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裡?"
"是的,女士,"出租車司機說,"豎琴路17號。"
"這是私人住宅嗎?"
"不,女士。這是一家店,一家花店。"
這條街看來位於拉邦德萊特不算時髦的地區。也就是說,接近海濱人行道。大部分資助拉邦德萊特的英國富翁一度對這一區域持強烈的蔑視態度,因為這裡看上去(實際上也是)就和威斯頓、佩恩頓或者佛克斯頓(譯注,均為英國海濱度假勝地)一模一樣。
白天這裡充滿活力,灰灰的石板,密集的小街道,商店淹沒在五顏六色的紀念品裡,有小鏟子、小桶、風車,還有黃色的柯達標誌、招待慇勤的家庭式酒吧。但在漫長的秋夜中,大部分街道都變得陰暗潮濕。豎琴路蜿蜒在高大的房屋之間,彷彿把吞沒了出租車。當車子在一家昏暗的店面前停下時,伊娃驚恐得幾乎不願下車。
她坐著,手放在半開的車門上,藉著計程表小燈的微弱光線看著司機。"一……一家花店?"她重複道。
"千真萬確,女士。"司機指著暗淡的花店櫥窗上僅僅可見的白色琺琅字母:"天堂花園。本店出售上等鮮花。"
"您看,已經關門了,"他好意地補充道。
"我明白。"
"女士希望我載你去別的地方嗎?"
"不,這裡就好。"伊娃鑽出車子。她還在猶豫。"你不會碰巧知道店主是誰吧?"
"啊!店主。不知道,"司機認真想了一下,說,"關於店主,我說不上來。不過老闆娘我倒很熟悉。是拉杜爾小姐,又叫普呂小姐,一位非常溫柔的年輕女士。"
"拉杜爾?"
"是的,女士。您不舒服嗎?"
"不是了!她有個親戚,比如姐妹或阿姨之類的,名叫伊維特·拉杜爾的嗎?"
司機凝視著她。"我說,這個問題太難了吧!很抱歉,女士,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這家店,正如小姐她本人一樣整潔漂亮。"(伊娃這時感覺到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她)"女士希望我在這裡等候嗎?"
"不用了。哦!要的,也許你最好還是等著。"
伊娃想開口問另一個問題,卻欲言又止。她突然轉身,匆匆穿過行道,來到花店前。
她身後的那位出租車司機在想:天啊,真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士,而且顯然是英國人!那麼,有沒有這種可能,普呂小姐正和這位女士的男朋友鬼混,女士來到這裡打算報復呢?那樣的話,我說啊,我最好是踩下離合器趕緊離開這裡,以免有人潑硫酸。可是仔細想想,英國人通常不潑硫酸。不過他們脾氣可不好,我見過的,先生喝醉了,他夫人就說這說那的。算了,人寧願把一件事往美好的方面想,也不該想糟糕的一面。何況,她還欠我8法郎40分呢。
伊娃本人的想法可沒這麼簡單直接。
她停在花店門外。門邊是乾淨光亮的厚玻璃窗,透過窗子幾乎什麼都看不到。月亮的一角在漆黑的屋頂上顯現,反射到窗戶上,令玻璃變得不透明。
10點以後都可以。門開著,隨時請進。
伊娃轉動門把,發現門是開著的。她推開門,期待門上的鈴聲會立刻響起來,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寂靜,黑暗。她讓門就這麼大開著,倒不是因為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而是看到了外面街上的出租車司機,因此比較鎮定。她走進了店裡。
還是沒有動靜……
涼爽、潮濕、芬芳的氣息迎面襲來,飄蕩在她的周圍。這不像是一家很大的店。離窗戶很近的地方,一個用布覆蓋住的鳥籠由鏈條繫著,從低矮的天花板上吊下來。一抹月光灑在地板上,顯出佈滿鮮花的房間幽靈般的暗影,並在牆上映射出一隻葬禮花圈的陰影。
各種花香被濕氣沖得淡淡的,彷彿在水中浸泡過了一樣。她走過收銀台,便注意到店舖的後面露出一線黃色的燈光。一條阻擋著後面房間入口的厚重門簾下面,燈光順著地板洩了過來。正在這時,女子輕快的聲音在門簾後面傳了出來。
"誰在那兒?"女子用法語問道。
