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LG

  被美女搭訕總是件高興的事,但如果被素不相識的美女搭訕就有點恐怖了,不,其實還是很高興的。不過就是有點不可思議。
“不好意思,能聊兩句嗎?”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不想卻有人上前搭話。已經是傍晚五點多了。“我們……白天……見過的吧?”我不是很確定地回答。
就是在快餐店外的停車場見到的那個女性。我打量著她,雖然比我矮些,但在女性當中應該也算是高挑了。我下意識地望向地面,卻見她蹬著一雙低跟鞋。我估摸著她跟我年紀差不多大,不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看上去會稍微成熟些。
“你是春的哥哥吧?”利落的女性大概都如她這般口齒伶俐。
“是,我是春的哥哥。”我恍惚地回答,然後我發現她的表情有些詭異,“這很奇怪嗎?”
“不,我就很自然地笑了而已。”
“你那笑容看起來就像是見到了宿敵一樣。”我完全不記得我哪裡招惹過她了,但她的眼神卻像帶著刺,“不好意思,請問你是?”就算是美女,但就這麼大刺刺地企圖闖進屋還是會讓人有點不爽。眼前的美女全無怯意,她邊說著“啊,還沒自我介紹呢”一邊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地左上角醒目地畫著一個LOGO。
“JLG”
“讓·呂克·戈達爾[注]?”我反射性地說出了一個法國導演的名字。“JLG”,一般指的就是這個導演名字的縮寫。
[註: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1930年-,是重要的法國電影導演,新浪潮運動的領軍人物,曾是《電影手冊》編輯、影評人。世界電影大師,被世人認為是“電影史的轉折點”。]
“是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我似乎能感覺到每一次她眨眼的時候都會起風,“Japan Lyceum Group。”她的發音很流利,我仔細看了看名片,上面果然印著那行英文單詞。
“什麼呀,竟然不是戈達爾啊。”
雖然我也知道那個法國導演不可能派個美女來找我,但依舊有著些許失望。
“我叫鄉田順子。你是春的哥哥,泉水先生吧?”
“您知道得真詳細。”
“嗯,那是……”她點頭,似乎想說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調查了很多跟春有關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我像是患有近視的人看遠處一般瞇起眼,“跟蹤?”
“因為我在調查春,必要的時候……”
必要的時候就會跟蹤嗎?我很想這麼問她,但還是忍住了:“你是徵信社的?”
“我說過了,是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的。”她的反應有點像焦躁的女演員,還特地強調了“我說過了”這幾個字的發音,“是一個管理全國各文化會館等地方的組織。”
“具體是做點什麼呢?”
“就是對那些被叫做文化會館或者文化中心的地方進行清理或者保全工作,有時候也會調查些小糾紛。”
“沒聽說過。”
“你的意思是我說謊?”
“不,與其說是說謊……”我換了種表達方式,“應該說聽上去像說謊。”
“你聽說過‘八重山蜻蛉’嗎?”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人名嗎?”
“是一種蜻蜒。你看。”
“看什麼?”
“就算你不曾聽說過,但實際上八重山蜻蛉也是存在的。蜻蜒裡還有蜻蛉科這個分類。這絕對不是假的。道理是一樣的。這世界上還有很多大哥你沒聽過但確實存在的東西。”
“是我輕率了。”
“像我從來沒聽說過戈爾達,但他的電影應該是上映過。”
“為什麼你的工作會和春扯上關係?”
“最近,在全國各地的文化會館被胡亂塗鴉的數量逐漸增多。尤其是宮城縣,而仙台市今年也尤為猖獗。青年會館的牆上被人用噴漆畫了好幾次,而這樣的惡作劇還在不斷上演。”
“你是想委託春去清除嗎?”
“不,並不是這樣。”
“春不管清除塗鴉還是畫圖都很拿手。”
“這一點我自然知道。”她說著,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種奇妙的神情。這樣的神情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在我還是毛頭小伙時就已經見過很多次。
比如學生時代,和女朋友散步的時候遇到春,然後向她介紹說:“這是我弟弟。”她表面上雖然裝得很平靜,但眼中卻閃耀著光芒。我回憶起了那眼神。就猶如熬過數九嚴寒,春天終於翩然而至時,從大地探出頭來的螞蟻。雖然螞蟻是複眼,但憧憬的心情卻是一致的。這是對春愛慕的眼神,興奮如驚蟄時分的蟲。
“那麼,為什麼你要調查春?”
“春最近有什麼奇怪嗎?或者有哪裡不對勁嗎?”
