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硬紙板線索

    下午四點半,菲爾博士和艾略特巡官隨著波斯崔克督察長一起進入瑪喬莉·威爾斯的臥房。
    菲爾博士和艾略特巡官在「藍獅」吃了一頓非常安靜的午餐;安靜——因為克羅少校和他們在一起。雖然少校宣佈這案件重要的部分調查過後,他與此案不再有關聯,但是艾略特不相信他會撒手。事實上,自瑪喬莉·威爾斯和案子相關聯以來,他一直感到反胃、一臉愁容。他不斷告訴自己事情就是這樣,算了吧。他和瑪喬莉的晤面、她對他的吸引力在回憶中顯得那樣虛假、令他反胃。他們可能要絞死她,就這樣吧。但她為何能讀他的心思呢?
    他曾參觀過兩次絞刑,他不在乎想起那些細節。
    當他們抵達貝勒加宅第,他發現瑪喬莉不在,心中那股放鬆的感覺差點讓他窒息。美麗的女僕帕梅拉說她和哈丁開車出去了;紅髮女僕莉娜說她不是去巴斯就是去布里斯托。兩人都很不安,和廚子格林利太太在一起,因為她們在房子裡很孤單。埃米特的溫室助手麥克拉肯先生時常到房裡來,給她們打氣,確定一切無恙。切斯尼醫生雖然昨晚睡在貝勒加宅第,但現在已經走了。女僕和廚子對昨晚的兩個死亡案例並沒有任何證詞。
    貝勒加宅第在秋陽裡顯得嬌美。它的黃、藍色磚,它那整齊山形牆的陡峭屋頂,似乎未隱藏秘密。威爾斯·埃米特死得很平靜。他臥室的窗面向西方,蒼白的陽光從拉開的窗簾間湧入。他的頭包紮著繃帶,臉有些發藍,但臉色在死亡中顯得平靜、迷人。他直直地躺著,被單拉至胸前和右臂。睡衣的袖子反褶,露在被單外面。威斯特醫生獲准移動屍體進行驗屍;此刻他只能說埃米特似乎是死於氰酸,可能是皮下注射。沒有比這更平靜的死法了。然而菲爾博士在環視貼著桃子圖案壁紙的明亮的房間時,卻感到不寒而慄。
    「是的,」波斯崔克凝視著菲爾博士同意地說,「請走這邊。」
    瑪喬莉的臥房在房子前面。它也是個寬敞、怡人的地方,有格子圖案奶油色壁紙。傢俱是淡色胡桃木製成,窗戶在褶綴窗簾外尚有金棕色簾幕。床旁是陳列二十多本書的開架式矮書架,艾略特瀏覽書名。一連串有關法國、意大利、希臘、埃及的旅行指南。一本法文字典,一本題為《如何暢遊意大利》的平裝書。《海洋和叢林》、《海洋芳蹤》、《奇妙的鄉村舞蹈》、《格雷的畫像》、《J·M·巴利劇作集》、《安德生童話》、《邪惡愛人年鑒》,以及幾本化學教科書,不知道波斯崔克是否已注意到。
    波斯崔克已注意到:「哦,啊,下層有幾本化學教科書。」
    「嗯,她的書真雜,不是嗎?」菲爾博士從波斯崔克身後看著,「這位小姐的性格似乎比我以為的更有趣。」
    「是很有趣,先生,」波斯崔克嚴峻地說,「瞧!」
    梳妝台在兩窗之間。在梳妝台中問的圓鏡前立著一約五平方寸的華麗金盒。它的邊是圓形的,有著四隻短腿,意大利式手工,蓋上有聖母與聖嬰彩色圖案。約四分之一寸高的底部被巧妙地隱藏,它藉一腿上薔薇花飾的彈簧裝置而起作用。波斯崔克說明著。
    「我猜,」艾略特慢慢地說,「她是在國外旅行時獲得此盒?」
    「應該是。」波斯崔克冷淡地說,「問題是——」
    「因此,這群人中有人可能知道這底部?」
    「是嗎?」菲爾博士四面觀望,以低沉而響亮的聲音說,「你的意思是有人把皮下注射器放在這裡?」
    艾略特很誠實:「我不知道。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但即使有人放皮下注射器在這裡,我也承認我看不出其中的理由。讓我們面對這問題。」他沉思著來回踱步,「我們已接受『兇手不是此家庭的成員,就是與切斯尼家族關係密切』的事實。但如果此非事實,兇手就很可能是完全的外人!例如藥劑師史蒂文生。」
