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想叫拉邦德萊特的警察局長吃上一驚,還真非易事。但這句話奏效了。他瞪眼看著他的夥伴,停了一會,探詢地指指客廳關著的門,彷彿光憑手勢就足以表示這個說法叫人難以置信。
    "是的,"德莫特說。"我就是那個意思。"
    格倫先生清了清嗓子。"我想,你會想要看看罪案發生的那個房間。跟我來,你會看到的。在沒看到前……"他做了個要求保持沉默的手勢,"一句話也別說!"
    格倫先生大步轉過廳堂走上樓梯。德莫特可以聽見他一路在哼哼。
    格倫先生把燈打開前,樓上的大廳還是漆黑一片的。他指指前面書房的門。門高高的,漆著白漆,這扇門通向謎;同時也可能成為一道恐怖之門。德莫特定了定神,把手放在金屬門把上,把門推開。
    一縷晨曦隨門而入。大小合適的地毯,跟書房裡的一樣,這在法式房屋中比較少見;地毯非常厚,門的底部緊貼在地毯上,開的時候刮到了上面的絨毛。德莫特一邊摸著尋找門左邊的電燈開關,一邊記住了這點。
    共有兩個燈開關,一上一下。他按第一個時,平面書桌上罩著綠色玻璃燈罩的檯燈亮了。按下第二個開關時,屋頂中央的枝形吊燈,燈上綴滿閃閃發亮的稜形玻璃,像一座玻璃城堡,一下大放光明。
    眼前的房間四四方方,牆上木嵌板的白漆很有光澤。正對著他的是兩扇長窗,鐵製百葉窗現在關上了。左首的牆上是一個厚實的白色大理石壁爐。右首的牆邊靠著書桌,轉椅被推離書桌了一點距離。屋子中央狹長的鍍金織錦椅子,鍍金小圓桌,跟灰色的地毯形成色彩鮮明的對比。除了有一兩個書架隔在中間,牆的四面都是玻璃門面的古董櫃,反射著枝形吊燈的熠熠燈光。在其它任何時候,櫃子裡的古董都該會引起他的興趣。
    房間裡很悶。有股濃郁的清洗液的氣味,彷彿死亡本身的氣味一樣。
    德莫特走到書桌前。的確,書桌被賣力地清洗過了。原來的血跡,現在已是棕褐色的了,僅僅殘留在吸墨紙跟大號便簽上,莫裡斯·勞斯爵士遇害前還在上面做過筆記。
    那個摔碎的鼻煙壺蹤跡全無。吸墨紙上散落著一個放大鏡,那是珠寶商專用的透鏡,此外還有幾支鋼筆,墨水以及其他的書桌用品。綠色玻璃罩檯燈的光線照著這些物品。德莫特掃了一眼便簽,旁邊有一支金筆,是從主人的手中落下的。便簽上的標題用的是大而整潔的花體字:"鼻煙壺,懷表式樣,曾是拿破侖一世的財產。"接著,是小而工整,漂亮清晰的草體字,繼續寫道:
    "此鼻煙壺是由波拿巴的岳父,奧地利的皇帝,在拿破侖的兒子,羅馬的國王,1811年3月20日生日當天,贈送給他。此壺直徑2.25英吋。包金外殼;金質裝飾用表柄;懷表的數字及指針由小鑽石做成,外加波拿巴的飾章,中間的字母'N'……"
    兩滴噴濺的血滴結束了這段文字。
    德莫特吹了記口哨。"這件東西,"他說道,"肯定值一大筆錢!"
    "值錢?"局長差不多尖叫起來,"我沒跟你說嗎?"
    "然而,它被摔碎了。"
    "如你所見,親愛的醫生。"格倫先生指出,"我還說過它形狀奇特。正如你看到的描述一樣,它的形狀像只懷表。"
    "什麼樣的懷表?"
    "普通懷表!"格倫先生掏出自己的懷表,舉了起來,"事實上,這家人告訴我,莫裡斯爵士第一次拿給他們看時,他們也曾認為是一隻懷表。打開後……就……。請注意書桌上的木頭裂縫,兇手瘋狂地砸在那兒。"
    德莫特放下便簽。
    警察局長懷疑的目光看著他,而他卻轉過身,站在大理石壁爐旁放置火爐用具的架子邊環顧起房間。壁爐上方掛著一個拿破侖皇帝側面像的青銅大紀念章。用來製造罪案的撥火棍現在不在火爐用具架上。德莫特目測了一下距離。他的腦海裡此起彼伏,形成了一些尚未成熟的想法,這些想法中至少有一個與格倫先生提供的線索不一致。"告訴我,"他說道。"勞斯家裡是不是有人視力不大好?"
