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觀察室的路比以往顯得更加漫長。亞當一個人走在這個他已經很熟悉的地方。在這迷宮般的監捨裡,盧卡斯-曼不知在什麼地方離開了他。
當亞當在這座建築物的中部等著一扇沉重的鐵門打開時,他在剎那間意識到了兩件事。首先他意識到此時四周已經聚集了更多的人——更多的警衛,更多的佩帶徽章和在屁股後面掛著手槍的陌生人,更多的身穿短袖襯衫並繫著聚酯領帶的板著面孔的人。這是很不尋常的一種特殊情況,任誰也不能忽視它所帶來的恐怖氣氛。亞當估計到了執行薩姆的死刑時,監獄裡的所有人員都會憑借各種關係和自己擁有的權力來到監捨。
他意識到的第二件事是自己的襯衫已被汗水濕透,衣領緊緊粘在了脖子上。他把領帶鬆了鬆,就在這時,不知什麼地方的一台電動馬達嗡嗡地響了起來,鐵門嘩啦嘩啦地打開了。一定是某個正在值班的警衛在這個由水泥牆、水泥窗和鐵柵欄門構成的迷宮中的什麼地方按動了電鈕。亞當走進大門來到下一排柵欄前,這是通向A排監捨的一處鐵柵欄,他的手一直揪住領帶結和下面的鈕扣不放。他拍了拍前額,額頭上並沒有汗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濕熱的空氣。
由於關上了窗戶的緣故,此時的A排監捨已近乎令人窒息。又是嗡嗡的馬達聲,又是嘩嘩的開門聲,他進到了窄窄的走廊裡。薩姆曾經告訴過他,走廊的寬度為七英尺半。三隻陰暗的螢光燈在屋頂和地板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他拖著沉重的腳步經過一間間黑黝黝的囚室,裡面關的都是些凶殘的殺人犯,他們此時都在祈禱和冥想,有幾個甚至正在哭泣。
「是好消息吧,亞當?」J.B.古利特在暗影裡懇求地問道。
亞當沒有回答。他繼續往前走著,他的視線掠過走廊上方的一扇扇窗戶,剝起的油漆在上了年頭的玻璃四周形成斑斑駁駁的陰影,他滿腦子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了向那個垂死的人報告這一徹底絕望的消息,有多少律師曾經走過這段由前面辦公室通向觀察室的最後歷程。死刑在這個地方並不鮮見,所以他覺得一定有不少人在這條路上經受過磨難。加納-古德曼本人就曾經給梅納德-托爾帶去過這一絕望的消息,想到這裡亞當感到多少有了些力量。
他不去理會站在A排監捨盡頭的一小堆人伸著脖子向他投來的探詢目光。他在最後一間牢門處停下來等著,門順從地打開了。
薩姆和牧師仍舊弓著身子坐在床上嚅嚅低語,他們的頭部在黑暗中幾乎挨到了一起。兩人抬起頭來望著亞當,亞當坐到薩姆身邊用手臂攬住他的肩頭,此時他的肩頭似乎顯得更脆弱了。「最高法院方才把一切都駁回了,」他非常溫和地說,嗓子幾乎啞得發不出聲來。牧師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薩姆像是早就料到似地點了點頭。「州長剛才也拒絕給予赦免。」
薩姆鼓足勇氣想把肩膀挺起來,但卻有些力不從心,肩頭反而垂得更低了。
「願上帝寬恕我們,」拉爾夫-格裡芬說道。
「這麼說,一切都完了,」薩姆說。
「所有上訴都給駁回了,」亞當小聲說。
監捨盡頭聚集在一起的行刑隊員們興奮不已的嘀咕聲傳了進來,死刑已是在所難免了。在他們後面毒氣室的方向響起了撞門聲,薩姆的雙膝猛地縮攏在一起。
他安靜了片刻——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刻鐘,亞當也弄不清楚,時間仍然似乎是時斷時續。
「我想該是禱告的時候了,牧師,」薩姆說道。
「我也這樣想,我們等的時間夠長了。」
「你看採取什麼方式好呢?」
「嗯,薩姆,這要看你到底打算祈禱些什麼?」
薩姆想了一會兒說:「我想先搞清楚上帝在我死後不會遷怒於我。」
