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田中徹將頭靠在枕頭上,望著吊在半空中的左腳,心想,被繃帶包住的地方好癢。他坐起身子,想要找一根可以伸進繃帶的掏耳棒,卻怎麼也找不到。
    “田中。”隔壁床有人叫他。這裡是醫院的集體病房,病床之間的簾子並未拉上,轉頭一看,只見一個抬起雙腳呈仰躺姿勢的白髮男人正露出微笑。他有一張大餅臉,雙眼之間的距離頗寬。“你在找掏耳棒,對吧?”
    被猜中心思的感覺很差,田中徹搖頭否認了。
    當初田中徹入院時,這個自稱保土谷康志的男人便已躺在隔壁病床上了,當時他的雙腳就打上了石膏。對於今年三十五歲的田中徹來說,這個年過花甲的男人幾乎可以當自己的爸爸,但是保土谷康志卻莫名其妙地把他當成了哥兒們,還稱呼兩人是“骨折盟友”。不僅如此,保土谷康志還一天到晚說些“我跟你不一樣,我雙腳都骨折了,可比你難受得多”或“就算只有一隻腳能自由活動,感覺也完全不同”之類的話,明顯地強調著雙腳骨折的優越感,令田中更加不耐。
    更甚者,保土谷康志還愛看將棋節目,常語帶輕蔑地說“沒救了,要被困死了”,聽在田中徹耳裡實在不舒服。其實,田中徹對將棋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這傢伙的大放厥詞有多少正確性。
    只見保土谷康志三不五時便離開病床,撐著枴杖走出病房,大半天也沒回來,有時還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連枴杖也沒撐。有好幾次,田中徹忍不住想問他:“其實你早就好了吧?”
    “田中,你知道剛剛來探望我的客人是什麼人物嗎?”保土谷康志說道。
    “我怎麼會知道。”
    “你聽了之後一定會大吃一驚。”
    “那我不想聽。”
    如果是任職於一般公司,也差不多該是退休的年紀吧,但保土谷康志從事的似乎是一些不太能見光的工作,而且這個人一抓到機會,就愛提起那神秘的工作內容,向田中徹炫耀兩句。不是對以前的勇猛戰績大吹牛皮,就是說他跟某犯人經常喝酒,或是某大哥經常交代工作給他等等。事實上,長相兇惡的探病客人確實不少,每次結束後他都會興奮地對田中徹說:“剛剛那個客人來頭可不小!”令田中徹大感厭煩。
    此時,病房門口出現一個人影,一個撐著枴杖的少年站在門口,伸手敲了敲門。原來是隔壁病房的病人。
    “喔喔,什麼事?”回應他的不是田中徹,而是躺在旁邊的保土谷康志。
    “田中。”少年喊道。被一個初中生直呼名字,令田中徹頗不舒服,但心想或許這證明他把自己當朋友吧,所以田中徹一直忍著。“你看電視了嗎?”少年問道。
    “電視?”田中徹將視線往左移,望向小矮櫃上的電視機,伸手抓起遙控器按下電源。電視采預付卡方式,付了錢便可自由觀看,要聽聲音則須戴上耳機。
    “怎麼了?”
