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一天即將結束,可是阿納斯塔西婭-卡緬斯卡婭面前的文件、記錄和統計表格仍堆積如山,一時理不出頭緒來。不過,一定得清理好,因為今天是她婚假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也是她處女生涯的最後一天。明天,5月13日,星期六,她就要嫁人了。
三個月前,她和阿列克謝-奇斯佳科夫去婚姻登記處遞交了申請書,從那時起同事們就沒完沒了地跟她開玩笑。大家都知道,娜斯佳很快就滿35週歲了,她和奇斯佳科夫從中學九年級起就相識了,這些年來一直形影不離。大家還知道,娜斯佳本不想出嫁,她對居家過日子並不感興趣。因此,她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在熟人和同事中引起了陣陣反響,挖苦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令她十分尷尬。有人甚至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她那瘦削的身軀,搜尋妊娠的跡象;還有人斷言,奇斯佳科夫收到了去斯坦福大學工作的邀請信,她是想當個教授夫人出國去享受一下安定的生活,準是這個誘人的前景促使挪斯佳突然邁出了這一步。還有一些人風聞娜斯佳陷入了某種複雜的境遇,編造出一些奇談怪論。
雖說傳言無奇不有,可娜斯佳的熟人們在表面上對她仍一如既往,時不時地同她開幾句玩笑,但對她的嫁人都明確表示讚許。總之,她是該到變得老成持重,跟大家一樣的年齡了。
今天,5月12日,舉行婚禮的前夕,大家更是毫無顧忌。每20分鐘裡,就有一個人打電話來,或是闖進她的辦公室,開上幾句荒唐的玩笑。就連那位一向板著臉、以嚴肅著稱的伊戈爾-列斯尼科夫在團邀她吃飯而遭到禮貌的謝絕後,也挖苦地說:
「當然啦,今天你餓癟肚子也沒事。明天你家裡就有個專職廚師了。」
娜斯佳並不生氣,因為她心裡清楚伊戈爾指的是什麼。除工作以外,她什麼都懶得去做,這幾乎成了一種病態。的確,她不會做飯,不喜歡逛商店,為了少洗髒碗碟,吃飯盡量只用幾樣簡單的餐具。可她未來的丈夫廖沙,不僅在數學上是個天才,在廚房裡也是個能手。自從娜斯佳的父母把自己那套大房子換成兩套小的,和成年的女兒分開住以來,廖沙就包攬了家務,並且關照她的健康,一周至少來做一次飯。因為要是他不來,娜斯佳一天三頓就只喝濃咖啡,吃夾肉麵包。
令娜斯佳感到非常驚訝的是,她出嫁的消息還不僅僅是傳到了她朋友們的耳朵裡。其實,有很多人知道這件事,這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而她沒料到的是,對此事感興趣的,除了早就熟悉她的人以外,還有一些人。看來她是有所疏忽了。幾天前,她到市檢察院去找偵查員奧利尚斯基,在他的辦公室碰到一個人,此人的案子是她幾個月前經手偵破的,現正在隔離審訊。
「我真不走運,」那個人奸笑了一下說,「要是拖到5月,您就不會在那裡抓到我了。」
「那是為什麼?」娜斯佳很感興趣地問,「您能躲到哪裡去?」
「我哪兒也不用躲,只是到時候您就出嫁了。」這個將被處以極刑的傢伙解釋說。
「那又怎麼樣?」
「沒什麼。出嫁後,您就顧不上我了。我犯的這檔子事,只有老處女才會咬住不放,因為她們通常對所有的男人都恨之入骨。而已婚女人,腦子裡想著別的事兒,她們已經不是正兒八經幹活的人了。她們只是得過且過,到時領工資罷了。可以說,這次算我倒了霉。」
