化學家做的,目的在於證明人類在吸入這類毒氣後並不會馬上死去。那項試驗由一個致力於在美國廢除死刑的組織提供資助。
小白鼠開始發作並產生痙攣,它們的肺部和心臟在幾分鐘的時間裡會處於時斷時續的狀態,毒氣使它們肌體中的所有血管爆裂開來,包括大腦中的血管,它們的肌肉無規則地抽搐,直到最後口吐流涎並發出吱吱的叫聲。
這項研究中最顯而易見的一點是小白鼠並沒有馬上死去,而是經歷了極大的痛苦。該項試驗具有無可指責的科學性,給小動物服藥的劑量也很適度,一般來講,大約需要十分鐘的時間才會死亡。亞當講了大量的試驗細節,隨著他越來越沉浸在自己的表述之中,他的神經也逐漸鬆弛了些。而法官們此時已不僅僅是在聽他的發言,簡直是在欣賞他對那些行將死去的小白鼠的探討了。
亞當是在北卡羅來納州最近一樁案例的註釋中發現這項研究的,註釋字體很細小,並沒有廣泛報道過。
「現在讓我來把話說白了,」羅比肖克斯尖著嗓音打斷了亞當的話,「你不想讓你的當事人死於毒氣室,因為那種方式很殘酷,但是不是在說採用劇毒注射的方式你就會欣然接受了呢?」
「不是的,法官大人,我並沒有那樣講,我不想讓我的當事人死於任何方式。」
「難道劇毒注射不是最不令人反感的方式嗎?」
「所有方式都是令人反感的,但劇毒注射似乎是殘忍程度最輕的一種。毋庸諱言,毒氣室是一種令人恐怖的手段。」
「比被炸彈炸死還要恐怖嗎?被炸藥炸得粉碎?」
羅比肖克斯的話一經出口,整個法庭頓時靜了下來。他特別強調了「炸藥」兩個字,亞當的大腦劇烈活動著,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字眼。麥克尼利這時從法官席的另一側向他的同行投來了一個鄙夷的眼神。
這是一種無恥的攻擊,著實令亞當氣憤異常,但他控制著自己的火氣,語氣堅定地說:「我們討論的是執行死刑的手段,法官大人,不是將人打入死牢的罪行。」
「為什麼你不想討論罪行呢?」
「因為罪行不屬於今天討論的範疇,因為我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因為我的當事人僅剩下了十二天的生存時間。」
「也許你的當事人本來就不應該去安放炸彈吧?」
「當然不應該。但他已因他所犯的罪過而被判刑,而且他眼下面臨著在毒氣室被處死刑的威脅。我的觀點是毒氣室是一種殘酷的處死方式。」
「那就坐電椅怎麼樣?」
「我們所討論的也同樣包括這種方式,曾經有過坐上電椅的人在死前經歷可怕痛苦的令人髮指的案例。」
「那就執行槍決吧?」
「在我聽來同樣是殘酷的。」
「吊死呢?」
「我對絞刑知之甚少,但聽起來是同樣地殘酷。」
「但你喜歡劇毒注射是吧?」
「我並沒有說我喜歡,我確信自己只說過那種方式不似其他方式殘忍。」
這時麥克尼利法官插言問道:「霍爾先生,你有什麼理由要讓密西西比州摒棄毒氣室而改用劇毒注射方式呢?」
這個問題在他的上訴狀和答辯狀中論述得很詳盡,亞當馬上意識到麥克尼利是自己的朋友。「我在答辯狀中已對該項法律的立法史作了概述,法官大人,那樣做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便於執行死刑。立法機構認為那是一種痛苦比較少的死亡方式,同時為了避免憲法受到我們在這裡討論的這種死刑執行方法的威脅才作了改動。」
「這麼說本州已明確認可了劇毒注射是一種較好的執行死刑的方式了?」
「是的先生。可是這項法律是在一九八四年才生效的,只對那以後犯罪的人才有效,並不適用於我的當事人薩姆-凱霍爾。」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們放棄毒氣室這種行刑手段,但如果我們那樣做了會出現什麼情況呢?你的當事人和那些像他一樣在一九八四年以前犯罪的人又會怎麼樣呢?他們不是要從夾縫中漏網了嗎?在法律上並不存在相應的對他們那一類人執行劇毒注射的條款。」
亞當已經估計到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薩姆也曾經這樣問過。「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法官大人,我只能說我完全相信密西西州的立法機構有這個能力和願望通過一條適用於我的當事人以及與他情況相當的人們的新法律。」
這時朱迪法官插了進來。「假設他們做到了這一點,霍爾先生,那麼三年後你再回到這個法庭上時還會說些什麼呢?」
