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後,三穗回到新宿的公寓,那個男人才打來電話。
「是我。」
「都等你好半天啦!」三穗急不可耐地說。這個電話真有些讓人心焦,等得她坐立不安。「我先問你,不來和我一塊吃飯嗎?現在就來吧!不然的話。可就不跟你說那件事啦!」
她有些醉了,趁著醉說了句真話。她希望這是交往的開端。男人,有著使她神往的東西。
「今晚恐怕不行。」電話那端的男人,臉上似乎掠過一絲冷笑。「明晚再去吧。不過,你還得再說說……」
「好吧。」她很有些失望。會拒絕來一個女人公寓的邀請,這種男人也實在少有。在這點上,她感到了他剛毅的氣質。她期待著明天晚上。
「那只鶇鳥是被汽槍打下來的,她七月中旬揀的,聽說到八月末就死了。香煙的事嘛,是這樣的,煙一鑽進鳥籠,鶇鳥就扇起斷了的翅膀,使勁一張一合的。」
「是這樣……」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有些憂鬱。
「那麼,死的時候什麼樣?」
三穗躺到床上,通過空間的電線,把洋子的話向他敘述了一遍。
據洋子說,鶇鳥的翅膀斷了,不大願意吃食。餵它魚餌。才吃一點點。也就是在死前的五、六天,它用它那小嘴,一口口地啄香煙冒出的煙,好像感到自己非死不可,就吸上煙了。
死的前一天晚上,洋子把鳥籠掛到窗前。一輪明月升上天空,月光就像透過香煙的過濾嘴冒出的一縷淡藍色的輕煙,從院子裡的樹叢中飄浮而下,落到鶇鳥身邊,於是,正蹲在籠子裡的鶇鳥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立刻急促地扇動起翅膀來。
它扑打的相當激烈。洋子還以為是貓或蛇什麼的來了呢。可到跟前一看,卻什麼也沒有。洋子眼看著已經衰弱不堪的鶇鳥又突然發出一陣狂亂。那簡直就是一種發瘋般的狂亂。
哦!洋子想,它是在拚命啄著淡藍色的月光啊,就和啄煙一樣。
——它把月光也當成了煙吧?
洋子想道。她感到不能讓它太累了,就把鳥籠拿回屋,分開鶇鳥折斷的翅膀,把斷的地方重新用橡皮膏貼好。
第二天一早,鶇鳥就悄悄死去了。
「你等等。鶇鳥把淡藍色的月光當成了煙,是那樣說的嗎?」
他像背誦一樣複述了一遍,問道。
「洋子就是那樣說的呀!吃月光而死,倒是相當浪漫的事。」
「是月光……」隱約傳來了男人自言自語的聲音。「武川吉晴的死因嘛,大概是肝機能障礙,是一種肝病吧。」
「他人院前病情怎樣?」
「怎麼說呢,那,那……」三穗吞吞吐吐起來。
「不便出口嗎?」
「是有點……」
「我可以多給你酬勞!」
「錢是好東西。我竭力為你效勞好啦,為你這位至今還不知姓名的人,——真奇怪!」
「多謝!」
「好啦,明天晚上就能見面啦。我跟你說,武川這人是個酵罐子。就是女朋友打來電話,他也氣得要命。他說這不過是由女人打頭陣,後面肯定有男人。像他這樣一直獨身的男人,又娶了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而且活潑好動的洋子,處處都要疑神疑鬼,似乎也並非全無道理。洋子上街買菜回來稍晚一點。也要懷疑她是不是上旅館了……就那麼五分鐘、十分鐘時間,也能去亂搞?真想得出!」三穗笑了起來。
「洋子一回來晚點,武川吉晴就讓她脫下衣服,檢查一番。他一邊念叨著:『沒有一點痕跡嗎?』一邊看。真的沒有,倒覺得有點不甘心似的。
「我一死,財產還不是你的。』武川吉晴總說這個,設法讓洋子諒解自己異乎尋常的嫉妒心理。有時候,他甚至對洋子說,想把她關起來。
「洋子也想找一個年青的男人哪。有時候,幾乎想得發瘋。但是被管得很緊,身體和慾望都被緊緊地束縛著。聽說,武川很讓人捉摸不透,和洋子結婚以後,幾乎從不出門,當然也不常讓洋子出去。嗯,就這樣,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三穗說。
洋子一再叮囑三穗,不讓她向外說的也就是這件事。然而對三穩說來,根本就沒想替她保職。她是賺錢的特務。不,她感到,還是錢比什麼都好。探聽出來的消息多多益善,拿它做為和男人交往的見面禮,這正是三穗的打算。她已經在幾個男人身上碰了釘子,這次不想再碰了。洋子即使因此而倒霉,也與她三穗毫不相干。
「然後又怎麼了?」男人的語氣不慌不忙。
「本來他就是個怪僻的人,當然嫉妒心也就越來越厲害。有一天,他拿出縫衣針,照著自己的胳膊狠命地扎進去……」「縫衣針,扎胳膊?」「可不是!哎呀,真嚇人!」說到這件事,三穗皺起了眉頭。
「洋子發現時,武川正接二連三地狠命向皮膚裡紮著,血肉模糊一片。洋子嚇壞了,問他:『你是怎麼啦?』武川瞪起發瘋一般的踉睛,說,『螞蟻鑽進皮膚裡去了!』
「『說些什麼呀,你!』洋子說。
「可武川還是不停手。就像追趕四處逃竄的蟲子似的,在皮膚上不顧一切地到處亂扎。『進嘴啦!』武川又很快大張著嘴,開始扎牙齦。噗嗤噗嗤,一會兒,滿嘴都是血。
「『快抓出來,快把螞蟻抓出來!』武川厲聲塵叫,用針紮著。
「結果,嫉妒的黑蟲子真的活動起來,鑽到他皮膚下面去了。因為娶了一個年青女人,惹得睡著的蟲子也爬起來。」
嫉妒實在是令人可怕的東西,三穗想。它損害了別人,又變成小黑蟲,向自身內部襲來,真嚇人。
杜丘沉默著。
「喂,你聽著我的話嗎?」
「啊啊,聽著呢。」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洋子的話,就是這些。」
「跟你說過的酒井義廣。怎麼樣了?」
「那件事嗎?聽說洋子從結婚到現在,還沒和酒井部長見過面呢!武川看得太嚴,一點機會都沒有。武川住院以後的情況就不知道了。他們原來就有關係,這大概武川也知道。還是酒井部長讓精神病院去接的武川呢,可能洋子在電話裡和酒井商量過。」
「全明白了。」男人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多虧你,幫了我大忙。」
「有用處嗎?」
「很有用,多謝。」
「等等,這麼就拉倒可不行!你答應過的,可得來呀!」三秘覺出他要掛斷電話,有些老慌。
「遵命就是。明晚在店裡等我,送你點禮物。」
「不不,明晚店裡不營業,還是到我這兒來吧。」
男人思索了片刻。同意晚上九點鐘去找她,向她問了地址,三穗告訴他,住在西新宿七號公寓大樓,然後掛斷了電話。
三穗從床上站起來,向房間四周環視了一圈。這還是在銀座時買下的一套兩個房間的公寓住宅。她想,應該打掃一下,插上一些花,再把自己漂漂亮亮地打扮一番好迎接他,想到這,她心裡有些崩崩跳起來。
她的跟前,又浮現出那個消失在風塵中的頎長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三穗比平時起來早多了。
到了下午,就動手收拾房間。在她心中,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油然而生。接著就應該去買花,準備飯菜。她決定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一定能過得很愉快,因為他不是普通的男人。在別的那些人身上,都沾滿著淺薄心理、金錢欲、性慾等等這些骯髒的油污,而他卻截然不同。洋子所追求的,也許和自己的想法正相反。
——他能在這兒住下嗎?