    波斯崔克張開眼睛:「唉呀!你不會是說——」
    「不,沒什麼意義,我們都知道。但有什麼人有理由——」他突然停止講話,和波斯崔克回頭一看——因菲爾博士發出輕呼。
    菲爾博士對珠寶盒不感興趣。他心不在焉地拉開梳妝台右邊抽屜,從抽屜裡取出裝照相用燈泡的硬紙板盒,他用手掂一掂:空的。他嗅一嗅,推一推眼鏡後,他把盒子舉向亮光,彷彿在研究一瓶酒。
    「哦,我明白了!」菲爾博士低語。
    「怎麼了,先生?」
    「這線索真寶貴呀,」菲爾博士說,「注意,如果無人反對,我想和整理這房間的女僕說話。」
    ——艾略特去找女僕。
    有人用力敲門準備進來。菲爾博士發現是紅髮女僕莉娜負責這房間,但漂亮女僕帕梅拉堅持陪伴她,她們兩人都以嚴肅、緊張的神情看著菲爾博士。
    「哈羅!」菲爾博士親切地問候。
    「哈羅!」紅髮女僕冷淡地回應,但帕梅拉親切地微笑。
    「嘿——嘿!嘿,」菲爾博士說,「哪一位負責早上整理這房間?」
    莉娜在向四週一瞥後,倨傲地回答是她。
    「曾看過這嗎?」菲爾博士舉起硬紙板盒。
    「是的,我看過,」莉娜回答,「她昨天早上買的。」
    「她?」
    「瑪喬莉小姐買的,」莉娜在被同伴忽然輕推一下後說,「她昨天早上上街買的,她回來時我正在整理房間,所以我知道。」
    「這是個線索嗎,先生?」帕梅拉熱心地問。
    「是。你知道她買來做什麼用嗎?」
    莉娜瞪眼:「她把它放在梳妝台抽屜裡,就是你打開的那個,你最好把它放回去,如果你是在那兒拿的。」
    「你後來有再看見它嗎?」
    「沒有。」
    莉娜十分害怕,帕梅拉則很鎮定:「我後來有看見它。」她主動說。
    「你有?什麼時候?」」
    「昨晚十一點四十五分。」帕梅拉立刻回答。
    「哇!」菲爾博士直接地鬆了一口氣,聲音大得讓帕梅拉後退、莉娜的臉色蒼白,「對不起,我很抱歉。」他邊搖手邊說。波斯崔克瞪著他。
    「帕梅拉,你最好小心,」莉娜惱怒地說,「你會被關在牢裡,那是將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我不會被關在牢裡,」帕梅拉說,「我會嗎?」
    「當然不會,」菲爾博士安慰她說,「你願談談這事嗎?試著談談吧。」
    帕梅拉沉默一陣,對同伴作個勝利鬼臉:「我幫切斯尼先生拿那個照相用燈泡,」她解釋,「我昨晚熬夜不眠、聽無線電——」
    「無線電在哪裡?」
    「在廚房。當我聽完無線電後,我走出廚房,準備上樓,但就在那時,切斯尼先生走出書房。」
    「然後呢?」
    「他說,『喂,你在做什麼?你該在床上。』我說我一直在聽無線電,我正要就寢。他正要說話,但英格拉姆教授就在那時走出圖書室。切斯尼先生對我說,『你知道瑪喬莉小姐今天買的照相用燈泡嗎?它在哪裡?』我確實知道,因為莉娜告訴我——」
    「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莉娜叫。
    「噢,別笨了!」帕梅拉不耐煩地說,「談談有何關係?我說它在樓上。切斯尼先生說,『嗯,上樓替我拿,可以嗎?』於是我上樓拿,把燈泡帶給他時他正與教授談話,然後我就去睡了。」
    菲爾博士正想問問題,但被莉娜打斷:「我不在意談談有什麼關係,」莉娜忽然叫起來,「我只知道我不想說這說那、說她閒話。」
    「莉娜!閉嘴!」