謝天謝地,黃燈正好亮了起來,亞當只剩下了一分鐘的時間。「我會有話說的,」他說著笑了笑,「只要給我時間。」
「我們已經見教過與本案相同的案例,霍爾先生,」羅比肖克斯說,「實際上在你的答辯中已經援引了,是一個得克薩斯州的案例。」
「是的,法官大人,我請求法庭就此問題重新裁決,實際上所有設有毒氣室或電椅的州都已改用了劇毒注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
他還剩有幾秒鐘的時間,但他覺得該是剎車的時候了。他不想再引起其他的問題。「謝謝,」他說完便滿懷信心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裡。終於過去了,他堅守住了自己的陣地,作為一個新手已經幹得很不錯了,下一次就會來得更容易些。
羅克斯伯勒則顯得很刻板和井井有條,像是作了充分的準備。他講了幾個有關老鼠以及它們所犯罪過的小笑話,但他的沉悶語調一點也沒有幽默感。麥克尼利同樣連珠炮似地向他提問了一通為什麼各州都爭先恐後改用劇毒注射方式,問得羅克斯伯勒直卡殼,只好引用了長長的一串案例說明各聯邦巡迴法院同樣認可採用毒氣室、電椅、絞刑和槍斃等死刑執行手段。法律站在他的一邊,他也盡可能利用法律。二十分鐘很快過去,他也像亞當一樣很快坐回到自己的椅子裡。
朱迪法官簡單說明了一下這個問題的迫切性並保證在數日內作出裁決。所有人都一齊站起身來,三位法官很快從法官席後面消失了。法庭傳令人宣佈法庭休庭到星期一上午。
亞當與羅克斯伯勒握了握手便向外面走去,直到有記者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是傑克遜市一家報紙的記者,只提了不多幾個問題。亞當彬彬有禮,但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後來碰到的兩名記者他也如法炮製。羅克斯伯勒自然有話要說,亞當走開以後,記者們便圍上了首席檢察官,並把錄音機捅到他的嘴邊。
亞當想離開這座大樓。他來到炎熱的外面,馬上戴上了太陽鏡。「要去吃午餐嗎?」一個聲音在他後面很近的地方響起。原來是盧卡斯-曼,同樣也戴著遮陽鏡。他們站在立柱之間握了手。
「我還吃不下飯,」亞當坦言道。
「你幹得相當不錯。對人的神經真是一場折磨,是不是?」
「的確,你為什麼來這裡?」
「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典獄長要我趕來觀察口頭辯論,我們需等到裁決以後才能開始準備工作。咱們還是去吃飯吧。」
亞當的司機把車開到台階邊緣,兩人一齊上了車。
「你對城裡熟嗎?」曼問道。
「不熟,我是第一次來。」
「那就去邦-托恩咖啡館,」曼對司機說,「是個很優雅的老店,拐過街角就到。車子不錯嘛。」
「這就是為財大氣粗的公司工作的好處。」
午餐一上來就讓亞當到很新奇——原來是一些帶有半個殼的生牡蠣,亞當從前只是聽說,但從未品嚐過。曼卻很嫻熟地給他表演如何用辣根、檸檬汁、辣醬油以及茄汁調配作料,然後把第一隻牡蠣放入調料,再小心翼翼地放到餅乾上後一口吞進嘴裡。而亞當的第一隻牡蠣卻從餅乾上掉到了桌子上,不過第二隻卻恰好掉進喉嚨裡。
「不要嚼,」曼教他說,「要讓它自己滑下去。」於是亞當一氣滑下去了十隻,肚子很快給填滿了。他望著眼前盤子裡的十來只空殼感到很受用。他們一邊品著迪克西啤酒一面等著上清水蝦。
「我看到你那份關於律師抗辯不力的上訴了,」曼小口吃著一塊餅乾說。
「恐怕從現在起我們不得不對一切都要進行上訴。」
「最高法院不會為此浪費時間的。」
「是的,他們不會。他們好像已經對薩姆-凱霍爾不耐煩了。我今天就把它送到地區法院,但我並不寄希望於斯萊特裡給予薩姆減刑。」
「我也這樣看。」
「我還有多大希望呢,只剩十二天的時間了?」
「恐怕希望會一天比一天渺茫,但事情往往很難預料,也許還有一半的希望。幾年前我們曾差一點就把斯德哥爾摩-特納處決,還有兩周時,看起來大局已定。剩一周時他已經連一點可供上訴的材料也找不到。他請的律師非常出色,但已無可申訴。他吃了最後一餐飯,然後——」
「然後是配偶探訪,來的是兩名妓女。」
「你怎麼知道?」
「薩姆跟我講了一切。」
「這都是真事。他在最後一分鐘獲得了緩刑,眼下他離毒氣室還遠著吶,天曉得會出什麼事。」
「不過,這件事你怎麼看?」
