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想起有關王子的記憶。
第一次在百貨公司遇到王子時,木村心想八成不會再見到這個國中生了。
然而就像被看不見的磁力所吸引,不到兩個星期,木村再次與王子扯上關係。
這天木村也跟小涉在一起,他們送木村的父母——小涉的爺爺奶奶去最近的車站,正在回家的路上。
木村的父母一天前過來,說是來參加東京舉行的同學會,下榻木村公寓附近的小旅館,還帶幼稚園放學回來的小涉去玩具店,寵愛地說:「想買什麼都買給你。」小涉性格內向,顯然被爺爺奶奶的「買給你、買給你」攻勢嚇到了。結果小涉只拿了店頭髮的汽球好像就滿足了,爺爺誇張地歎息,責備木村說:「都是你什麼都不買給他,他才會變成這樣一個沒慾望的孩子。可憐噢,噢噢,實在太可憐了。」
「小涉天生就那樣啦。」木村說明,但他們聽不進去,還搬出與木村離婚的女人來挖苦說:「她在的時候,小涉還天真無邪一點,至少知道要討玩具。」「就是因為你邋裡邋遢,她才會跑掉。」「才不是,她自己欠了一屁股債,只能跑路啦。」「明明就是受不了你這個酒鬼。」「那時候我還沒喝得這麼凶啦。」這是真的。妻子還在的時候,木村雖然一樣懶散,卻不是這種酒不離手的生活。如果那時候自己就這樣酗酒的話,妻子應該也會擔心小涉,不可能把監護權交給他。
「你眼裡就只有酒。」
「不要隨便一口咬定,」
結果爺爺一臉嚴肅地說「看就知道了」、「聞就知道了」。仔細想想,從木村小時候父親就老愛這麼一口咬定。看就知道了、人壞的部分臭得要死,兩三下就露餡了——他總是不可一世地這麼主張,但在兒子看來,只覺得那是老人家的偏見,教人看不順眼。小時候常來家裡玩的阿系也苦笑說:「木村兄成天都在說『那傢伙很臭』、『這傢伙也臭得要命』嘛。」
「然後自己老愛放屁。」這麼回話的是奶奶。
買了玩具後,大伙去了設有許多運動遊樂器材的大型公園。木村坐在長椅上,看著小涉拉著氣喘如牛的奶奶跑向高台溜滑梯。他吁了一口氣:總算可以擺脫小涉,暫時輕鬆一下了。他就要從口袋裡掏出裝白蘭地的小瓶,那隻手卻被爺爺抓住了。爺爺不曉得什麼時候坐在他旁邊。
「你幹嘛?」木村壓低聲音怒道,爺爺不為所動。雖然滿頭白髮就是副老人相,但肌肉結實的身體不動如山,握力也很強。手愈握愈大力,木村承受不住,放開了小瓶,爺爺抓起瓶子,說:「你知道什麼叫酒精中毒嗎?」
「就是像我這樣吧。」
「噯,你還算是輕微的,但再這樣下去,肯定會變成沒救的酒鬼。你知道酒精中毒是怎樣的狀態嗎?」爺爺爽快地把搶走的小瓶還他。木村接下瓶子回答:「就是愛喝酒又喝很多的人吧?」
「說得籠統些是這樣,可是既然都叫中毒了,那就是病了。這跟喜歡喝酒、海量是不一樣的。只要喝上一口,就會永遠喝下去。已經不是毅力還是忍耐的問題了。就是停不下來,才會叫做酒精中毒。這跟體質也有關係,這種人只要一喝就完蛋了。」
「既然是遺傳的問題,那爸也一樣吧?不,還是媽的基因?」
「我們不喝酒。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知道酒精中毒絕對治不好。」
「怎麼可能治不好?」
「腦裡面好像有種叫做A10神經的東西。」
羅嗉死了,這老頭幹嘛上起課來啊?木村做出掏耳朵的動作。
「然後有個實驗,這實驗利用一種裝置,只要一壓桿子,就會刺激A10神經。然後你知道人會怎麼做嗎?」
「我哪知道啊?」
「會不停地壓桿子。」
「什麼意思?」