    「不,我不閉嘴,」莉娜抱臂說,「我一點也不相信她做了他們說她做的事,否則我爸不會讓我待在這裡;我爸這樣告訴過我,我不怕她。我不怕她。她行事的方式與別人不同,那是別人說她閒話的原因。她為何昨天單獨去英格拉姆教授家,在那裡待了半個早上和半個下午;而他的男友,那俊美的男孩,卻坐在這裡?當她該去莫裡森太太的讀書會時,她卻到倫敦去,這又怎麼說?她是去見男人,就是這麼回事。」
    波斯崔克督察長感到興趣:「去倫敦?去倫敦做什麼?」他追問。
    「哦,我知道!」莉娜神秘地說。
    「我在問你,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別管是什麼時候,」莉娜激動地說,「是去見男人,就是這麼回事。這很好呀。」
    「注意,」波斯崔克生氣地說,「別再對我們耍花槍,你該知道什麼對你有利。你為何之前不告訴我?」
    「我爸告訴我如果我敢對別人提起,他會宰了我。何況這是五六個月前的事,跟現在無關。波斯崔克先生,你不會感興趣的。我要說的是,如果我們都像她那樣行事!」
    「她去倫敦見誰?」
    「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帕梅拉以手肘戳著同伴的肋骨。
    「不,你們現在不能走!她去倫敦見誰?」
    「我不知道,我又沒有跟著她。」
    「她到倫敦見的男人是誰?」
    「哦,你們不能有點禮貌嗎?」莉娜張大眼睛說,「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算你們給我英國銀行裡所有的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孩在實驗室之類工作,因為他寫信。信封上這樣寫的」——
    「實驗室,嗯?」波斯崔克緩慢而沉重地說。他的語調改變,「你們現在出去,在外面等著。」
    她們立刻出去,因為此刻莉娜終於哭出來。昨晚的事情太可怕了。冷靜的帕梅拉焦慮地帶莉娜出去。
    波斯崔克搓搓額頭:「實驗室,嗯?」他又說。
    「你認為那很有趣?」艾略特問道。
    「讓我告訴你。我認為我們終於有了運氣,對不解的事有了瞭解,也就是她從哪裡獲得毒物,」督察長宣佈,「我的經驗是這樣的。運氣是突然來的,不管好的還是壞的。運氣是這樣的。實驗室!嗯,天哪!我——這位少女對化學家很有興趣,不是嗎?先是這傢伙,然後是哈丁先生……」
    艾略特下定決心:「哈丁就是這傢伙。」他說,然後解釋個中原委。
    在解釋時,波斯崔克的眼睛睜大,菲爾博士始終憂鬱地望著窗外,艾略特心想博士恐怕早已猜到。艾略特想起早上與菲爾博士見面的情況。但波斯崔克以悠長細緻的口哨聲喚醒他。
    「多久——你何時得知此事的?」他追問。
    「如你所說,當她試圖誘惑一警官時。」——他察覺到菲爾博士在盯著他。
    「哦,啊,」波斯崔克恍然大悟地說,「是這麼回事啊!好吧。」督察長鬆了一口氣,「關鍵是,我們現在已弄清楚了。我們知道她從哪裡得到毒物:她從哈丁先生那裡拿到。她可能拜訪他的實驗室,她能接近一切事物,她能偷她想要的,而誰比較聰明?嗯?或者——」他躊躇,憂傷而沉重的表情浮上他的臉,「現在,我懷疑,我懷疑,哈丁先生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但這事比我們以為的要複雜得多。要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欺騙我們怎麼辦?要是她和哈丁先生一道策劃整件事呢?你認為如何?」
