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蹤

    1
    要找到食物已經毫無指望了。杜丘找到一條河,喝足了水。河水甜極了。他沿著河流,來到山下的一個小村落。這個村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已經能看見有幾處地方像鋸木廠一樣。杜丘洗洗臉,抖掉身上的灰塵,然後又洗去鞋上的泥污,盡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裝束,朝村落走去。
    一個騎摩托的年輕人,在路上與杜丘迎面而過。剛剛過去不久,又停下車來回頭張望,露出一副滿腹狐疑的神色,隨後開車揚長而去。
    杜丘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村口的佈告牌。他這才明白,為什麼剛才那個騎摩托的青年要停下車。佈告牌上正貼著一張通緝令,上面寫著逃進山去的杜丘的衣著打扮,還寫明他在某時某處可能下山,必須嚴加監視。
    摩托車的聲音又轉了回來。
    杜丘一閃身從大路站進森林,隱蔽起來。正是剛才遇見的那個年輕人。摩托車捲起一片塵土,駛進了村落。顯而易見,這個年輕人一定是想起了通緝令上寫的相貌和服裝來了。
    杜丘不顧一切地在森林中奔跑起來。已經聽見有好幾台摩托車在街上奔馳的聲響,肯定是那些瘋狂的傢伙發現了獵物,立刻駕車追來。連喊叫聲也聽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人類在捕捉自己的同類時的歡呼聲。就連狗也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狂吠。
    ——放出狗來了?
    杜丘拚命地跑著,簡直是連滾帶爬。腳象被竹籤子紮了一樣劇痛,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但是絕不能停留。這幫人要比警察更熟悉山路,跑得也快,而且兇猛異常。摩托車有節奏的聲響,正說明了這一點。這種有節奏的啥啥聲,宛如兒童們做遊戲時唱的一首歌,充滿了追捕逃亡者的無比快意。
    不久,跑在前頭的狗追了上來。真不知被他們抓住將會怎樣。人捕捉人——這裡充滿了那種人捕捉動物時所無法比擬的殘忍的喜悅。
    穿過了森林,他又登上了山崖。追進森林裡來的那些年輕人,旁若無人地高聲大叫,彼此呼應。搶在最前頭的是狗的叫聲,杜丘邊跑邊想,已經不行啦。他深知阿伊努族人用來獵熊的狗有多麼兇猛。杜丘並不像狐狸那樣機靈,他無法防備這每狗。白天不同於夜晚,沒有藉以隱身的黑暗,即便是黑夜,在狗的面前也無計可施。他踉踉蹌蹌地跑著,體力的消耗己達到了極點。儘管如此,杜丘還是向前跑去。
    跑著跑著,一個凶狠的念頭掠過腦海。難道不應該站住,和這幫傢伙血戰一場嗎?——這幫傢伙憑什麼要追上來?他們有什麼權力非得要捕捉一個與自己無關而且又無罪的人不可呢?這夥人並不是警察。他們為什麼要讓狗跑在前頭追呢?難道這幫傢伙沒有想過,逃犯也許是無辜的嗎?這幫傢伙,只憑一紙告示,就認準了逃犯是惡魔,於是,一心一意地來捕捉惡魔,體味著追捕的樂趣。如果這也叫做百姓的話,那麼,這樣的百姓不正是惡魔嗎?這樣的百姓所支持的國家權力,又能是什麼呢?杜丘思索著。
    這裡沒有什麼路,杜丘用兩手分開樹叢往前走。會不會被這群比流氓更可怕的年青人包圍呢?這種不安的心緒油然而生。
    身後傳來一陣響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隻狗,一隻白毛的阿伊努狗象箭一般直奔而來。有著狩獵經驗的杜丘,非常瞭解阿伊努狗,那絕非警犬之類的狗可比,就是面對大熊也毫不退縮,是一種不怕死的狗。
    杜丘想揀一段木棒拿在手裡。只要有根棒子,一隻狗還能對付。可是卻找不到。狗已經追上來了,但它只是追到跟前,用眼角看了看杜丘,就轉身跑遠了。
    杜丘鬆了口氣,毫無血色的鐵青的臉上,堆滿了苦笑。狗其實並不知道它自己在追什麼。男人們在騷亂中把它們放了出來,於是它們就興奮地去搜尋獵物,各自奔跑著。獵狗心目中的獵物,可能是鹿,也可能是狐狸,反正不是杜丘。
    捕捉人的狗,只有警犬。
    這隻狗很快又轉回來,站在那裡,對著杜丘搖了兩下尾巴,隨後急匆匆地朝著對面的森林跑去了。
    傍晚時分,杜丘又找到一個小棚子。看來,這種開採礦床時留下的朽爛的小棚子,幾乎到處都有。雖然叫做小棚子,其實連露水都遮不住。四壁百孔千瘡,破洞纍纍。從裡面仰視夜空,星星都歷歷可數。
    杜丘躺下身來。全身疲憊得一動也動不了。他出神地望著思星,漸漸地,在他的眼裡,星星越來越亮了,也越來越堅硬了。
    ——只有去自首了?