一回到彼得羅夫卡大街1,娜斯佳便把這個奇遇講給處長戈爾傑耶夫上校聽。
1莫斯科民警刑事偵查局所在地——譯者注
「這不,」他興高采烈地大聲說,「我跟你說什麼來著?」
「您對我說過什麼?」她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什麼使上校如此興奮。
「我對你說過,當個偵探最厲害的武器莫過於名氣了。不是會開槍射擊,不是腿跑得快,不是扎上黑腰帶去徒手格鬥,而是要威名遠震。你在我手下只是個文文靜靜的姑娘,一個小人物,默默無聞,坐在辦公室裡為我起草分析報告。是這樣吧?可你看,我們的刑事犯卻在議論你。這說明,他們對你很感興趣,也就是說,你對他們是個威脅。既然他們自己都承認這一點,可見這是最公正的評價。娜斯佳,你要記住,如果一個偵探在罪犯中沒點兒名氣,那就糟了。因為,既然他們沒聽說過你,就不會對你感興趣。而既然不感興趣,就不會怕你。因此,罪犯跟這類偵探打交道時,是根本不會留下任何印象的。你弄明白了嗎?」
「維克托-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可別再說了,」娜斯佳無精打采地揮揮手,「我算個什麼偵探?會讓人笑掉大牙的。小小的分析員怎麼能與偵探相比。」
「嗯,你笑,你笑吧,」上校總算寬容地說,「咱們走著瞧,看你能笑多久。」
這已是四天前的事了,當時娜斯佳一點兒也沒有想過,上司的話有多少是對的。就連今天,結婚的前夕,她也不會料到,24小時之內,她就會明白,這些罪犯知道的不僅僅是她的姓名。不過,這是明天要發生的事,今天她仍坐在彼得羅夫卡大街38號的辦公室裡,有條不紊地清理積壓在保險櫃和桌子抽屜裡的成堆文件。
快到7點半的時候,繼父打電話來問:
「丫頭,你能和我一起到機場去接你媽媽嗎?」
娜斯佳有些猶豫。她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媽媽了,可再一想,反正明天就能見面,現在她還有這麼多事要處理……
「我明白了,」繼父不冷不熱地說,「你還泡在工作裡。」
「你看,爸爸,」她曼聲央求道,「婚假前我得把所有要收尾的事情做完。你是知道的呀。」
「當然,」列昂尼德-彼得羅夫心軟了,「謝天謝地,這回你總算開了竅,請了婚假。那好吧,我一個人去接。」
「謝謝老爸了,」娜斯佳情不自禁地說,「明天見。」
托老天的福,她日子過得多順心呀!從記事起,她稱做爸爸的這位繼父就善解人意,總能猜中她的心思,因為繼父本人就在刑偵局工作過好多年。八年來,她與頂頭上司沒發生過任何磨擦。再說廖沙吧,他不僅愛她,而且摸透了她的脾性,因此他們交往的這些年,他從來都是順著她的性子,一次也沒有翻過臉。相反,她倒需要多花些功夫來體會體會,什麼是人際關係中最珍貴的東西,不能只靠什麼狂熱的激情,或是逢場作戲。一旦她理解了這一樸實的真情,便馬上答應嫁給奇斯佳科夫。可要把這事對別人說明白,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從表面上看,娜斯佳同意嫁給他,僅僅是因為他送給她一台電腦。甚至連她最要好的同事尤拉-科羅特科夫也不理解她。
「廖沙出了一本教科書,得了一大筆稿費,他一聲不響地給我買了台電腦,」娜斯佳解釋說,「還到汽車站來接我,問我想不想到地中海的什麼地方去度假。知道嗎?一台拆了封的電腦已經擺在了我家裡,可他在街上走著走著,又問我想不想用這筆錢去旅遊。」
「要是你突然同意去呢?」尤拉摸不著頭腦地問,「要是你也想去看看地中海,而他已經把錢花掉了,怎麼辦?」