「A10神經只要受到刺激,腦就會感到爽快。換句話說,就是一壓桿子,就可以輕易得到快感。所以人會不斷重複這個動作。就像猴子無法自制,不停地自慰一樣。而這種快感好像又很類似吃到好吃的東西或達成工作時的成就感。」
「那又怎樣?」
「只要喝酒,就會刺激到A10神經。」
「那又怎樣?」
「只要喝酒,儘管什麼事都沒做,卻可以得到成就感。這太輕鬆了,很棒對吧?既輕鬆,又舒服。這樣一來,接下來會怎樣?就跟不停地壓桿子一樣,只能不停地喝酒。然後不停地這麼做,腦就會變形。」
「腦會變形?」
「一旦變成那樣,就無法恢復原狀了。一沾到酒,就陷入開關打開的狀態。假設有個酒精中毒者長期以來一直戒酒。中毒症狀已經消失,也可以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了。可是啊,那傢伙只要喝上一口酒,無庸置疑,從那一刻開始,他又會離不開酒了。因為腦子還是原來中毒的那個樣子。這不是忍耐力或意志力的問題。腦已經變成那樣了。男人只要看到女人的裸體,瞳孔就會反射性地放大。就跟這個一樣,怎樣都身不由己。這就是依賴症狀的機制。」
「什麼機制,少賣弄那種假學問的字眼了。所以說那又怎樣?告訴你,白蘭地可是從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時候就有,是歷史悠久的飲料呢。」
「我說你啊,那說法的真實性還存疑好嗎?你這樣囫圃吞棗聽信情報,遲早要吃鱉。聽好了,能夠從酒精中毒振作起來的唯一方法,就是永遠戒酒。只要沾一口就完了。況且成就感本來就不是可以靠酒精還是藥物得到的,只有認真工作一途。要是可以輕易得到快感,人的身體就會開始依賴成癮。」
「什麼依賴成癮,又在那裡賣弄了。」
「總之你也學學我,工作就是了。透過勞動獲得的成就威非常健康的。」爺爺口氣粗魯地說。
「什麼工作,說得那麼好聽,你也只不過是個超市的倉管罷了。」從木村懂事開始,父母親就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他們在附近的超市工作,但那也只算是打工,所以木村打從心底厭惡他們不起眼地工作、不起眼地掙錢餬口的人生。
「你少瞧不起倉管。我的工作是負責管理庫存跟叫貨。」爺爺張大鼻孔吐氣說。「跟我比起來,你才沒正經工作過吧?」
「喂,我現在不是好好地在警衛公司工作嗎?」
「的確,那是個了不起的工作。歹勢。」爺爺老實道歉。「可是在那之前,你一直都沒在工作吧?」
「以前的事就別提了。要說的話,上國中的時候大家不都沒工作嗎?而且在當警衛以前,我也是有在工作的。」
「什麼工作?」爺爺一本正經地看向他,木村嚇到了。他過去做的是接受他人委託,拿槍奪取人命的不人道工作。要是說出來,就算是這個老頭,也會感覺到為人父母的責任吧。木村差點就在拌嘴中說溜嘴,但他還是猶豫了,沒必要讓都已年過花甲、邁入人生後半的父母知道更多糟糕的事實。
「反正八成不是什麼可以大聲宣揚的工作吧?」
「又是你『看就知道』那一套?」
「沒錯。」
「我怕說出來會嚇死你,還是別說好了。」
「喂,你老爸年輕的時候也是瘋狂過的。」
「才不是那種次元呢。」木村苦笑。再也沒有比聽長者吹噓自己往日的辛苦、癲狂更無趣的事了。
「總之你別再喝酒啦。」
「感謝爸擔心我的身體。」
「我才不是擔心你的身體,是擔心小涉。你大概頑強得很,就算用鞋子踩扁,抹在地板上,也死不了。」