    他想,為了不致餓死,也只好如此了。在城市會怎麼樣且不說,反正在這山裡是毫無辦法。或許警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打算對他採取飢餓戰術的吧。自己是不想默默無聞地倒斃山中的。與其餓死,還不如無辜入獄。
    杜丘把破爛不堪的外衣,蓋在頭上和前腳。大雪漫天飛舞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宣告了嚴冬的到來。今夜將是一個更加寒冷的夜。
    不知是什麼聲音把他驚醒了。也許是飢餓和寒冷使他醒來。遠處山峰上,動物的啼叫聲劃破夜空。
    「嘎伊——喲,嘎伊——喲!」
    這是蝦夷鹿的叫聲。杜丘起身來到外面。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片黑黝黝的山巒隱約可見,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遠處的山峰大概就是批利卡山一帶。批利卡山是阿伊努語,意思就是女神山。鹿的叫聲並不是從那麼遠的地方傳來的,它們就在眼前的山峰上啼叫。這是在宣佈鹿的交尾期已經到來。
    「鹿在交尾嗎?」
    杜丘自言自語地叨念著。鹿能在如此嚴酷的自然界中覓食、交尾、生存,真是令人欽佩。而人呢,在這山裡只過了一兩天,就要被迫做出抉擇,或者餓死,或者屈從於權力、放棄自由。而人最終所選擇的卻是被剝奪自由這條路,因為覺得這條路畢竟要比餓死強得多。
    「嘎伊——喲,嘎伊——喲,嘎伊——喲!」
    在另外的山峰上,又有別的鹿在啼叫。叫三聲的,是三叉角的公鹿。那聲音強勁有力,清脆響亮,劃破了漫漫長夜裡的濃重的黑暗,越過一座座長滿茂密的蝦夷松的山峰,消失了。然而,那激越的鳴聲,卻像被冰冷的月光粘附在一座座山峰上,仍然餘音裊裊,不絕如縷。這是多麼令人感到有些超凡入聖的情景。
    三叉角公鹿雄壯的叫聲,深深地震動了杜丘。他面對著餘韻末消的山巔,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憤怒,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逃跑的信念重新佔據了他的頭腦。不,這不是逃跑,而是追蹤,必須窮追到底。逃跑不過是權宜之計,而根本目的卻是窮追到底。如果在這兒就縱失敗,那設置陷講的人就正中下懷了。絕不能這樣!
    ——窮追到底!
    陷害自己的這個陰謀的內幕到底是什麼,這當然也要揭露,但現在杜丘已經沒有想要揭露陰謀、洗清罪責、以期求得自身安泰那種急切的心情了。洗不洗清罪責,那是無所謂的,關鍵是要窮追到底,直到剝掉導演了這場喪盡天良的陰謀劇的人的假面具。在這短暫的瞬間,杜丘暗自下定了決心。他用自己今後的人生,做了這最後的賭注。
    與其害怕餓死而交出自己的自由,莫不如一直活下去,直到餓死。杜丘下了這個決心,反倒覺得不那麼飢餓難忍了。
    ——明天,向密林深處進發!
    警察可能不會封鎖所有的地方。他可以吃一些野草毒和野香草,再找點獼猴桃充飢,不管要用多長時間,也要尋找一個警戒比較薄弱的村落跑過去。絕不能因微不足道的飢餓而捨棄自由。
    既然警察已在橫路家設下了埋伏,那就大體上可以確定,橫路敬二和寺町俊明就是一個人。儘管還沒弄清模路目前的狀況。但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杜丘回到小棚子裡。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離開小棚子。根據陽光確定了方向,決定朝西北走。穿過野獸往來的小徑,先後跨過了三條小河。從地圖上看,日高山脈發源的無數條河,展開了許許多多支流。從昨天被警察追趕逃出的那個位置,計算了一下走過的距離,剛剛渡過的這條河很可能是幌別川上游的美那春別川或守漫川。
    地圖上沒有標明這一帶有村落。如果真有的話,杜丘很希望是個老人佔多數的阿伊努族村落。對於那些有著以捕人為樂趣、極端殘忍的年輕人的村落,杜丘再也不想誤人其中了。
    他走得很慢。兩腳有些不聽使喚,瑟瑟發抖。一路上,他只吃了一點點野草毒和獼猴桃。生香章難以下嚥,可他沒有精神去生火。再說,火柴和香煙也都沒有了。
    只有水很豐富。灌滿了水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長在蘆葦裡的七度灶草,結著通紅的果實。襯托著它的,是露出在連綿的峰巒之上的一片湛藍色的晴空。然而,杜丘此時毫無詩意。他看見了幾隻兔子,於是揀起塊石頭想打死它,可走了幾步立刻又把石頭扔掉了。
    杜丘迷了路。不,說迷路是不恰當的。因為他一直是在不斷地判斷著那些獵人走過的小路,並沿著它走下去。要說迷路,只能說是從最開始就迷了路。即便如此,他也並沒有亂走一氣,總是看準了山勢,判斷出哪是豬人走的小路,盡可能地朝西北方向走。自己過去打獵的經驗發揮了作用。但是,現在走錯的這條路,分明是一條野獸常走的小道,已經被鹿踏得堅硬無比。
    走野獸的路可是件險事,說不定在哪兒就會碰上熊。杜丘站住腳,想往回走。忽然,他大吃一驚,嚇得縮成一團。就在眼前,大約十幾厘米的地方,扯著一條細線。順著錢慢慢地看去,線的一端消失在繁茂的樹叢中。「別碰線,」杜丘叮囑著自己,小心翼翼地鑽進茂密的樹叢。在樹叢深處,一棵粗大的落葉松上,固定著一枝舊的村田槍1,這條線就連在板機上。1村田經芳於1880年設計的一種獵槍。——譯者
    這種預先設下獵槍的作法,在獰獵法上是被禁止的。由於設置時做過精心計算,因此只要路過的野獸碰上細線,槍就會自動發射而命中。杜丘把槍從固定支架上摘下,打開彈倉,裡面裝著一粒鉛彈,是打鹿或熊用的。
    杜丘全身冷汗涔涔,卸下獵槍之後,更加感到筋疲力盡。剛才如果碰在線上,子彈肯定要射穿腹部。
    他坐了下來。他知道,一旦坐下,就不容易站起來了,所以從早晨開始就一直不停地走。在太陽落山之前,要找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且必須找到食物。但是,現在可以稍微歇一下了,因為手裡已經有了槍。