    “發生大事了。”少年說:“看來住院生活有好一陣子不會無聊了。”說完之後呵呵一笑,轉眼間便不見人影。“什麼大事啊?”如此想著的田中徹,看見電視上出現了一個表情凝重的男人,拿著麥克風,頭上包著繃帶,背景是田中徹頗為熟悉的地點。田中想了一下,那是仙台市的街景,應該是在南北向的東二番丁大道上。
    “對了,今天有遊行。”一旁的保土谷康志說道。“金田會來呢,金田首相。”田中徹才答了一句“喔”。一排“金田首相遭遙控炸彈暗殺”的文字便映入眼簾。“咦?”田中徹一愣,反射性地抓起耳機,塞進耳裡。
    “騷動總算逐漸平息了,但是馬路上依然大塞車,擁擠得不得了。”電視上的記者看起來似乎受了傷,聲音異常亢奮。
    田中徹兩隻眼睛直盯著電視。不知何時開始,保土谷康志也轉頭盯著自己的電視,戴上了耳機。
    電視報導充滿了混亂與激動的氣氛,還夾雜著喇叭聲與警察的怒吼聲,簡直毫無條理可言,但看了十分鐘之後,也大致瞭解狀況了。
    半年前當上首相的金田是在野黨的第一位首相,他在仙台市區的遊行本來相當順利,沒想到後來卻出現了一架遙控直升機。
    遙控直升機從教科書倉庫大樓的上方降落,接近金田首相乘坐的敞篷車,接著發生爆炸。
    電視台不斷回放爆炸瞬間的影像,簡直像是在強調自己的功勞似的。敞篷車被炸得不成模樣,連路邊櫸樹的粗大樹枝也被炸斷了。由於爆炸地點離馬路尚有一段距離,所以沒有路人被炸死,卻有十幾個人在混亂中摔倒受傷,甚至有人失去意識。“目前尚未確認金田首相與首相夫人的遺體。”播報員說道。但是他所用的“遺體”兩個字似乎說明了一切。
    “這可真是不得了。”田中徹喃喃說:“看來這陣子有好戲看了。”
    田中徹心想,幸好現在正在住院,恐怕沒有人比住院病人更有時間鉅細靡遺地掌握事件發展了。謝謝你,骨折。
    田中徹的預測,或者該說是願望,在那天傍晚實現了。電視台製作了特別節目,針對暗殺首相一案進行深入報導。
    根據報導,警方立即展開了大規模的路檢行動,包含國道二八六號及四號在內,所有方向的主要幹道都部署了為數驚人的警力。“警方的反應相當迅速。”節目中的來賓如此稱讚,接著又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表情說:“五年前那起女律師逃亡案就是因為實施路檢的動作太慢,才讓事態惡化。”另一位女性來賓則戳了他一刀:“特地在律師前面加一個女字,實在令人不敢苟同。”
    在警方召開記者會之前,節目只能不斷回放爆炸的影像及目擊群眾的採訪內容。沒有任何正式發表的期間,電視台也只能拿一些無關痛養的東西來重複使用吧。
    遊行路線沿途都是因擁塞與混亂而亂了方寸的群眾,所以取得目擊證詞輕而易舉。每一個被採訪的對象都一樣亢奮,激動地描述爆炸那一瞬間的聲音與煙霧,以及自己後來採取的行動。當然,絕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倉皇逃走,其中有幾個年輕人自豪地表示用手機拍下了爆炸當時的影像,但拿來一看,全都是模糊不清的畫面。
    副首相海老澤克男曾經一度在官邸面對攝影機鏡頭。年近七十的海老澤克男有著現任橄欖球選手的體格,站在年輕的金田旁邊,看起來就像是個壯碩的保鑣,因此經常有人以“牛若丸與弁慶(注一:牛若丸為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武將源義經的小名,弁慶則是他的隨從,體型高大。)”來形容這兩人。
    因爆炸而失去牛若丸的弁慶努力隱藏內心的慌亂,只說了一句“如今正在搜集情報中,剩下的去問警察吧”便躲了起來。
    下午兩點,警方召開了記者會。對於媒體記者、其他觀眾及電視機前的田中徹來說,這是第一場重頭戲。
    出現在攝影機前面的,並不是宮城縣警總部的人,而是一個隸屬於警察廳的男人,頭銜是警備局綜合情報課的課長補佐,名叫佐佐木一太郎。
    “真像文字處理軟件的名字﹙注二:日本某知名文字處理軟件便叫做”一太郎”。﹚。”隔壁的保土谷康志戴著耳機喃喃說道,接著又說: “而且這男人長得真像保羅。”
    “圖騰柱﹙注三:圖騰柱﹙Totem pole﹚是流傳於美國西北岸原住民族之間的一種木刻圓柱,上面雕刻著各種動物或人臉。保羅.麥卡特尼﹙ James Paul McCartney﹚則為二十世紀著名樂團披頭士﹙ The Beatles﹚的成員之一。由於”保羅﹙Paul﹚”與”柱﹙pole﹚”的發音相近,因而有此誤會。﹚?”