「我是蟑螂嗎?要是被鞋子踩扁,就算是我也會死的。」木村笑道。
「聽好了,為了小涉,絕對別再喝酒了。」
「我也想為了小涉戒酒啊。」木村說著,手卻已將小瓶子的瓶蓋轉開了。「才剛說就這樣。」爺爺悲歎。「我再說一次,要治好酒癮,只有遠離它一條路。只能永遠戒酒。」
「反正我這人就是渾身酒臭。」
爺爺直盯著木村:「光是酒臭還好,要是連人都臭了,你就完了。」他抽動著鼻子說。
「是是是。」木村把拿下蓋子的小瓶子湊上嘴巴。可能是因為爺爺的忠告言猶在耳,他有些躊躇,只含了一小口在嘴裡。感覺酒的成分泌入腦袋,使得腦袋像海棉般扭絞變形,他不禁毛骨悚然。
這天在車站與爺爺奶奶道別後,木村與小涉一起從來時路折返。穿過古老的商店街,走過住宅區。
「啊,有人在哭耶,爸爸。」經過倒閉的加油站旁的小路時,小涉這麼說。木村雖然牽著小涉的手,但因為在想父親留下來的話,心不在焉。酒精中毒治不好,這句話在他腦中徘徊不去。木村本來以為即使現在陷入中毒狀態,只要接受治療,還是可以繼續喝酒。比方說像性病,生殖器官腫起來,這段期間雖然沒辦法性交,但只要治好了,又可以繼續享樂了。他以為跟這是一樣的。可是如果老頭說的是真的,酒精中毒就跟性病不一樣了。酒精中毒治不好,一輩子都不能喝酒了。
「喂,爸爸。」小涉再次叫道,木村看向小涉,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倒閉之後用繩索圍起來的加油站後面,圍牆與大樓之間,聚集一群穿學生服的人。
總共有四人。
有兩人各抓著其中一人的兩隻手臂,讓他動彈不得。另一個站在那人對面。被制住的男學生一臉慘然,快哭出來地說:「喂,不要這樣啦!」
「欸,爸爸,他們沒事吧?」
「噯,沒事吧。大哥哥有他們自己的問題要解決吧。」
木村想要就這樣經過。即使回想自己國中的時候,也曾像這樣欺凌他人、陰險地在一旁起哄。木村自己站在欺凌的一方,所以知道那種事就算沒什麼大不了的動機或契機也會發生。人就是要站在優於他人的地位才能放心,透過凌虐別人,來體認自身的安全。人是有這種特質的——木村這麼解釋。
「等一下,你們也是同罪吧?為什麼只有我遭殃?」他聽到其中一個少年嚷嚷道。是雙手被制住的國中生。
木村停下腳步,再次望去。雙臂被抓住的學生短短的頭髮染成褐色,穿著改短的制服,體格也很壯碩。那或許不是欺負弱小,而是鬧內訌也說不定。木村湧出了一點興趣。
「有什麼辦法?那傢伙會跳下去,都是你做得太過火了。」抓右臂的制服男噘起嘴巴說。圓臉、寬額,長相像一塊岩石,但還留有幾分稚氣。
國中生其實還只算是小孩。正因為是一群小屁孩在表演暴戾之氣,讓人沒什麼現實感。
「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逼他,每個人都有份吧?我把影片PO上網之前,那傢伙就說他想死了啊!」
「王子不是交代過要在真的逼死他之前收手嗎?王子氣得要死。」負責抓左臂的制服男說。
王子——聽到這個曾耳聞的名號,木村感到詫異,但更在意的是「想死」、「真的逼死他」這些話。
「只要你被電一下就得了嘛,忍一忍吧。」
「誰願意啊!」
「你仔細想想看。」這麼說的制服男是四人當中個子最高的。「如果你在這裡拒絕會怎麼樣?我們每個人都得被電。你一樣要被電,而我們也得被電。那樣一來,我們可會恨你的。可是如果你一個人扛下來的話,我們不是會感謝你嗎?橫豎都要被電,哪邊比較好?被我們怨恨好,還是被我們感謝好?」