她買下了一些鮮花,又去市場。
市場旁邊有一個派出所。走過那前面時,三穩停住了腳步。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張通緝人犯的照片上。
「強xx、搶劫、殺人嫌疑犯—一原東京地方檢察廳檢察官杜丘冬人,二十一歲。」
她眼前一黑,感到天旅地轉。
《逃亡的檢察官……》
那些報紙上的大字標題,都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重重疊疊,她的腿不住地顫抖,一步步地挪回了家。
「他是那個逃亡的檢察官!」
她自言自語著。那不會錯!儘管他精明強悍,有著一副男人的風度,但不知為什麼,總覺用在他身上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怪不得,一讓他上這兒來就推三阻四的,原來如此!除非是到酒吧間那種明暗的地方,否則就該露出了真相。盜竊飛機、從北海道潛入東京,看到報紙的這些大字標題,也就是前不幾天的事,還有一張照片,怎麼當時竟沒注意呢……
三穗變得面無血色。他不像是個壞人哪!儘管毫無根據,她還是要那樣想,不然的話,自己也太不幸了。然而,襲上身來的那種無力感,卻怎麼也擺脫不掉。強xx、搶劫、殺人——突然間,三穗恍然大悟。接受了杜丘的十萬元,那不成了杜丘的同夥了嗎?
——杜丘要是被捕的話……
她眼前浮現出警察登門的情景。
2
「杜丘的運氣該到頭啦。」偵查員細江向矢村說道。
「嗯。怎麼辦呢……」矢村透過停在新宿警察署對面的警車車窗,冷漠地凝視著窗外。
「怎麼,還有什麼心事嗎?」
細江向矢村那枯槁的面容瞥了一眼。在他的眉宇間,凝集著一片陰鬱。根據三穗的密告,以新宿警察署為中心,已經布下了層層羅網。只要杜丘去找三穗,那他就要陷入其中,而決無逃脫的可能。逮捕杜丘已在眼前,而矢村的表情卻是那樣沉悶,令人不解。
「沒什麼。」矢村簡短地答道:「對於逮捕他,我不感興趣。」
「這是從何說起?」對於矢村的話,細江頗感詫異。
「從三穗的檢舉看,武川洋子和酒井義廣的關係是搞清了。武川吉晴既然死於城北醫院,那就可以設想,肯定與A·Z藥物有某種關係。但這只是猜測而已。在武川吉晴的死因上,並沒查出什麼疑點。即使有關係,現在也調查不出。在武川死的前後,還死了三個人,也都是同一症狀。但現在都已化為灰燼,我們一點線頭也沒抓住。」
「既然這樣,要是逮捕了杜丘呢……」
「我看,那也沒用。他早已是一個亡命徒。至於他掌握的線索,和我們知道的一模一樣。儘管他已經逼近了能夠揭開那夥人的罪行的關鍵,其中的奧妙究竟如何,他還是莫名其妙。正因為如此,那夥人才設置了這個圈套,使杜丘不能再接觸那個關鍵問題。就是現在也還是如在五里霧中。如果抓到一點什麼線索,那就會一舉擊中要害。」
現實的情況是,對於城北精神病院來說,就是進行吹毛求疵的檢查,也很難使它田出馬腳,而在停止A·Z藥物的研製上也不會嗅出可疑的氣味來。
「那你說……」
「放虎歸山,這是上策。拖得太久就要貽誤時機,應該放他出去活動。」
「可是,現在已經不行了。」
機動巡邏隊被派往新宿。
「是啊,他已經無路可逃了。」汽車和摩托車,駛入了夕陽中的新宿。
3
前面有個女人,若無其事地看著杜丘。看起來,頂多也只有二十六、七歲,似乎已經出嫁了。出嫁的人,更顯露出俏麗多姿的風韻。那種神態,令人感到好像是煙花柳巷的姑娘,在等候和誰相約會面。
這是在新宿一家百貨陸店的樓頂上。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天,沒有一點煙塵,冬天的太陽發出融融的日光,鋪滿各處。杜丘的半面臉曬著太陽,倚在長椅上。星期六的午後,孩子們坐著兒童車,集聚到這裡,老人,還有年輕的母親們看護著他們,熙熙攘攘。
杜丘從女人那邊轉過臉去,心中湧起一股難言的淒苦。女人的視線中蘊含著什麼東西,不得而知。即便不知道,此刻的杜丘,對於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注視,也並沒有什麼惡感。當然,他從沒有在街頭巷尾四出漁色的逸事,但他確信自己的相貌還是頗能打動女人的,他以此自豪。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常常頻頻回首,凝神注視。這儘管說不上是值得誇耀的事,但也常常成為鼓舞他生活的力量。
而現在卻不同了。當女人沐浴著初冬的懶散的陽光時,大概也想著引逗一下男人。在混雜的人群中,單憑著偶然的一瞥,也許認不出他這個逃亡的檢察官。可以想像,感情的烈焰正在女人胸中燃燒。然而此刻,卻不能再那麼想了。在女人眼裡的光焰中,他看到的是監獄。他甚至看到了殺氣騰騰的景象。
走在街上也是如此。從人們的回顧和不時注視的目光中,他感到充滿了殺機。
如果照照鏡子,那裡的自己,大概還不會像一隻窮凶極惡的餓狼吧?想到這,杜丘有些不寒而慄。
在冬日明媚的陽光中,杜丘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那深深陷入只有今天、沒有了明天的逃亡生活的身影。
——已經十一月九號了嗎?