    “麥卡特尼。”
    或許是因為佐佐木一太郎有著微卷的頭髮、眼尾下垂的大眼,以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長相吧。被保土谷康志這麼一說,確實有點像披頭士的保羅.麥卡特尼。“怎能把搜查工作交給保羅呢?”保土谷康志不以為然地說,“這傢伙有辦法把兇手困死嗎?”
    記者不斷提出各種問題,佐佐木一太郎卻是惜字如金,偶爾還做出看表的動作。這樣的小小舉動,似乎給了記者壓迫感。他不作任何臆測性的發言,只有最簡潔的回答,同時散發出一股不容他人置喙的氣勢。
    “遙控直升機是從哪裡飛來的?”
    “根據推斷,應該是從爆炸地點旁邊的教科書倉庫大樓某處。”
    “某處是指哪裡?”
    “大樓裡面或是頂樓。詳細位置,我們還在調查中。”
    “警方不但在國道進行路檢,又要求新幹線與輕軌全面停駛,與其說是盤查,根本是將仙台封鎖了。不止是物流業者,就連一般市民的生活也大受影響吧?”
    只見佐佐木一太郎一副八風吹不動的姿態說:“現在還無法斷定兇手有幾個人,但我們必須防止兇手從現場逃離。目前估計大概只會維持數個小時,我們已經向企業及交通運輸機構等各方面請求協助,並且獲得承諾了。之後,我們會在強化路檢及監視的前提下,讓新幹線恢復行駛。我國的首相遭到計劃性的暗殺,兇手依然逍遙法外,如此緊急事態,我們只能以非常手段來應付。何況,我們並不是要永遠封鎖仙台。難道你希望警方為了討好企業與業者,眼睜睜地看著兇手自由來去嗎?”佐佐木一太郎瞪著提問的記者,接著說:“如果你如此建議,我們會重新檢討。”
    “警察廳與宮城縣警總部之間的連手調查是否順利?”另一個記者問道,接著又說:“這次警察廳的速度真快呢。”
    “速度快,”佐佐木一太郎答道,“不好嗎?”
    發問者頓時語塞。
    “我們會請縣警總部提供最大的協助。這麼說或許有點不妥,不過……”佐佐木一太郎在記者會結束的前一刻說:“這起事件發生在仙台,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去年才裝設的防範監控盒,對於情報的掌握幫助相當大。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一定可以查出兇手的身份並將其繩之以法。”接著他又說:“由於事態緊急,我們希望各大媒體也能夠提供協助,請向仙台市居民搜集情報,再反映給我們。我相信這樣的做法也可以促使市民提高警覺。”
    就這樣,電視台獲得了“協助調查”這麼一個炒作新聞的正當名義。
    在攝影棚內,播報員馬上對記者會的內容展開各項解讀,或是不斷重複說明目前的狀況。
    田中徹從床上爬起,撐著枴杖走向廁所,小解之後,朝吸煙區走去。果然,吸煙區的談論話題也都是這起爆炸案。
    “命名是很重要的。不同的名稱可以給人不同的印象,而印象則會左右人的想法。”坐在長椅上侃侃而談的人,就是對著田中徹直呼“田中”的那個初中生。雖然很想告訴他“吸煙區不是初中生應該來的地方”,但見他沒有在抽煙,也就罷了。
    “你們在聊什麼?”田中徹在初中生身旁坐下。
    “山田剛剛在說,不知道警察廳何時成立了一個綜合情報課。”初中生指向一個看起來像仙人,滿臉皺紋的老人。老人說:“我只聽過公安、搜查一課這一類的部門。”田中徹見初中生對這樣的老人也直呼其名,開始對他有點佩服。
    “到底是什麼時候成立的啊?”