「問題是,他對我的回答早已心中有數,」娜斯佳著急地說,「他對我觀察得可細啦,摸準了我最想要什麼,雖說我一次也沒向他提過我工作上需要電腦,也沒提過想去地中海。你想想,要是你妻子因為早上沒時間正經八百地做飯而每天早晨給你端上的是煎雞蛋,只因為你光喝茶是不行的,可家庭常備的食品不是灌腸,就是煎雞蛋,而灌腸你根本不要吃,於是你每天早上吃到的只能是一份煎雞蛋。如果情況突然變了,早餐的品種完全不同了,酸牛奶、蝦蟹沙拉、菠蘿香蕉甜點、鮮牡蠣和燒烤全牲一應俱全,那麼你妻子能不問你一聲,就知道你早餐想吃什麼嗎?請注意,以前她不習能碰到這樣的難題,因為那時根本沒有這些佳餚。如果不論是你還是她,從來也沒有品嚐過,也從未談論過這些佳餚的味道如何,那麼她能挑出你到底愛吃什麼嗎?」
「不可能」,尤拉搖了搖頭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挑什麼吃。你說的這些東西裡,我只喝過酸奶。」
「可你看,廖沙也完全是這樣。他從未問過我想怎麼花掉三千美元。何況我從來沒有過這麼多錢,他也是。因此這些是無從談起的。可假如這些錢一弄到手,他就肯定能未卜先知地斷定,我要用它派什麼用場。為此不僅要瞭解我,還要對我像對自己一樣有心靈感應。這時我才懂得,像廖沙這樣的人,我這輩子再也碰不上第二個了。」
「當然啦,」尤拉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哪個正常男人會受得了你那沒完沒了的工作熱和懶得出奇的習性?老實說吧,你要是想有個靠別人雙手建造的溫馨的家,就別唱什麼感情的高調。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唉,尤拉,得了,」娜斯佳歎了口氣說,「你總是把一切都看得那麼庸俗。」
電腦的事也沒人信服,可事實如此。今天是星期五,快到晚上9點了,娜斯佳關好辦公室的門,若有所思地告別辦公室。要離開一個半月呢,她不禁自忖,看來嫁給他不會錯的。
在去地鐵的路上,她想起了要給亞歷山大-卡緬斯基買件禮品。亞歷山大是娜斯佳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定在明天結婚。這個薩沙比娜斯佳小七歲,一直忙於經商,整天跟令人心煩的枯燥計算和大宗美元打交道。他曾結過一次婚,夫婦雖很般配,但過得寂寞無聊,想也沒想過夫妻生活中的歡樂,直到遇上了一位非常好的姑娘,這姑娘愛他,愛得真誠、無私。薩沙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才相信這是真的。打那以後,他霎時間變成了一個神奇人物,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贈送禮品和搞一些希奇古怪的事。當他得知在他和達莎的關係中起了非同尋常作用的姐姐定於5月13日出嫁時,便使出渾身解數,不惜花費巨資,趕在這之前辦好離婚手續,並商定,把他和達莎的婚禮也定在這一天。當然啦,他希望兩個婚禮在同一個婚姻登記處進行,可是無論走什麼門路都辦不成,因為登記結婚只能在未婚夫或未婚妻的所在地區進行。唯一例外的是婚禮宮,那麼什麼人都可以登記,可娜斯佳死活不肯,既不去婚禮宮,也不要排場,堅持一切從簡,不事聲張。
薩沙那盛大的安排是:上午10點,娜斯佳和阿列克謝陪同他和達莎到婚姻登記處,在那兒他和達莎舉行婚禮,由姐姐和阿列克謝作證婚人。然後坐汽車去另一個登記處,娜斯佳和廖沙登記結婚,他和達莎作證婚人。然後兩對新人結伴去飯店,四方父母等在那兒,一起吃頓便飯。