杜丘看了一眼手中報紙上的日期,忽然抬起了眼睛。
這是和遠波真由美約好見面的日子啊!
坐上賽斯納飛機從牧場進出來時,遠波說過,真由美十一月九號要到東京,送交十批英國純種馬,在醵町的K旅館一直住到十五號。要是杜丘能夠平安潛入東京,就可以去見她。
在杜丘仰視的目光對面,可以看到新宿西口的高層建築。在如同刀削一般齊整的側壁上,灑滿了桔紅色的陽光,艷麗異常。
——打個電話嗎?
早就說過,真由美要替父親來一趟東京,送一批英國純種馬。說不定,她正在等著電話呢。
杜丘翻起外衣領子,站起身來。對面的女人已經不見了。
在熱帶魚市場旁邊,有一台公用電話。
「您是榛先生嗎?遠波小姐是今天早上到的。可她現在出去啦!過了七點就能回來。她讓我告訴您,她等著您回話。啊,——她的房間是六樓613號。」服務員直截了當地答道。
杜丘請她轉告真由美,說他現在要去新宿,八點左右再給她打電話,然後放下了電話。
他又回到先前那個地方。
當他自稱姓榛的時候,想起了死於金毛熊之口的榛幸吉。幸吉的慘死、與金毛熊的惡戰、平生第一次駕駛賽斯納衝上夜空,這一切一切都已留在了遙遠的記憶裡。按理說,無論是金毛熊怒吼著撲來,還是幸吉日出廠仍在儒動的內臟死去,或者是升起在深逸的夜空時產生的那種幾乎要把身體壓扁了似的恐懼,這一幕幕可怕的情景,都會變成一場惡夢,輪番出現在沉睡中。
然而,那些卻一次也沒有侵襲過夢境。對於逃亡者說來,就是在夢中大概也不會有往事的追憶吧。看到的夢,肯定是明天也許就要來臨的恐懼。夢見最多的,是來往的行人們正在用手指點著自己。有女招待。有售票員,都是素昧平生的人們。他們突然對著他發出憎惡的喊叫。這些人像要把暗夜擠破一樣,紛壇雜沓地擁入夢境之中。
夜,——對於逃亡者說來,那是走向明天的不安和通往夢中恐懼的地獄。這樣的夜,又要來臨了。
杜丘準備去赴三穗的約會。吃飯倒是小事,必須把五萬元給她。杜丘想,十五萬元是值得的。是三穗去談,武川洋子才一古腦說了出來;要是自己去問,不,假定是矢村去訊問,洋子也要象收攏的貝殼那樣緊緊地閉上嘴。
「螞蟻爬動的感覺……」
從昨晚開始,杜丘就反覆咕噥著這句話。
皮膚產生刺癢的感覺,如同螞蟻在爬動,這是植物神經紊亂引起的症狀。而扭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狀,也有相似的感覺。這一點杜丘是知道的。精神分裂症再發展下去,就不僅是有螞蟻爬動感了,甚至有時還看到小動物的幻影。看到蛇在牆上爬,床上有青蛙、晰錫。
武川吉睛是個古怪的人,五十多歲還是獨身,又娶了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女人,於是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嫉妒心理。可以推想,正是在他這古怪性格的裂痕中,深深埋下了精神分裂症的病根。認為皮膚下鑽進了螞蟻,為弄死它們,於是就用針從身上直扎到牙齦,搞得血肉模糊,這是精神分裂症已經嚴重的證據嗎?
「不,完全不是。」
三穗的話,給了杜丘認定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的證據。那證據如冰冷的岩石一樣確鑿。
武川吉晴不是精神分裂症。之所以扎自己,那是藥物的作用。
——可卡因!
