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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要走出茶館,卻意外地發現了熟人——是那個偵探,我讓同事高木介紹、並委託他工作的那個男人。
我本來一直認為所謂偵探是絕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出,甚至堂堂正正地喝咖啡的。所以看見他我感到很驚訝,就像是在快餐店裡遇到政治家一樣讓人找不著北。
他坐在最角落的桌前,靜靜地眺望著窗外。但我覺得,他並不是在悠然地欣賞窗外的風景,而是在仔細地觀察往來的行人。
他的名字叫黑澤,年齡大約在35到40歲之間。臉上雖然刻著幾條深深的皺紋,但和那些中年發福的男人卻絕不相同。
我本來已經要去收銀台結賬,卻特意往回走到他的桌邊:“你好。”我向他打招呼。
他的目光緩緩地從窗口移開,抬頭望向我,嘴邊露出一抹笑容:“要坐嗎?”說著用目光示意我坐到他對面的座位上。
“上次多謝你了。”我一邊坐下一邊對他道謝。
“我才要謝你呢。多謝你那麼及時地把報酬打給我。”黑澤的表情變得放鬆,放在桌上的右手輕輕撫摸著左手。我出神地看著,心下感歎:“真是修長的手指。”卻聽他繼續說道:“而且你委託的工作內容也不算辛苦。像那樣的工作我真是隨時都歡迎。”
我略感吃驚。雖說我所委託的工作內容也就是傳統的尋人還有身份調查,但應該並不怎麼容易。而且調查過程中應該會遇到差不多相當於犯罪調查所遇到的那些麻煩,所以絕不能說是輕鬆的工作。
“你剛才在看什麼?表情很嚴肅呢。”
“嗯。”兩道笑紋出現在他眼角,“我在觀察。”
“街上的行人嗎?”
“我很羨慕那些有著匆忙庸擾人生的人,因為我已經不會再擁有了。”
他的表情讓我想起昨晚在電視上看到的獵豹。和那猛獸的表情一樣,在山丘上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目標。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黑澤卻撓著頭說:“獵豹好像經常會錯失自己的獵物呢。”擁有世界上最快的速度,卻重複著失敗,這樣的猛獸一定在某些方面特別樂觀。而黑澤對工作的不執著的感覺似乎跟這點也很接近。
“我的工作離不開觀察人類。”
“畢竟是偵探嘛。”
“不。”黑澤的表情有些困惑,“其實我真正的工作是別的職業,而偵探不過是副業而已。”
“偵探是副業嗎?”這種職業存在的方式還真是千奇百怪呢,我有些佩服,“那偵探這一塊,你有僱用助手或者文員嗎?”
“我的工作都是獨自完成的。”
“甲殼蟲可有四個人呢。”
“所以才解散了,像鮑勃·迪倫[注]就永遠不會解散。”
[註:鮑勒·迪倫,20世紀的搖滾教父,1941年出生於美國明尼蘇達州,並成為60年代世界反主流文化的主將。]
“說得也是。”
話雖這麼說,但我內心依舊對他能獨自一人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完成我委託他的工作感到欽佩。
“那個男人住的公寓很高級。”
一時間我沒能領會他在說什麼,但很快就明白他在說我之前委託的工作。
“看上去很結實。”正是為了徹底防備那種與勤懇生活無緣的男人。
“唔,不過保安系統倒是蠻破的。”黑澤低語。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忙問:“哎?怎麼回事?”
“那公寓裡的鎖全都換成了防盜的。”
“那不是很好嗎?”
“只有外行人才會這麼想。物業也肯定會認為請業主換了鎖就萬事大吉了。但他們卻不知道,換了鎖以後反而會更容易被人盯上。說是說防盜鎖,但實際上也有著弱點。”
“是這樣的嗎?”
“放鬆警惕的人才是最危險的。”
“我倒是認為比起一直要保持警惕的野生鹿,還是被關在動物園圍欄裡的鹿要來得安全。”哦,我這個比喻是多麼貼切啊。
“呵呵,當然是在動物園裡安全,不用擔心會被吃掉。”黑澤用他那修長的手指指向我。
“果然是這樣嗎?”我撓撓頭。
“那麼,”黑澤瞇起眼,像是在欣賞杯中優雅升起的騰騰熱氣,“我找到的那個男人在做什麼?”
