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牌上的一則通知說,上午十一點將會有一個簡短的宗教儀式;預計下午兩點可以離船登岸;請所有的乘客到事務長辦公室取他們的上岸證。
「H.M.,」麥克斯·馬休斯說,「你要在這艘船到岸前,告訴我們整個事情的經過。如果你不說的話,所有這些乘客,」他指的是關心此事的聽眾,「就會把你撕成碎片的。你明白嗎?」
「霍霍,」H.M.謙虛地說。
那個晴朗寒冷的星期天上午,所有的舷窗都打開了,H.M.坐在吸煙室的壁爐旁。他喝的還是他的舊愛,威士忌潘趣。麥克斯、瓦萊麗、胡佛、拉斯洛普、阿徹醫生、事務長還有三副,圍著他坐成一圈。
格裡斯沃爾德無動於衷地搖著頭。
「我還是無法理解這件事,」他表示,「年輕的肯沃爾西!並且我還是不明白他的把戲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覺得不公平。」
瓦萊麗猛地睜大了眼睛。
「你覺得不公平?」她叫道,「我才是那個應該覺得不公平的人。我告訴過你他寫給吉阿·貝夫人的那些信的全部內容!但是沒人肯相信我。我還看見他打扮成伯納的樣子,帶著那些信離開兇殺現場!但是沒人肯相信我。我毫不知情地特意為他提供不在場證明!但你們都認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胡佛疑惑地嘟起嘴。
「啊,」他承認道,「可這傢伙對我演了場戲,瞧吧。星期天晚上,我發誓有兩個人在漆黑的甲板上,而他只是朝一個穿扮好的假人開槍,然後再把它扔下船去。嗯?」
拉斯洛普一臉怒氣。
「他把我耍得更慘,」拉斯洛普說,「我幾乎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解開了這件事的真相。我一直跟你們說『伯納』是個幽靈。我說過我們除了在吃飯的時間,幾乎都沒見過他,而吃飯的時候,他又是一個人坐一張桌子。即便如此,我們也只在照明的燈光下見過他。我說過(不是嘛,那時候?),這看上去很可笑,一名法國軍官在室內總戴著帽子。」
「嗯,」他說,「這是後來才想到的。星期天晚上,大家認為他被謀殺了的時候,我檢查了『伯納』的客艙,但我沒注意到這點。即使不考慮制服跟防毒面具的問題,我也在為你剛剛提到的那些古怪莫明的地方而大傷腦筋。
「後來我們的朋友克魯伊申克提出來,伯納可能是法國情報局成員,那主要是因為伯納的那段關於某個女人是叛徒的長篇大論。但很明顯,這是無稽之談。所有像這樣在職的情報局成員,都是從正規部隊裡服過役,或正在服役的軍官裡挑選出來的。當過法國軍官的人,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會穿這麼一身不對勁的制服。但這又引出了另一個叫人吃驚的想法:一個真正的法國男人會穿這麼一身制服嗎?
「記住,現在活著的每個法國男人年輕時都當過兵。難以想像,一個服了九個月兵役的傢伙,會在後來忘記他必須行禮的那些星數?假如他從某個裁縫那裡定做一件上尉的制服,他會叫裁縫胡亂把條槓縫在肩上,而不是圍著袖口縫?就是從這兒開始,我對那個死人背後的秘密有了一種奇怪、強烈的感覺。
「看起來他可能根本不是法國人。克魯伊申克認為他會說英語,只不過這傢伙不願讓別人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他不願讓別人知道?為什麼在公共場合他是如此羞於見人,或者羞於跟人說話?為什麼他總是戴著帽子?
「請注意,他是要干某種卑鄙的勾當。他當著克魯伊申克和格裡斯沃爾德的面,表現得像要用那個墨水放多了的印油搞什麼把戲。當他們進屋時,他看上去「心很虛的樣子」;當他們離開時,他兩眼瞪得像魚眼,似乎他的計劃出岔子了。後來,當我坐著對甲板上的繩圈苦思冥想時,瓦萊麗·查佛德過來說,就在謀殺發生後,她看到伯納從吉阿·貝夫人的客艙裡出來……
「我已經斷定有人試圖在犯罪現場搞這個反向的,或者說正片底片型的偽造指紋的把戲。是誰呢?伯納?如果是的話,為什麼他後來又當著事務長跟三副的面,想用一個很明顯搞得一塌糊塗的印油取自己的指紋,好像他要另外偽造一套指紋似的?我問你們,為什麼?他先在吉阿·貝夫人的客艙裡偽造了他自己的指紋。接著,他又準備再偽造它們一遍,但他們制止了他,並用正常的方法取了他的指紋。
「為什麼呢?