「你想得很對,可你為什麼認為上帝會遷怒於你呢?」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是嗎?」
拉爾夫搓動著兩隻手。「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向上帝懺悔你的罪過並請求上帝的寬恕。」
「所有罪過嗎?」
「也不用一一列舉,只要懇求上帝寬恕你所做的一切就行了。」
「聽起來像是一攬子懺悔。」
「是的,一點不錯。只要你是認真的就會奏效。」
「我要不是認真的就讓我下地獄。」
「你相信有地獄嗎,薩姆?」
「相信。」
「你相信有天堂嗎?」
「相信。」
「你相信所有的基督徒都會進天堂嗎?」
薩姆對這個問題想了好長一會兒,接著他點了點頭才說道:「你呢?」
「是的,薩姆,我相信。」
「那我就按你說的來對待這件事吧。」
「好的。在這件事上就相信我好了,行嗎?」
「只是覺得太容易了些。我簡單禱告一下,一切的一切便都得到了寬恕。」
「為什麼那也會使你傷腦筋呢?」
「因為我做過一些很壞的事,牧師。」
「我們都做過壞事,但我們的上帝有著無限的愛心。」
「你沒有做過我所做的事。」
「把那些事講出來會使你好過些嗎?」
「是的,不講出來我心裡難以平靜。」
「那就告訴我吧,薩姆。」
「我是不是應該迴避一下?」亞當問道。薩姆握了握他的膝頭。「不用。」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薩姆,」拉爾夫望著鐵門外面說。
薩姆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用一種不帶任何色彩的低聲講述。他小心翼翼地把聲音控制在只有亞當和拉爾夫可以聽見的程度。「我殘忍地殺了喬-林肯,我已經說過對此事非常懊悔。」
拉爾夫一邊聽著一邊自言自語著什麼。他已經開始禱告。
「我幫助我的兄弟們殺了那兩個謀害我父親的人。坦率地講,我對這件事從來也沒有後悔過。而今,人的生命已經具有了更高的價值,我認識到自己做得不對。在我十五歲或者是十六歲時曾經參與過私刑,我只是那伙暴徒中的一員,即使我當時想阻止那件事的話恐怕也做不到。但我試都沒試,我覺得自己在那件事中是有罪的。」
薩姆打住了話頭。亞當屏住呼吸,他希望懺悔就此結束。拉爾夫等了又等,終於說道:「完了嗎,薩姆?」
「沒有,還有一件。」
亞當閉上了眼睛,強打起精神繼續聽下去。他覺得頭暈目眩,直想嘔吐。
「還有一次私刑。是個叫克萊托斯的年輕男子,姓什麼記不清了。那是一次三K黨的私刑,我當時十八歲,對那件事我只能講這些了。」
這個惡夢看來是永無止境了,亞當心想。
薩姆做了個深呼吸,靜了幾分鐘。拉爾夫在更加緊張地做著禱告。亞當只是在等待著。
「克雷默家的兩個孩子不是我殺的,」薩姆說,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本來沒有必要去那裡,也不該捲進那個亂子中。很多年來我一直對自己卷在裡面懊悔不迭。參加三K黨是不對的,更不應該恨所有的人和去安放炸彈。但那兩個孩子的確不是我殺的,我也沒有打算傷害任何人。本來那顆炸彈應該在午夜爆炸,那時附近不會有任何人,我真的以為會是那樣。但炸彈被別的什麼人引爆了,那個人絕不是我。我只是負責望風、開車和打打下手。是另外的人把炸彈爆炸時間重新進行了設置,比我原想的晚了許多。我一直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故意想殺人,但我懷疑他是的。」
亞當聽到了他的話,那些話進到了他的腦子裡,他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極度的震驚使他目瞪口呆。