「也許,沒有這個必要吧?」娜斯佳猶豫不決,她不想把自己的婚禮辦成盡人皆知的慶典,「我不認為咱們的父親面對前妻和現在的妻子會感到自在。」
「唉,好姐姐,別胡思亂想啦。都過去多少年了,誰也不會為此而不安的。一點也不會的,我有把握,就這麼定了。你為我和達莎出了這麼多力,我不能不參加你的婚禮,我也不願沒有你出席而舉行自己的結婚儀式。」
「那就別把兩樁婚事安排在同一天,」娜斯佳氣沖沖地說,「你自找的麻煩,又要大家發揚英雄主義去解決這麼多的難題,婚事錯開一周辦,有什麼不行的?」
「那慶祝活動呢?」弟弟不滿地說,「這樣辦的意義就是要在同一天。這將是多麼美好的一頁歷史呀!以後我們年年一起來慶賀。老姐你還是蘇聯時代的老腦筋,根本不知道現代人都是怎樣為自己安排喜慶活動的。當然,婚後我們哪兒也不去,再過兩個月達莎就要生孩子了,明年到結婚週年紀念時,我們可以到馬德里去慶賀。結婚兩週年時去維也納。三週年時去巴黎。我們兩家雙雙對對一起去,我們要把這變成一個傳統,一個值得珍惜並保持下去的美好傳統。大家都會驚訝,讚歎,點頭稱道,因為從沒有過這麼引人注目的慶典,姐弟兩家一起慶賀相同的結婚紀念日。」
「薩沙,你那如意算盤打得也太離譜了,我得出得起呀,」娜斯佳惱火地說,「我既不去馬德里,也不去維也納和巴黎,我一輩子也攢不了這麼多錢。你那百萬富翁的派頭,我真受不了。」
「去你的吧,」薩沙報之以哈哈大笑,他陶醉在愛心之中,不讓任何人破壞他那美好的構想,「你是我的姐姐,我要拿錢讓你走遍全世界。」
他終於安排成功了,明天兩個婚禮將一起舉行。娜斯佳給達莎的禮品早就買好,而給弟弟的賀禮卻一直沒有確定。只好今天晚上去買了。
她在普希金廣場坐上無軌電車到阿爾巴特大街去。她記得,好像就是在那裡的一個商亭裡看見過一套企業家用的精緻辦公用品。她一個商亭一個商亭地慢慢搜尋著,勉強克制著想買一大罐乾酪球的誘惑,忽然看見一輛有點面熟的汽車。她立刻想起了這是誰的車,但不知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眼睛,感覺很不舒服。她打起精神隔著車窗向裡面看了一眼。只見後座放著一件鑲黑邊的鮮紅鞣革風衣。這類風衣,她記得很清楚,在莫斯科很少見。
娜斯佳慢慢地環視了街道的四周,看見一個露天咖啡館。車主和享有這件高檔新奇風衣的女人背對著她坐在一張小桌旁,津津有味地談論著什麼。說實在的,娜斯佳現在與這個案子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到底還是……
她若無其事地到吧檯上要了一杯咖啡和一盤甜點心,在鄰桌旁坐了下來,選了個位子盡量避開這一對年輕人的目光而又能聽得見他們在談什麼。
「……太熱了。我的幾個熟人7月份去了那兒,他們說,很不習慣,簡直難受死了。到那兒去最好再晚一點兒,9月份。」姑娘那有點兒任性的聲音傳到了娜斯佳的耳裡。
「可咱們去年也是7月去的,」她的同伴反駁說,「依我看,7月正好。去年你也沒被曬黑。」
「你瞎比些什麼!」姑娘嗤之以鼻,「我們去的那是哥斯達一布拉瓦1,那裡的氣候很特別。7月份去土耳其會熱得發瘋的。」
1旅遊和療養勝地,位於西班牙地中海沿岸——譯者注
「我聽說,土耳其有個地方,環境很好,7月份在那兒也不錯,」小伙子還不服氣,「那兒有松樹、沙灘,空氣清新。」
「那是個什麼地方?」女友將信將疑地問道。
「這地方……叫……真見鬼,想不起來了。」
「那地方叫凱梅爾。」娜斯佳大聲插話說,可臉未轉向他們。
「對,叫凱梅爾!」那個男的高興地應聲道。
「喂,偷聽可是不禮貌的,」姑娘挑釁地說,「干預別人的談話也是不體面的。」
娜斯佳小心地把杯子放到桌上,朝他們轉過身去。起初他們沒認出她來。剎那間,小伙子臉色煞白,而姑娘卻相反,顴骨上泛起了團團紅暈。
