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稽之談,我親愛的嘉妮絲,"伊萊娜回復說,"你瘋了。"
    本舅舅傾身向前,不自在地摸了摸茶几邊上那只查理王小獵犬的耳朵,他臉上些微震驚而煩惱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我可沒瘋,"嘉妮絲一邊脫下手套,一邊用低沉的聲音很快回嘴道,說明她一直在聽著。"並且我沒有在做夢,沒有在亂猜,沒有在胡思亂想。我跟你們說——"她的聲音忽然上揚,向伊娃掃了一眼,卻刻意避開了她的眼睛。"他們要來逮捕伊娃了!"
    伊萊娜睜大了眼睛。
    "可是為什麼?"
    "媽媽親愛的,因為他們覺得是她幹的!"
    "真是討厭的無稽之談,"伊萊娜歎了口氣。可同時空氣中卻瀰漫著驚嚇過後令人不安的寂靜。
    這不是真的,伊娃對自己說。這不可能。她從來沒想到過一丁點這樣的可能性。
    伊娃機械地放下她的茶杯。幸福別墅的茶室很長很空曠,有拋光得很好的硬木地板。前面的窗戶朝向天使路;而後面的窗戶則可以看見大花園中那片綠色頗有些清冷的黃昏。屋子裡有茶几,旁邊那只混身長滿金棕色粗毛的小獵犬正抬起大大的眼睛看著本舅舅。本舅舅本人是個中等體型的健壯男人,頭髮灰白,沉默寡言,卻帶著溫暖的笑容。伊萊娜,矮胖而友善,還有點喘不過氣來,銀白色的短髮下面是一張紅撲撲的小圓臉,當下正掛著一絲笑容,好像很堅定,又有點猶疑不決。
    當然還有嘉妮絲,在說……
    嘉妮絲看上去努力在為下面的發言作好準備。她直視著伊娃。
    "聽著,伊娃,"她舔了舔嘴唇,用憐憫的口吻說。嘉妮絲有一張大嘴,不過這無損她漂亮的臉孔。"我們知道你沒幹,當然。"
    她的口氣裡有種孤注一擲的抱歉,可她不敢再看伊娃的眼睛了。
    "那他們為什麼要——"伊萊娜開口說。
    "懷疑——"本舅舅幫她接話。
    "都一樣,"嘉妮絲盯著壁爐架上的鏡子繼續說,"那天晚上你沒有出去對吧?你沒有……滿身是血的回來吧?兜裡還有一把這個房子的鑰匙?還有一片……那個鼻煙壺上的碎片沾在你的睡袍上?這些都不是真的,對吧?"
    茶室裡原本善意的氣氛忽然無力起來。只有那隻狗的喉嚨裡發出乞食的咕嚕聲。伊萊娜·勞斯緩緩摸索著一隻眼鏡盒;隨後掏出一副無框的夾鼻眼鏡戴上,把他們一個一個看過來。她的嘴還沒合攏。
    "這是真的,嘉妮絲?"她緊張地說。
    "我所說的這些,"嘉妮絲回答道,"是從警察大人那裡聽來的。而且我確信!"眾人開始七嘴八舌起來,而她還在堅持。
    本·菲利普斯舅舅撣掉膝蓋上的蛋糕屑,又開始心不在焉地捏小獵犬的耳朵,最後照例把手伸進口袋去找煙斗。他緊皺的額頭和溫柔的冰藍色眼睛裡無不透露出憂慮和不安,想藏也藏不住。
    "當時我在東永飯店,"嘉妮絲解釋說,"在喝酒。"
    "嘉妮絲,親愛的,"伊萊娜機械的說。"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去那種——"
    "我偷聽到格倫跟一個大夫在說話,一個犯罪心理學方面的牛人。他是英國人:我是說那個醫生,不是格倫;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的照片。格倫說那天晚上伊娃渾身是血的回家,身上還粘了一片鼻煙壺的碎片。"
    嘉妮絲還是誰都沒在看。震驚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恐懼來了。
    "他說他們有兩個證人,伊維特和塞萊絲汀,她倆看見她了。警方拿到了她的睡衣;上面有血……"
    伊娃·奈爾僵硬地靠在椅背上。她瞪著嘉妮絲,卻好像並沒有看見她。伊娃想要大聲笑出來,一直笑下去,直到她腦海裡不詳的邪惡的噪音統統消失。
    指控她謀殺!這本來應該很好笑吧,如果沒有在她的心上給出重重一擊的話。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好笑的。但是關於那"一片鼻煙壺的碎片"的不可思議的部分——那個讓她在醜陋荒謬中頭暈目眩的部分——一點也不好笑。這一定是個誤會,要不然就是想要把她逼到牆角進而置她於死地的惡意。當然,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必要害怕警察。關於指控她殺了可憐年老的勞斯爸爸的不實之詞,肯定能被輕易推翻。無論如何她都可以解釋有關內德·阿特伍德的事情,而且他也能出來作證。
    他應該可以證明她沒有謀殺任何人。但是要解釋內德的事……
    "這是我所聽過得最荒謬的事情!"她大聲說。"至少,請先讓我喘口氣!"