我一時無法回答。
“向委託者提問似乎有些違反行規……”
“‘他在做什麼’算是什麼問題……”
如果問我“他幹過些什麼”反而比較容易理解。
“在我調查的過程中,那個男人好幾次出現在現場。”
“現場?”我相信他說的“現場”絕不是指所謂工地現場。
“這樣啊,原來你並不知道這方面的事情。”黑澤這麼說了一句,止住了這個話題。
而接下去,不管我如何懇求,想把話題再度轉回去,他都堅持不肯再說。
“對了,”我只能認輸,於是從口袋裡拿出鄉田順子的名片遞給他,“你聽說過這個組織嗎?”
每當看見黑澤那超凡脫俗的優雅氣質,我的心中便會莫名地湧起期待,似乎不論多麼奇怪的問題他都可以輕易地為我解決。
他接過名片,挑了挑眉:“這跟我有關係嗎?”
“不,只是想參考你的意見。”
“參考的意思就是不會採用。”黑澤苦笑著說。
“那裡映著LOGO。”
“JLG。”黑澤側頭思考,“Jump Lamp Gang?”
“我想到的是讓·呂克·戈達爾。”
黑澤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仔細地研究著那張名片:“日本文化會館管理團體……從沒聽說過呢。是在仙台嗎?要不我去調查看看?”
“不,現在還不用。”我認為目前鄉田順子還不算大問題,就算費精力調查也不見得會有什麼結果。
“你知道什麼是JPG嗎?”黑澤突然出了道題。
“不是JLG而是JPG嗎?”我搖頭,“我只知道演員讓·保羅·貝爾蒙多[注]的縮寫是JPB。”
[註:讓·保羅·貝爾蒙多,法國演員,最初主演新浪潮藝術片,60年代中開始轉向商業片,成為高產動作和喜劇明星。]
“讓·皮埃爾·利奧德[注]就是JPL。”
[註:讓·皮埃爾·利奧德,法國演員,曾出演多部戈達爾的電影。]
“這世界如果只看縮寫,聽上去都差不多嘛。”
“JPG是讓·保羅·高緹耶[注]的縮寫。”
[註:高緹耶的創始人是讓·保羅·高緹耶,素有時裝頑童之稱,他所設計的服裝風格誇張詼諧,集古典、前衛以及奇異風俗為一體。]
“是服裝品牌嗎?”
“是的。我很喜歡他家的外套,不過太貴了。”
我也常在雜誌以及電影裡看到過這個品牌,一些體育明星穿上他家的衣服後顯得愈發瀟灑。似乎是個法國的設計師吧。但不管怎麼說,我記得他的設計風格奇異而偏中性。我本來想說;“這個牌子的衣服估計不怎麼適合日本人。”但看著黑澤我卻沒能說出口,因為我覺得如果黑澤穿上高緹耶的衣服應該會別有一番風味。
“JPG嗎?”
“把開頭字母連起來可是很重要的哦。對了,還有JAD。”
“不要玩了吧……”
“那是約翰·阿切波特·多特蒙德[注]。”
[註:約翰·阿切波特·多特蒙德,是作家D.E.Westlake的系列小說中的主角,共有5部被翻拍成電影。]
“那是誰?”
“一個有名的盜賊。”
“很有名嗎?”至少我沒聽過。
“他很有同伴意識。”黑澤邊說邊低頭喝了口咖啡,“說到盜賊,你有聽說過‘小偷入室行竊,自家反被盜’嗎?”
“寓言故事嗎?”
“一個小偷屢次潛入別人家中得手,於是洋洋得意。但他卻從沒想過自己家也會遭竊。”
“優秀的人往往都會盲目。”
“然後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卻發現早已被洗劫一空,不由目瞪口呆。”
“這教育了我們什麼呢?”
“自己想得到的事情別人也會想到,往往還會報應在自己頭上。”
我準備起身,卻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不會把委託人的情況洩露出去的吧?”
“實際上我並不是正式的偵探,因此不存在保密義務。”
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安。
然後他卻說:“不過,放心。”他點頭,“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有關委託人的事。嗯,大概就算被拷問,一開始也會忍住的。哪怕是被拔指甲我也打算忍住。我相信這種程度我還是能挺過去的。不過如果要用金鎯頭來敲碎我膝蓋,那我還是會招的。”
聽到他坦誠的答案,我不由笑了。我想,他是可以信任的。
      下午一點剛過,我收到了春的電話。
“大哥,就是今晚。”他很唐突地說。
“剛才已經打過電話了,是說帶我去有街頭塗鴉的地方看看是吧?”
“不是那個。”他否認得直截了當。
“那是什麼?”
“今晚,”春頓了頓,像是在演戲似的,然後繼續說道,“今晚會有人縱火,大哥。”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