「我要是處在你的位置,就不提體面不體面的話,」娜斯佳鎮靜自若地說,「你們幹的事觸犯了刑法,明知故犯地作偽證。」
「您無法證實!」姑娘面紅耳赤地說,「本來,這就不是事實。」
「不是事實?去年你們一塊兒去度假,證明你們早就認識,難道這些不是事實?」
「那有什麼?」姑娘仍反駁著,「我們認識犯什麼法?」
「有什麼,」娜斯佳緩了一口氣說,「您證明男友不在作案現場那一回,看起來很令人信服,因為您作為過路人,一口咬定,您在街上碰見過他,而當時正好在城市的另一頭發生了一起要案。現在既然你們是早已認識的,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反正一樣,案子早就結了。」年輕人終於插進來說。
「既能結案,就能立案再審,」娜斯佳聳了聳肩說,「這是辦案子。」
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是這對年輕人始料不及的。顯然,他們以為,刑事案件只要結案,就一了百了了。也許從沒有人對他們講過,未偵破的案件是很多年也結不了的。這類案件只是暫緩辦理,訴訟隨時都可以恢復。
娜斯佳喝完咖啡,站起身來。
「星期一我會把我和你們這次『動人的』意外相遇向偵查員報告的,讓他來決定吧。當然,也不排除你們走運的情況,也許他不認為我的報告值得重視。但我還是得先跟你們打個招呼。」
這對年輕人默默地目送她離去。這次談話給娜斯佳留下了沉重的不快之感。她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被毒打、強暴的姑娘在辨認施暴罪犯時拿不準,由於驚嚇和疼痛她已記不清罪犯的面貌。而這個每年都到療養勝地去休養的小母狗,卻一口咬定是在另外一個地方看見這個年輕人的。還說,她記得清清楚楚,因為他正好是她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男人。這壞蛋倒沒有撒謊,她真的迷上了他。
娜斯佳總算給弟弟買到了禮物,於是到電話亭給偵查員打電話。
「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請原諒,我給您往家裡打電話了,明天我太忙了,並且星期一我就休假了。」
「沒關係,你說吧。」
「我剛才得知,阿爾秋欣不在現場的證詞是假的。那姑娘說阿爾秋欣是向她問路的人,其實姑娘是他早就相好的女友。」
「真有你的!」康斯坦丁-米哈伊洛維奇打了一聲忽哨,「看來,他們把我們給耍了!」
「看來是這麼回事。我已經把他們穩住了,到下星期……」
「好吧,娜斯佳,我明白了。明天我就查辦,只是你再詳細說說是怎麼回事。」
「去年他們一起到西班牙度假,去了科斯塔一布拉瓦,是7月份。這說明他們認識至少有一年了。」
「混蛋。你等等,」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是明天結婚?」
「是的,您沒弄錯。」
「那你怎麼還……」
「因為結婚是在明天,而不是今天。今天我還得工作。」
「娜斯佳,從沒有人說你怪嗎?」
「不斷有人說。您是第119位。」
「謝天謝地,除了我,世上還有118位正常的人。你未來的丈夫也在其中嗎?」
「不在,」她笑了笑,「他比我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休息日來找我的時候,還帶著他的手稿,總想寫點什麼。」
「真是一對寶貝。祝你幸福。至於阿爾秋欣,我抽時間辦,得狠狠地整治整治他。結婚去吧,什麼事都別操心了。」