就杜丘所知,那是典型的可卡因中毒的晚期症狀。
在麻醉劑中,可卡因與海洛因、嗎啡不相上下。但在中毒症狀晚期出現小動物的幻影這點上,可卡因卻顯示了其獨有的殘酷性。在被子裡、飯桌上、田上,在一切地方,到處都有蛇、蠍子、蜘蛛、青蛙在爬著。中難者驚恐萬狀,夜不能寐。如果僅感覺在屋裡爬還好辦,但不僅如此。不久就和武川一樣,總感到有螞蟻、蚯蚓、虱子、臭蟲鑽進了皮膚下面。可卡因產生的幻覺,是屬於皮膚和粘膜部位的幻覺。所以總覺得有東西鑽進皮膚和體內。而且,還會感到牙齦和喉嚨裡塞滿了爛線頭、碎玻璃片、砂子等等。中毒者想要弄出那些東西,就使勁扎自己的全身乃至牙齦,但無濟於事,那些蟲子好像靈巧地逃來逃走,而爛線頭也更牢固地粘在喉嚨上。
武川吉晴肯定是可卡因中毒!——當然,精神分裂症在不同程度上也並非完全沒有上述症狀。出現幻覺,也是精神分裂症的特徵。在那種幻覺裡,也有形形色色的東西。但杜丘斷定武川吉睛是可卡因中毒,當然還有另外的根據。
那就是鶇鳥的摔死。
據洋子說,鶇鳥總愛啄煙。當它看到如同輕煙一般的淡藍色的月光時。就拚命啄起來,可能把月光也當成煙了。然而,事實究竟如何呢?假如鶇鳥確實看錯了,那就發生了一個問題,鶇鳥為什麼那麼喜歡煙呢?煙裡當然談不上有什麼營養。
鶇鳥也並不是在啄煙,是否也由於可卡因中毒引起麻醉,杜丘不得而知。有關可卡因的知識,杜丘只是在搞麻醉品案件時學到了一點,當然不會像藥理學家那樣淵博。但小鳥是不會無緣無故地啄煙的。肯定是設法把可卡因摻進飼料餵給了它,和武川吉睛通過口服或注射進入體內的藥物完全相同。鶇鳥由於可卡因麻醉而產生幻覺,把煙錯當成了別的東西,月光也是如此。
——猴子也吃了可卡因……
杜丘忽然聯想起那件事。但還是不能透過無邊的幽暗,看到一絲微光。他感到,儘管還有勝利的希望,但黑暗是那樣濃重,完全掩沒了它。
這件事的發端,就是洋子。洋子被武川古晴看中了。武川是個退職官吏,家財萬貫,於是洋子動了心。和武川這樣的老頭子結婚,不過是為了財產,至於肉體上的要求,找酒井義廣或是別的男人都可以滿足。這就是洋子的想法。
可是,武川卻是個嫉妒鬼。
但願武川早死才好!即便不是洋子,誰在那種情況下都會這樣想。當洋了向酒井表露了如此心跡之後,酒井就為她出了主意,讓她給武川喝可卡因。酒井是製藥公司的董事,可卡因可以源源供應。於是,不知不覺之間,可卡因就進入了武川體內。在所有的麻醉劑中,可卡因的麻醉效果可謂最佳。麻醉之初,可以使人心胸開闊,甚至出現藝術才能。當然也增進性慾。對於洋子說來,用可卡因使丈夫麻醉,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事。
但不久,可卡因就會露出猙獰面目。使經常服用者產生幻覺——房間傾倒、窗簾閃閃發光、地毯飄動、塵土也都帶著金色的光芒跳來蹦去。金色和銀色的蜜蜂嗡嗡地飛舞。到了這種地步,成為一個無用的廢人也就為時不遠了。
如果動手殺死武川,那太危險了。只要等他變成廢人,送進精神病院。也就如願以償了;精神病院當然能看出他是可卡因中毒,但那可以由酒井事先打通關節。因為製藥公司和精神病院通過藥品的紐帶緊密相連。事實上,也正是在酒井的介紹下,城北醫院才收留了武川。
洋子的目的,在於得到武川的財產。而酒井的目的,在於得到洋子和那些財產。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根由,但足,這又和殺害朝雲有什麼聯繫呢?
精神病院……
如果有聯繫,就只能在那裡。朝雲忠志是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科員。而醫事科對醫務界是有監督權的。
武川吉晴住進城北醫院後死亡。如果確死於肝機能障礙,並沒什麼了不起。但有些疑點說明並非如此,而這些疑點又為朝雲忠志所知。——對於醫務界的陰險狠毒,朝雲恨之入骨。之所以要進入厚生省,也是因為他早就有心對醫務界內部的種種弊端予以徹底揭露。這種假設是很可能的。
朝雲肯定抓住了一些把柄。
可想而知,那些把柄,絕不僅限於酒並和洋子蓄意謀害武川並著手實施了這一計劃。朝雲抓到的把輛,包括武川之死在內肯定是頗有分足的。否則的話,如果僅是武川一人死亡,即使是殺害,大概也小會傳到朝雲耳朵裡。
朝雲拒絕私下裡悄悄地了結此用。
酒井義廣、醫事科科員青山禎介、藥事科科長北島龍二,他們三人一起勸說朝雲,但朝雲卻一口回絕。這就迫使酒井不得不殺人滅口。因為朝雲一旦把內幕公之於眾,殺害武川的真相也就大白於天下了。
——藥事科長!
杜丘皺起了眉頭。
朝雲死的前一大,藥事科長也去了。和他並不同屬一科的藥事科長,為什麼也要去呢?……
——藥?……
杜丘感到,他已經摸倒了大概的線索。
可是,還有一個不解之謎。這就是,儘管酒井迫不得已非害朝雲不可,但為什麼又要連猴子一塊害死呢?杜丘為此深深苦惱。
不一塊害死猴子,就不能保證不露痕跡地殺死朝雲嗎?
這是符合邏輯的推測。不能認為猴子是偶然吃下阿托品的。沒有容器盛裝的阿托品液體,猴子當然喝不了。但解剖時,卻根本末發現有膠囊一類的東西。
酒井肯定從洋子那裡,聽到了鶇烏對煙有異常反應這件事,連月光都看成了某種幻影。酒並由此而產生了凶殘的犯罪意圖,於是,他在猴子身上做了同樣的試驗,結果和鶇鳥完全相同。
殺害朝雲的阿托品容器之謎,就隱藏在那個試驗之中。正因為如此,猴子才同時被害。朝雲家和武川家,那一段時間同時發現了猴子和鶇鳥對煙的反應。如果不是藥的作用,它們就不會對煙那麼敏感了。
熊也是如此?杜丘想到這,微微點點頭。
為什麼熊也要吸煙呢?
4
三穗在接電話。
「現在就去你那兒,好嗎?」杜丘在電話裡說。
「啊啊,——啊,好啊!我等著你!」
杜丘放下電話。他感到在三穗的聲音裡,隱約透出一絲不安的成分。開頭「啊啊」那兩聲回答,令人感到好像是在向站在旁邊的什麼人打招呼。
杜丘略停了片刻。風吹草動,也會使逃亡者膽戰心驚。他斷定自己不過是敏感多疑,於是邁動了雙腳。三穗這個女人也許並無他意,否則是不會把那麼重要的情況告訴自己的,正因為有好感,她才請自己去吃飯。當然,沉緬於這種好意是極其危險的,杜丘看到了這一點。
他很清楚,這是在追求女人。如果一旦被誘惑,則將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不僅把和女人接觸看做是一種慾望的滿足,而且還想以女人的肌膚聊以解除逃亡生活的窘迫,這種想法必須拋棄。
三穗住的公寓,在新宿大橋附近,穿過青梅大道不遠就到。星期六晚上八點多,依然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車輛行人都被無數的霓虹燈染成五光十色,猶如千萬朵鮮花在黑夜中怒放。
杜丘快步走過。女人,酒精,音樂,這些和他都毫不相干。他木然地穿過這黑夜的花園。
那座公寓是個八層建築,又細又高,不很寬敞,更不雄偉。
他在公寓前面一閃而過。迤儷的鬧市街,把它的觸手一直伸到這一帶。飯館、酒吧間比比皆是,伊然是一個其大無比的胃。第二天一早就會看到,到處是狼藉的嘔吐物,垃圾成山,從塑料桶裡流出的髒污的棕色液體污染了整條街道。這是一條消化不良的街道。
經過大樓十幾分鐘後,當他重新折回來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剛才沒有的一個小吃攤擺了出來,有三個人正在攤前吃東西,他覺得其中的一個很面熟。
——矢村在守候!