「後來我記起了那些刮臉用具。
「太糟了,我太笨了。星期天晚上在伯納的客艙,剃刀和修面刷我都見過,但是我這老頭想的東西太多了,以致沒注意到:這傢伙有一把折疊剃鬚刀,怎麼會既沒有磨石,也沒有磨剃刀的皮條,儘管我當時的確覺得有點古怪。
「神思紛亂中,我在上星期三下午去了理髮店。我以前見過那個理髮師。其實就在伯納『被殺』的星期天晚上之前一點點的時間,我在他的店裡,鬍子只刮了一半就被打斷了。那個理髮師帶著受傷的語氣告訴我,當他星期天晚上開始給我刮鬍子的時候,我是他的第一位顧客。他往刷子上倒了些泡沫,然後……
「啊!就這樣我無比清晰地記起,伯納客艙裡的修面刷幹得像枯柴。」
H.M.頓了頓。
麥克斯非常清楚地記得H.M.心不在焉地在伯納的客艙裡擺弄著那把干刷子。並且,他又一次明白這個陰謀是怎麼回事了。
「你們這些傢伙,」H.M.低沉著聲音嚴厲地指著他們說道,「你們這些傢伙只有一把修面刷,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修面刷有沒有幹過?它是不是一直濕乎乎的,日復一日,半干半濕?伯納的刷子,很明顯,有一個禮拜沒用過了。剃刀也是。他也從未去過理髮店。但是,這個極其整潔的傢伙,除了小鬍子外,其它地方都刮得乾乾淨淨,從星期五下午一直到星期天晚上,臉上連一根胡茬兒的影子都沒有。
「我就是在這個地方醒悟的。所有叫人費解的細節最終聚集到一把修面刷上。
「伯納上尉另有其人。
「這就是為什麼他只說法語:為了掩蓋他的聲音。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戴著帽子:因為近距離觀察也看不出的假髮還沒發明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他不接近任何人,並且只在最柔和的燈光下才出現。但這個騙局他能維持下去嗎?不能!只能維持到他有時間殺掉貝夫人,留下線索,把矛頭指向一個虛構出來的伯納上尉,讓他自己假扮的伯納上尉面對罪證,崩潰認罪。接著,伯納認了罪,開槍自盡掉下船。一個被創造出來的角色,就這樣沒了。案子結了。第二天,真正的兇手以他招牌式的無精打采出現,萬事大吉。
「你們瞧,一個幽靈是怎樣被嫁禍的?伯納的角色完完全全是被創造出來的:偽造的衣服,偽造的家庭照片,偽造的護照,偽造的筆跡,還是仔細練習過的,甚至還有偽造的箱子標籤。事情做得周密,而且,我靠,還有藝術性!整個計劃出了錯,真是太糟糕了。
「但是,一旦你確定這是個陰謀,確定誰肯定是假扮人就是件非常容易的事了。有一些特點是這傢伙必須具備的,因為:
「一,他必定是個乘客。沒有哪個有職務要履行的官員或船員可能有機會這麼做。
「二,他必定是一直呆在自己的客艙裡,直到伯納『死』了才在甲板上出現。
「三,他必定會說一口地道的法語。
「四,必定從未有人看見他與伯納走在一起,或者與伯納同時被看見過。
「而這些,好糊弄的朋友們!這些就揭開了真相!只有一個人有可能。」
H.M.停下來,喝光了剩下的威士忌潘趣。他深表滿意地從口袋裡拿出一支雪茄,嗅了嗅,拿火柴在雪茄屁股上鑽了一下,點燃雪茄,身子後靠。他同時也拿出了愛德華迪克號的平面設計圖,星期五晚上麥克斯在他的客艙裡見過這張圖。
他接著說道:
「假如你們不反對的話,我要把這些觀點倒過來說。一點點旁敲側擊地引出這件事的古怪來。你們自己也可以補充證據。
「很好。那麼,你們(比方說,在餐廳)見過拉斯洛普先生與伯納上尉在一起。你們見過胡佛先生與伯納上尉在一起。你們見過阿徹醫生與伯納上尉在一起。你們見過麥克斯·馬休斯與伯納上尉在一起。但你們可曾有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看見過傑羅姆·肯沃爾西與伯納上尉在一起麼?我打賭你們沒見過。
「說一口地道的法語?你們知道肯沃爾西深得外交部的器重,而且一直呆到外交部把他踢出來為止。(啊,我看見那姑娘在點頭呢!)好,為外交部工作最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最為必要的一個條件,是說一口非常地道的法語。這一點也符合。
「至於說開始幾天一直呆在客艙裡呢?