    ——可以得到獵物了。
    杜丘查看了一下子彈。這是自造的子彈,但看來總算還能使。又看了看槍。槍已經有年月了,相當舊,而且上了銹。不過撞針倒是新換的,還沒大磨損,看來擊發是沒問題的。必須要它一發必中。
    打什麼呢?只能打鹿。兔子太小了,消耗僅有的一顆子彈不合算。打鹿正好,要是能打到一隻鹿的話……
    杜丘想起昨夜公鹿的雄壯叫聲。正是那些鹿,把自己從絕望的深淵中救了出來。現在要射擊它們,他有些下不得手。如果沒有迴響在群峰之上的那強有力的鹿鳴,現在,自己也許已經搖搖晃晃地去自首了。
    「真沒辦法。」杜丘自語著。
    3
    他聽到一陣淙淙的流水聲,好像附近有一條小河。除了流水聲,似乎還夾雜著別的什麼聲音。杜丘站住了。
    確實只有流水的聲音。
    他想,也許是錯覺,於是又向前走去。
    即使要打鹿,在這個無雪的季節,也絕非一件易事。如果有一條狗的話還可以,否則,就只能藏在野獸往來的小路上,等候鹿的到來。這是需要耐力的事,稍一急躁就要徒勞。還不如先找個阿伊努村落,解決一下飢餓,再睡上一覺,然後打鹿不遲。儘管這樣,杜丘還是極為留心地上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碰上獵物呢。
    他來到一片草原上,前面是一片稀疏的落葉松林。有一條狹窄的林間小道穿過松林。漏漏的流水聲,就在前頭。是往下去還是往上去?杜丘思忖著。
    正在這時,他又聽到一陣聲響。那是從山坡上傳米的,好像有人驚叫。杜丘隱蔽在落葉松的陰影裡,做出隨時逃跑的姿勢,注視著事態變化。這回,清楚地聽見驚叫聲了,是個女人的聲音。
    「救命啊!」
    那是瘋了一般的顫抖的叫聲,絕非無緣無故。杜丘走出樹蔭。這個女人被人侮辱的場面,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他登上山坡。這也許有危險,但絕不能見死不救。
    登上平緩的山坡後,驚叫聲更清楚了,好像就在耳邊。突然,匆征趕到的杜丘大吃一驚,驟然停住了腳步。一陣可怕的吼聲,震耳欲聾地傳來。
    有著狩獵經驗的杜丘,頗知熊的凶暴。如果貿然衝過去,勢必被害。看來,這個怒吼的龐然大物,絕不是村田槍所能對付得了的。連續不斷的吼聲,使人戰慄不已。但是,此刻也絕不能見死不救,偷偷溜走。
    他檢查了一下上膛的子彈。幸好,風從上面刮來,是頂風。杜丘悄悄地靠近前去。
    一個可怕的情景,展現在他面前。
    有個姑娘攀登在松例上。一隻看來有一百二、三十貫1重的金毛熊,一邊高聲怒吼著,一邊啃著樹幹,用利爪嘩啦嘩啦地抓著。一會兒,它又好起來,兩隻強勁的熊掌抱住樹幹,拚命地搖動。1日本重量單位,一貫為3.75公斤。——譯者
    樹幹已佈滿傷痕。那棵不太粗的落葉松樹幹,幾乎被弄掉了一圈。而且,能還在一個勁地搖著。在高處拚命摟住樹幹的姑娘,被劇烈地晃動著,眼看就要掉下來了。
    顯然,她已支持不了多久了。熊很可能咬斷樹幹,把樹推倒。它正發瘋地暴跳著。
    杜丘迅速看好地形。想用村田槍一槍打死它,是不可能的,只能打傷。如果打一槍它就逃掉,那是再好不過的。然而,吃人的熊,在槍響的瞬間,就會掉頭襲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子彈裝的是發煙火藥,它就會朝著煙猛撲過去。射擊之後迅即轉移,這是獵熊的訣竅。現在這支村田槍的子彈,很可能裝的就是發煙火藥。要是再有一發就好了,然而卻沒有。
    是富有時間棄槍上樹呢?要想來得及,就得從遠處射擊,而那是否能把熊打傷都值得懷疑。
    當熊掉頭襲來的時候,只能跳進奔流的河裡。那條河就在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比起經過訓練的賽跑運動員來,熊當然要快得多。但只有二十米,不會逃不掉。只要跳進河裡,就可以得救,而那個姑娘也能乘機跑掉。
    只有這麼辦了。杜丘扔掉上衣,向熊靠近。熊只顧去咬樹上的人,絲毫沒有察覺。驚叫不已的姑娘,拚命地抱住樹幹,也沒有發現杜丘。
    還剩三十米遠。這支村田槍也許打不響,再靠近就太危險了。他的腿微微發抖。驚天動地的吼叫,使他耳邊的空氣都震動起來。
    瞄準了。他從背後瞄準了熊的脊柱。如果能命中。當然也可以一彈斃命。但是,隔著二十米遠,連來福槍也很難打准,這支村田槍就更不行了。
    杜丘瞄準攀著樹幹站起來的熊,扣動了扳機。「砰——」隨著一聲槍響,硝煙瀰漫。杜丘不管是否擊中,立刻扔下槍,跑向河邊。一剎那間,只見能掉轉頭,以排山倒海之勢猛撲過來,杜丘不顧一切地跑著。就要跳進河裡之前,他回頭看去,熊正吼叫著撲上他掩護射擊的那棵樹,把樹幹都咬裂了。
    熊也立刻發現了杜丘,於是猛衝過來。杜丘跳進河裡。但河卻很淺,不能游泳。糟糕!不過已經晚了。熊能看見騰起的水花。他胡亂地撥開水向前游著。與其說是游泳,不如說是腳登河底,手扒石頭。水流湍急,偶爾還要嗆上一口。
    無論如何,總算游了過來。忽然,杜丘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熊已經不見了。他頓時感到全身酥軟,四肢無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岸邊,一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一頭躺倒在草地上。鞋脫不掉,手腳全是傷,臉上還流著血。現在,連揚一下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寒冷已無所謂,他只是困,眼皮沉得很。他意識到,一睡著就會凍死,熊也可能再來。他告誡自己,不能睡過去。雖然在告誡著自己,但已經爬不起來了,只是掙開雙眼,注視著天空。薄暮來臨,但水鳥還在昂首高飛。不知它們是在飛向無邊的暗夜,還是想從黑夜遠遠地逃去。
    ——那個姑娘跑掉了嗎?
