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春坐在駕駛席上緊緊地握著方向盤,“大哥,這車送你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發言嚇了一跳:“你要買新的?”
“怎麼可能。我在想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這車該怎麼辦。”
“你要去哪兒?”
“明顯是去自首啊。”
“沒必要去。”有一點我可以確信,雖然我做不到口若懸河地長篇大論,但我堅信,我和春並沒有錯,也沒有必要對什麼人謝罪。就算被人指責為“自說自話、不合常理、令人憎惡的相互包庇”,我也會將錯就錯地回答一句:“沒錯!”就跟28年前父親所聽到的神明的怒喝聲一樣,這是我“自己想”之後的結論,是我自己判斷的結果。
“大哥,雖然這話由我來說並不適合,但我的確是幹下了不可原諒的罪行。”
“我不想再像在寵物店裡那樣囉哩巴嗦,就只簡單地說一句。”
“什麼?”
“雖然你幹下了不可原諒的罪行,但我們原諒了你。”
“誰是我們?”
“我和爸爸。算上媽媽也可以。”
“真過分的一家人。”春苦笑著,緩緩地轉著方向盤,從十字路口左轉。
“沒關係,”我斬釘截鐵地說,“到目前為止,你一定已經思考了成百上千回,你一直都為此苦惱,是吧?”
“每一天都是。”他靜靜地點頭。
“這是你所得出的結論,沒必要讓那些不相干的看熱鬧的人、警察以及法律專家知道。”
“有必要的。”春笑了。
“沒必要。”我很肯定地說,“大概,這世界再沒有一個人會像你這樣認真地思考這件事。”
“或許吧。”
“所以,別讓那些傢伙評論你。”
“太亂來了。”
“社會還有家庭,你到底希望獲得哪一方面的原諒?”我使出殺手鑭,逼他二選一。
他沉悶了很久,似乎在認真思考。然後他說:“還是社會吧。”他笑著說,“所以我還是要去自首。”
我沒有認輸,但卻說道:“我明白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想自首就去吧!”
“這種情況應該去哪個警察署呢?”
“要我帶你去嗎?”我挑釁他,“不過,途中經過車站的時候停一下車。”我拜託他道,“沒必要特地去車站的吧?”春很詫異,卻沒有反對。他把車停靠在車站前的安全島旁,我跑進車站,飛快地買了些東西後又回到了副駕駛席:“好了,走吧。”
“去哪兒?”
“東口。”
“那種地方有警察署嗎?”
或許是地下道人流混雜,道路上也開始塞車。春依舊很冷靜。既沒有坐立不安,也沒有慌手慌腳。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忘記問了。”
“什麼?”
“那本筆記本是什麼?”我望著春。
“筆記本?”
“瘋子筆記本!”
春有些發怔,我向他解釋了從鄉田順子那裡聽來的、有關那本密密麻麻寫滿了偉人名字的筆記本的事。
“怎麼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寫的。”
春哈哈大笑。他看著絲毫沒有前進的車流說:“你看到那個了?還瘋子筆記……”他看起來似乎很自得其樂。
“沒怎麼看,太恐怖了,所以我立刻就關上了。”
“那個……”春頓了頓,“沒什麼重要的。”
“你為什麼要寫?”
“跟平時一樣啊!”
“一樣?”
“和我平時所做的一樣。不管是多愚蠢的迷信,我都想相信。這就是我的性格。”
“我知道。”我飛快地回答。春做事喜歡趨吉避凶,從小就這樣。從他讓父親穿上貼有“53”號碼布的運動服一事就能看出,他一點都沒變。而把我帶到縱火現場的行為,從根本上來說也是源自同樣的想法。
“我的性格就是這樣,不論多無聊的事,我認為只要相信,就會有效。”
“還在爸爸的病房裡放桃子。”
“是啊,那也是。孫悟空就是因為吃了桃子而長生不老的,或許有效果哦。”他說。
“那麼,這個筆記本又是什麼迷信?”
“那本筆記本上寫了很多名人的名字,不過,名字本身沒有意義。”
“那什麼有意義?”
“開頭的字母。”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著太陽穴。
“開頭的字母?”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柴可夫斯基、塔西特、愛因斯坦、高更、格倫·古爾德……”春像唸咒一般,“把這些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取出來,就是T、T、A、G、G、G。不過格倫·古爾德用了兩個G。”
“TTAGGG!”我大叫,隨即爆笑,口水幾乎噴到了前車窗,“騙人的吧?”