「那就當成已經電過就好了嘛。就跟王子堅持說已經電過了。」
「你以為不會敗露嗎?」高個子國中生苦笑著說。「你有自信不會被王子發現嗎?」
「且慢,諸位國中生。」木村故意用煞有介事的口吻說,走進圍牆與大樓之間。小涉也被父親牽著跟上來。「你們把同學霸凌到死嗎?」木村走近說。「佩服佩服。」他打趣似地點頭說。
國中生面面相覷。三對一的構圖崩解,他們急遽變回四名同夥,提防起木村。
「呃,有事嗎?」高個子制服男板著臉問。他的臉會那麼紅,是因為緊張跟不安嗎?還是單純地在生氣?雖然不清楚,但木村也覺得他虛張聲勢得真是辛苦。「有什麼事?」
「什麼有什麼事,這狀況顯然太不尋常了吧?」木村指著原本被剝奪自由的國中生說。「被電是什麼意思?電擊?是什麼遊戲嗎?」
「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們太大聲了,我全聽見了。你們把同學霸凌到自殺對吧?真過分。那現在是在開檢討會嗎?」木村說,一旁的小涉擔心地拉扯他的手。「我們還是回家吧?」他不安地低語。
「羅嗉啦,帶著小孩滾邊去啦。」
「你們說的王子是誰?」
瞬間四名國中生頓時變得面無血色。就像聽到什麼恐怖的咒文似地,那樣子讓木村更感興趣了。不過同時——或者該說總算,他想起之前在百貨公司遇到的國中生。
「哦,這樣啊,王子是那傢伙啊。咦,你們不就是廁所那幫人嗎?那個時候也在開什麼秘密會議嘛。『這樣下去王子會生氣,怎麼辦』,對吧?」木村調侃他們,想起之前遇到的王子。「那種像大少爺的傢伙哪裡可怕了?」他說。
四人默然。
高個子男學生手裡提著便利超商的塑膠袋。木村一個箭步,一把搶過袋子。事出突然,高個子男學生來不及反應,嚇了一大跳,拚命伸手想搶回來。木村身體迅速一閃,左手揪住國中生的手,握緊小指一扭。尖叫聲響起。
「扭斷你的手指哦。你們少瞧不起大人了。你們以為我比你們多活了幾年?我可是忍受過比你們多上好幾倍的無趣光陰。你們知道我折斷過多少根別人小指?」木村淡淡地說出這番嚇唬人的話,把搶來的紙袋交給小涉。「裡面裝了什麼?」
「喂,住手!」國中生緊張起來,木村威脅:「你們敢動一下,我就折斷這傢伙的手指。我說到做到。」
「爸爸,這是什麼?」小涉從塑膠袋裡取出器具。是個看起來像搖控車操控器的簡單儀器,上面有桿子和幾條電線。
「這是啥?」木村放開國中生的手指,拿起儀器。「好像N軌的電源〔※N軌為日本及台灣最普遍的鐵路模型,指1/148~1/160縮尺的模型規格,軌距為九公厘。〕。」
木村小學的時候,有個家裡有錢的同學,擁有許多鐵路模型,常拿火車在上面跑的模型向人炫耀,木村就是在他家看到的。這儀器很像鐵路通電用的電源。或者說看起來就是那玩意兒。上面有兩條電線,前端連著類似膠帶的東西。還有電源線。「這是幹嘛用的?」
就算詢問,國中生們也依舊沉默。
木村凝視這個儀器。往旁邊一看,大樓牆壁底下有插座。是室外作業機械用的電源吧。上面有防雨用的遮雨蓋,底下是插孔。
「喂,是那個嗎?你們打算把插頭插進那裡面,然後把電線貼在別人身上,電擊人家是嗎?」木村說,不由得有些困惑。木村在國中時也曾拿道具欺凌過別人,但那完全是用來毆打。他從來沒想過要用插座的電源來折磨人。而且這個機器看起來像是為了電擊而改良過,感覺使用次數相當頻繁。「你們常幹這種事嗎?」
這已經不是暴力、霸凌的程度了,是利用機器進行的拷問。
「喂,這是那個什麼的?王子的興趣嗎?」
「你知道王子?」本來被抓住的國中生膽怯地問。