    "那不是真的,對吧?"嘉妮絲還在堅持。
    伊娃作了個激烈的表示。
    "當然不是真的!"伊娃說。"那只是——"
    一種絕望的猶豫攫住了她。她的聲音在顫抖,那顫抖清晰可聞,彷彿生出些多餘的解釋。
    "不,當然不是真的了,"本舅舅堅定地說。他隨後清了清喉嚨。
    "那麼為什麼,"嘉妮絲堅持道,"你要說'那只是'?"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最開始你說得沒問題,"嘉妮絲說,"然後你咬了一下嘴唇,眼神也不對了,最後你加的那句'那只是'更讓人覺得好像真有些什麼似的。"
    (哦,老天,這要讓我怎麼說呢?)
    "全部都不是真的,對不對?"嘉妮絲窮追不捨。"不可能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可能嗎?"
    "那是當然,"本舅舅觀察了一下,然後清了清喉嚨,不情願地說,"看看那姑娘怎麼說。"
    三雙善良毫無惡意的眼睛一起轉了過來,鎖定在伊娃身上。有一秒鐘的時間她覺得簡直喘不過氣來。
    現實來得雖說有些慢,卻還是確定無疑地來了。所有這些,不是謊言就是誤會,或者更糟的,比如那個"鼻煙壺的碎片",在她的腦海中來回飛舞,一副撩人又令人恐懼的姿態。然而其中有一些,的確是事實,警察能證明。否認這些事實一點好處也沒有。
    "告訴我,"伊娃努力試探地說,"誠實的說,你們,包括所有人在內,是否真的認為我,曾經想要去……呃,傷害……他,有人這麼想嗎?"
    "不,親愛的,當然不,"伊萊娜安慰她說。她那雙近視眼的目光變得更加懇切了。"只要告訴我們那些都不是事實就好。我們只想要聽這個。"
    "伊娃,"嘉妮絲冷靜地說,"在你遇見托比之前你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自她踏進這個房子以來,這是第一次她被問到有關個人生活的問題。
    "嗨,真的,嘉妮絲!"伊萊娜反對道,而且變得更加大驚小怪了。
    嘉妮絲沒理她。嘉妮絲輕輕走過去,坐在一張矮彈簧椅上,面對著伊娃。她的肌膚白皙,甚至可以說是透明,搭配著一頭紅髮,在激動的心情襯托之下,竟然帶上一點不悅的藍色調。嘉妮絲大大的棕色眼睛緊緊盯著伊娃,眼神中混雜著崇拜與嫌惡的表情。
    "別以為我是在為此指責你!"她說,帶著二十三歲年輕人特有的不假思索的氣勢,"我相當崇拜你,真的。我一直很崇拜你。之所以今天才說出來是因為警察大人也談到了這個。我是說,你可能有想要傷害爸爸的動機。注意!我不是說是你幹的。我甚至不認為是你幹的,這是必然的。只是……"
    本舅舅咳嗽了一聲。
    "我希望我們的心胸都寬大一點,"伊萊娜說。"就是說,除了托比和可憐的莫裡斯之外。但是,真的,嘉妮絲!"
    嘉妮絲繼續無視這番話。
    "你曾經和那個叫阿特伍德的人結過婚,是不是?"
    "是的,"伊娃說。"我曾和他結婚,當然。"
    "他現在回到拉邦德萊特了,你知道的。"
    伊娃舔了舔嘴唇。
    "是嗎?"
    "是的。一個禮拜前的今天他就坐在東永飯店的酒吧跟人聊天。他提到說你愛的仍然是他,還說為了把你搶回去他不惜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們家。"
    伊娃無動於衷地坐著。看上去她的心臟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之後又呈現出一種極為龐大,沉重的節奏。全然的不公正讓她無話可說。
    嘉妮絲轉向眾人。
    "你們記不記得,"她繼續說,"爸爸去世那天下午發生的事?"
    伊萊娜眨了眨眼睛。
    "他是怎樣回到這裡,"嘉妮絲不依不饒,"看上去可怕的安靜而古怪,而且脾氣很大?還有他是怎樣拒絕和我們一起去看戲?卻不肯說是為什麼?直到那個藝術品商人為鼻煙壺的事打電話來之後他的情緒才變好了一點?另外,托比跟我們一起出發去劇院前他跟托比說了什麼?從那之後托比的舉動也變得怪怪的?"