    恐怕一看熊跳進河裡,她就一溜煙跑回家去了。此刻,他忽然記起,那姑娘在暗色的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紅毛衣。這是從潛在的意識中升起的記憶。大概是個阿伊努族姑娘吧。只要找到她,也許能給自己一些食物。
    ——可現在已經不行了。
    杜丘想。現在已經無力去尋找阿伊努族的村落了。他預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不被熊吃掉,就算萬幸。他仰望著灰暗的天空,那些穿空而過的水鳥,已經飛得無影無蹤。
    久久地注視過天空之後,杜丘合上雙跟。他感到,漫長的逃亡生活就要成為過去。
    剛要跌進沉睡的深淵時,他恍惚聽到有什麼在響,聲音很大。
    熊?!杜丘想,又是熊來了。他勉勉強強抬起上身。已經沒有一絲逃跑的力氣了。如果熊朝自己撲來的話,只有再跳進河裡去。黃昏已開始籠罩河面,暗灰色的河水顯得更加寒冷。
    「呼——」他聽到一聲動物的喘息。但那並不是熊。他看到河灘上有個人騎在馬上,那姿勢好像美國西部劇裡的牧童。那人從馬鞍上撥出槍。朝空中放了兩槍。
    聽到槍聲,杜丘又無力地躺下了。
    「不要緊吧?」
    那個男人跳下馬來,扶起杜丘。
    杜丘「啊啊」兩聲,點點頭。
    頓時,人喊馬嘶,飛馳而來。有十幾匹馬跑下了河灘。其中一匹馬上騎著的就是那個姑娘。
    「太好啦!沒讓熊吃掉哇!」她跑到跟前,說道。
    「沒……吃掉。」杜丘在人們簇擁下,有氣無力地回答。
    「睡得好嗎?」遠波真由美走進房間,問道。
    「謝謝,睡得很好。」
    杜丘叼著一支煙,正從窗子裡看著外面的景色,他轉過身來,輕輕點點頭。
    「您的衣服太破了,光穿這套吧,是父親打獵的衣服。鞋也合腳吧。只是您的錢濕了,給您換了張新的。」
    杜丘從真由美手中接過衣服、鞋和沒有折痕的紙幣,走進旁邊的屋子。厚運動服式的狩獵服,和自己的那套西裝不同,活動自如。半長靴,再穿上厚襪子,也沒什麼不合腳。杜丘本打算等恢復了體力再說,可一有了這身衣服,頓時又鼓起了逃跑的勁頭。
    「正合身!」真由美從上看到下,「可是,我還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哪!」
    「我姓前田。」杜丘低下眼睛,回答說。
    他記起,被接到真由美的父親經營的這個日高牧場時,好像曾經對誰說過自己姓前田。
    「前田君,你為什麼要在山裡呀?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真由美微微歪起頭,問杜丘。——在山裡的遭遇,真是一場可怕的幻夢。正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忽聽一聲槍響,往樹下一看。只見一位身穿西裝的男人,向河邊飛奔而去。熊用快得可怕的速度,緊追不放。在河裡濺起團團水花。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從樹上跳下來就跑回家,只記得那個男人穿著西裝。
    「是旅行的,迷路了……」
    杜丘簡單地答道。他自己也明知,這種說法根本不能令人相信。或許,這個姑娘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她看來有二十二、三歲,一雙眼睛又黑又大。身體的線條從緊身衫裡清晰地顯露出來,使杜丘有點不敢正視。
    「那麼,你為什麼要一個人到那種地方去呢?」
    「我是騎馬去探望一位住在山裡的阿伊努老人哪!熊一撲來,我就摔下馬,從馬鞍上拿來福槍來不及了,才拚命爬上樹的。」她微微聳聳肩,「告訴你一個有趣的事,好嗎?」
    「什麼呢?」
    「聽說,從前日高山一帶的阿伊努人,一碰上熊,就把袍子前面捲起來,讓熊看下身。嘴裡念叨著,『你想看的,在這裡,已經為你把衣襟掖起。』要是女人就彎下腰,屁股對著熊,男人就站著讓它看前邊。」
    「熊能跑嗎?」
    「我來不及試驗哪!」
    「啊。」
    杜丘笑了笑。真是個大膽而開朗的姑娘。他望著窗外,心想,大概正是這廣闊的牧場,才培養出了她如此開朗的性格吧。窗外是一片草原,環繞著層層森林,一望無際。
    「在北海道,這要算得上第二大牧場了,這是父親的驕傲啊。不過,他參加了道知事競選,眼下正忙著那些事呢……」
    「養馬,還是養牛?」
    「養馬。已經發出去好多英國純種馬啦。你會騎馬嗎?」
    「不會。」
    「你的工作呢,律師?」
    「像嗎?」
    「不知道。」
    究竟是什麼職業,真由美想像不出。但一看面貌就知道,肯定不是工人。只是在精明聰慧的相貌中,流露出一絲冷酷的神情。
    「您父親在家嗎?」
    「在。」
    「想去問候他老人家。另外,希望能把這套衣服送給我。可是……」
    「怎麼,你要走?……」
    「我還有事。再說,也不能總給你們添麻煩哪。」