伊娃向前走去,把門簾拉到一邊。
可以描述這一場景的唯一詞語是"家庭氣息"。這個地方流露著家庭氣息。她看著這間小巧、溫暖的起居室,裝飾牆壁的牆紙品味很低,但讓人感受到家的氣氛。
壁爐架上有一面鏡子,四周擺著很多木製的置物架。法國人稱為boulets的圓形煤塊在壁爐裡燃起明亮的火焰。中間的桌子上有一盞帶流蘇的燈。沙發上放著洋娃娃。鋼琴上方掛著一幅帶框的全家福。
普呂小姐本人坐在燈旁的安樂椅上,表情鎮靜而和藹。伊娃以前從沒見過她,但格倫先生或者德莫特·金洛斯應該會認出她。她穿著得體,姿態優雅。她抬起烏黑、端莊的大眼睛注視著伊娃。一個針線籃放在旁邊的桌上;此刻她正在修補手中粉紅色吊襪腰帶上的接縫,剛剛咬斷一根線頭。正是這一行為賦予了這個房間舒適的家庭氣息和平易悠閒。
托比·勞斯坐在她的對面。
普呂小姐放下針線和吊襪帶,站了起來。"啊,女士!"她馬上說,"您收到我的便條了?很好。請進。"
長時間的沉默。
很遺憾,伊娃的第一個衝動是衝著托比大笑。但這並不有趣,一點都不有趣。
托比僵硬地坐著。他回頭望著伊娃,彷彿被她的目光深深吸引,無法逃脫。暗紅的臉色慢慢在他臉上擴散,簡直要爆發出來;如果你想獲得他內心想法的蛛絲馬跡,你可以通過他的表情異常清晰地解讀出來。幾乎每個見到他當時表情的人都會為他難過。
伊娃心想:現在的每分每秒,我都會發瘋。但此刻我不能這樣。我不能。"你——你寫了那張便條?"她不由自主地說。
"很遺憾是的!"普呂答道,她帶著不安的微笑和真切的關注。"可是,女士,人必須現實一些。"
她走到托比面前,不經意地在他前額上吻了一下。"這個可憐的托比啊,"她說。"我做他女朋友這麼久了,卻無法讓他明白。現在是時候坦誠相對了,對不?"
"對,"伊娃說。"無論如何。"
普呂可愛的面龐再次變得鎮靜自信。"女士,你看,我不是賣笑女子!我是個年輕女子,擁有美好的性格和家庭。"她指著鋼琴上的照片。"那是我爸爸。那是我媽媽。那是我叔叔阿爾塞恩。那是我姐姐伊維特。如果說我有時候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哎!難道那不是每個把自己看作是人的女人擁有的特權麼?"
伊娃看著托比。
托比想要站起來,卻又坐下了。"你要知道!"普呂說,"可以理解……至少天真的我是這麼理解的……勞斯先生的意圖是可敬的,他想結婚。然後他公佈了和你訂婚的宣言。不,不,不!"她的聲音變得空洞,語帶責備。"我問你!這公平嗎?這正當嗎?這光榮嗎?"
她聳了聳肩。"但是,我懂這些男人!我姐姐伊維特,她暴跳如雷。她說她要破壞這段婚姻,然後把我送到勞斯先生的懷抱裡。"
"現在也是這樣嗎?"伊娃說。她開始明白了許多事。
"但我,我不想那樣。我不追隨任何人。Jem'enfousdeca!(譯註:法語,這件事情上我真蠢!)如果這個托比不要我了,海裡面還有別的魚。但依我看來——作為女人,女士您會同意我的——應該給我一點小賠償,以彌補我所失去的時間和受到傷害的感情。這很公平,對不?"
托比開始發話了。"你給她寫了一張便條……?"他聲音茫然地說。
除了報以一個心不在焉的親密微笑,普呂根本沒看他一眼。她真正的對手是伊娃。"我問他是否可以給我補償,這樣我們可以不傷感情地分手。我祝福他。我祝賀他的婚事。可他敷衍我,說他缺錢。"
普呂的視線表達了她的想法。"然後他爸爸死了。真讓人傷心,"普呂看上去充滿誠摯的關懷,"除了表達我的同情之外,幾乎一個星期我都沒有打擾他。此外,他說,作為他爸爸的繼承人,他現在可以很慷慨地和我交易了。可你看!就在昨天,他說他爸爸的生意一團糟,沒剩下多少錢了;而我的鄰居,藝術品商人維耶先生,迫切要求償還一個打破的鼻煙壺的成本。75萬法郎!令人難以置信。"
"這張便條……"托比開口說。
普呂仍注視著伊娃。"是的,是我寫的,"她承認,"我姐姐伊維特不知道我寫了便條。這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為什麼要寫呢?"伊娃說。
"女士,您居然這樣問?"