她回到家裡已是深夜11點多了。奇斯佳科夫坐在廚房裡擺弄著紙牌。明天辦喜事,他和娜斯佳一樣,並不感到怎麼激動。也許,由於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這些年來,他的激情已經「燃燒殆盡了」。
「廖沙,你沒生氣吧?」娜斯佳一進家門就特別小心,「親愛的,原諒我,事情一大堆,我連媽媽都沒空去接。還要給薩沙買禮品……」
「那事先給我打個招呼也不行嗎?」奇斯佳科夫氣呼呼地說,「已經是深夜了,跑到哪兒去了?你要吃點什麼吧?」
「你要吃點什麼?啊,我要吃點……」她更正說。
看著娜斯佳狼吞虎嚥地吃著沙拉,廖沙的心就軟了。平安無事就好。她這脾氣反正改不了,而且也許沒有必要改。
埃利婭-巴爾托什鬆開扣兒,從脖子上解下平常戴的項鏈。
「這條也不配,」她歎了口氣,「太亮了,襯不出連衣裙的漂亮。我們還有別的嗎?」
「你別再折騰了,好吧,」塔米拉惱火地勸她,「你這樣沒完沒了,好像這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一件大事,別的都可以拋在腦後。當年你爺爺別列卡什維利教授說什麼來著,你知道嗎?他說,我們一生中只有一件大事是畢生僅此一次的,那就是副博士論文答辯。一個人即使能寫出五篇論文,答辯五次,也只有最初的一篇算得上是副博士論文,其他的都是博士論文了,無論什麼專業都是如此。而結婚呢,只要你願意,幾十次都行。因此,對明天這件事,不必太認真了,別把它看得那麼重要。你想想看,不過是去婚姻登記處登記,接著共同生活上幾個月,一起睡夠了,滿足了青春的渴求,於是你就會膩煩透頂,分手離異。」
埃利婭低下頭,心情沉重地坐到椅子上,也不注意豪華的結婚禮服是不是弄皺了。她的雙頰已淚流成行,鼻子抽抽搭搭,用手擦著臉。
「這就掉眼淚了,」塔米拉一邊嘮叨,一邊把扔滿桌子的珠寶、首飾一件件收進匣子裡。「死丫頭,你就這麼愛衝動,說你幾句都不行。自己克制一下,要不很難與人相處的。連句玩笑都不懂,動不動就耍性子,掉眼淚。你怎麼是這樣的脾氣,讓人討厭!」
母親的話音剛落,埃利婭猛地站起來,跑進自己房間去了。對女兒看上的那個對象,母親一直就不滿意。母親是格魯吉亞一位有個性的高傲的學者跟一位別爾謝涅夫貴族世家出身的著名女作家生的女兒,當年嫁給了匈牙利人伊什特萬-巴爾托什,一位駐莫斯科外交官的兒子。丈夫家庭同國外的公務聯繫,加上別爾謝涅夫家族那高貴的門第,使塔米拉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在招待會和宴會上頻頻地拋頭露面,陪同丈夫周遊各地,先是探視國外的親戚,後來就完全是公開的生意往來了。她有著貴族血統的面龐,鷹鉤鼻子,一頭藍黑色的鬈發,胸部高聳,臀部豐滿,光彩照人,舉止瀟灑,是眾人矚目的中心,因此,她雖已45歲了,但還是不乏崇拜者。這些人中,大部分感興趣的絕不是她的品德,而純粹是伊什特萬的社會關係和財富,這一點她並不在意。她出身於傑出的知識分子家庭,精通德語和匈牙利語,從小就過慣了富裕生活,受人寵愛,呵護,直到現在她仍把自己引人注目的風姿看作是天生的,自然賦有的,永遠不會消逝,會永遠伴隨她而存在的。