    「你不能兩面亂猜,先生?」
    「怎麼?」
    「你是在談論一個案子,」艾略特在怒吼邊緣,「你在說什麼?先是她單獨殺人,然後她與埃米特共謀殺人,現在她殺害埃米特並與哈丁共謀殺人。看在上帝份上,別亂猜。她不可能與她遇見的每個人共謀殺人。」
    波斯崔克悠閒地把手插入口袋:「哦?你這樣講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的夥伴?」
    「還不夠明白嗎?」
    「不,我的夥伴,還不夠明白。你講清楚一些事情,卻沒講清楚另一些事情。你似乎仍不相信這少女有罪。」
    「事實上,」艾略特說,「你說得很對。我仍不相信。」
    傳來碰撞聲。菲爾博士打翻瑪喬莉梳妝台上的香水瓶,他彎下腰檢視香水瓶,確定它未破,就讓它留在地上,然後快樂地起身,輕鬆得有如火爐上的一縷青煙。
    菲爾博士說:「讓我來解說這故事。這故事裡有可憐的屠夫,而領土掌控在王座上的國王手中。」
    「怎麼說?」
    「哈!」菲爾博士捶胸,有如泰山一般。然後他放下身段,喘了一兩口氣,指向窗外,「我們最好決定出活動計劃。我們最好決定我們要攻擊誰,我們要攻擊哪裡,我們為何要攻擊。威爾斯小姐、哈丁先生和切斯尼醫生此刻正開車進來。我們只是在閒談。但我現在要說一件事。艾略特,我的夥伴,我很高興你說了剛才的話。」
    「高興?為什麼?」
    「因為你說得很對,」菲爾博士簡單回答,「那女孩與命案沒有關聯。」
    ——一陣沉默。
    為了掩飾思想空白,艾略特拉開最近窗戶的窗簾,向外看。下面是貝勒加宅第整齊的前院草坪,有整齊的細石車道和面對馬路的低石牆,一輛由哈丁駕駛的敞篷車抵達家門。瑪喬莉坐在他旁邊,切斯尼醫生坐在後座。即便有段距離,艾略特注意到切斯尼醫生的黑西裝的鈕孔裡有朵白花。
    艾略特未注意波斯崔克臉上的表情。
    「現在,你的計劃是這樣,」菲爾博士接著說,「你集中火力、一鼓作氣攻擊她。你要在她面前揮舞皮下注射器。你要攻擊她到她承認。你要抄捷徑、逼她發瘋、做傻事。嗯,我的忠告是這樣的:別誣陷她,她無罪!」
    波斯崔克看著他:「所以你也在幫她講話。」他的聲音沉重。
    「我是,」菲爾博士說,「天哪,我是!我要確定善良的人不受傷害,否則我便不值一文。把你的故事收起來吧。我告訴你,如果你玩得過火,是會鬧出人命的。這會是個遺憾,因為那女孩無罪,我能證明我們都被誤導了!你們現在最好聽清楚,忘掉你們該死的實驗室吧。瑪喬莉·威爾斯與命案無關。她未自哈丁的實驗室偷、借或取得毒物,哈丁也不曾給她,明白嗎?」
    在興奮或困擾之中,他望向窗外。他們都目擊了樓下發生的事情:
    車子緩緩駛向離前門約二十尺的車道。哈丁低頭看著靦腆、遲疑的瑪喬莉,對她說了句話。哈丁未向後視鏡裡看後面的情形。事實上,沒啥理由他得如此做。喬·切斯尼醫生前傾地坐在後座,他的拳頭放在膝上,微笑掛在他的臉上。旁觀者能清楚地看到每個細節:沾滿雨露的草地、路旁的黃葉栗樹、切斯尼醫生有些微醺的笑容。
    看一下房子後,切斯尼醫生把鈕孔的白花丟到車外,搖搖晃晃地伸手入外套口袋。他從口袋裡取出零點三八口徑左輪手槍。微笑仍在他生斑點的臉上。前傾,他以肘抵住椅背,槍口抵住哈丁的頸項,扣扳機。鳥在槍聲響時飛出葡萄樹。當汽車引擎熄火停止時,有咳嗽和尖叫聲。

《綠膠囊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