「我幾乎沒必要跟你們說,這世人皆知。嗯?但還不僅如此。他謹慎地關照他的客艙乘務員(他不是親自這麼告訴你們的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試圖不經召喚地闖入客艙。對不對?」格裡斯沃爾德跟麥克斯一起點點頭,事務長哼了一下。「他的客艙乘務員非常擔憂,」H.M.繼續說道,「因為很顯然,肯沃爾西幾天來一點東西都沒吃。但他吃了!記住,『伯納上尉』只在進餐時間出現,但又不總是那樣。他吃伯納的東西。然後他回客艙,而且,照例有意吞下馬錢子或有類似作用的東西,讓自己嘔吐(真正是大吐特吐),這嘔吐倒不是裝的。這是個相當聰明的不在場證明。你們想不到一個暈船暈到半死的人還會花心思去割別人的喉嚨吧。可他從未真正地暈過船。你們會注意那些整天喝酒、四處走動的乾瘦傢伙嗎,很少吧?」
「可是,先生……」事務長開口道。
「等會兒說。在他扮成伯納短暫地出現在公共場合的時間裡,他鎖上自己(肯沃爾西)的艙門,拿著鑰匙。這又是他不在場證明的一部分。沒人願意跟一個暈船的人糾纏。如果他不在的時候有人敲門,他過後只要說自己不想應門就行了。另外,還有件事。」
H.M.不懷好意地指著麥克斯。「你說說!」他說,「肯沃爾西的客艙號碼是多少?」
「B-70。」
「唔——唔。那麼伯納的客艙號碼呢?」
「B-71。」
「哎,等等!」拉斯洛普皺著眉頭插話道,「那麼他倆並不是挨著的,怎麼回事?假如我記得沒錯的話,伯納的客艙在右舷,而肯沃爾西的在左舷。」
H.M.展開愛德華迪克號的平面圖:「對,年輕人。這就是關鍵。建造這條船所依據的設計圖,就是海上大多數現役班輪的設計圖。也就是說,偶數的客艙在左舷,奇數的客艙在右舷。數字相連的客艙並不挨著:它們正好面對面,間隔的寬度就是船的寬度。
「那麼是什麼讓船有這個寬度?那中間相通的是什麼,並且一個出口靠近肯沃爾西客艙的門,另一個出口靠近正對面伯納客艙的門?想想!」
「是洗手間,」麥克斯答道。
「正是,完全正確。洗手間。所以,假如肯沃爾西想要飛快地穿過去到伯納的客艙,或者伯納想要安全地回到肯沃爾西的客艙,這傢伙有一條直接通往的捷徑,不用在船上任何地方露面。同時,他們中任何一個出現在那裡,都不會引起懷疑。哦,肯沃爾西是把好手!詭計多端地策劃了每一步,又讓自己顯得跟我們那些在柏林策劃戰爭的朋友們一樣無辜。
「他只有兩個確實的難關要過,正如我在最後總結的時候會告訴你們的那樣。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在紐約的時候,肯沃爾西就決定幹掉伊絲黛爾·吉阿·貝……」
阿徹醫生平靜地說:「為什麼,亨利爵士?我有特別的理由得知道這個。」
H.M.厭倦的表情表明,他又一次碰上了那種對普通事物不屈不撓的討厭勁頭。
「從我們已經掌握的證據裡,」他說,「你應該能猜出個八九分來。不管怎麼說,這姑娘應該能告訴我們。」
瓦萊麗又氣又惱,幾乎要哭了。
「哦,你……你……你們這些討厭鬼!」她突然說道,「在大西洋航行的一路上我一直在跟你們說,但你們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我!你們認為傑羅姆是個有騎士風度的紳士,而我是條寄生蟲!我知道我所掌握的事實是真的。這個叫吉阿·貝的女人在特裡馬爾喬向兩三個姑娘吐露過秘密,她有一整疊傑羅姆的來信……信中承認了某些事……我不知道是什麼……」
「我這樣會不會問得太多了,」H.M.說道,從鏡片上方看著她,「我想問的是,你到底是誰?你究竟是想幹什麼?」
瓦萊麗鼓起勇氣。
「是的,」她說,「我會告訴您的。我會告訴你們大家的!為什麼?因為那畜生偷了我的護……護照,現在我甚至無法在英國上岸了。但我不在乎了,因為我認為我現在不想跟肯沃爾西家有什麼瓜葛了。」
她更加鼓起了勇氣。