    警察遲早會來的。必須趕在警察之前離開這裡。他不想讓真由美看到自己那時的狼狽相。
    「請求您也不行嗎?您這樣的人,父親也一定要挽留的。」
    不知為什麼,真由美對於就這樣把他送走,感到有些惆悵。當然是他救了自己的命。但是,對於自己來說,怎麼都能得救,因為一看見馬跑回來,救護隊立刻就出發了。可他呢,用只有一顆子彈的村田槍,就把凶暴的熊引到河裡,該是多麼英勇而又果敢哪!她由衷地敬佩。熊儘管不能上樹,可卻善於游水。弄不好,他就會被吃掉的。而且,在他額頭上顯露出的含蓄的神情,也深深吸引了她。
    「您的盛情,我領了。」
    澡也洗了,鬍子也刮了,奔向明天的追蹤的力氣加足了。
    「看來,是留不住啦。」
    真由美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她原以為,這或許只是對一個過路人的一見鍾情。可此刻她卻感到,在這個對自己神秘的旅程隻字不漏的前田身上,還有一種別的吸引她的東西。
    杜丘隨著真由美走下樓來。這是一座城堡似的宏大的西洋式建築。也許是出於經營牧場這種職業的考慮,室內的設計是可以穿鞋的。
    遠波善紀正在客廳裡。
    他是個高個子,五十歲上下,體格強壯。
    「是前田君吧,」遠波起身迎來,「真不知該怎樣感謝您才好。」
    「得救的是我,」杜丘依然站著說道,「我該走了。」
    「您就走嗎?」遠波點點頭,毫無挽留之意。
    「爸爸!」真由美插嘴說,「為什麼不挽留?真無禮。」
    她一直認為,父親不是不懂人情的人,他一定會挽留客人,給他以應有的招待。可現在……真由美不由得大為生氣。
    「各人有各人要辦的事,真由美。挽留客人,有時也會給客人添麻煩的。」
    遠波深褐色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但目光卻很鋒利。
    「明白了。那我用馬送你,等一等。」真由美走了出去。
    「我也失陪了。請稍候,真由美就牽馬來。」遠波打個招呼,也出去了。
    杜丘原想步行走,但一想,光是離開這個廣闊的牧場,也要走好長一段路,於是決定還是騎馬走。
    從遠波離開時的目光中,杜丘感到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抓緊自己的心。那兒有報紙!在社會版上,引人注目地登載著一個逃亡的檢察官擺脫警察、潛入日高山一帶的詳細報導。還有照片。這本身並沒有什麼奇怪。可那一部分內容卻被遠波折疊過來,留下了仔細讀過的痕跡。
    ——告密了?
    他很懷疑。於是拿起報紙站了起來。杜丘並沒有那種天真的想法,以為自己救了遠波的女兒,遠波就不會再去告密。他腦海中掠過了那些熱衷於追蹤捕捉的男人們的殘忍神態。天真的幻想是危險的。他離開客廳,奔向大門。也不知有多少房間的龐大的樓房,寂靜無聲,好像沒有一個人。他越發感到,遠波全家都在屏息以待呢。
    遠波參加了道知事競選,如果在自己家裡逮捕了盡人皆知的逃亡檢察官,那無疑會遠近聞名。即使是思想正直的人,一旦參加了競選,也會不惜採取謀略手段的。
    杜丘拿著報紙,走出大門。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中間,有一條汽車道。他知道,牧場的出口就在前面幾公里的地方。但他沒有向那邊去,而朝著與汽車道垂直的方向跑起來。必須用最快的速度,盡早脫離這個牧場。
    跑了兩公里左右,他回過頭,看到有一匹馬追來了。杜丘停住腳。在草原上,誰也跑不過馬。
    馬急馳而來,奔走如飛。可以看到在馬上的真由美,頭髮上下飛舞著。馬跑近杜丘身邊,踏起一陣煙塵。真由美手握繩繩弓身馬上,左手凌空揚鞭,壯美無比。
    「快!警察來了,有人告密?快上馬!」
    杜丘來不及細問,抓住直由美的手,跳上馬背。馬又全力飛奔起來。
    「街上全被封鎖啦!」真由美人聲喊著,「來了三百機動隊。哪兒都出不去了。這個牧場所有交通要道,也立刻要封鎖啦!」
    「上哪去好呢?!」
    「哪兒都不行!」
    真由美的腰部劇烈地抖動著,杜丘從背後緊緊地抱住她。
    「只有一個地方,到幌別川上游去!深山裡有個沒人知道的阿伊努老人的小棚子,到那去!一直躲到解除警戒。如果老人肯帶路,可以穿過肖洛坎別山谷,再翻越批利卡山走出郡境。只要沒有走出日高山脈,到哪兒都危險。你就先在那裡避一避吧。」
    「為什麼要救我?」
    「我喜歡你!」
    「我要是殺人犯?」
    「我不管!」
    「我……」
    杜丘剛要喊出「我無罪。」但又吞了回去。向一個姑娘做無謂的表白,又有什麼用呢。有罪無罪,都無關緊要。從真由美急速躍動的身上,他感到那裡有一股強烈的激憤,即使他終生逃亡,她也要捨身相報。
    3
    「把杜丘圍在北海道了。」矢村警長聲音低沉。瘦削的雙頰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冷笑。