    "哦,天哪!"格倫先生舉起雙手,大聲說,"勞斯家!總是勞斯家!聽著,"他把聲音壓低了些。"現在就我們兩個。沒人聽見我們說話。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這麼肯定,一定是他們中的某個人殺了這個老頭?"
    "我再問一遍我的問題。這家人裡,有沒有視力不大好的?"
    "這個,親愛的醫生,我說不準。"
    "但應該不難找出來吧?"
    "毫無疑問!"格倫先生遲疑了一下。他瞇起眼睛。"你認為,"他說,並且做了個用撥火棍實行攻擊的動作,"兇手視力不好,有些擊打居然沒有命中腦袋這樣的目標?"
    "也許是這樣。"
    德莫特在房間裡緩緩地巡視,仔細地朝玻璃櫃裡看。有些陳列品單列一旁,孤芳自賞,其它的都貼了整潔的標籤,標籤上用的還是細小清晰的字體。雖然他除了對寶石的知識略知一二外,其它有關收藏的知識一概不懂,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在這堆大雜燴裡,大量純屬愛好而收藏的無用之物中,混雜著一部分真正的精品。
    這些收藏裡有瓷器、扇子、聖骨匣,一兩口不同尋常的座鐘,一架子托萊多(譯註:Toledo,西班牙古城,以出產名劍聞名)輕劍,以及一個箱子(在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兒裡,顯得灰乎乎、髒兮兮),看來是從以前的新門監獄廢墟裡淘來的紀念品。德莫特注意到書櫥裡有很大一部分關於珠寶鑒定的專門書籍。"還有呢?"格倫先生追問道。
    "你還提到過一個線索。"德莫特說,"你說,儘管什麼也沒被偷,但是一條鑲嵌鑽石跟綠松石的項鏈被從櫃子裡拿了出來。你是在櫃子下面的地板上發現的,上面沾著些許血跡。"
    格倫先生點點頭,馬上輕輕碰了碰球型玻璃櫃左邊的門。跟其它玻璃櫃一樣,這個櫃子也沒有鎖上。格倫先生手指一碰,門就輕輕巧巧地開了。櫃子裡的架子也是玻璃做的。項鏈佔據了櫃子中央尊貴的位置,為了醒目,襯著斜置的深藍色絲絨,一閃一閃地與枝型吊燈上稜形玻璃的折光交相輝映。"它已經放回原處了,也擦乾淨了。"格倫先生說道,"據說,朗巴勒夫人在拉福斯監獄外被暴民砍頭時,就戴著這條項鏈,她是瑪麗·安托萬內特王后(譯註:MarieAntoinette,1755-1793,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路易十七之母,在法國大革命中被捕,後被送上斷頭台)寵信的人。莫裡斯·勞斯爵士對這種叫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有奇特的愛好,不是嗎?"
    "有些人是對叫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有奇特的愛好。"
    格倫先生輕輕笑了起來。"你注意到項鏈旁邊是什麼了嗎?"
    "看起來,"德莫特朝項鏈的左邊瞥了一眼,說,"像是帶小輪子的音樂盒。"
    "是個帶小輪子的音樂盒。天啊,把那樣的音樂盒放在玻璃架子上,是個多麼糟糕的決定。我記得,案件發生的第二天,我們正在檢查這間屋子,當時死者還坐在椅子上,警察打開了這個櫃子。他的手猛地碰了下音樂盒。音樂盒就掉到了地上……"
    格倫先生又指了指音樂盒。這是個厚重的木盒子,四邊黑乎乎的錫皮上描畫的場景已經褪色,德莫特認出那些場景是關於美國內戰的。"音樂盒是一邊著地掉下的。它開始播放《約翰·布朗的屍體》(譯註:JohnBrown'sBody,美國內戰時北方部隊的軍歌及英雄送葬曲。約翰·布朗(1800-1859)是美國廢奴主義領袖,因領導奴隸起義被絞死)。你聽過這個曲子嗎?"警察局長吹了幾小節的口哨。"我告訴你,這個產生的效果,非比尋常。霍拉提沃·勞斯先生火氣很大地衝了出來,叫我們不要碰他父親的收藏。本傑明·菲利普斯先生說最近肯定有人播放過這個音樂盒了;因為,他是個天才的機械師,幾天前才修理過它,並上緊了發條,可現在才放了一兩個小節就停了。你可以想像對這樣的小事發這麼大的脾氣嗎?"