「我的名字不叫瓦萊麗·查佛德,我從小到大都住在查佛德先生的房子裡,起先他是單身,後來他娶了艾倫·肯沃爾西。我……我跟瓦萊麗一起上學。她一年前死了,但我跟這沒關係。我真實的名字……」她第三次鼓起了勇氣,「叫格爾特·沃戈爾。」
「沃戈爾!」H.M.說。他眼睛瞇縫了起來,吹了聲口哨:「是這樣!你有沒有可能是查佛德的管家沃戈爾夫人的一個親戚?就是那位在查佛德娶艾倫·肯沃爾西的時候,惹起所有醜聞的管家?(你們聽說過,你們這些人)傑羅姆·肯沃爾西的父親老阿伯薩德爾爵士,他清教徒的心震驚無比,跟妹妹永久斷絕了往來。你是那個沃戈爾夫人的親戚嗎?」
「是的,我是她女兒。」瓦萊麗回道,「她現在已經死了,所以您不要再說什麼對她不敬的話了。」
H.M.又輕輕吹了記口哨。
「並且,瓦萊麗也死了,」這姑娘接著說道,「查佛德先生,也就是我親愛的阿瑟叔叔,一直喝得醉醺醺的。他糟透了。我的艾倫姨媽變成了潑婦。他們兩個根本就不管我,然而又叫我為他們做事。他們說艾倫姨媽的哥哥阿伯薩德爾爵士跟克羅伊斯一樣富有,但我們卻一無所有。艾倫姨媽說她哥哥跟她絕交了,他是個心胸狹窄的老什麼什麼,永遠也不會要她回去。接著她就哭開了。還有……哦,很多很多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氣。
「然後他們就想出了這個自以為得計的主意。他們說,為什麼我不能假冒瓦萊麗·查佛德呢?不管怎樣,他可能會喜歡艾倫的女兒,因為她女兒還小的時候,他就很喜歡她。要是我能為這位老人家做點什麼,或者為他的兒子做點什麼……」
她臉色泛紅,手指扭在了一起。
「您知道我把這個角色演得糟透了。我並不是真的想幫傑羅姆·肯沃爾西。我只是想讓他,還有大家,認為我試圖幫他,這樣他會感激我的。那就是為什麼——」她突然轉向麥克斯,「在吉阿·貝夫人被殺的那天晚上,我對你講信的事情,並且極其天真、叫人不快地求你去事務長的辦公室拿信封。我知道你不會去的。我知道你會直接交給船長。那就會把我牽涉進去。然後,我馬上會禁不住招認,我一直試圖幫助傑羅姆。我看不出這麼做有什麼壞處!我知道他沒有殺人……或者至少(你們不明白嗎?)我是這麼認為的,因為我看見那個法國人……並且,我應該得到他的感激。
「但是從頭到尾,」她最後無奈地說道,「都是——傑羅姆干的。什麼世道啊。」
H.M.輕聲笑了起來,又咳嗽了一下掩飾自己。
「沃戈爾,」他沉思自問,「沃戈爾。這是個地道的德國姓。」
「是的,」瓦萊麗說道,「這是另一回事了。我父——父親在德國出生,但他加入了英國國籍,並且跟大家一樣是個好公民。但是我總忍不住對我父親的血統抱有某種同情,不行嗎?後來——」她再次盯住麥克斯,「他們開始在背後議論我,還說『嗨,希特勒』,我不知道他們可能在想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們甚至暗示,發生假警報的那天晚上,我正朝一艘潛艇打信號。我有嘛!我那時因為害怕潛艇無法入睡,怕得要命,只是正好跑到那邊的甲板上。要不是艾倫姨媽和阿瑟叔叔跟我說過,我得聽傑羅姆的,還得跟他交往,我八輩子都不會上這艘船。」
「好啦,好啦!」H.M.說。
「可是,我還是個倒霉蛋。關於信的事您不相信我,我告訴您的可是真相啊?」
H.M.睜開眼睛:「我沒相信嗎,我的小姑娘?你看,我覺得你低估了我這個老頭。」
「你相信了嗎?」麥克斯追問道,「我以為……」
「聽著,」H.M.厭倦地說道,「你難道忘了個人證言?忘了你親哥哥告訴我們的話?忘了吉阿·貝夫人的客艙乘務員曾證實手提包裡有過一捆信件?」
「天哪,她證實過!」事務長喃喃自語道。
阿徹醫生又插話了。他皺起古典式的額頭,揮揮手,模稜兩可地表示反對。「是的,」他語氣堅持,「但我還是對肯沃爾西先生想要殺那位女士的動機感到好奇。有損顏面的信件。呃——現如今這難道(請原諒我用這個說法)不是維多利亞時代才會有的威脅嗎?」