    “三年前啦,警備局重新編製的時候。”
    “為什麼你那麼清楚?”
    “田中,住院病人可是很閒的。”初中生一臉認真地答道。“回到原本的話題,公安之類的字眼在人們心中已經有各式各樣的刻板印象了,治安維持、安全保障什麼的也容易給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就連國家這個字眼,也會讓人覺得怪可怕的。”
    “我說你啊,能不能說一些適合初中生說的話?”田中不禁覺得這個初中生跟一般年輕人完全不同。
    “所以啦,最好的方法就是取一個抽像又平凡的名稱,例如綜合情報課。大家雖然搞不清楚這個課到底在做什麼,但一般人都認為情報很重要,於是會對這個部門產生好印象。至少,比公安課要好多了。”
    “真會扯。”田中徹為手中的香煙點了火。
    “再舉一個例子,不是有所謂的慈善預算嗎?”
    “哪有那種東西。”田中徹其實不清楚,總之先否定了再說。
    “就是有啦,田中。這其實是駐日美軍的駐紮經費中,日本幫忙出資的部分。慈善預算這個名稱,乍聽之下似乎是用在慈善事業的經費,但其實是用來付給美軍的錢。對美國的慈善行為,你不認為簡直是莫名其妙嗎?這當然也是命名的技巧。所以,名稱越好聽的越值得懷疑,例如慈善、故鄉、青少年、白領階級等等。”
    “真是說得頭頭是道啊,青少年。”田中徹揶揄道。
    “哼。”初中生皺了皺鼻子後說,“田中,我跟你說,那些所謂的政治人物跟高層人士是不會將最重要的事情告訴一般民眾,淨是在檯面下搞一些有的沒的,勸你還是提防點吧。”說完又對著老人說:”還有山田也一樣。”
    聽到田中跟山田這兩個名字被相提並論,令田中徹有種錯覺,彷彿這個老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學還是好朋友。
    “就像那個防範監控盒,莫名其妙就出現了,光明正大地監視個人隱私,卻沒有人提出抗議,這才是最可怕的一點。”
    “嗯,你說的也有道理啦。”田中徹吐出一口細細的煙霧,慢條斯理地說:“不過,總比讓重大犯罪不斷增加來得好吧?這不就是設置防範監控盒原本的用意嗎?”
    “但是,那個連續殺人犯,到頭來還不是沒抓到?”如今的仙台市裝設了防範監控盒系統,成為全國第一個情報監視區域的模範都市,乃是起因於兩年前發生的連續殺人案。
    當時,仙台車站附近發生多起尖刀殺人案,且案發時間一定在星期五夜晚,受害者涵蓋男女老幼,既有臉頰被割花的中年男子,也有脖子被鋸開一半的女性受害人。由於兇手總是以尖刀在受害者身上切割出明顯刀痕,市民將他命名為“切割之男”,簡稱“切男”。這種可笑的命名法反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親切感,因而在全國蔚為話題。
    有幾名運氣好撿回一條命的受害者向警方表示,兇手下手之後還會向受害者問一句:“嚇一跳吧?”如此詭異的舉動更增添了民眾的恐懼,也引發了好奇心。
    儘管警方大規模搜索“切男”的行蹤,但因其行兇目標是隨機決定的,且留下的線索極少,是以在一年多內增加了二十名受害者,兇手卻依然逍遙法外。
    “警方已經組成了專門對付切男的特殊部隊”之類的傳聞也繪聲繪影地流傳開來,甚至還有謠言指出這些特殊部隊已不受法律拘束,被允許攜帶並使用武器。當然,這部分的可信度極低,但沒有人能證實真偽,也沒聽說特殊部隊成功逮捕了切男。