    "是的,我可以想像。就像我今天早些時候跟你說的那樣,這是一起非同尋常的犯罪。"
    "啊!"這馬上引起了格倫先生的注意,"你是說過。我非常有興趣聽你講講,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德莫特答道,"這是家庭內部成員的犯罪。這種兇殺常見於家庭內部,從容不迫、好整以暇、防不勝防。"
    格倫先生不確定地擦了擦額頭。他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支持這種說法的理由。"醫生,"他說,"你真是這個意思?"
    德莫特坐在書房中央小圓桌的邊沿,手指插入三七開的濃密黑髮中。他看上去想讓自己的眼睛柔和一些,但他烏黑的雙眼卻因為情感的強烈而咄咄逼人。"這兒有個人,被一根撥火棍連擊九下,而其實一下就足以致命。你看著這個情況。你說,'這真殘忍;喪心病狂;簡直像個瘋子干的。'就這樣,你把組成這個安寧家庭的成員們排除在外,因為你認為這家沒人會做出如此野蠻的行徑。但這是犯罪史上沒有記載的。當然是指昂格魯-薩科森的犯罪史,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們是英國人。普通殺人犯,動機冷酷而確定,很少會如此殘忍地行事。為什麼呢?原因顯而易見,他的活計就是要把謀殺做得越乾淨利落越好。
    "通常在家裡,因為大家必須呆在一起,情感備受壓抑,當這種家庭情況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時,你會看到高xdx潮出現,我們普通人無法相信的那種暴力會突如其來地爆發。你受到家庭情感的影響,並產生一個動機,其發洩方式叫人震驚。
    "比如,你是否聽說過,一個在最虔誠的家庭裡成長良好的女子,用一柄手斧先是對她的繼母,而後對她的生身父親反覆砍殺,直至兩者死亡,除了並不強烈的家庭衝突外,絲毫沒有其他明顯的理由?一個中年保險代理商,從未對他的妻子說過一句發火的話,會用一根撥火棍擊打她的顱骨?一個文靜的十六歲小姑娘僅僅會因為她討厭繼母的存在,割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的喉嚨?你不相信?沒有足夠的動機?但這些事情就是發生了。"
    "對魔鬼而言,也許可能,"格倫先生說道。
    "對像你我這樣的普通人,不可能。至於奈爾女士……"
    "啊!我們在談什麼呀?"
    "奈爾女士,"德莫特答道,眼睛一直盯著他的同伴,"看到了什麼。別問我是什麼!她知道那是家裡的一個成員。"
    "那麼,她究竟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她可能不知道具體是誰。"
    格倫先生譏諷地搖了搖頭:"醫生,我覺得這沒什麼說服力。對於你的心理分析,我也沒覺得有多大道理。"
    德莫特拿出一包黃色的馬里蘭州香煙。用袖珍打火機點了支煙,很快地關上打火機,又凝視著格倫先生,那眼光叫警察局長非常不安。德莫特面帶微笑,但不是因為歡樂,而是一種推測得到證實的喜悅。他把煙吸進去,然後在明亮的燈光下吐出一團煙霧來。
    "根據你自己告訴我的線索,"他用那種沉穩冷靜,幾乎有催眠作用的聲音說道,"勞斯家的一位成員處心積慮地撒了個並不高明、很容易戳穿的謊。"他頓了頓。"如果我告訴你這個謊言,你願不願意再考慮一下?"
    格倫先生舔了舔嘴唇。
    但他沒有時間回答了。事實上,德莫特已經用手指著的大門,彷彿要表達他的意思,通往大廳的門開了。嘉妮絲·勞斯用手捂著眼睛,出現在門口。
    顯然,這間屋子依然叫她害怕。她像孩子一樣,飛快地朝空轉椅瞥了一眼;屋裡難聞的清洗劑的氣味令她的身子彷彿僵住了;但她還是安安靜靜地走進來,關上了門。她背對門站著,白色的門板襯出她黑色罩袍的輪廓,用英語對德莫特說。"我沒想到您會得出這些結論,"她責難道,"您出去到大廳裡,然後您——呸!"她做了個手勢,想表示自己的失望。
    "怎麼了,小姐?"格倫先生問道。
    嘉妮絲沒理他,只顧跟德莫特說話。她似乎想鼓起勇氣,說個痛快。不過她還是沉默了良久,用眼睛試探地打量他的臉龐,然後才憑著年輕人特有的直截了當,把話倒了出來:"您覺得我們對伊娃很粗魯,是不是?"