「的確,」H.M.跟著說道,「但肯沃爾西的唯一經濟來源,他的父親阿伯薩德爾爵士,更像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傢伙。如果你聽過那些大家關於他性格的傳說,你就會承認這點。」
醫生毫不理會這些。
「嗯,」他微笑著說道,「我可能會支持你。目前為止,除了我以外,人人都對這場討論發表了見解。正如星期三我在甲板上告訴你們的那樣,我做了一次屍檢。我說過結果驚人。」他頓了頓,「我沒說我發現這位女士是被毒死的或淹死的。然而,我確實發現,她懷孕了。」
H.M.猛地咬了下手指。
「『信中,』」他引述瓦萊麗的話,「『承認了某些事。』我賭五鎊,是關於傑羅姆·肯沃爾西的孩子的。伊絲黛爾·吉阿·貝打算直接去見阿伯薩德爾爵士。哦,我的眼睛。」他朝麥克斯眨眨眼睛,「啊,她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不是跟你說過,她要去見某個偉大的人嗎?我賭五鎊,她說的是海軍部的人。她不是說過她有證據?這個,咱們第三次賭五鎊,就是動機。
「女士們,先生們,這個動機現在使整個案件明確了。
「我們可以相當有把握地重現案件了。當吉阿·貝夫人決定遠渡重洋,把自己的遭遇向阿伯薩德爾和盤托出時,肯沃爾西就冷靜地下了殺心。如果要我猜測的話,我猜他還對此極盡誘惑之所能。我猜他說服吉阿·貝夫人乘這艘船,並且他也同去。我猜他只是請求她對他們的關係保持沉默,直到他打定主意怎麼幹了為止。」
拉斯洛普打斷了他的話。
「哇!」拉斯洛普說道,「假如她在船上對某人說,她是他的一個朋友呢?」
「是啊,」H.M.說,「假如她說了呢?那會怎樣?我想你注意過,伊絲黛爾·吉阿·貝,就算她興高采烈、喋喋不休,對於談論私事——哪怕她醉得東西不分,她始終是個守口如瓶、嚴守秘密的女人。注意,她絲毫不相信肯沃爾西:她假裝把那些信件封在一個信封裡交給事務長,並且可能對肯沃爾西說她這麼做了,而實際上她把信件放在自己的手提包裡。不幸的是,肯沃爾西看穿了這個花招。
「但就算假設她說起過肯沃爾西是她的一個朋友又如何?記住,這次犯罪預謀好了是由皮埃爾·伯納上尉,一名法國的狙擊手來干的。這個毫無疑問。伯納上尉會被抓,確切地說,還是現行,有血指紋為證。他會認罪,會留下一張自殺字條,然後自殺,案子結束。這跟阿伯薩德爾爵士無辜的兒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肯沃爾西極為精心地作了策劃。他裝扮伯納時要穿的制服跟其他廉價的衣物,無疑是在紐約做的。他精心挑選了兩個客艙,分別用兩個名字訂下了。伯納的箱子被送到了船上;但是伯納的軀殼從未上過船:到了後來他才出現。肯沃爾西僅僅是把伯納的船票跟護照扔在B-71艙的床鋪上,服務員會把它們取走的。(記住,開船後,是服務員來取你們的票子,你們不必交給檢票處。)
「現在,我不必跟你們說他在船上雙重身份的細節了,這些你們自己可以從我已經說過的話裡去想像。他無法偽裝太長的時間,而且也不必。他要做的就是在第一個沉悶的晚上,在那些憂心忡忡、不善觀察的人的腦海裡形成一個模糊的印象,就是跟他們同乘一船的乘客中,有一個黑皮膚穿法國軍隊制服的人。第一天晚上,他還通過讓人膽戰心驚的飛刀遊戲,散佈了一點不安情緒:這個是想引起注意,並在我們的頭腦中造成這樣的印象,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傢伙,具有對一個女人盲目的怨恨。他差一點,雖然就差那麼一點,在救生演習中被逮住。