“TTAGGG是表示細胞壽命的端粒不是嘛?只要能夠使它延長就不會死。所以我覺得,只要我反覆寫下TTAGGG,或許能對父親有所幫助。”
“你不是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不要笑我。”
“那為什麼要用名人的名字?”
“偉人比較有賺頭不是嗎?”他說著說著又害臊了,“我拚命她想著那些名人的名字,然後寫下來。再反覆重寫。”
“沒意義。”
“不是有一句話叫‘百度參拜’[注]嗎?就跟這一樣,是有意義的。我覺得想法是一樣的。”
[註:御百度參,日本習俗,為了表示對某個祈願的虔誠與鄭重,要連續一百天進香膜拜。]
“我再說一次,你所做的事情毫無意義。”雖然我這麼說,卻或多或少有些羨慕他,“你是笨蛋。難道戈達爾也是?”
春顯得有些意外,似乎在奇怪為什麼我會知道,但很快露齒而笑:“是啊,那也一樣。”
“也是開頭字母?”
“不過是國際規格。”他說。
“國際規格?”
“羅馬字也有很多種的吧?比如一般情況下,這個音就寫作‘CHU’,但是國際規格裡,就寫成‘TYU’。如果不用國際規格就會沒有意義。”
我回憶起春所鑒賞的戈達爾電影。
春搶在我前面說道:“《小兵》、《中國姑娘》、《阿爾法城》、《戈達爾之李爾王》、《戈達爾之偵探》、《戈達爾之訣別》。取他們第一個字母,就是TTAGGG。”
“你太華麗了,華麗的笨蛋。”我指著春,“然後你就反覆看那些無聊的電影?”
“只要TTAGGG繼續重複,就可以延長壽命啊,大哥。”
“為什麼偏偏是戈達爾呢?”
“這才好不是嗎?”
“真是精彩。”我說著望向窗外的風景。
“果然,”車流終於開始蠕動,春一邊拉下手動剎車,一邊問,“心理安慰其實並沒有什麼作用嗎?大哥。”
“倒也不是。”我回答,“我很喜歡媽媽的心理安慰,我相信最好的心理安慰就是一頓美味的料理。”
“什麼嘛,這樣啊。”春皺起眼睛微笑。我也綻放出了笑容。在這一瞬間,哪怕重力消失,哪怕我們所乘坐的白色四驅車浮於半空,我也一點都不驚訝。
出了車站東口,我的目的地近在眼前。開過“基因株式會社”,我讓他在不遠的前方停下了車。
“大哥,這裡沒警察。”從駕駛席下車的春有些不悅。
我從另一邊下車,拍了拍春的肩:“沒必要去找警察,而相對的,去一次那裡吧。”
“去哪兒?”
“那座商務旅館。你不是畫過塗鴉的嗎?寫的是‘century’。”
我指著那棟煉瓦色的建築,正是“仙台東商務旅館”。我伸出頭,窺視著自動門的另一側。那個紅馬甲白頭髮的男子不出所料地出現在眼簾。
“那個老爺爺正在尋找畫塗鴉的人。你去他那裡自首吧。只要這麼做就算可以了。”
“什麼叫這就算可以了?”
“全部。你只要對著那個像殺手似的老爺爺自首就好。”實際上我認為,被那個有著銳利眼神的老爺爺結結實實地掐一次喉嚨,就已經足夠償清他的罪。
於是春說:“照這麼說來,我也必須得去給在火災中受傷的那位老人賠罪。”但他又說,“但是,如果要去道歉的話,我一開始就不這麼做了。”他發表這個意見的時候跟以往一樣的乾脆。
“那麼,你更加要對那個老爺爺道歉,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會罵我嗎?”
“他會翻過櫃檯掐你的喉嚨哦。”這不是威脅,“我已經體驗過了。”
“真麻煩。”春用雙手撫了下臉,“那麼我去了。”
“你帶著這個去吧。”我把剛才在車站買的奶黃醬餡點心遞給春。
“這是什麼?”
“它能保護你。”或許可以。
春走進了商務旅館,而我則靠著車門等他回來。“TTAGGG嗎?”我輕聲念道。我想,我應該把這個告訴鄉田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