不言而喻,對女兒未來的丈夫,她早就有完全固定的想法。怎麼也不會是這個戴著眼鏡埋頭讀書的研究生,一個和母親相依為命的一貧如洗、永無出頭之日的窮酸書生。當然,皮什塔(塔米拉很重視丈夫的民族出身,就連在家裡叫小名也按匈牙利語的習慣),這麼說吧,他能使這個毛孩子輝煌騰達,讓他到公司裡做事,然後提拔他為股東。可這值得嗎?這個研究生本來就不是塊浮金璞玉之料,花時間和金錢來栽培有什麼意思。一個無能之輩,既無經商的悟性,也無對金融業務的興趣,既不靈活乖巧,也不堅強剛毅。塔米拉對他進行了一番仔細深入的觀察之後,得出的結論是,問題就出在他那難以言傳的性感上,無疑,她的這個毛丫頭傻乎乎的,經不住誘惑。小伙子非常性感,就連見過世面的塔米拉也為之心動。一旦強有力的生理機制被挑逗起來,那麼任何阻攔都只會加深他們之間的愛慕。母親作出這一判斷是明智的,因而試圖勸阻女兒取消婚事是毫無意義的。塔米拉卑鄙無恥地盤算著:不要緊,讓他們先結婚,待他們顛駕倒鳳,玩得昏頭昏腦,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們分開。該從一開始就讓女兒拋棄一種糊塗的想法,什麼丈夫是上天所賜,應該從一而終啦,什麼不論貧富、苦樂、病痛或健康都應終身廝守、始終不渝啦……如此等等。現在,結婚的前夕,要讓埃利婭心裡明白,她明天面臨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而不是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這樣的事她一生中還會有的,而且少不了。
埃利婭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兩眼微腫,面頰通紅,身上穿的已不是那件華麗的白色衣裙,而是碧綠閃光的駝鹿皮褲和幾乎過膝的灰綠色上衣。濃密烏黑的髮髻攏在腦後,用發卡固定著,袒露出纖細嬌嫩的脖頸,顯得分外細長,那抹著深色口紅的厚嘴唇,格外動人。
「我去找卡佳。」她挑釁似地衝著母親說,心想又會惹起一番爭吵。已是晚上8點了,該早點兒躺下睡覺,明天才會顯得氣色好,明天可得早早地起床,7點娜塔莎來做髮型,8點加利婭帶著東西來化妝,隨後女修甲師就會到,9點半就得坐車去登記。婚姻登記處10點開門,塔米拉堅持一開門就要登記。她的女兒應該是第一個登記的,絕不能和其他人一起排隊。
「去吧,」母親冷漠地聳了聳肩,「又要睡得那麼晚,明天起來無精打采,像條醋漬鯡魚。嗨,其實關我什麼事,是你出嫁,你結婚,又不是我結婚。」
埃利婭急忙衝出家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要不又得大哭起來。有時候她對母親真是煩透了。近幾個月來,這「有時候」變得極其頻繁,毫不誇大地說,幾乎是「經常不斷」了。
她的知心女友卡佳住在隔壁的單元裡。以前這兩個姑娘是同班同學,後來一起上了大學。卡佳學習很出色,而埃利婭補考才得「2分」。現在卡佳已上三年級,而埃利婭婭然游手好閒,她經常出國,不是隨父母去,就是跟旅遊團走,佯裝去考察電影藝術史。塔米拉本人從來沒有工作過一天,因此,她認為女兒的生活方式很正常,只是要給她找個合適的丈夫,能保持女兒應有的生活水平就行了。
見到女友到來,卡佳十分驚訝。
「埃利婭,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來閒聊一會兒。」
「在結婚前夕?」卡住不敢相信地又問了一句,「你就沒事可做了嗎?」
「如果打攪了你,那我這就走,」埃利婭生氣地說,「我怎麼,來的不是時候?」
「你說什麼呀,進來吧。」卡佳安慰她說,「我只是好奇而已。結婚前夕,新娘通常總是忙忙碌碌:汽車啦、客人啦、食品啦……忙到深夜才能和新郎坐在昏暗的角落裡稍事親熱,並想像一下明天的此時此刻,雖然幹的是同樣的事,但是已有了法律保障。」