    「圍在北海道了?……」伊籐檢察長仰起無精打采的臉。
    「是的。」
    「真可笑,還不如說圍在日本了。」
    「不是那樣。」矢村輕蔑地看看伊籐。
    「他殺了橫路加代,又去追她的丈夫。可是橫路早就聞風逃跑了。殺了老婆,就不會放過丈夫。」
    「這回成了報復殺人犯了吧?」
    「不,」矢村慢慢地搖搖頭,「加代可能是他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殺害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想拚命洗清自己的罪責。為此,他必須抓住橫路敬二。橫路為了逃脫,只有回到東京,這樣才能得到陷害無辜的那個黑幕的庇護。追蹤橫路的不光是杜丘,我們也在追。所以,他想追上橫路,揭開黑幕,必須盡快地回到東京。」
    「等一等。你是說,杜丘是冤枉的……」
    「只是搶劫強xx罪是冤枉的。因為寺町俊明和橫路敬二很像是一個人,那個橫路連妻子出喪都不參加,躲得無影無蹤。」
    「要是那樣,根本用不著逃跑。真愚蠢……」
    「那種情況,就是我也得逃。不跑就得背黑鍋。」
    「啊,倒也是。」伊籐憂心忡忡地點點頭。
    「醫生有誤診,罪人也有冤枉的。」
    「但是我想,審判時,在不能證明無罪之前,也是應該懷懷疑的。」
    「他殺害了橫路加代。這說明,他已經知道倆個證人是夫妻關係了。這在逃跑當時是不可能知道的。」
    「看來是那樣。問題是僱用那對夫妻的幕後人是誰。」
    「橫路當過三年出租汽車司機。在那之前,曾經經營販賣試驗用的小動物,但規模太小,無法弄清真實情況。」
    「與那個東邦製藥公司沒什麼聯繫嗎?」
    「剛查過。據東邦製藥公司說,和他們沒有交易。即便有,估計數量也很小,從帳簿上查不出什麼痕跡。」
    「如果東邦製藥公司就是黑幕……」
    對於厚生省醫務技術官朝雲忠志的自殺,只有杜丘一個人特反對意見。伊籐的腦海中,浮現出杜丘暗中跟蹤酒井營業部長的情景。他看了看矢村的表情。
    「如果橫路和杜丘唯一的聯繫就在東邦的話,朝雲之死可能正如杜丘所說,是有陰謀的……」矢村的臉上現出了負疚的神情,「如果是我判斷錯誤,我承擔責任。」
    「那個就不要說啦。」
    「不,」矢村固執地搖搖頭,「任何時候,我都滿懷信心。如果杜丘正確,我必須承擔責任。即使如此,也要抓住杜丘。只能由我來揭露殺害朝雲的罪犯。不是杜丘,也不是你,一定是我!」
    「這我知道。」
    看著矢村瘦削的臉頰上滿佈著抑鬱的神情,伊籐點點頭。儘管自己是檢察長,但在第一線戰鬥的只能是矢村,這在偵查上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真的讓年輕的檢察官吞下了一杯苦酒,矢村是敢於引咎辭職的。對於漸露端倪的朝雲之死的背景所產生的悔恨,堆積在他的雙頰上。
    「你是說,把他圍在北海道啦?」
    如不盡早逮捕杜丘,就是伊籐,也要陷入被追究責任的窘境。不管是為了揭露朝雲之死的背景也好,還是為了什麼別的也好,只要矢村能一心去抓杜丘就好辦了。
    「那兒的警察採取的措施相當嚴密。他該交惡運了。肯定是牧場主的姑娘把他藏到了山裡。我去看看。」
    「你去嗎?」
    「是的。我要單獨行動,這樣容易追上。不行的話,就解除包圍。另在擺渡碼頭、飛機場、漁港,所有能逃出去的地方都做好佈置,引他出來。希望你也下令這樣做。」
    「好的。這兒的特搜班全體出動,他們認識杜丘。盡一切努力吧。」伊籐鬆了口氣。
    瘦長的矢村,心情有些沉鬱。
    4
    按照真由美在地上畫的地圖,杜丘去找阿伊努老人的小窩棚。真由美告訴他,老人名叫橫幸吉。
    「小心熊啊!雖然這一帶是幸吉的領地,熊也害怕他,不敢來,可你也得小心!」真由美在馬上搖著手。
    「你更要小心,有前車之鑒哪!」
    「我不要緊,上次是掉下馬來,沒空兒拿槍。今天可以用來福槍,槍法准著呢。」真由美拿起馬鞍上的槍,晃了晃。「喂!我不來你可不要下山哪,不來就說明警戒還很嚴!」
    「好的,謝謝。」
    杜丘向勒馬走去又回過頭來的真由美揚手回答,隨後踏進森林。一聲嘶鳴,接著響起了一陣疾馳而去的馬蹄聲。
    他沿著林中小溪溯流而上。一串串通紅的野草苞掉在地上,裝點著初冬的河岸。當這些果實紛紛撒落之後,取而代之的將是一片茫茫白雪吧。密林深處,只有啄木鳥敲打樹洞發出的清脆聲響,如同鼓聲陣陣,在林中迴盪。除此之外,寂然無聲!每走一步,都更加感到寂靜,就連腳步聲也像被森林吸了進去似的。偶爾踏到小樹枝上,才有點嘎吱嘎吱的聲音。這才是逃亡者從一個神秘的境地踏進另一個神秘的境地的腳步聲。
    正如設置陷講人所計劃的那樣,他被警察追蹤著。杜丘再次體驗到這個國家的警察權力之大。那權力不僅僅限於穿制服的警察,天真的年輕人還組成可怕的集團,維護著這權力。也不僅僅是年輕人,大部分人的心裡都佩戴著警察的證章。一旦抓到逃亡者,他們就可以在酒席飲宴上炫耀它好多天。
    能逃出日高山嗎?