「我本來有可能阻止那件事的發生,所以我是罪責難逃的。如果裝上炸彈以後我能夠採取一些措施的話,那兩個孩子直到今天還會活在世上,我的手上沾著他們的血,許多年來,我一直為此痛心不已。」
拉爾夫輕輕把一隻手放到薩姆的後腦勺上。「和我一起禱告吧,薩姆。」薩姆用兩手蒙住眼睛,把胳膊肘放到了膝頭上。
「你相信耶穌基督是上帝的兒子嗎?你相信他由聖母所生,過著聖潔的生活,卻受到無端的迫害,最後死在十字架上,從而使我們得到永恆的拯救嗎?你相信這些嗎,薩姆?」
「是的,」他低聲說。
「你相信他離開了墳墓並升入了天堂嗎?」
「是的。」
「你相信由於他的存在,你的一切罪孽都可以獲得寬恕嗎?所有那些壓迫著你心靈的可伯事情已經得到寬恕了。你相信這一切嗎,薩姆?」
「是的,是的。」
拉爾夫的手從薩姆頭上拿開並從他的眼角揩去淚水。薩姆一動不動,但他的肩頭在不停地顫抖,亞當把他摟得更緊了。
蘭迪-杜普雷開始吹起口哨,他吹的是「與主同行」的另一個段落,節拍非常清晰準確,哨音在走廊裡悠揚地迴盪著。
「牧師,」薩姆挺直了腰板說,「克雷默家的兩個孩子也會在天堂裡嗎?」
「是的。」
「可他們是猶太人哪。」
「所有的孩子都會進入天堂的,薩姆。」
「我在那裡能見到他們嗎?」
「不知道。天堂裡有很多事我們都還不瞭解,但聖經向我們保證說所有到了天堂的人都不再會有悲傷。」
「那太好了,我希望能在那裡見到他們。」
紐金特上校那明白無誤的聲音打破了寧靜。A排監捨的鐵門嘩啦嘩啦響了一陣後打開了。他昂首闊步地走到距離觀察室五英尺的地方站一下,身後跟著六名警衛。「薩姆,到了進隔離室的時間了,」他說,「現在是十一點整。」
三個人並肩站了起來。牢門打開後薩姆邁了出去,他向紐金特笑了笑,然後回轉身和牧師握了握手並擁抱了他。「謝謝,」他說道。
「我愛你,兄弟!」蘭迪-杜普雷從他那不過十英尺外的囚室裡大聲喊道。
薩姆看了看紐金特問道:「我能跟朋友們道個別嗎?」
這個要求是不符合獄規的。手冊裡明確規定要將犯人直接由觀察室帶往隔離室,根本沒有提到在監捨裡兜一圈的事。紐金特一時語塞,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沒問題,不過要快些。」
薩姆向前走了幾步握住了蘭迪從牢門裡伸出來的手,接著他又走到下一個牢門前和哈里-羅斯-斯科特握手。
拉爾夫-格裡芬小心翼翼地從警衛們的身旁離開了A排監捨,他找了一個黑暗的角落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他不會再見到薩姆了。在觀察室門前,亞當站在離紐金特不遠的地方,兩人都在望著薩姆沿著走廊向前走去,他在每間牢房門前都停一下,小聲地和裡面的獄友說上幾句話。他和J.B.古利特說的時間最長,走廊裡傳來了古利特的哭泣聲。
然後,他轉過身,毫無懼色地往回走,邊走邊數著自己的步數,還向他的朋友們微笑。他拉住亞當的手。「咱們走吧,」他對紐金特說。
在A排監捨盡頭安排了一大堆警衛,三個人只能勉強從他們中間擠過去。紐金特在前面開道,薩姆和亞當跟在後面。擁擠的人群使室溫憑添了好幾度,也更增加了空氣的渾濁。很明顯這是在顯示實力,是為了震懾膽敢不聽話的犯人,或者是為了使犯人就範。但對像薩姆這樣弱不禁風的老人再來這套卻顯得有些蠢不可及。
從一間牢房到另一間只不過有二十英尺的距離,幾秒鐘的時間就可以走到,亞當每走一步都感到無比的痛苦。他們穿過由荷槍實彈的警衛們構成的人牆和那扇沉重的鐵門走進一個小小的房問。對面牆上的一扇門緊關著,那扇門通往毒氣室。
屋裡已經專門放好了一張臨時簡易床,亞當和薩姆坐到上面。紐金特關好門並蹲在他們兩人面前,屋裡只剩了他們三人,亞當又一次把胳膊搭到薩姆的肩頭上。
紐金特擺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他把一隻手放到薩姆的膝蓋上說:「薩姆,讓我們共同經歷這個不幸的時刻吧,現在——」