    只有一次,某地下寫真週刊以“切男與警察的對決”這樣煽情的標題刊登了一張照片,呈現一個相貌平凡、看起來像中年上班族的男人正從一個手持霰彈槍的彪形大漢身旁逃走的畫面,整張照片的風格簡直像是美式漫畫,文章的結尾還寫著“吃了子彈的切男雖然倉皇逃走,但為了向霰彈槍男復仇,他現在一定還隱身在仙台市內”這樣老掉牙的句子,配上漫畫風格的對話框中所寫的一句“嚇一跳吧?”徹頭徹尾只能以一句荒謬來形容,再加上照片本身模糊得很,所以幾乎沒有引發任何討論。
    此外,某全國性電視台曾經嘗試對切男進行獨家專訪,倒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據說一開始是個自稱是切男的人秘密聯絡電視台,表示“希望說出真相”。電視台起初也抱著懷疑的態度,但聯繫數次之後便逐漸信以為真。於是,電視台決定在不通報警方的前提下,讓這個自稱是切男的人進入攝影棚,結果卻有某員工基於社會責任感的考慮,認為這麼做不妥,而事先報警。所以在節目開始的前一刻,這個自稱是切男的人即被警方逮捕,經過調查之後卻發現,這個人跟切男一點關係也沒有。至於被一時的收視率及獨家首播的誘惑給迷了心竅的電視台則飽受社會大眾批評,最後甚至有高層人士因而丟了飯碗。
    總體來看,市民已經對這個神秘的攔路殺人魔感到恐懼,因其詭異的行徑陷入恐慌,其結果是導致夜晚外出的人大幅減少,也直接衝擊了餐飲業的生意。
    最後,連本地企業的某社長千金也遇害了,於是“借由機器設備改善治安之法案”在國會裡被提了出來。此法案的提出顯得頗為匆促,想來是因為那個女兒被殺害的社長,是勞動黨某資深議員的岳父之故吧。話雖如此,也沒有人明顯抱持反對立場。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無辜百姓繼續被殘殺嗎?”這樣一句話,就足以堵住所有反對者的嘴。
    此法案的內容乃是對個人情報及隱私權的重大侵害,若是在平時,勢必會引發強烈反彈,但仙台市民以至於全國人民已經在切男的恐怖陰影下生活了一年以上,因此該法案在國會也就這麼順利通過。
    不久,政府便在仙台市區內裝設了情報收集裝置,那就是所謂的防範監控盒,目的是為了遏止犯罪,提升搜查情報的質與量。防範監控盒日夜不停地將行人的影像經過壓縮後儲存起來,同時也會錄下行人所使用的手機、PHS的通訊情報。
    “美國自從經歷過自爆式恐怖攻擊後,不是馬上通過了愛國者法案嗎?”初中生以他三寸不爛之舌淘淘不絕地說著。
    “這法案聽起來不錯。”
    “這也是我剛剛所說的,命名的技巧。愛國這兩個字聽起來很高尚,其實裡面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政府可以靠這個法案合法竊取人民的通話紀錄、電子郵件收發信紀錄等各種情報。”
    “什麼?”
    “以前的做法是先找出某個可疑人物,再申請搜查令,擷取這個人的情報。但這年頭已經不同了,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隱藏恐怖份子,所以只能先掌握所有人的情報,再從中找出可疑人物。”
    “我還以為美國很注重人權呢。”田中徹語帶諷刺地說道。
    “為了防止恐怖攻擊再度發生,大多數的人也只有默許政府的監視行為。看看我們日本,在仙台設置監視系統也毫不費吹灰之力。”
    “這是因為大家不認為自己會受到嚴格的監視吧?只要能抓到殺人兇手,也就睜隻眼閉只眼。”
    “話是沒錯,不過,我認為就連那個切男的案件也是被設計出來的。”
    “被設計出來的?”