這時我突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奇怪,似乎在哪見過她。到底是在哪裡呢?但像她這麼漂亮的女人,如果見過我一定會有印象的。不是在快餐店外,是更早以前。到底是在哪裡曾經見過她呢?不,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大概就像是跟在路上碰到只金毛、然後一邊回憶以前鄰居家養的柴犬一邊說:“我以前見過一隻狗的眼睛跟它一樣哦。”
“你說春怎麼了?請注意你的言辭,我不希望你是在開玩笑。”
或許我質問的語氣讓她不快,她的表情變得很嚴肅:“我明白了。不過,我希望你能對春保密有關我跟你見過面的事。”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
“我想這麼做對春比較好。春的行為很奇怪,而且他的精神狀態也不穩定。”
我沉下了臉,這答案太莫名其妙了。“別隨便說別人的弟弟不穩定。”我生氣地說,“Japan Lyceum Group裡全是精神科醫生嗎?”
“是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
“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需要關注別人的精神狀態嗎?”
我諷刺她,眼前卻浮現起白天春的樣子,和春的對話也在腦中一一浮現。是哪裡不對勁嗎?
“春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
“每個人的精神狀態都不穩定,這世界不就這樣嗎?”
這世界上既有能放火燒樓的人,也有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別人牆壁上塗鴉的年輕人。也有完全不知“覺悟”兩字如何書寫的囂張政治家們,以及以正義為盾牌卻報道無聊八卦的電視台。
“在這種時代,能夠維持良好精神狀態的,要不是偉大的哲學家,要不是白癡,或者,就只有你們這些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的人。”
“你見過他的筆記本嗎?”
“筆記本?”她的問題像是在跟我打啞謎。
“春的筆記本上寫著很令人不愉快的東西。”
“那傢伙喜歡畫畫。”
“不,不是畫,是字。正確地說,是人名。”
“人名?”
“都是些毫無關聯的人名,具體順序我不記得了——柴可夫斯基、愛因斯坦、高更、阿基米德……”她扳著手指報出了一個個人名,“在筆記本上寫下這些名人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柴可夫斯基?愛因斯坦?”
“很奇怪吧?春的筆記本上寫滿了這些名字。而且是反覆書寫。人的精神狀態一旦不穩定,就會出現類似症狀。”她看上去似乎真的很擔心。
我想起在一本外國小說裡看到過一個關於發瘋的小說家用打字機反覆打出相同文章的故事,不由打了個激靈。我眼前浮現出這麼一個場景,春把臉湊在筆記本前,神經質地寫下一行又一行偉人的名字——這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他或許是為了記住這些名人的名字吧。”
“為了什麼?”
“比如要考試之類的。”我的聲音很無力。
“什麼考試?”她很認真地問我。
“沒有這種考試吧!”
“人類本來就不擅長重複做一件事,尤其是毫無意義地重複做一件事,那會使人瘋狂。”
“你想說那本筆記本就是這樣?再說,你從哪看到筆記本的?”
“總之,我認為,春現在處於一種非常不穩定的狀態,或者說,他現在十分敏感。”
“那麼就算春現在精神方面有些疲勞,那又怎麼樣?”
她的眉間被困惑所籠罩:“春可能和牆上的塗鴉有關。”
“那是因為他從事塗鴉清除工作。”
“除此之外還有……”
“除此之外?”
眼前的美女露出了勝利的驕傲表情:“不管怎麼說,哥哥知道得也不多嘛!”
她走的時候還問了一句:“說起來,母親……春的母親她怎麼樣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心中感到有些不安。但我還是告訴她,母親早在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哦,是這樣啊。”她雖然面無表情,但我可以感覺出,她在壓抑心中的震動。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提起母親,而且,完全沒有提到父親。
一個人被留在該地的我,便思考起春的事情來。那本瘋狂的筆記本究竟是否存在?他又為什麼要搞出那種東西?另外,她也沒有告訴我,究竟是在哪裡看到了那本筆記本。
她說:“春可能和塗鴉有關。”她想說那街頭塗鴉和春到底怎麼有關呢?想到弟弟是如何批判“這些東西不是藝術”,就很難想像那些塗鴉會是弟弟親手所畫。
很快,我就得出了“那個女人在撒謊”的結論。就在今天我才見過弟弟,完全沒有什麼不正常。我應該相信弟弟。但是,我的內心深處似乎有個聲音:“你真的敢這麼說嗎?”這個聲音質問著我,“你的弟弟精神安定嗎?是嗎?你敢肯定嗎?”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