「你這個蠢貨,」亞當脫口喊到,連自己也對這句奇怪的話感到有些意外。
「他也是沒辦法,」薩姆幫著亞當說,「他只是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紐金特感覺到了薩姆對他的嚴厲譴責,他想說幾句比較得體的話。「我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你說呢?」他對亞當說。
「你幹嘛不快點走開?」亞當說。
「你知道嗎,紐金特?」薩姆問道,「我讀過無數的法律書籍,也看過數不清的監獄規定,可我從未見過什麼地方寫著要讓我和你一起度過我最後的時間。無論是法律、法令還是規定中都沒有提到過。」
「你趕快從這裡滾出去,」亞當說著,差不多要動手了。
紐金特急忙站起身。「醫生將在十一點四十從那扇門進來。他會在你的胸部安放一隻聽診器後離開。十一點五十我從同一扇門進來,那是我們進毒氣室的時間。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了,你走吧,」亞當指著門說。紐金特急忙退了出去。
屋裡一下子只剩了爺孫兩人。時間還剩一個小時。
兩輛一模一樣的囚車開到訪客中心門前停下,八位幸運記者和一名行政司法長官上了車。法律並沒有要求案件發生地的縣行政司法長官擔任死刑見證人,但法律允許那樣做。
一九六七年擔任華盛頓縣行政司法長官的那個人已經在十五年前去世,不過,現任長官也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他在當天早些時候就通知盧卡斯-曼說他一定要履行法律賦予他的這項權力。他說自己覺得應該替格林維爾和華盛頓縣的人民來實現這個宿願。
埃利奧特-克雷默先生沒有親臨帕契曼。他多年來一直在為這次旅途做著準備,但他的醫生在最後時刻擋了駕。他的心臟很脆弱,來這裡會有生命危險。露絲-克雷默從未認真考慮過要來參加執行死刑,她正在孟菲斯的家中和朋友們一起等待著結果。
受害人家裡將沒有人親臨薩姆-凱霍爾死刑的執行現場。
車子啟動了,記者們一窩蜂地對著它拍照和攝像,直到它上了監獄裡的主幹道後消失了。五分鐘後,車子停在了嚴管區的門前,車上的所有人都被叫到一旁檢查是否帶有攝像機和錄音機,然後他們又重新上車進了大門。囚車沿著嚴管區正面的草地一路前行,然後拐過西頭的牛欄停在了救護車的附近。
紐金特正親自候在那裡。記者們從車子裡下來後立刻本能地四下張望,力爭能夠在事後把一切都記錄下來。他們正好是在一幢方形紅磚建築的外面,與之毗鄰的低矮平房便是嚴管區。那幢不大的建築物有兩扇門,一扇關著,另一扇正向他們敞開。
紐金特沒情緒和那些亂哄哄的記者們浪費時間。他迅速帶他們穿過敞開的大門來到裡面的一間小屋子,屋裡放有兩排折疊椅,椅子的前面是一道預示著不祥的黑色布幔。
「請坐,」他生硬地說,接下來清點人數,共是八名記者,一名行政司法長官,另外還空著三個位子。「現在是十一點十分,」他不無誇張地說道,「犯人正在隔離室裡。在你們面前的布簾後面便是毒氣室,差五分十二點時犯人將被帶進毒氣室,將他固定好後便要將毒氣室的門鎖上。那道布簾將在午夜十二點整準時打開,屆時犯人已經在毒氣室裡了,他與窗戶的距離不到兩英尺,你們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這一切都是按規定執行,明白嗎?宣佈他死亡以前大約需要十分鐘的時間,到時布簾將要拉上,你們應該回到車子裡去。諸位等的時間可能要長一些,很抱歉這間屋裡沒有空調。布簾一旦打開後,一切都會很快地進行。還有什麼問題嗎?」
「你和犯人談過話嗎?」
「是的。」
「他的狀況如何?」
「眼下我就不細講了。一點鐘時將會召開新聞發佈會,到時我再詳細回答提問,現在我很忙。」紐金特說完便離開了見證室並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迅速拐過牆角進了毒氣室。
