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1

東京車站裡熙來攘往。木村雄一睽違此地許久,他無法分辨這樣的擁擠是否為日常情景。如果有人告訴他今天有特殊活動,他也會相信。往來的人潮量使木村為之震懾,想起和小涉一起在電視上看到的企鵝群體。企鵝密密麻麻地大批群聚在一塊兒。但是他可以理解為何企鵝會擠成那樣,因為企鵝怕冷。
木村避開人潮,經過名產店和小攤位,快步前進。
他往上走了一小階,穿過新幹線驗票口。經過自動驗票機時,他擔心裝在內袋的自動手槍會被檢驗出來,接著閘門「砰」地一聲關上,警衛隊當場現身制伏他,但這一切都是杞人憂天。他停下腳步,仰望電子時刻表,確定他要搭的「疾風號」的發車月台。他瞥見制服員警站在那裡執行警備工作,但並沒有特別留意木村。
一個背著背包,貌似小學生的少年從旁邊經過。木村想起小涉,胸口一陣絞痛。失去意識、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小涉,那毫無反應、稚嫩的模樣在他的腦中浮現。「碰到這種事,還是這樣一副乖寶寶表情,教人怎麼不心疼?」木村的母親哭道。這句話又讓木村心如刀割。
我絕對饒不了他。憤怒如同岩漿在體內深處滾滾沸騰般。把一個才六歲的孩子從百貨公司屋頂推下來,居然還能滿不在乎地在世上呼吸,教人無法置信。他快喘不過氣了,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憤怒。木村踩著強而有力的步伐走向電扶梯。他戒酒了,可以筆直前進,手也不抖了。他左手提著印有東京名產字樣的紙袋,往前走。
「疾風號」已經在月台等待發車。木村急了,加快腳步,從三車的前段車廂車門進入。根據以前的工作夥伴提供的情報,他要找的座位是七車第五排的三人座。為了慎重起見,他打算從前方的車廂進去,小心翼翼地接近。從背後悄悄地觀察狀況,再一步步靠近。
踏進車廂一看,左手邊就是洗手台,木村暫時在鏡子前停步。他拉上背後隔間用的簾子,望向前方倒映出來的自己。頭髮變長,眼頭積著一小坨眼屎。鬍鬚參差不齊地冒出,臉上的汗毛也明顯極了。那張臉疲憊不堪,連自己都不忍卒睹。木村洗手,仔細地搓洗,直到流出來的水自動停止。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這不是酒精作用,是緊張的關係——他這麼說服自己。
小涉出生後,木村再也沒用過槍,只有搬家和整理東西時碰過而已。他由衷慶幸沒把槍扔了。要讓囂張的對手嘗嘗恐怖的滋味、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帳傢伙搞清楚立場,手槍是最管用的。
鏡中的臉扭曲了。鏡子龜裂,凹凸扭曲似地崩解,「以前是以前。你真的下得了手嗎?」鏡中人問。「你現在只是個酒鬼,連自己的兒子都保護不了。」「我已經戒酒了。」「我兒子躺在醫院裡。」「我要讓那傢伙嘗到苦頭。」「你饒得了他嗎?」情緒的泡沫毫無脈絡地在他的腦中迸裂。
木村從黑色夾克口袋裡掏出手槍,再從手中的紙袋取出筒狀器具,是滅音器。他將其嵌上槍口,旋轉套上。雖然無法完全掩蓋掉槍聲,但只要裝在這把二二口徑的小槍上,可以把聲音壓到有如玩具槍般輕巧的一聲「喀嚓」。
木村朝鏡子點點頭,把槍裝進紙袋,走出洗手間。
洗手間外,販售小姐正在準備推車販售服務,木村差點撞上她。他本來想開罵「擋什麼路」,但一看見推車上的罐裝啤酒,便趕緊避走。
「記住,只要沾上一口就完了。」木村想起父親過去曾如此告誡過他。「酗酒是戒不了的。只要沾上一口,就前功盡棄了。」