那個已過中年的男人,正是矢村的部下細江。不光是他,另外兩人也好像是偵查一科的科員。立刻,杜丘發現,連那個擺小吃攤的也是個偵探,面熟得很。
另一邊有個男人正在和女人站著談話。從他的側影。杜丘立刻認出那正是地方檢察廳特搜班的人。
杜丘悄悄抽身往回走,心裡蹦蹦跳個不停。他認定是三穗出賣了他。矢村要是暗中設下了監視哨。那就肯定不止這一處。整個地區肯定都設下了埋伏。只要一個信號,就會全體出動四面包圍。
「杜丘!站住!」
細江尖厲的喊聲,如同利刃從背後飛來。小吃攤似乎裂成了碎片飛上了天。
杜丘奔跑起來。跑是很危險的,但也顧不得了。後面追來的腳步聲,令人想到一隻敏捷的吃人野營正在逼近自己。可逃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從車輛的間隙中鑽出去,穿過青梅大道。要是跑上人行道,轉眼就會陷入重圍。
儘管他明知那很危險,但還是跑上了快車道,因為在車道上是不可能被抓住的。無論如何也要逃出去。向前衝擊的身體,在汽車前燈的光柱中穿行著。
在他背後的大叫刊,和汽車發出的刺耳的嘎嘎聲混雜交織在一起。一陣嘎嘎聲掠過他的外衣,衝向了柏油路的一側。接著就是一聲汽車撞擊的破碎的聲響。杜丘無暇回顧,仍然向對面猛跑。憤怒的喊聲和迅速轉動方向盤、猛然踏下剎車板時汽車發出的響聲,此起彼伏接連不斷。
杜丘總算跑過了這條路。
一轉過小田急商店,他不再跑了,在雜亂無章的人流中,艱難地向前移動。
巡邏車的咆哮聲震耳欲聾。青梅大道,甲州大道,所有的街道上都奔跑著警車,喇叭長鳴,聲如鼎沸。一輛輛白色摩托車,從近旁的新宿警察署飛馳而出,警笛聲響成一片,撲向追蹤的目標。
杜丘已經走到了車站,又遠遠地繞了回來。所有的出入口上都有警察在把守。他重新來到先前走過的那條路。
「他成了甕中之鱉了!」在臨時設置在新宿警察署的指揮部裡,負責防範的東警長說。
「但願如此,不能讓他再跑掉了。」伊籐檢察長緊張得臉上肌肉都有些抽搐。
矢村一言不發。
「暗中部署的機動隊、交通機動隊、警備防範力量都一齊出動了,他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就該收網抓人了。」
「這次不會再偷直升飛機逃跑吧?」伊籐鄭重其事地問道。
「怎麼可能呢,你放心好了。」東警長笑廠笑,臉上充滿了自信。
「怎麼啦,矢村君?」伊籐向始終沉默的矢村投去了關注的目光。
矢村沒有回答,只向他們一瞥,隨即又把視線轉向窗外。新宿的霓虹燈和喧鬧的夜景映在窗上,分外清晰。在閃爍的燈光中,傳來巡邏車陣陣斷續的聲響。
杜丘混在人叢中,向歌舞伎街走去。到處都閃動著警察的身影,已經布下嚴密警戒。但是,不會在人海中一一盤問,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強制進行搜查,勢必引起騷動。在這人群雲集的新宿,年青人和那些鼓動家隨處可見。只要有誰喊一聲「警察是法西斯!」,立刻就會掀起一陣喧囂的浪潮,並有迅速擴大難以控制之虞。經濟蕭條、失業、酗酒、賭博、女人、鬥毆,在這一切混亂之上,再加上反警察的情緒,使這條街經常蘊蓄著騷動的暗流。
警察在盡量避免不必要的衝突。
杜丘在紛雜的人群中走出歌舞位街,準備去西大久保。但他立刻發現已不可能。在每條小胡同裡都停著巡邏車,手拿步話機的搜索隊員三五成群地游動。杜丘又擠入人群中。
包圍圈已經合攏了。以新宿車站為中心,從西口直到歌舞伎街,所有的出口都被嚴密封鎖,連一隻螞蟻也休想爬出去。出口一經封鎖,無理糾纏和聚眾鬧事當然也就不可能發生了。很快,密用的人群就會減少,四散而行。只有不敢在警察面前公開通過的人被留在裡面,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絕望了?
走到與青梅大道相連的馬路上,杜丘停住了腳步。已經再也無路可走了。以前拚死才得以逃脫的時光,彈指間成為過去,他知道,再次衝破重圍的幸運,已經從自己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渾身好像失去了重量,只有兩隻腳沉重無比。
逃亡的起點是新宿,逃亡的終點也該是新宿。連續的環節終於要被切斷。他深深感到,這是一場徒勞無益的循環。
杜丘走近了公用電話。他想,應該告訴遠波真由美,他不能赴約了。雖然這好像毫無意義,但除此之外已經再無事可做,只能等待束手就擒。這裡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東京警視廳和東京地方檢察廳的腳下,遠非鄉間警察可比。連萬一的希望也毫不存枉。
在電話裡,真由美迫不及待他尖聲問道:
「現在你在哪兒?」
杜丘草草說了事情的經過,最後說:
「不能去了,很遺憾。真是對不起。」
「不,不。你還得遵守諾言哪!」
沉默了片刻,杜丘答道:
「可是,已經出不去了。算了吧。」
有兩個警察。從公共電話旁走過。
「半小時以後。」真由美急急忙忙地說,「你從那兒穿過馬路,到對面那個街角上等著,我救你出去!」
「算了吧!」杜丘一邊注視著警察,一邊匆匆答道,「那是不可能的,這兒不是北海道。」
「別說了,我自有安排!」
「你有安排?」
「是啊。我從新宿回來就看見已經戒嚴了。再一想你讓服務員傳給我的話,估計包圍的肯定是你。不管怎樣,半小時後你一定要到剛才說的那個地方。在那之前,怎麼也不要被抓住!」
「不行啊!喂!喂!」杜丘喊。
可是,真由美已經掛斷了電話。
他走進西餐館和遊戲場大樓!那裡面的人挨肩擦背擁擠不堪,正可以躲開警察的視線。在重圍中遊蕩上三十分鐘或一小時是毫無問題的。星期六的晚上,八點剛過,仍然是人流擁擠的高峰。
但,半小時後,真由美究竟要幹什麼呢?