「第二天晚上他準備就緒。我懷疑他真的想在剛入夜的時候就去殺吉阿·貝夫人。想想,不明白嘛,她當時爛醉如泥地跟麥克斯在一起,確信無疑,他裝扮成伯納的樣子悄悄溜去她的客艙進行搜查。她下去拿外套時撞見了他,但她沒有大喊大叫,因為第一眼她沒認出他是肯沃爾西扮的;況且,看見一個陌生人在自己的客艙,要猜測他的來意,這不但不會叫她不安,甚至都不會讓她不高興。當她發現真相時就太晚了。他把她打暈,然後殺了她,可能就用的那把剃鬚刀。
「他帶著那瓶墨水,拿不準是用墨水呢還是用鮮血。最後他用那瓶墨水取代了吉阿·貝夫人手提包裡鼓出來的信件,擦掉指紋,留下精心偽造的指紋讓偵探去發現,然後離開了。
「請注意,他不在乎身上是否有血跡!也不在乎有人看見他靠近或離開犯罪現場。等『伯納』的罪行成立後,這些就大派用場了。
「接下來是計劃中最棘手的一部分。這個問題就是,他們什麼時候會發現屍體?偵探什麼時候開始查案?他們什麼時候開始追查指紋?他認為不會在當天晚上就開始的,肯定不會在一小時內開始的,這種假設不無道理。他回到肯沃爾西的客艙,除掉偽裝,吞下另一劑噁心的藥物,這讓他那兩天的暈船反應顯得貨真價實,接著痛苦呻吟著爬到床上。他剛一安頓下來……」
事務長接上了他的話茬。「我就走進了他的客艙,」格裡斯沃爾德悶悶不樂地說。
H.M.點點頭。
「是的;如你所說,你第一次走進了他的客艙。可那又怎樣?只是讓虛構的情形像模像樣罷了。肯沃爾西講了個戴防毒面具的人四處遊蕩的鬼故事。他剛講完,麥克斯·馬休斯就進來了。從麥克斯告訴事務長的話中,肯沃爾西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發現了屍體!船長已經咆哮著要求採取行動了!肯沃爾西肯定是額頭冷汗直冒,胃部痙攣。」H.M.看著事務長和麥克斯,「你們還記得,他是怎樣突兀地把你們趕出客艙嗎?還記得事務長建議找醫生來看看時,他又是怎樣地大發脾氣嗎?還記得他嚷嚷著說不管出什麼事,當晚都不想再被打攪嗎?
「現在就輪到真真切切的嚴峻考驗了。
「他把自己再次裝扮成伯納,鎖上門,然後飛快地穿過洗手間進到B-71艙。在那兒他坐下來擺弄他的橡皮圖章,印油準備就緒。
「他當時的打算是這樣的。某人,也許就是船長本人,會來要他的指紋印。好!伯納面前放著印油,同意取指紋,並且把拇指按在他自己那個一塌糊塗的印油上。然後,他會表現得很懊惱,用手帕擦擦拇指,接著就當著目擊證人的面,留下偽造指紋,與他留在B-37艙裡的一模一樣。在這段時間裡,如果他們對他設套,他就要設法讓自己的言談舉止顯得真是犯罪了。」
這回是三副插話了。
「不好意思,」克魯伊申克說,「可他嘰裡咕嚕說的那些……關於『那個女人』,還有『她』是個叛徒……?」
H.M.哼了一聲。
「捏造動機,年輕人。他想向你灌輸這樣一個念頭,而且看來他也做到了:那個伊絲黛爾·吉阿·貝是個納粹間諜,他殺了她。你瞧,我完全肯定,肯沃爾西就是那個寫匿名紙條給船長,警告說船上有個女間諜的人。
「好了!有了在伯納客艙提取的拇指印,他認為他的計劃就將大功告成。他們不太可能在客艙裡當場比對指紋,而只是先搜集指紋,再帶走比對。就在他們取走指紋的當天晚上,『伯納』會寫下自殺字條,然後用一個穿戴好的假人上演他的假自殺,接著就消失。事務長和三副離開那個客艙後,沒人會再見到他。『伯納』的指紋會跟血指紋比對相同。他的罪證就在那兒擺著。最後,船上所取的其它指紋都跟伯納的不一樣,因為肯沃爾西的指紋是在正常情況下提取的。看,這個計策妙就妙在這裡。整個冒名頂替的過程會在四十八小時內結束。」
H.M.頓了頓,嗅了嗅空酒杯。他的雪茄已經熄滅了,但他沒再重新點燃。
「只不過,」他酸溜溜地說,「計劃出錯了。」
「因為,」事務長說,「我和克魯伊申克被他的嘰裡咕嚕弄得很激動,拒絕讓他用自己的印油。因此,我們用正常的方法取了他的指紋。他完蛋了。」
「完蛋了?」H.M.大聲說道,「難怪你們離開的時候,他臉上有那種奇怪的表情:這種表情你們描摹不清。他的全盤計劃可是機關算盡、萬無一失的。你們沒看出來嗎?