「前陣子在百貨公司我也碰到他了。你們在百貨公司的廁所一臉凝重地哭訴會惹王子殿下生氣的時候,我就在場啊。」
「啊!」高個子國中生好像這才發現見過木村。其他三人似乎也想起木村是那時候來攪和的酒臭男子了。
「那個時候卓也同學成了箭靶呢。」木村說出偶然留在記憶裡的名字。「卓也同學嚇得要死,說沒有聽從王子殿下的命令,會惹王子殿下生氣,好可怕、好可怕。」
他們全員對望,無聲地商量。一會兒後,圓臉的國中生依然板著臉,開口了:「聽說卓也死了。」
不要多嘴!——其他三人面色蒼白地瞪他。
「什麼叫死了?比喻嗎?」木村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害怕,開始耍起嘴皮子。「就像搖滾已死那樣嗎?職棒已死,卓也同學已死。」
國中生們臉上浮現痙攣似的微弱笑容,不是在瞧不起木村,而像是在對他的不可靠感到同情與失望。
「不會是真的死了吧?這樣啊,你們剛才說的什麼跳下去,就是在講卓也同學嗎?」木村歎了一口氣。受不了怎麼會碰上這麼陰沉的鳥事。「我說你們啊,人死了就完了啊。,
「爸,走了啦。」也因為小涉在旁邊拉他的手,木村心想差不多該離開才是上策,而且這也不是什麼多有意思的事,便轉過身子。
然而聲音卻響了:「大叔,救救我們!」木村回頭一看,四個國中生都面無血色,嘴唇不停顫抖。「大叔!」高個子叫道,同時圓臉說:「幫我們想想辦法啊!」剩下的兩人同聲合唱:「救救我們!」當然,他們應該不是像才藝發表會那樣決定好台詞的順序。他們是各自出於自己的意志求救,聲音偶然重疊在一起而已,而這也完全表現出他們真切的期望,連木村也不禁動搖了。「還以為你們要逞兇鬥狠,這次倒是求救起來了,什麼意思啊?」
國中生已經完全成了脆弱的少年,決堤似地傾吐著分不清是訴苦還是哀求的話。
「反正大叔也不是什麼正經上班族吧?」
「幫我們解決王子吧!」
「我們全都會被他殺掉的!」
「這樣實在太不對勁了。我們學校每個人都失常了。都是王子搞的!」
木村覺得煩死了,揮手甩開四人。「囉嗦啦,你們搞什麼啊?」他覺得恐怖,就像半好玩地放下釣鉤,沒想到卻釣上了大得嚇人的魚,幾乎要把自己反拖進水中。
「好吧,我去幹掉王子。」木村草率、出於玩笑地說。結果國中生們的表情露骨地綻放光明,讓木村慌了手腳。他四下環顧。這裡是圍牆與大樓之間的隙縫,但從身後的馬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路人眼中看來,或許像是一對父子被國中生聯手恐嚇,還是帶著孩子的男子正在教訓國中生?「你們一個人交個一百萬來,我就接下。」
就連為了拒絕而提出的條件,國中生都表示興趣,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竟把這一百萬圓的花費當成現實的金額計算起來。木村急了:「騙你們的啦。這還用說嗎,開玩笑的啦。去找自己的爸媽商量吧。既然你們那麼怕那個王子殿下,就去向爸媽求救吧。找老師也行。」
國中生們突然發出含糊不清、囁嚅的聲音,一副幾乎快哭出來的樣子。
「你們竟然那麼拚命,很恐怖耶。我可免談。」木村往下一看,小涉正直盯著他瞧。木村奇怪他在看什麼,原來是自己手中的瓶子。自己手中抓著裝白蘭地的瓶子。我什麼時候拿出來的?木村納悶著,關上蓋子。既然能關上蓋子,表示自己打開過。完全是無意識的。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就取出瓶子,轉開蓋子,喝了酒。木村忍住咂嘴的衝動。小涉擔心且悲傷地看著他。