「我們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你想談些什麼?」薩姆問道。
「想談的大多了,不過,大部分都是令人不愉快的話題。」
「在這種場合下談令人愉快的話題未免有些費勁。」
「你現在想什麼,薩姆?心裡都有哪些想法?」
「什麼想法都有。」
「你最怕什麼?」
「毒氣的味道,到時候不知是否會很疼痛,我可不想受罪,亞當,我希望能快點。到時候我要用力吸進一口,沒準當時就能上西天。我並不怕死,亞當,不過,我現在對臨死前這一段時間倒是有些怕。我希望快點過去,這種等待太殘酷了。」
「你準備好了嗎?」
「我這個結實的心臟平靜得很。我做過一些壞事,孩子,但我覺得上帝應該給我一次機會,我想我還不到罪不容赦的地步。」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和你在一起的人?」
「說來話長,我們的時間不夠了。」
「那樣做本來可以挽救你的性命。」
「不會的,沒人會相信它,你想想看,經過了二十三年的時間,我突然改口將責任全部推到一個子虛烏有的人身上,那豈不是有些滑稽。」
「你為什麼不和我講實情?」
「我有我的道理。」
「是為了保護我嗎?」
「只是原因之一。」
「那個人還在,是不是?」
「是的,就在附近。實際上,沒準他這時就在監獄前面和那些瘋子們在一起,他在等待著。不過,你從未見過他的面。」
「道根和他的妻子是他殺的嗎?」
「是的。」
「還有道根的兒子?」
「是的。」
「還有克洛維斯-佈雷澤頓嗎?」
「可能是。他是個天生的殺手,亞當,是個異常殘暴的人。第一次審判時他就對我和道根進行過威脅。」
「他有名有姓嗎?」
「沒有。即使有我也不會告訴你,這方面的事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你的死是為別人所犯的罪孽受過。」
「不。我本來可以救那兩個孩子,上帝知道那次殺人有我的份,我是罪有應得,亞當。」
「誰也不應該受這種懲罰。」
「這比活著要好受些。如果他們現在把我帶回牢房並要我一直在那裡等死的話,你知道我會怎麼樣嗎?」
「怎麼樣?」
「我會自殺。」
經過在監獄裡度過的這段最後時光,亞當知道薩姆的話是不無道理的。他很難再重溫這種每天有二十三個小時呆在一隻小籠子中的生活所帶給人的恐怖。
「我忘了帶煙來,」薩姆拍了拍口袋說,「恐怕現在是戒煙的最好時機了。」
「你是在尋開心嗎?」
「是的。」
「沒用的。」
「莉給你看過有我參加私刑照片的那部書嗎?」
「她沒有給我看,但告訴我那部書放在什麼地方,我把它翻了出來。」
「你看到照片了。」
「是的。」
「很平常的一次聚會,是不是?」
「非常可悲。」
「你看到另一張私刑照片嗎,就是另一頁的那一張?」
「是的,有兩名三K黨徒。」
「都穿著白袍,戴著尖頂帽和面具。」
「是的,我看到了。」
「那是我和艾伯特,其中一個面具後面就是我。」
亞當的心簡直要炸裂開來。那張令人恐怖的照片在他的腦海裡閃現著,他拚命想把它從腦子裡趕出去。「你為什麼要和我講這些,薩姆?」
「因為我會感到好受些,我以前從未向人承認過,面對事實對人來講是一種解脫,我覺得好受多了。」
「我不想再聽到那些事了。」
「埃迪從來不知道那件事。他在閣樓上發現了那本書,他也猜出其他照片裡有我。但他不知道我就是那些三K黨中的一個。」
「我們別再談埃迪了,好不好?」
「好吧。莉怎麼樣了?」
「我對莉非常生氣,她悄悄溜開了。」
「我看,見不到她也許是件好事,不然大家都會受到傷害。我很高興卡門能來看我。」
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令人愉快的話題。「她是個好孩子,」亞當說。