    "嗯?"本舅舅一邊仔細檢查他的煙斗,一邊附和道。
    "無稽之談,"伊萊娜說。可那個晚上她的眼裡第一次泛出了淚光,她的圓臉失去了一些微笑的線條和一點血色。"托比那晚表現沉悶只是因為《華倫夫人的職業》那齣戲是——嗯,關於妓女的。"
    伊娃坐直了身子。
    "爸爸最喜歡下午散步,"嘉妮絲說,"就在東永飯店後面的動物園。假設這個時候阿特伍德先生跟他在後面,然後告訴他某些事……"
    嘉妮絲沒有把話說完,她把頭轉向伊娃,眼光向她直視過去。
    "然後爸爸就在那種奇怪的糟糕情緒中回家了。他對托比說了些什麼,托比卻不相信他。想一想吧,就是這樣的!但是托比,你們記得的,那天晚上失眠了,他半夜一點鐘還給伊娃打電話。假設他對她提到爸爸說的話?再假設伊娃跑過來跟爸爸理論,然後……"
    "請等一下,"伊娃靜靜地說。
    開口之前,她讓自己把急促的呼吸放慢下來。
    "這段時間以來你們對我到底是什麼看法?"她問。
    "沒什麼,親愛的!沒什麼!"伊萊娜叫道,一邊摸索著她的夾鼻眼鏡,取了下來。"再也沒有人像你一樣了!哦,天啊,我需要手帕的時候卻總是找不到!只是,當嘉妮絲開始提到血啊還有天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其他事的時候,你並沒有直截了當地否認它們……"
    "是的,"本舅舅說。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事,"伊娃堅持。"我只是單純地想要知道,所有這些細枝末節的猜測暗示,所有這些你們怎麼從來沒提過?你們是不是在暗指《華倫夫人的職業》應該改成奈爾女士的職業?是這樣的吧?"
    伊萊娜嚇傻了。
    "不,親愛的。老天啊,不!"
    "那麼是什麼?我知道人們在背後是怎麼說我的,或者至少,他們曾經怎麼說。那不是真的。但是,如果我長時間來老聽到那些,我倒真希望那些都是真的!"
    "那關於謀殺是怎麼回事?"嘉妮絲靜靜地發問。
    嘉妮絲有種孩子般的直率。她不再是那個活潑好動、愛說大話的小女孩了,笨拙地模仿著人情世故,卻在面對她那個年紀的困惑時皺起鼻子。她坐在低低的椅子上雙手抱膝,眼瞼閃著淚光,在棕色的眼球上一眨一眨,嘴唇也開始顫抖。
    "看吧,"她解釋說,"正是因為我們把你如此的理想化,所以……"
    她再次用手勢完成了自己的表達。伊娃發現當自己面對這些人敞開心扉的時候,處境變得更加困難了。
    "你是不是還愛著阿特伍德先生?"嘉妮絲發問。
    "不!"
    "那這一周以來你有沒有在扮演偽君子的角色?有什麼事是你沒告訴我們的?"
    "沒有。那只是——"
    "我想,"本舅舅低聲說,"她看上去有點憔悴。可能馬上我們都會變成這樣。"他剛剛掏出一把折疊小刀,在把煙斗的斗缽內部刮乾淨。現在那張沉重鬱悶的臉抬了起來,他看著伊萊娜。"你記得嗎,寶貝?"
    "記得什麼?"伊萊娜說。
    "當時我正在修車,我只是套著手套把手伸出來,就是我那雙褐色皮革的工作手套,結果她就好像快昏過去了。當然我承認,那雙手套不是很乾淨。"
    伊娃把雙眼深深埋進手掌中間。
    "沒有人相信關於你的流言蜚語,"伊萊娜溫柔地說。"但是另外的事情就不一樣了。"她變得有一點氣喘。"你還沒有回答嘉妮絲的問題。那天晚上你去房子外面了麼?"
    "去了。"伊娃說。
    "那麼你身上有血嗎?"
    "有,有一點。"
    現在在這間茶室裡,夕陽的餘韻仍在窗口徘徊,除了小獵犬的咕嚕聲之外,四下一片寂靜,而它正昏昏欲睡地躺著,抓著硬木地板,耳朵垂在腳掌上。連本舅舅小刀刮煙斗的聲音都停住了。三個衣著灰暗的人,兩個穿黑色的女人和一個穿深灰色的男人,一起望著伊娃,神情中帶著不同程度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別那樣看著我!"伊娃幾乎要尖叫起來了,"不是那樣的。我跟謀殺之類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喜歡他。那些只是誤會,一種可怕的誤會,看來讓我無法擺脫。"
    嘉妮絲張開發白的嘴唇。"那天晚上你來這房子了嗎?"
    "沒有。我發誓我沒有!"
    "那為什麼這個房子的鑰匙會在你的睡衣口袋裡?"
    "那不是這個房子的鑰匙。那是我自己房子的鑰匙,跟你們的房子毫無關係!讓我告訴你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吧,我一直以來就想說了,只是我不敢。"
    "噢?"伊萊娜說。"為什麼不敢告訴我們?"
    即便是在開口之前,對於她所必須說的,伊娃仍能感受到一種毫無愉悅可言的諷刺與糾結。不過很多人應該都會覺得這很好笑吧。如果有些矛盾的神祇主導著她的目的地,那麼它們現在一定已經開始分裂了。你甚至可以聽見嘲笑聲在一字一句中迴響。
    "我不敢告訴你們,"她回答說,"是因為當時內德·阿特伍德在我的房間裡。"

《皇帝的鼻煙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