不論什麼計劃,只要不用直升飛機,休想逃出重圍。每個出口都堵得水洩不通。連機動隊都出動了,包圍圈至少要有幾百人。
毫無希望。他打算等上半小時,真由美來了勸勸她,放棄營救的計劃。在日高牧場,真由美可以讓自己跑到榛幸吉的窩棚裡去。可是在這兒,一旦搞不好就可能以資助潛逃罪把她判刑。
時間過了五分鐘,又過了十分鐘。
他走出大樓。一面創覽著鬧市街兩旁接連不斷的商店,一面躲開警察,回到原來的地方。
快過二十分鐘了。由於嚴加盤查,大街兩側的車輛堵得水洩不通。杜丘在車輛之間穿行著,走向約定的地點。
到處都有司機從擠住的車裡下來,向警察大發雷霆。還有的車拚命按喇叭。人們簇擁在街道上,似乎在急切等待著,要看一著警察如臨大敵的出動究竟是為了什麼,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有些青年四處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洶湧的人流,在人行道上擁來擠去,喧鬧異常。
在喧鬧的人群後面,傳來了一陣莫名其妙的響聲。響聲相當遠,好像來自與明治大街交叉的那個十字路口。不知出了什麼事,響聲如山崩地裂,衝擊著人行道上擁擠的人群。還未搞清是怎麼回事,可有人已經大叫大嚷起來。
「暴動啦!」站在杜丘身旁的男人們喊著。街上的氣氛十分異常。遠處傳來的響聲,如閃電一般迅速掀起了一陣騷動,向近處席捲而來。杜丘周圍的人也開始挨挨擠擠,紛紛蹺起腳尖向遠看,想要弄個究竟。甚至有人跑向阻在人流中的汽車,不顧一切地爬上車頂。
「革命啦!」一個長髮披肩的男子大叫道。
——真的是暴動!
杜丘一動沒動。且不說革命,就是一觸即發的暴動,也能引起一陣來歷不明的旋風,盤旋擴展,迅速湧來。那一陣響聲,已經和女人們尖厲的哀叫、男人們狂暴的怒吼渾然成為一體,使整條街道如巨大的坩堝在沸騰鳴響。
杜丘還是一動不動。然而,他的身體卻像一段彈簧,被擠來擠去。事態不同尋常。不管是歷動也好,還是什麼別的也好,總之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必須利用這個機會逃出去!他決定先把這個沸騰的坩堝看清楚,然後再乘機混進去。
在呼喊與哀叫中,杜丘似乎聽到一陣馬蹄聲響。
——馬!這怎麼可能!
但,這並不是錯覺。
「馬!衝過來啦!」
「快跑啊!不得了啦!」
人聲鼎沸。擠在人行道上的人們,潮水一般湧向快車道。混亂中,馬蹄聲更清楚了,那絕非一兩匹馬的聲音。杜丘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馬蹄聲已經說明了一切。這是真由美放出了英國純種馬,要在包圍圈裡衝開一個缺口。
——這是幹什麼!瘋狂的舉動!
說時遲,那時快,馬群已經衝上了人行道。
噠噠的馬蹄聲,響徹了整條街。人們驚叫著閃出一條路。一群英國純種馬飛奔而來。路燈、霓虹燈,再加上人們的呼喊,使這些英國純種馬興奮異常,瞪大的黑眼睛閃射著光芒,耳朵翻轉著,鼻孔張開呼呼做響,馬鬃在背上翻騰飛舞。來勢異常兇猛。
在最前面的一匹馬上,隱伏著一個男子,靈巧地引導著馬群。
是真由美來了嗎?