要是被國中生這樣強逼——木村開始找借口。碰上這種狀況,不喝點酒怎麼冷靜得下來?這時候喝酒,保持冷靜,也是為了保護小涉的必要行動。沒錯,這些酒是必要的。把酒含進嘴裡,就像乾涸的大地喜獲甘霖,營養泌入體內所有的神經,感覺腦袋也變清晰了。「看吧,酒精到底哪裡不好了?」連這樣的念頭都湧上來。是毒是藥,全看怎麼運用。
「卓也他爸……」一個人悄聲呢喃說。「卓也他爸上個月被公司開除了。」
「你在說啥?」這話沒頭沒腦的,讓木村皺起眉頭。「卓也是那個死掉的學生吧?」
「是在卓也死掉以前。卓也他爸對我們學校的女生動手,被抓了。這件事曝光,卓也他爸被公司開除了。」
「我不曉得他對國中生做了什麼,可是那是自做自受吧?」木村張大鼻孔說。可是看到他們猶豫不決、尋思該怎麼說的樣子,不得不再開口:「難道……那是你們設計的?不會是你們陷害那個叫卓也的老爸吧?」
他們沒有否定,感覺就是肯定的意思。
「其實他爸是清白的嗎?」
他們依然沒有否定。
「我不曉得你們是怎麼做的,可是那種事真有可能嗎?」
「那個女生也只是照著王子說的做而已。」圓臉的國中生低聲說。
「因為卓也他爸開始調查王子的事。」
「想要反抗王子殿下,就被捏造出性侵事件哦?王子殿下連這種事都設想到了?王子殿下真是聰明絕頂,殘酷無情啊。」木村半調侃地說,然而四個國中生全都點頭了。他們深切感受到王子的冷酷無情。
「已經有三個老師辭職了。」一個人呢喃。
「一個是憂鬱症,一個是鹹豬手,一個是事故。」
「不要告訴我都是你們幹的哦?」
國中生沒有回答。
「可是啊,就算是這樣,也用不著怕成那樣吧。只要你們團結起來,合力圍攻,王子殿下什麼的,兩三下就可以幹掉了吧?我說得不對嗎?」從體格來看,那個王子感覺也不強。就算那個少年其實是個格鬥高手好了,只要多人聯手,應該不是問題。
四個人的反應很古怪。他們好像聽到了什麼意想不到的提議,愣在原處。就像在驚訝:這傢伙究竟在胡扯些什麼啊?
原來如此——木村心想。這些國中生從來沒有動過這種念頭。他們從來沒想過要與王子對決,逆轉這樣的立場。
木村想起以前接過的案子。當時他負責監視某個遭到綁架監禁的人。在陰暗的老舊公寓一室,男子被剝得近乎全裸,連話也不會說,神智朦朧。木村在隔壁房間看電視、喝酒,打發時間,不過那時有件事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男子手腳並未受到拘束,房間也沒有上鎖。更誇張的是,連玄關大門都開著,可以自由出入。所以木村一直納悶:「為什麼那個人不逃走?」
回答他這個疑問的,是那次工作時和木村輪流監視的男子。他說:「你知道習得性無助嗎?」
「習得性無助?」木村反問。
「原本好像是對狗電擊的實驗。實驗安排只要狗跳起來,就可以逃離電擊。平常的話,狗應該會逃走對吧?不過如果在那之前,讓狗體驗到不管怎麼做,都逃離不了電擊,那麼狗就再也不會嘗試要逃跑了。」
「會死心是嗎?」
「簡而言之,就是一旦被灌輸自己是無助的,即使是在只要加把勁就可以得救的狀況下,也會坐以待斃。人也是一樣的。家庭暴力也是。母親會任憑挨打。因為已經被灌輸無助感了。」
「所以……」木村望向男子被監禁的房間。
「沒錯。那傢伙不會逃跑。他認定自己逃不掉。人不是根據邏輯行動的,最根本的部分還是動物本能。」
就跟那一樣嗎?