    必須盡早潛回東京。杜丘看了從遠波家拿來的報紙,明白了這一點。那些人利用橫路夫婦設下圈套,再殺害加代,藏起橫路敬二,這個謎底已經漸漸地顯露出來。
    ——東邦製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據報導,橫路敬二離開北海道老家不知去向時,正是加代被害的當晚。此後一直下落不明,連妻子出喪也沒參加。當看到警視廳關於橫路經歷的調查上說他曾「販賣醫用實驗動物」時,杜丘立刻確信,利用橫路夫婦的就是東邦製藥公司。
    經營醫用實驗動物,當然也就能經營藥理用實驗動物。而且後一種可能性更大。最近以來,醫學上用的都是無菌飼養的小動物。無菌的要求,個人經營是無法做到的。而藥理使用的則無須要求嚴格的無菌。
    橫路與東邦製藥公司——說他們有某種聯繫,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疑點還不止於此。朝雲家院子裡那些奇怪的景象,至今還留在杜丘的眼底。
    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技術官朝雲忠志的屍體,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早晨發現的。
    接到報告,杜丘和矢村一同前往現場。
    朝雲住在世田谷區新代田。在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工作的人,幾乎人人都是持有醫師執照的醫生,朝雲也是如此。
    那天早晨,女傭人悅子六點鐘按時起床,去取牛奶和報紙。院子有五十坪左右,種植著一些花草。在一個角落裡養了一隻日本猴。沒有孩子的朝雲,很喜歡這隻猴子。近來,這隻猴子常得病,食慾不住。朝雲很掛心,常親自去照料。所以悅子這天早晨也順便往那邊看了看。這一著非同小可,牛奶和報紙都從悅子的手裡掉到地上。
    朝雲和猴子都死在花叢中。朝雲翻著白眼,那兩隻白眼正對著悅子。
    悅子大聲驚叫著跑到大街上。朝雲的妻子當時正在鄉下,不在家。
    杜丘和矢村趕到時,現場勘驗已經開始了。
    「怎麼樣?」矢村問部下。
    「也可能是他殺。」中年刑警細江說,杜丘也和這個刑警面熟。估計死屍時間,是早五點到六點之間,也就是說,悅子發現時是剛剛被害。猴子也是這樣。經法醫鑒定,喝下去的毒藥可能是阿托品。
    「阿托品,那是什麼?」這是不常聽見的藥品,矢村皺了皺眉頭。
    「具體不太清楚,好像是一種烈性藥。」
    雖然弄清了喝下去的可能是阿托品,但卻沒有找到喝阿托品所用的容器。對現場的每一片草葉都進行了仔細檢查,仍然毫無蹤影。因此可以推測這是他殺,是殺人犯把容器帶走了。
    「可奇怪的是,誰也沒有進過院子。」
    細江側著頭,說道。朝雲家的院牆是鋼筋預制板的。高高的牆上密密麻麻地埋著一排玻璃碎片。只要有人越牆,必然會留下痕跡,因為玻璃要被弄碎。而且,院內牆邊鬆軟的土地上,沒有任何腳印,也沒有使用過任何工具的痕跡。大門一直鎖著,是悅子打開門跑到街上去的。
    假設兇手是在院內,又怎麼逃跑的呢!
    「容器?」矢村抱著胳搏,「毒藥不能是固體的嗎?」
    「不,像是液體。」
    「屋子裡邊呢?」
    「都仔細檢查過了,沒有那種藥。當然也沒有裝藥的容器。另外,根據法醫鑒定和現場勘驗推斷,毒藥就是在他死的地方喝下去的。」
    「明白了。」
    矢村點點頭,朝法醫和鑒定員那邊走去。屍體還在現場。「在這兒喝的根據是什麼?」
    「這個,有好多現象可以說明。」鑒定科一個老鑒定員答道。
    阿托品是從日本野生的天仙子等茄科植物的根莖中提煉出來的,具有與度若鹼和菲沃斯相似的化學結構式。經常與麻醉藥並用,或用於散瞳、防止結核病患者盜汗、治療腸和支氣管痙攣等等。不過,因為是烈性藥,常用量僅為0.001克,致死量是0.005克。超過致死量時,大多因延髓中毒引起猝死。
    如果在室內喝下去,走不到院子就得死去。可是,朝雲是穿著拖鞋死的。任何一種毒藥的致死量,對不同的人稍有差別。但如果從服藥到死亡存在一段間隙,那就要陷入狂躁狀態。菲沃斯和莫若鹼都有相同的幻覺作用,它的特點是刺激大腦興奮,服後大吵大鬧,同居人對此不可能沒有察覺。因此,可以斷定是在院子裡吞服,作用於延髓後立即死亡。
    「猴子好像折騰得挺厲害。」
    地面上有猴子亂抓亂撓、滿地打滾的痕跡。一眼就能看出,它不像朝雲死的那麼容易。
    「是的。一般認為,阿托品混在食物裡對於猴子、狗、兔子、鳥等動物就不起作用。如果吃下提煉的純阿托品,可能就出現眼前這種現象。」
    「是這樣。」矢村點點頭,「怎麼確定是阿托品呢?」
    「這個嗎,沒解剖之前還確定不了,但也可以看得出來。」
    鑒定員指指朝雲的眼睛。
    「眼睛?」
    「是的,瞳孔擴大了。」
    瞳孔擴大是一般死屍的特徵。但在朝雲的擴大了的瞳孔中間,有一塊水汪汪的黑點。這就是阿托品的作用。瞳孔周圍有一圈紅膜,內含色素細胞,有黑色、褐色、茶褐色、藍色等等。阿托品就作用於虹膜括約肌,使虹膜成為緊縮的環形。因為這種藥能使眼睛看來有如一股清泉,所以,過去的貴婦人為了使自己的眼睛澄清如水,都把含有阿托品的茛菪草視為珍寶。
    此刻,朝雲正透過擴大了的瞳孔中那股神秘的清泉,凝視著死亡的世界。
    「是這樣……」矢村不再說什麼了。
    朝雲是在早晨五點到六點鐘之間死的。從猴子身上二拴著繩子這點看來,當時他正在逗弄猴子。就在這個地方,他喝下阿托品,侵蝕了延髓,和猴子一起死去了。但是,沒有容器,朝雲和猴子又用什麼喝的阿托品呢!