「新娘通常該怎樣做,我不知道,」埃利婭生氣地說,「我只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女友,至今還沒嫁人。」
「嘿,三年來,我們年級的女生幾乎有半數以上一個接一個地嫁了人,」女友笑著說,「所以新娘我見得夠多了。要喝茶嗎?」
「我還真想吃點東西。」埃利婭不好意思地說。
卡佳仔細瞧了她一眼。
「埃利婭,別愁眉苦臉的。你可是才從家裡出來,剛化的妝,腳上穿的還是拖鞋呢。」
「這怎麼啦?」
「你怎麼還沒吃飯?你母親不給你飯吃?還是你又和她吵了一通,鞋都忘了換,就偷著跑出來了?」
埃利婭的嘴唇開始顫抖,繼而猛地撲在女友的肩上大哭起來。
「為什麼媽媽這麼不喜歡他呢?他怎麼得罪她了?」
「埃利婭,親愛的,請問,你母親為什麼一定要喜歡他呢?只有你有義務喜歡你的瓦列裡。不要強求你母親和你的喜愛一致。」
姑娘哭得像個淚人兒,卡佳撫摸著她的頭,憂傷地暗中思忖:埃利婭漂亮、善良,但不聰明,對她來說,自己講的道理也許有點太複雜了。卡佳內心的痛楚並未消去,她反覆思索:瓦列裡將來是個才華橫溢的學者,他到底看中了這個傻乎乎的姑娘什麼呢?他是作為哲學教研室的研究生,給卡佳他們班輔導一個學期的課堂討論,才跟她相識的。圖爾賓一眼就從三年級學生中看上了這個有著超凡才能的女學生,只有對她,他才能用通常與教授和副教授們交談的語言。共同的興趣很快增進了相互的好感,日積月累演變為喜愛,可是誰能預料,這一切突然發生了變化。卡佳考社會心理學時,埃利婭無所事事、心血來潮,於是跟著女友來大學給她鼓鼓勁。教室裡,卡佳與教師在一起,為考簽上的試題而絞盡腦汁,而走廊裡,埃利婭卻與一位路過的年輕研究生一起倚著窗台為卡佳擔心。卡佳考完試出來,一眼就看出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但埃利婭和圖爾賓卻以為她這是考試過度緊張和激動引起的。
卡佳很快壓制住心中的怒火,她生性不是好鬥之人,因而沒有和埃利婭為了圖爾賓爭風吃醋。直到現在,她心上的創傷還未癒合。要知道,卡佳考進這所大學,選修哲學、社會學和心理學,並非偶然。她自己很清楚,所學的東西都是她身邊發生的事物,是她瞭解並感興趣的事物。所以她能夠把對瓦列裡-圖爾賓的愛和與鄰班同學埃利婭-巴爾托什的友情區分開來。卡佳在內心深處甚至有點可憐這位老同學,她沒有朋友,過得很無聊,對什麼都缺乏興趣。由於這樣的生活,談情說愛成了她的人生真諦和感情寄托。任何對她的愛情構成威脅的事,她都視為災難,至少會看作是不幸。卡佳心想:上帝保佑,我在生活中還會遇上討人喜歡的、有頭腦的男子漢的,可像埃利婭這樣的上哪兒去找?她可是什麼地方都不去,從不與人來往。雖然常跑國外,但這些旅遊團基本上是女人成堆,即便是偶爾有幾個男的,也是有老婆陪伴,或帶著孩子,單身貴族是不隨旅遊團走的。上街去搭訕一個吧,埃利婭也做不到,她從小受到的管教極嚴,哪能幹這種事。當然啦,埃利婭可以不理會父母的禁令,可是要知道,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就她父親所處的社會地位,家裡誰都不應當貿然去結識萍水相逢的人。說不定真會把兇手或強盜引進家門……
埃利婭終於平靜下來了,於是兩個姑娘唧唧喳喳一直聊到快11點。埃利婭回家時,從報箱裡拿到一個白色的小信封,信封上沒有寫明收信人。她把信拿在手中正反面都看了一遍,考慮了幾秒鐘,不知是自己拆開,還是交給父母。好奇心終於佔了上風,她把信稍微撕開一點兒,抽出一張疊成四折的信紙。信上用很大的印刷體寫著:「別這麼做,你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