「我們來回想一下第二天晚上發生的事吧,『伯納上尉』的危險越來越大,必須在他被抓住前把他處理掉。肯沃爾西穿戴好一個假人(他說是用一塊地毯跟一些捲起來的報紙做的),對它開了一槍,再將『屍體』扔下船去,他有把握看守們會看到它掉下去。『屍體』將原封不動地落到海水裡,當然,沒人會知道。你們知道,他還想補救他的計劃。伯納上尉的的確確留下了一張自殺字條,承認殺了人,但卻被扔掉了。而且胡佛先生發誓說B甲板上有兩個人。
「我們還可以回顧一下肯沃爾西受到的驚嚇,他哆哆嗦嗦地處理完假人,哆哆嗦嗦地喝下一杯酒讓胃消停下來,哆哆嗦嗦地頭一回穿上合適的衣服上樓,這時他撞上了一個姑娘,自稱是瓦萊麗·查佛德,他的表妹——而且,表示要把他從那些信件的威脅中拯救出來!
「哦,我的眼睛。
「但是,想想指印吧,你們還不明白麼,那個大大的、懸著的證據已經套上了他的脖子了!」
瓦萊麗看上去搞糊塗了。「不,我沒明白過來,」她回道,「不管怎麼說,沒有人的指紋跟兇殺現場的血指紋一樣呀。」
H.M.伸出雙手,彷彿是在請求:「聽著,我的姑娘。看在伊索的份上,想一想吧!在事務長的保險櫃裡有八張白色的小卡片,每一張上面都有一名乘客的左、右手拇指印。而『伯納上尉」的指印是被正常提取的,肯沃爾西的也是正常提取的。最終,有兩張卡上的指印是一模一樣的。」
「完蛋了,」事務長重複道,「沒救了。」
「是的。到目前為止,沒有人想到把不同乘客的指紋互相比對。如果你們這麼做的話,本該發現伯納跟肯沃爾西就是同一個人。
「但是,一旦船靠岸,官方派出的警察接手案件的話,像這樣可笑的錯誤馬上就會被發現。肯沃爾西必須拿到伯納的指紋卡。他必須拿到,不然他就死定了!因此,他拉響了潛艇警報,襲擊事務長辦公室,卻……」
「——可是卻沒有碰事務長保險櫃裡的卡片,」拉斯洛普忽然說道,「為什麼?如果他想拿那些卡片中的一張,為什麼不開保險櫃呢?」
「假如說,」H.M.咧嘴笑道,「我們想要最終決定性的線索,證明那名罪犯就是傑羅姆·肯沃爾西,那麼這就是證據。
「他沒有在保險櫃裡找,是因為他不知道卡片在那裡。而且,他是惟一一個不知道這件事的人。聽著:回想一下星期三早晨。事務長告訴大家他怎麼處理乘客的指紋卡時,除了肯沃爾西以外,你們大家都在甲板上。他認為卡片在那些公開放著的卡紙文檔裡,看著都很像。因此,他把文檔翻了個遍,卻沒去碰保險櫃。他隨意拿了一疊護照,為偷走伯納的假護照作掩護,但他沒拿到他要的卡片。
「我暗自思忖。你還有機會,夥計。所以我就讓大家謠傳,傳我腦瓜上挨的那下比實際要嚴重得多。我讓卡片在我手中的消息傳出去。你們知道他後來幹了什麼。至於說重又裝扮成那樣,並穿上伯納上尉的制服,因為這傢伙絕望了。他被監視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在突襲事務長辦公室時,不得不拉響潛艇警報。他那時已經不擇手段,騎虎難下了。那夜有霧,假如他穿上伯納的備用制服,任何人碰巧看見他,別人就會認為目擊者神經高度緊張,在海上見鬼了。他讓別人中計。不過嘛,」H.M.苦笑著說。他的臉色疲憊,相當蒼白的樣子,「我讓他中了我的計,就是這樣。」
一陣靜默。
外面冬日的陽光燦爛。水面的倒影在不凍港前漂動,也在艙頂晃動。他們正沿著英吉利海峽北上。從昨天他們看到英吉利海岸上白崖七姐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到達倫敦的港口了。愛德華迪克號朝蒂爾伯裡港(譯注,TilburyDock,在倫敦東南,著名港區)的方向開去,在平靜的水面上駛向家園。