"我就這樣問。"
"對任何聰明的人來說,"普呂板著臉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這是顯而易見的,"她走過去理順托比的頭髮。"我很喜歡這個可憐的托比……"
被人議論的紳士跳了起來。
"而且,說真的,我並不富有。"普呂解釋道。她掂高腳尖左搖右擺,滿意地欣賞著壁爐架上方鏡子中的自己,"但是我想您得承認,我長得不錯。嗯?"
"漂亮!"
"嗯!女士很富有,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當然,睿智文雅的人,不需要多作說明就能理解了吧?"
"我還是不……"
"女士希望和我可憐的托比結婚。儘管失去他我很失落,但我是你們所說的堂堂正正的好人。我很獨立。我不打擾任何人。但在這些事情上,voyons(譯注,法語,瞧),人必須現實。因此如果女士同意做出一些小小的補償,我保證事情都會變得順順利利的。"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女士為什麼開始笑呢?"普呂問,聲音比之前尖銳了許多。
"對不起。我沒有笑。那個——真的沒有。我可以坐嗎?"
"當然!您看我多麼失禮!這兒,坐這把椅子。這是托比最愛坐的。"
尷尬的紅色,被逮的羞辱,已經從托比的臉上消退了。他不再像是處於一個充滿罪惡的情景,而更像是一個第十五回合結束時頭暈眼花的拳擊手,你得拍拍他的背說:"沒事了,老兄。"
他依然顯得僵硬。憤怒是不言自明的,偽善也是一樣。不管我們是否喜歡,人性就是人性。他已把自己置於如此尷尬的境地。為此他打算對著某人,也許是對著任何人發洩。
"出去,"他對普呂說。
"先生?"
"我說,出去!"
"你別忘了,"伊娃插話道,她的語調冷淡而迅速,以至於托比眨了眨眼,"你別忘了這是在拉杜爾小姐的家裡?"
"我不管這是誰的家。我說……"
托比把雙手埋到頭髮裡,彷彿要牢牢抓住頭骨,然後他狠命地控制住了自己。他直起身,重重地呼吸著。"離開這裡,"他請求道。"拜託,快走。Va-t'en.(譯注,法語,出去)我想和女士談談。"
焦慮的陰雲從普呂心頭消散,她深吸了一口氣,表示很支持。
"毫無疑問,"她高興地說道,"女士打算討論補償的細節?"
"差不多吧,"伊娃表示同意。
"我,可是很識趣的,"普呂說,"相信我,我很高興女士可以如此得體地接受這一切。必須承認有一段時間我很擔心。現在我走開,但我就在樓上。想要找我的話,用那把掃帚柄捅一下天花板,我就會下來。A'voir,madame.A'voir,Tobee.(譯注,法語,再見,女士;再見,托比。)"
普呂把吊襪帶、針線從桌子上收拾起來,朝起居室後面的門走去。她輕快地朝他們點了點頭,夾雜著些許的同情,露出她那可愛的眼睛、嘴唇和牙齒,然後退出房間,小心關上身後的門,揚起一陣灰塵。
伊娃走過去,在桌邊的安樂椅上坐下。她啥也沒說。
托比顯得坐立不安。他從伊娃身邊走開,把手肘放在壁爐架上。即使是比托比·勞斯更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暴風雨的氣氛正在花店後面這個平靜的小房間內逐漸醞釀起來。
很少女人有過伊娃如今面臨的機會。遭受了所有那些強加在她身上的痛苦與困惑,現在她應該為自己應得的補償放聲吶喊。任何公正的旁觀者看見在溫暖房間裡的這兩個人,都會鼓勵她展開猛烈攻擊,伴隨著歡快的叫聲,狠狠揍敵人一頓。但對旁觀者而言,動動嘴皮子當然容易。
沉默還在持續。托比翹起他的小鬍子,仍把手肘放在壁爐架上,豎起衣領把耳朵圍起來,不時地往伊娃那邊飛快一瞥,看著她的反應。
伊娃只說了一個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