馬上的男子掠過杜丘的身邊,伸出了手。顧不得了,事到如今已不能再猶豫。杜丘一把抓住那隻手腕,雙腳離開了地面。
「緊緊抓住,就要通過警戒線了!」
那個男子模樣的人,正是真由美。
「馬!」無線電通話器裡響起了喊聲。「不知哪個混蛋,放出幾十匹賽馬。現在西口一帶一片混亂!」
「什麼?馬?」伊籐站起身,驟然變了臉色。
四面八方一齊傳來通話,異口同聲地報告說,馬群造成了嚴重混亂。
一場軒然大波。
等到綜合各種情報,搞清了真相,已是一小時以後了。
這些馬,是從北海道日高牧場運來的,從兩台大型牽引車上共放出了十匹。兩名司機被抓住,講出了有關情況。他們迷了路,走到新宿時,來了兩個陌生的男人,拿刀威脅他們放掉馬匹。其中一人在一匹馬上裝上了馬鞍,然後騎上去,跑在這群馬的最前頭。另一個人幫他上馬之後,就溜掉了。
十匹馬穿過角苗大街,鑽出架空鐵橋,從西口衝了出去,以後就各自跑散了。有四匹馬跑到青梅大道,在其中的一匹馬上騎著兩個男人。警察企圖攔住他們,由於馬蹄幾乎就要踏上身體而退縮了,他們輕而易舉地跑過去。衝過了警戒線的馬鑽進了胡同,在狹窄的小巷裡飛快穿行,擺脫了警察的追蹤。
在架空鐵橋前,有人看到一個很像杜丘的人被拉上馬去。
結果,有六匹馬在新宿警察署後面的公園裡被警察追上。但包括騎著兩個男人的那匹馬在內的另外四匹馬,卻始終沒有發現。
「唉,」伊籐發出一聲哀歎,「又是這個日高牧場!」他手扶前額,一下伏在桌子上。
無線電通話器又響了。細江向矢村請求指示,矢村站了起來。
「到哪兒去,矢村君?究竟怎麼辦好呢?」伊籐有氣無力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矢村漫不經心地說著,走了出去。細江把汽車開到警察署大門前。
「那兩個司機在哪兒?」
「在公園,收攏馬匹呢。」
「到那兒去。」
公園近在咫尺。馬匹已經聚攏在一塊了。
矢村把一個司機叫到一旁。
「誰來送的馬?老頭兒,還是他女兒?」
「是小姐。」
「小姐一定是人美女吧?」
「何以見得?」
「只有美人才敢這麼做的。」
「去吧。」矢村對細江說:「你在門口守候,我進去看看。」
「說的是,不過你要當心。」
矢村進了門。並且了樓。他走到真由美的房門口,想敲門,但想了一下沒敲,而是扭動了一下門。門沒反鎖,矢村輕輕推開門就進去了。
房裡沒有人,但衛生間裡有水聲。可以想像有人在洗澡,到底是杜丘,還是真由美?矢村沒有細想,他點上一支煙,在床邊坐下來,任煙霧在陰沉著的臉上繚繞著。心裡卻在推測,可是能真由美吧,那女人的身子一定妙不可言吧?不過,矢村並非一個好色之徒,這念頭在腦子裡一閃就過去了。
水聲停了,衛牛間的門輕輕地響動了一下就開了。
真由美走了出來。
「啊……」
一聲女人的尖叫。如果不是這一聲尖叫,矢村的目光不會這麼快被吸引過去。真由美出來的時候,是一絲不掛的,矢村想,她的衣服一定沒帶進浴室吧。她是什麼?一幅裸女出浴圖。頎長的身子一脫去了衣物,就顯得更迷人。她的肌膚很白且嫩,而又極富張力,有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光澤徐在她肌膚上幾乎稱得上是一種聖潔之光。真由美被這一驚,忘了可以返回浴室躲避,而是手足無措地想遮掩羞處。矢村兩眼亮亮的,但淫邪成份很少。
「你……幹什麼?」
「我是矢村警長。」
矢村站起來,真由美又一聲驚叫。
「別過來,別過來,我要叫人了……」
「遠波小姐。我是警察。不必害怕。哦,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好吧,你趕快穿衣吧。」矢村在床上坐下來。他用眼角瞟了一眼真由美,看到她披上了外衣。
「請說吧。」真由美坐到沙發上。
「有幾句話,要告訴杜丘。」矢村點起一支煙,「要是見到他,就請轉告。」
「好啊。」
「是三穗那個女人報告的,才發現了他的行蹤。今天下午我到城北醫院去了一趟。因為不久前,酒井義廣和那兩個人與城北醫院院長堂塔康竹見過面,所以進行了秘密偵查。」矢村提高了嗓門,讓浴室裡也能聽到。
「在武川吉晴死的前後,其他三個入院的患者也死了。死亡通知書上寫的病名,似乎都無懈可擊。這是一份抄件,放在你這兒,交給杜丘。」他把抄的一張紙遞給真由美。
「後來,東邦製藥公司正在研製的神經阻斷藥A·Z下馬了。可以想像,其中必有緣故。可現在證據都沒了,屍體也都化為灰燼、據醫院方面解釋說,城北精神病院的死亡率是很高的,有時一個月要死十幾個。武川吉晴的精神分裂症,也只在病歷卡片上看到,到底什麼病不得而知……」
「請等一等。」真由美說:「矢村先生,你放了他吧!」
「不,」矢村搖搖頭:「不能放。不過,老實說,也追得筋疲力竭了。機靈得像隻老鼠。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還要感謝你的裸體。」矢村仍然板著面孔,說道。
「討厭!」
「並不討厭。就是看到了你的裸體,恐怕也不會引出他來。可是,地方檢察廳特搜班可氣壞了,還是小心為妙。」
矢村慢慢站起身來。他從前門走出樓。
「怎麼樣?」細江走到跟前問。
「不在呀。」矢村毫不在意地說。
5
「沒事吧!」遠波真由美開著租來的汽車,眼前掠過一片陰雲。她轉過臉問杜丘。
「不知道。沒辦法,只好試試了。」「杜丘用大衣領子遮住臉頰,凝視著前方。
汽車向武藏野市駛去。
他這個人對自己過於嚴厲了。真由美看著杜丘的側影,想道。為了調查城北精神病院,竟然報出要住院。還說什麼要搞清那件連機智老練的矢村都沒搞清的事,就只有這麼辦。真由美有一個大學時代的女友,結婚後就住在東京,叫津山弘美。真由美見到了她,於是就借用了她的名字。現在是津山弘美正在送她新婚的丈夫去精神病院。
對於精神病院,人們議論紛紛。幾年前,甚至連醫師協會的會長也毫無顧忌地信口開河,說精神病院是人類的畜圈。因此,更使人強烈感到,精神病院是留在現代社會裡的一個黑暗的角落。當然,那可能只是對一部分醫院而言。不過,對於城北醫院來說,那種恐懼感卻要更加強烈。一旦入院,很可能不准出院。再說,醫院要是記起了通緝照片,那就會立刻把杜丘送交警察。