木村走進四車,在通道上前進。當他穿越自動門時,左側座位的男乘客正好在調整蹺腳的姿勢。木村撞到他的腿。裝上滅音器而變長的手槍裝在紙袋裡,而紙袋卡到了男子。木村把搖晃的紙袋寶貝地拉回來。
讓原本就緊張又焦慮的木村立即暴怒。回頭一看,那裡坐著一位戴黑框眼鏡的溫文小生,正軟弱地低頭向他賠罪。木村勉強壓抑住怒火。他嘖了一聲,急著趕路,男子卻說:「啊,紙袋破了。沒關係嗎?」木村停步一看,裝手槍的袋子確實破了個洞。不過也沒空為此和對方爭執。「少羅嗉!」他繼續前進。
離開四車後,他沒有縮小步伐,迅速地穿過五車、六車。
「爸爸,為什麼新幹線的一車會是在後面?」他想起小涉以前問他的問題。當然,是還有意識的小涉。
「離東京比較近的才是一車呀。」木村的母親這麼回答小涉。
「奶奶,什麼意思?」
「從距離東京比較近的車廂開始算,是一車、二車、三車。所以去奶奶家的時候,一車是在最後面,可是去東京的時候,一車是在最前面。」
「去東京的新幹線叫上行嘛。什麼事都是以東京為中心。」木村的父親也說。
「爺爺跟奶奶總是特地上到東京來呢。」
「因為我們很想見小涉呀。爺爺奶奶千辛萬苦,氣喘噓噓地爬上東京來見小涉呢。」
「搭新幹線爬上來喲。」
爺爺接著撇了木村一眼:「小涉真是可愛。」他點點頭說。「一點都不像你的孩子。」
「我倒是常被人說『真想看看你父母的嘴臉』呢。」
爺爺跟奶奶不理會木村的諷刺,自吹自擂地對彼此說:「這就是所謂的隔代遺傳吧。」
進到七車。中隔走道,左邊是兩人座,右邊是三人座,椅背全朝著相同方向並排著。木村伸手入袋,握住手槍,大跨步數著排數前進。
空位比預期的多,乘客稀稀落落。木村在第五排的窗邊座位看到一個少年的後腦勺。少年穿著有白色衣領的襯衫,外罩西裝外套,昂首挺胸,看起來就是個健全的模範生,少年把身體轉向車窗,望著窗外,好似正對到站的新幹線車輛看得入迷。
木村慢慢走近。只差一排的時候,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萌生疑念:這樣一個還帶有幾分稚氣的孩子,真的心存惡念嗎?看看那肩膀單薄的纖細背影,完全是一個獨自享受著新幹線之旅的國中生。木村心中那個塞滿了緊張與覺悟的袋子,袋口的繩索幾乎就要鬆脫了一些。
眼前冷不防爆出一團激烈的火花。
一開始木村以為是新幹線的電氣系統故障了。他猜錯了。是木村的個人神經訊號瞬間斷線,眼前一片黑。原本面對窗戶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頭,用藏在手中的小型機械抵住了木村的大腿。那機械就像大了一號的電視搖控器。是那些國中生在用的自製電擊槍——待木村察覺時,已經全身毛髮倒立,身體中心也麻痺了。
眼睛睜開時,木村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雙手手腕被綁在身前。腳踝也是一樣。都被厚重的布帶以魔鬼氈固定住了。手腳關節可以彎曲,但全身動彈不得。
「叔叔,你也真夠傻。居然完完全全照著劇本來,太教人吃驚了。就連電腦程式都不會這麼照規矩來說。我知道叔叔會來這裡,也知道叔叔以前從事非法工作。」就坐在左側的少年淡淡地說。雙眼皮,鼻樑高挺,相貌十分女孩子氣。
「以前我也對叔叔說過,為什麼全天下的事都這麼如我的意呢?人生真是太容易了。」半好玩地把木村的兒子從百貨公司屋頂推落的這名少年儘管還是個國中生,卻用一種自信十足、彷彿歷經了好幾次人生的表情說。「難得叔叔戒了最心愛的酒,這麼拚命,真是對不起喲。」
 

《瓢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