「非常出色。我覺得很驕傲,亞當,為你和卡門。你們都繼承了你們母親的優秀基因,有你們這樣兩個出色的孫兒孫女,我真是知足了。」
亞當只是聽著,不想打斷他。隔壁傳來了一聲響動,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紐金特一定是在那裡擺弄他的那個玩藝兒,」薩姆說道,他的兩肩抖得厲害,「你知道什麼使我難過嗎?」
「什麼?」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真像是給鞭子抽打一樣,尤其是在最後的這幾天。我看著你,看著卡門,我的面前是兩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性格開朗,熱情奔放。你們不仇恨任何人,你們寬容,胸懷坦蕩,受過良好教育,志向遠大,無論到哪裡都不像我那樣背負著與生俱來的重負。我看著你們,我的孫兒孫女,我的親生骨肉,我問自己,為什麼我不是另外一種人?一種像你和卡門那樣的人?真不能讓人相信我們之間竟會有一脈相通的血緣關係。」
「別這樣,薩姆,別那樣想。」
「我控制不住自己。」
「求你了,薩姆。」
「好吧,好吧,談點讓人高興的。」他的聲音拖得很長,身子也向前傾過去。他的頭垂得很低,幾乎落到了兩腿之問。
亞當想更多地瞭解一下那個神秘的同謀犯。他想知道全部實情——那次爆炸案的全部細節,逃跑的經過,薩姆是怎樣給抓住的,為什麼薩姆會給抓住。他還想知道那個傢伙怎麼樣了,尤其是因為他就在外面,正在拭目以待。但他的問題是不會得到答覆的,因此他放棄了。薩姆會把很多秘密帶到墳墓裡去的。
州長直升機的到來在帕契曼正門一帶引起了一陣騷動。直升飛機是在高速公路的另一側降落的,那裡正有一輛囚車在等著。州長的兩側一邊有一個保鏢架著他的臂肘,身後是一溜小跑的莫娜-斯塔克,麥卡利斯特匆匆忙忙上了囚車。「是州長到了!」有人喊了起來。聖歌和禱告的聲音暫時停了下來。攝像機追著囚車一通猛拍,直到它一溜煙地開進了監獄的正門不見了。
幾分鐘後,車子停在嚴管區後面救護車的附近。保鏢和斯塔克小姐留在車子裡,紐金特過來迎接州長並把他護送到見證室內,他進去後在前排坐下並向其他見證人點了點頭,那些人現在都已是大汗淋漓。屋子裡像蒸籠似的,黑蚊子沿著牆壁亂飛亂撞。紐金特問州長還需要些什麼。
「需要些爆米花,」麥卡利斯特打趣道,但並沒有人報以笑聲。紐金特皺了皺眉山去了。
「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一名記者馬上問道。
「無可奉告,」麥卡利斯特自命不凡地說。
他們十個人不再講話,都靜靜地盯著那塊布簾,一邊焦急地看著手錶。令人緊張不安的閒聊結束了,他們都避免各自間的目光接觸,似乎都在為參與了這種可怖活動而感到難為情。
紐金特停在毒氣室門口核對著清單。時間已是十一點四十,他讓醫生去隔離室,然後走到外面示意警衛們從嚴管區周圍的四個崗樓撤出。執行死刑後毒氣逸出並對崗樓上的警衛造成傷害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不過,紐金特做事喜歡一絲不苟。
敲門聲真是輕得不能再輕了,但在這種時候那聲音仍像是一聲重錘,它在沉寂中轟然響起,亞當和薩姆都不由得為之一震。門開了,那名年輕醫生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勉強擠出的微笑,他蹲下身子,請薩姆解開襯衣。一隻圓圓的聽診器放置到了他那蒼白的皮膚上,聽診器帶的一根短線垂掛在他的褲帶位置。
醫生的手在發抖,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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