    “為了順利設置監視系統,必須先讓人民害怕,一定是這樣。我們這個國家的人啊,只要一害怕,什麼事情都可以答應。那個‘嚇一跳吧?’的台詞,你不覺得很假嗎?又不是漫畫。”
    “這世界上的事可沒你這個初中生所想的那麼單純。”田中徹笑道。接著說:“人民不會那麼簡單就被騙的。”
    “但現實是,監視系統確實已經裝上了,不是嗎?”
    田中徹回到病房後立刻坐在電視機前,戴上了耳機。屏幕上已經列出電視台的電話、傳真號碼以及電子信箱地址,開始接受民眾提供線索,真是一秒鐘也不浪費。電子信箱地址的開頭竟是”kaneda_tokudane@”(註:“金田超級八卦”之意。)簡直毫無品格可言。
    如雪片般飛來的目擊情報,讓電視台攝影棚內的氣氛熱絡了起來。
    遊行開始前,在混亂的人群中,有一個臉上戴著口罩、比別人高出一個頭的壯碩男子,行跡可疑地操作著手機。
    站前大樓的頂樓展望台,好幾個西裝男子一起看著同一張地圖。
    距離事發現場數十米遠的小巷子內,有兩名男子坐在一輛白色車子內,看來像是在吵架。
    有兩個男人在天橋上討論色狼的話題,其中一人很明顯經過變裝。
    爆炸的前一瞬間,有一個年輕女子在人群中突然揮手,似乎在下達某種指示。
    互相矛盾的種種目擊證詞,湧進了電視台。
    “公開這些真偽不明的線索,不是會造成更大的混亂嗎?”擔任助理主持人的女藝人如此說道,令主持人頓時語塞,臉上露出不快的表情。此時來賓之一趕緊打圓場說:“事件才發生不久,我們不能顧慮太多,應該把所有可能性攤在桌面上,增廣大家的視野,這是很重要的。過於謹慎,反而會綁手綁腳,什麼事也無法進行。”當然,他內心想說的恐怕是“只要節目精采,管他線索是真是假”吧。
    就在此時,勞動黨的鯰川真也召開了記者會。勞動黨雖然在首相選舉上意外地敗給了金田,但在議會所佔的席次依然遠超過金田所屬的自由黨。鯰川真身為長期支撐著戰後日本的執政黨黨主席,面對鏡頭可以說是威勢赫赫,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樣。“願金田首相一路好走。”他表情嚴肅地說著,接著又說,“現在已經不是分什麼勞動黨、自由黨的時候了,大家應該同心協力,盡早逮捕兇手。”
    “殺死金田的兇手說不定就是鯰川真呢。對吧、對吧?”保土谷康志笑道。此時兩人關了電視,正要開始吃飯。
    “首相選舉輸了,所以想報復嗎?”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打算拿下第三次連任首相寶座的鯰川真竟然輸給了年輕的金田,想必是個極大的屈辱。“不過,再怎麼樣也不至於下手殺人吧?”
    吃過晚飯後打開電視,節目上出現了幾個對遙控直升機頗有研究的來賓,這些人都是住在仙台市內的遙控直升機玩家。他們的模樣天差地遠,有蓄著美麗白髮的斯文男子、與黑框眼鏡十分速配、看起來像是業務員的男人,也有穿著土氣的T恤、看起來像學生的男孩。
    “這是九○吧。”看完爆炸的影像之後,白髮男如此說道。其他幾名來賓也幾乎同時點頭說道:“沒錯、沒錯,是九○。”九○似乎是直升機所使用的引擎大小。
    “這麼說來,可以看得出製造商或型號嗎?”