木村望向眼前的國中生。他們已經認定憑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扳得倒王子。他們是被灌輸什麼了嗎?之前或許已經有過好幾次同伴和大人因為王子的指示而遭殃的情況。這些經驗累積對他們灌輸了無助感嗎?電擊也是原因之一吧。雖然不曉得是怎樣的電擊、王子下了什麼指示,不過電擊有可能壓迫了他們的精神。
仔細一看,四個國中生都還太年幼了。他們雖然刻意講究髮型、修剪眉毛,拚命打扮外表,內心卻充滿了不安,就像小狗一樣。一副拚命爭奪狹小世界地盤的表情。
要操縱這些傢伙,或許意外地簡單——木村想。然後他悟出不該再牽扯下去。看見濕著眼睛悲傷鳴叫的棄犬,最好視而不見。「噯,自個兒想辦法吧。」
「叔叔,救救我們!」他聽見圓臉國中生說。
小涉不安地握住木村的手。「我們走吧,回家吧。」他拉扯木村的手說。
「誰管你們啊。再見。」木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喝光了整瓶酒,狼狽不已。「噯,努力變成了不起的大人吧。」他丟下這句話,離開了。
「喂,叔叔。」
聽到聲音,木村醒了。他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他在新幹線裡。雖然沒有完全睡著,但他恍惚打著盹,所以從旁冒出的王子臉龐,就像從記憶裡爬出來的幻影。
「喂,叔叔,現在不是悠哉睡覺的時候呀。你都不擔心自己接下來的遭遇嗎?」
「有什麼好擔心的?都被綁成這樣了,我啥都不能做啊。不是嗎?」
「就算是這樣,你最好有點危機意識吧。雖然我在新幹線裡埋伏叔叔,但目的可不是要跟叔叔一起手牽手快樂游東北啊。」
「不是嗎?一起去吧。到盛岡吃個冷面怎麼樣?我請客。」
王子笑也不笑:「我有事拜託叔叔。」
「免談。」
「別這樣嘛。我也無法忍受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小朋友遭受痛苦啊。」
木村感到胃部一陣沉重,同時湧出一股血液沸騰般的怒意。「你要我幹什麼?」
「要你在盛岡辦的事,等快到了再告訴你。」
「你是在賣關子惹我焦急嗎?」
「可是叔叔也不想知道我要拜託你殺誰吧?」
木村忍住咂嘴的衝動。王子能這麼滿不在乎地說出危險的言論,感覺就是因為他年幼無知,卻也覺得是因為他太老成了。「誰啊?你要我殺誰?」
「這樂子就留到後頭吧。」王子說完彎下身子,開始拉扯纏在木村腳踝上的布帶。
「噢,你要放了我嗎?」
「聽好嘍,要是叔叔輕舉妄動,叔叔的小孩可能就慘了。就算我把帶子解開,叔叔也不是就自由了。別忘了,如果聯絡不上我,醫院的小孩就再見嘍。」
反射性的怒意讓木村渾身顫抖:「喂,你有好好檢查手機吧?」
「咦?」
「你沒接電話就慘了不是嗎?」木村皺起眉頭。
「啊,對。差點忘了。如果響了十下我沒接,到時候叔叔的小孩也一樣慘。說得沒錯。」
「你敢給我說什麼不小心漏接電話,我絕對饒不了你。」
「叔叔,那不重要啦,」王子滿不在乎地接著說。「我有別的事要請叔叔幫忙。」
「幫你捶肩膀是嗎?」
「我想要叔叔陪我一起去拿個東西。」王子指著後方車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