「就有一件事,」事務長搖著頭,低聲說道,「我還是不明白。肯沃爾西上回跟我們旅行時,他也暈船……」
H.M.又從鏡片上方盯著他看。
「你是個刨根問底的人,是嗎?」他問道,「假如我再做一次猜測的話,我願意打賭,他在那次旅途上頭幾天的暈船,主要是由又吼又叫,又跳又笑的宿醉引起的。確實就是這樣……這個,我是這麼聽說的。儘管如此,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非常有效地利用了那次的效果。他知道關於船上的一切:他自己的名聲,客艙的位置,你對指紋的熟悉程度:這一切全都被他仔細地用到了計劃裡。他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傢伙,你知道的。他們在外交部也是這麼認為的。」
「聰明?」事務長重複道,「他是個要命的天才!」
「可是,」瓦萊麗說,「他看起來這麼討人喜歡。」
「的確,」H.M.附和道,「許多殺人犯都是這樣的。這不是自相矛盾,也不是剛愎自用,儘管這總讓別人感到吃驚。這是因果關係。女人們覺得他們討人喜歡,所以他們就跟女人們陷入麻煩中。然後,他們要從中解脫出來。你們以前聽過這樣的故事,以後也還會聽到許多。」
吸煙室乘務員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
「驅逐艦正從外面經過,」他說,「你們有誰想要看看嗎?」
大家商量好似地往門口湧去,只留下瓦萊麗、麥克斯,還有瞪大眼睛的H.M。
「這就是感激,」H.M.說,「唉!」
「我們都很感激您,」瓦萊麗說,右手擋著眼睛,「尤其是,我。不過——得了,我不想再匆匆度過更加可怕更加偽善的九天。我也得跟這船回去。沒有護照,他們是不會讓我上岸的。」
H.M.對她怒目而視。
「誰說你不能上岸的?」他追問道,「我是個老頭,不是麼?我可能需要一兩天來搞定這件事,僅此而已。該死的,只要拉斯洛普來找我辦同樣的事就行,肯沃爾西毀了他的護照……他把所有的東西都丟下了船,就像他丟棄武器一樣……到時,我就可以為你做點什麼了,不是麼?」他看了看麥克斯,「你要她上岸嗎?」
「要是她不能上岸,」他決心已定地說,「我就跟她一塊回船上。」
「我覺得你壞透了,」瓦萊麗說,「你覺得我壞透了。也許我們現在都還這麼想。但是,假如他們不讓我上岸,而你上岸了,我就從船上跳下去,游著泳追你。」她向他伸出了雙手。
聽到船上的樂隊開始演奏,大家平靜地走進了大廳。船上安靜地舉行著禮拜儀式。馬休斯中校並不熟練地捧著本聖經,站在臨時搭成的講壇上,看著他的乘客們聚集在一起。他又一次念起了讚美詩第二十三篇;麥克斯心想,這一篇非常適合老佛朗克來念。沒有聖歌,沒有祈禱。但是,馬休斯中校做了個手勢,樂隊開始演奏,他們唱起了《天祐吾王》(譯注,即GodSavetheKing,英國的傳統國歌)。歌詞從未唱得如此有力,從未如此地發自肺腑,旋律飄向艙頂,這艘灰色的輪船沿著海峽北上;在充滿死亡、風暴、恐懼和黑暗的廣闊水域中,愛德華迪克號如同一根堅定的指南針,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