曼喝了一大口啤酒,接著向後側了側身子,兩大盤清水蝦擺到了面前。「每到執行死刑時我就什麼看法都沒有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就不斷地提出請求和申訴吧,這就像是一場馬拉松,你絕不能中途放棄。江布-帕裡斯的律師在死刑執行前十二個小時支撐不下去了,他的當事人歸天時他正躺在醫院裡。」
亞當嚼完一隻清水蝦後喝口啤酒送了下去。「州長要我跟他談談,應不應該談呢?」
「你的當事人怎麼看?」
「你以為他會怎麼看?他恨州長。他嚴禁我跟他談話。」
「你必須尋求召開赦免死刑聽證會,這是慣例。」
「你對麥卡利斯特很瞭解嗎?」
「不太瞭解。他是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動物,我一句話也不會相信他的。不過,他倒的確可以簽署赦免令,他有權改變死刑判決,他可以要人的命,也可以把人放生。法令賦予州長很大的權限,也許他是你的最後希望了。」
「願上帝保佑我們。」
「這蛋黃醬的味道如何?」曼嘴裡塞得滿滿地說。
「很鮮。」
他們各自埋頭忙著吃了一會兒。亞當對他的作陪和談話很感激,但決心只和他談些上訴和策略方面的問題。他很喜歡盧卡斯-曼,但他的當事人討厭他。正像薩姆說的那樣,曼為州政府工作,而州政府正在想辦法殺死他。
亞當當天下午晚些時候本可以乘飛機返回孟菲斯,他可以在六點半到達,那時離天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還能去辦公室消磨一個小時再回莉的公寓,但他不想那樣做。他眼下在河邊一家現代化的飯店裡擁有一套漂亮的房間,租金無疑是由庫貝法律事務所的夥計們支付,所有費用全包。再說他還從未去過法國人聚居區。
三杯迪克斯啤酒和昨晚一夜未眠的疲倦迫使他小睡了三個鐘頭。六點時他醒轉來,發現自己正穿著鞋橫躺在床上,他又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上的電扇楞了足有半個小時才起身。這一覺睡得很沉。
莉沒有接他的電話。他在她的電話錄音機上留了言,他真希望她沒有再喝酒。如果她喝了,那最好是把自己鎖在屋裡以免去影響別人。他刷了牙又梳梳頭,然後乘電梯來到樓下寬敞無比的大廳裡,那裡有一支爵士樂隊正在為這快樂的時光伴奏。一個角落的吧檯上正在兜售帶著半隻殼的牡蠣。
他在暑熱中沿著運河大街往前走,一直走到皇家大道,他在那裡向右拐了個彎,很快便溶入了旅遊者的人潮中。週五晚上是法國人聚居區最熱鬧的時候。他出神地望著那些脫衣舞俱樂部發呆,真恨不得能進去看上一眼,只是當他從一扇敞開的門裡看到裡面舞台上的一排男脫衣舞演員時使他頓時胃口大傷,那都是些長相酷似漂亮女人的男人。他在一家中式外賣店中買了一隻插在棍上的春卷吃,然後繞過一個正在嘔吐的酒鬼。他在一間爵士俱樂部的小桌旁消磨了一個小時,一面喝著四美元一份的啤酒,一面聽著悅耳的小爵士樂隊的演奏。天擦黑時,他來到了傑克遜市廣場,看到那些畫家們正在收拾畫架準備打道回府。街頭樂手和舞蹈藝人們興沖沖地出現在一所古老的教堂前,他和著一曲由一些突蘭大學學生表演的迷人的絃樂四重奏拍起巴掌來。隨處可見人們在喝著、吃著、跳著,盡情享受著法國人居住區中的歡樂。
他買了一客香草冰淇淋,回身向運河走去。如果是在另一個晚上,或是在另一種情況下,他也許會經不起誘惑去看一場脫衣舞表演,當然是坐在後排座位上,在人們看不到他的地方。也許他還會去一家時髦酒吧找個孤獨的漂亮女人。
可今晚不行。那些酒鬼令他想到了莉,他真希望自己能夠回到孟菲斯去看她。那樂曲和歡笑聲使他想到了薩姆,他這時正坐在一個濕熱的蒸籠裡盯著牢門上的鐵柵欄數著自己的日子,他也許正在期冀著什麼,也許正在祈禱他的律師能夠創造奇跡。薩姆也許永遠看不到新奧爾良了,永遠也吃不到牡蠣、紅豆、稻米,喝不到冰鎮的啤酒和上好的咖啡了。也許他永遠也聽不到爵士樂曲,看不到藝術家們的彩繪,永遠也不會再乘坐飛機或是住進漂亮的飯店。他也許永遠不能再去釣魚、開車或是做那數不盡的自由人可以隨心所欲去做的事了。
即使薩姆能夠活過八月八號這一天,他也只不過是在繼續他那一天天逐漸衰亡的過程罷了。
亞當離開了法國人聚居區,急急忙忙返回飯店。他需要休息,馬拉松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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