    也許是兇手花言巧語騙他喝下阿托品,然後把容器帶走,但卻沒留下任何出入住宅的痕跡。
    ——這是密室中的犯罪。
    也許,矢村並不這樣想吧?杜丘看著矢村陰沉的胳,想道。當然,矢村的臉上從來也沒有過一絲柔和的表情。
    「阿托品的氣味和顏色?」杜丘問。
    「無色無味。」
    「是嗎。」杜丘細心地觀察著周圍。「猴子的嘴、鼻子都沾上了蜘蛛網,這是為什麼?」
    「蜘蛛網嗎?」細江在旁邊答道,「我們來的時候,滿是扯破的蜘蛛網。可能是猴子太痛苦了,臉撞到蜘蛛網上了吧。」
    杜丘默默地點點頭,向空中望去。旁邊有棵高大的銀杏樹,樹枝和屋頂之間掛了三個蜘蛛網。蛛網很奇特,好像只織了一半就不織了。而且破裂得相當厲害,留下一些奇形怪狀的幾何圖案,三個蛛網一模一樣。
    「這是受到公害影響的蜘蛛,」一個鑒定員說著,把照相機對準了蛛網。「由於環境污染,它們把結網的方法都忘啦。」
    杜丘仍然默默地觀察著銀杏樹。
    「檢察官,」細江說,「從牆上跳到這棵銀杏樹上是不可能的,已經查過了。」
    「搞得怎麼樣啦?」矢村有些不耐煩地說。
    酷熱的陽光開始灑向大地。
    第二天,矢村打來電話。
    「朝雲是自殺,」矢村說,「在朝雲的兩隻手上,發現了相當數量的阿托品。他是在屋裡把阿托品倒在手掌上,到外面喝下去的。這就是結論。」
    「猴子呢?」
    「可能也學著他的樣子喝的。猴子的手掌上也有藥。」
    「即使是在室內倒在手掌上的,那先前的容器呢?」
    「那好解釋。例如用杯子把藥倒在手掌上,然後把杯子放到水槽裡,用胳膊肘擰開水龍頭沖洗一陣,再關上水龍頭,這樣就可以了。那個水槽裡確實有一隻杯子倒著。」
    「我反對自殺的看法。如此複雜的自殺,聞所未聞。」
    「那麼,你是說,犯人進了院子,把藥放到朝雲手上讓他喝下去,然後又讓猴子喝的了?要知道,朝雲是醫生!而且犯人的出入地點又怎麼解釋?再說,他也有自殺的動機。」
    「那麼微不足道的動機就引起自殺,我不那麼看。」
    「好吧,」矢村有些冷笑似地說,「我們這裡的見解是一致的。你們那裡隨便好了。」
    矢村放下了電話。
    事情就從這開始了。
    杜丘開始獨自追查朝雲的死因。他瞭解到,朝雲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三個人來過他家。從十點多一直談到凌晨三點。
    一個是朝雲的同事青山禎介,另一個是厚生省藥事局藥事科長北島龍二,再一個就是東邦製藥公司營業部長酒井義廣。
    三天前的晚上,這三個人也來過一次。
    另外。據女傭人證實,出事的那天晚上三點之前她來送茶時,酒井義廣說他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到院子裡去了一趟。從客廳可以直接走到院子。
    杜丘就在跟蹤那個酒井的時候,冒出來了那件所謂「搶劫強xx案」。
    僱用橫路夫婦的就是酒井,或者說就是他們那個集團。事到如今,已經不能不這樣懷疑了。此外再也想不出還能有別人。但是,也還不能完全斷定就是酒井。因為警視廳認定為自殺,沒有設立偵查總部,所以酒井可以說安然無事。僅僅因為一個年輕的檢察官的活動,就設置一個很可能是自掘墳墓的陷阱來陷害檢察官,似乎無此必要。
    ——但這也是可能的。
    橫路敬二曾經經營實驗用小動物,而酒井則是製藥公門審實權的營業部長。他們過去就有過某種聯繫,所以現在有這種關係也毫不奇怪。還有那個厚生省藥事科長也是一樣。如果橫路與酒井沒有什麼聯繫,杜丘的推論就是不值一提的無稽之談。但如果能夠瞭解到其間的其種聯繫,這個推論就能達到預期的結果。
    ——那個蜘蛛網……
    杜丘感到奇怪的景象,就是掛在院子裡銀杏樹上的那三個既像幾何圖案又不像幾何圖案、只織了一半的蜘蛛網。供實驗用的小動物,當然也有蜘蛛在內。
    近來在城市裡,蜘蛛已很少見。然而,朝雲家裡卻佈滿了蜘蛛網,又是那麼奇特,這是怎麼回事?經營實驗用小動物。製藥公司、藥事科長、醫務技術官之死,再加上為檢察官設下的圈套……
    杜丘看見一條奇異的蛇從冬眠中醒來,從他眼前蜿蜒爬過。這令人戰慄的蛇,要爬到哪裡去呢?
    這條蛇襲擊了橫路加代,咬死了她,現在又要逼近橫路敬二了。它一屈一伸地活動著軀體,向前爬去。
    不能讓它肆意橫行!
    必須盡快回到東京,杜丘想道。
    此刻,真由美所說的榛老人的那個小窩棚,已經出現在一個小池塘邊上。

《追捕(渡過憤怒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