    “大岡的AIR HOVER 。”年輕男性說道。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心急,他的聲音顯得頗為高亢,其他人也立即附和。接下來,他們又重複看了幾次影像,一邊頤指氣使地提出一些“我要看放大畫面”或是“找個不同角度的”之類的要求,一邊高談消音器如何如何、回轉儀又如何如何。
    “據說遙控直升機是從這棟教科書倉庫大樓的某處飛下來。”主持人拿出一張貼在大板子上的靜止照片,指著遙控直升機後面的一棟紅磚色大樓說道。“以遙控器操縱直升機,最遠可以拉到多長的距離呢?”
    幾名來賓互看了一眼,似乎在猶豫該由誰來回答。
    “這要看遙控裝置的性能及天線的種類,至少兩公里以內應該沒有問題吧。”
    “不過,”白髮男立刻補充,“基本上,如果沒有實際看見機體,是沒辦法操縱直升機的,分析兇手應該是站在可以看見現場的地方。因為操縱者必須根據直升機的傾斜角度來調整平衡,從看不見的地方進行遠程操控,就現實而言不太可能做得到。”
    “今天沒什麼風,算兇手運氣好。如果風很強,或是天氣不好,操縱起來會非常困難。何況上面還裝著炸藥,操縱者一定相當緊張,一個不留神就完蛋了。”穿著T恤的年輕人嘟著嘴說道。
    “的確如此。”其他人也用力點頭。接下來,他們指著板子上那個遙控直升機的影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評論起來。”這個部位的形狀跟大岡的AIR HOVER有著微妙差異,可見炸彈便是裝在這裡。”
    “最重要的機體隨著爆炸而化成灰燼,真是可惜。”
    “如果可以實際看見機體,一定會有更多發現。”
    “操縱遙控直升機,對外行人來說是件很困難的事嗎?”
    “這要看學會空中懸停需要花多少時間而定。”
    “每個週末都勤加練習,只要兩、三個月就可以上手了。”
    “不過,”白髮男皺眉說,“載著炸彈這種危險的物品犯下這麼重大的案子,而且沒有重來的機會,生手應該做不來吧。我想兇手應該是個老練的玩家。”其他人也點頭同意。
    “玩遙控直升機的人很多嗎?”主持人這麼一問,玩家中的一人語帶強調地說:“很多。”
    “不過,”白髮男又再一次淡淡地補充,“能玩的場所有限,如果犯下這件案子的人是仙台人,目標還蠻容易掌握的。何況賣遙控直升機的店也不多,鎖定購買大岡AIR HOVER的人,或許能找出兇手。”
    “兇手有沒有可能郵購?玩遙控直升機有沒有可能從仙台以外的地方帶進?”
    “這當然也有可能。”
    “這麼一來,要鎖定犯人就沒那麼容易了。”
    “是啊。”
    “何況,兇手既然計劃了這麼重大的犯罪,想必不會輕易露出馬腳。”主持人自以為是地分析著。
    當天晚上十一點多,佐佐木一太郎再次召開記者會說:“我們已經掌握了幾項可靠的線索,目前正在調查中。這幾天在仙台市內,尤其是發生爆炸的東二番丁大道附近,將進行出入管制,懇請各界協助配合。”
    他的語氣強而有力,那張第一印象很不可靠的保羅.麥卡特尼的臉突然變得值得信賴了。
    佐佐木一太郎的記者會結束後,由來賓發表言論的特別節目也告一段落了。或許是炒新聞炒累了,也或許是對重複播放爆炸瞬間影片的做法終於產生了罪惡感,取而代之的是看起來像臨時趕工的金田首相生涯特集。從他的出生開始談起,敘述他的上班族時代、議員選舉、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與果敢面對的態度、與狡獪的議員之間的辯論、首相選舉的初選、在仙台地區的戲劇性勝利、復選時與鯰川真進行的辯論、就任首相時的威風儀態,最後的高潮當然是仙台的遊行,結束前再播放一次遙控直升機爆炸的畫面。整個節目的內容就算不看也能想像得出來,於是田中徹關掉了電視,靠在枕頭上,閉起眼睛。
      
 

《金色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