    德莫特朝她微微一笑。"我覺得您是值得稱道地站在她那一邊的,勞斯小姐。"他發覺只要他想到某種表情,就會雙唇緊閉、怒火中燒,儘管他試圖避免這種情形。"但您哥哥,則……"
    "您不瞭解托比,"嘉妮絲一邊大聲說道,一邊跺著腳。
    "也許是吧。"
    "托比愛她。托比坦率的靈魂只有一種道德信條。"
    "Sanctasimplicitas!"(譯注,拉丁語,即下文的"純樸")
    "就是這個意思,'純樸',是嗎?"嘉妮絲直截了當地問道。她看著他。她拚命想要繼續往常的玩世不恭,但沒有成功。"對我來說,這一點都不奇怪。但我請您也站在我們這邊看看。無論如何——"她手指著轉椅。
    "他已經死了,"嘉妮絲繼續說道,"我們所有人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如果您碰到這樣的事,對您的指控突然從天而降,您會不會就說,'當然,我確信這裡頭沒什麼;為什麼要費事解釋呢?'您要是這麼說的話,就不是正常人了。"
    公道而言,德莫特必須承認她這麼說沒有錯。他朝她笑了笑,這似乎給了她勇氣。"這就是為什麼,"嘉妮絲接著說道,"我要問您一個問題。保密不公開的,可以嗎?"
    "當然啦!"還沒等德莫特回答,格倫先生就不動聲色地插了進來,"呃——奈爾女士現在在哪兒?"
    嘉妮絲臉色陰沉下來。"她在跟托比談論這件事。本舅舅和媽媽非常謹慎地離開了。但我要問這個問題。"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正視著德莫特:"您還記得,就剛才,媽媽和您在談論爸爸如何地喜好監獄裡的東西嗎?"
    出於某種原因,最後幾個字觸動了不祥的回憶。"怎麼啦?"德莫特說。
    "就是這讓我想起來的。您還記得,我們談了許多爸爸晚上遇害的那天下午,他看起來很奇怪的行為嗎?他如何散步回來,不願意去劇院,看上去臉色慘白像個幽靈,雙手顫抖嗎?您跟媽媽在談的時候,我想起來,他這個樣子,我以前只見到過一次。"
    "是嗎?"
    "大約八年前,"嘉妮絲說道,"有個油滑諂媚的傢伙,名叫菲尼斯泰爾,他說服爸爸對一筆生意產生了興趣,然後詐騙了他。具體細節我不知道;那時我還小,對做買賣也沒太多興趣。就做買賣而言,我現在還是那樣。不過我的確記得此事引起的可怕的騷亂。"
    格倫先生用手作茶杯狀攏著一隻耳朵,一直聽他們說著,覺得困惑了。"這可能很有意思,"警察局長說道,"但是,老實說,我沒瞧出來……"
    "等等!"嘉妮絲對德莫特說,"爸爸對人臉的記性不好。但他有時會記住,假如這張臉是他最不願見到的話。'菲尼斯泰爾'跟他交談時——您知道,當時還沒有什麼法律賠償是針對詐騙的——他突然想起這人是誰。'菲尼斯泰爾'是一個叫麥克孔克林的囚犯,假釋出獄,後來違反了假釋誓言,消失了。雖然麥克孔克林從未見過爸爸,但爸爸一直對這個案子有興趣:至少,知道他是誰。於是,麥克孔克林顯了形,再也躲不住了。
    "麥克孔克林,或者說菲尼斯泰爾,發現自己被認出來了,他又是哭泣又是企求又是哀告,不想再被送到警察手裡。他提出還錢。他提起自己的妻子跟孩子。他願意做牛做馬,只要爸爸不把他送回監獄。媽媽說,爸爸臉色蒼白像個幽靈,站起身,在浴室裡嘔吐了起來。因為他不情願,真的不情願,把一個罪犯關起來。但這並不是說他不會這麼做。我覺得,如果他認為自己的家庭成員真的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他也會監禁他的。"
    嘉妮絲停了下來。
    她一直又快又單調地說著,說得嘴唇發乾。她不停地環顧著房間,彷彿還會看到她父親站在那些古董櫃中間。"因此,他對菲尼斯泰爾說:'我給你二十四小時逃命。二十四小時後,不管你有沒有逃走,一份關於你新身份的詳盡描述會送到蘇格蘭場,包括你用新身份生活的地方,你的新名字,關於你的一切。'他這麼做了。菲尼斯泰爾死在了監獄裡。媽媽說,這之後,爸爸有好幾天一口飯也吃不下。您瞧,他喜歡這人。"
    嘉妮絲鄭重其事地說了最後這幾句話。"我不希望您認為我是只小貓咪。我不是,不是,不是!就是說:我不想做小貓咪,不管碰巧看起來我像是。但要說我沒想到,這又不好。"她再次盯著德莫特的眼睛。"您覺得伊娃·奈爾會不會蹲過監獄?"

《皇帝的鼻煙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