更可怕的是,當他們一旦認出杜丘,就要把他拖進酒井義廣和醫院共同策劃的陪講中去。即使不致被害,也要落得和武川吉晴同樣下場。用藥物把他變成真正的精神病,或是無意識的白癡。要充分考慮到這種危險性。
「一旦有危險,就讓矢村來救你吧。」
「不能指望他,他早晚要把我抓走。」
「可是,他袒護了你呀!」
「他沒那麼好心。先不逮捕我,是放長線釣大魚。你看,後面有盯梢的車跟著……」
「盯梢?」
「先前見過的,沒錯。那是矢村的部下。」
一輛黃綠色的小汽車,在隔著兩輛車的後面緊緊尾隨著。
「甩掉吧?」
「甩掉。讓他們跟到醫院就壞事了。」
真由美讓車子慢了下來,到路口時停了停,造成了一點交通混亂,然後乘機混入車群,跑掉了。就在交通堵塞又暢通的瞬間,黃綠色小汽車看不見了。
「這下要氣壞了那個矢村警長……」
「管他呢。但是,第五天你一定要來要求出院。醫院不准,我就自己想法出去。」
「那,容易嗎?」
「我想,機會總是有的。雖然還得要你祖忙,可是我想,要不能出院,你就先回北海道。我嘛,不必擔心,對付這些還有一套。」
杜丘忽然笑了笑!浮上他臉頰的,是湖合應松的純江的笑容。真由美看在跟裡。
就在昨夜,矢村走出旅館房間後,杜丘上了床。雖然她期待著他和她像一般男女那樣在一起,但杜丘卻立刻發出了平靜的鼾聲。在那熟睡的臉上,也浮現著現在這種毫無掩飾的淒楚。這個在無止境的追蹤與逃亡中生活的人,心中似乎有著某種信念。
「追蹤與逃亡的終點站,是在哪裡呢?」
「要是有終點站的話,我想,會在你胸中亮起信號燈的。」
杜丘想起了在夜空中看到的幽暗的牧場,跟前浮現出車燈在黑暗中射出的淒然冷落的光束。
「那好吧,我等著你打開信號燈。」
「謝謝你。」
已經看到城北醫院了。
「主意沒變吧。」真由美問道。
「變不了。」
杜丘和真由美一起進了大門。
門廳和候診室都一律刷成了天藍色,給人以一種現代化的、清潔的舒適感。然而,真由美卻產生了一種與此相反的不安的感覺。她感到那好出是某種植物的變態的偽裝,令人恐怖。只要這個樓房輕輕一動,也許就要立刻化為魔鬼的世界。
因為事先打過電話,所以杜丘很快被帶到隔壁房間裡。
真由美感到渾身無力,一個人回到汽車上。據說有一種草叫含羞草,輕輕一碰就會頹然而倒。現在她就正是這樣。
「出現過幻覺嗎?」
院長堂塔康竹問道。他有五十多歲,身寬體胖,前額上佈滿了細密的皺紋,看上去脾氣很暴躁。
「是的。時常感到人不在身邊,卻能聽到他的聲音,而說的話又總像在罵我——不過模模糊糊,聽不清到底說什麼。」
「好的。分裂症。」院長滿意地點點頭:「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
他擺擺手,護理員把杜丘領走了。轉眼之間,就做出了診斷。
杜丘換好衣服,走過只鋪著幾塊木板的、潮濕陰暗的走廊,被送進了一排保護室中的一個。生銹的鐵柵門,在身後發出沉重的響聲。
四塊蓆子那麼大的房間,住著三個患者。一個是五十多歲禿頭頂的男人,另一個四十步左右像個職員,還有一個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房間角落裡有個便所,是水泥砌成的一個坑,散發出臭氣。
杜丘把身子靠在牆上。
儘管常聽說,精神病院有很多敷衍塞責、草率馬虎的事,但這個城北醫院卻要比那嚴重得多。單從診斷過程,還不能揭露它的假相。同其他疾病比起來,精神病的診斷標準是相當含混的。這種含混,在法庭上經常引起爭執。不管是意志喪失也好,還是分裂症也好,只要做出鑒定,死刑犯也可以宣判無罪。檢察官的觀點經常和鑒定醫生對立。對於鑒定醫生,杜丘也並不信任。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但絕大多數大都是竭力堅持己見,甚至不惜公開爭鬥。
堂塔康竹也正是這樣一個人。
對精神病院的這種情太,杜丘早有所知,並不驚奇。武川吉晴死於這個醫院,先後還有三人死去,這成為朝雲忠志被害的根源,而它又使自己這個檢察官落入陷阱。這是個魔窟,在進來之前,他就一清二楚。
晚飯送來了。冰冷的大麥飯加上冰冷的醬湯,一條干魚和兩塊鹹蘿蔔。鋁飯盒從未仔細擦洗過,粘滿了黑漬。
杜丘毫無食慾。
少年向這邊看了一眼,杜丘朝他點點頭。他微笑著,向杜丘那份飯伸出了筷子。
先吃完的那個職員模樣的人,脫下褲子在牆角蹲下來。一陣比剛才更濃烈的惡臭,撲鼻而來。
「總那個樣子!」
禿頭皺起了眉頭。少年仍悶頭吃著。
護土來給杜丘采血。她是個面部青腫的中年婦女,不知為什麼,滿臉不高興地盯著杜丘,一言不發。少年伸出兩手歡迎護土,那樣子給杜丘留下深深的印象。
「這個醫院,好像經常有患者死掉吧?」開燈以後,杜丘隨便問道。
「讓護理員聽見,會把你打個半死的。」自稱姓畸中的禿頭消聲說道,「死人嘛,也有幾個。」
「真的嗎?」
「不久你就知道了。咕嘟咕嘟地給你灌鎮靜劑,讓你整天迷迷糊糊,動也動不了。身上一擰都會淌出藥水來……」
「不吃不行吧?」杜丘問。
叫土井的那個職員模樣的人,怪聲怪氣地笑了起來。「不吃?護理員看著你吃,吃完還讓你張開嘴巴,檢查檢查!」
「……」真可怕,杜丘想。
「你呀,和家人見面時,只要有一句話說到這件事,那可就要倒霉了。」畸中說。
杜丘想現在就打聽武川吉晴的情況,但感到對這三個人的性格還不摸底,怕有危險。畸中和土井都是酒精中毒,已經住院一年多,時間是太長了。一般最多只住三個月。杜丘只問了問這件事。
他們兩人都再三要求出院,但是不准,於是商量一起逃跑。後來被發現了,把他們關進了保護室,到現在有兩個月了。儘管向院長苦苦哀求,然而卻毫不理睬。死也好,活也好,反正不讓你出去。說到這兒,畸中聳了聳肩。
他接著又說,家屬如果來請求出院,醫院就以肝臟發生惡化為由加以拒絕。實際上,藥的副作用,也確實逐漸破壞了肝臟。
「不對院長溜鬚拍馬,那是不行的。」土井說:「看到他了吧,這小子連護士來都舉雙手歡迎。」他用下巴點了點那個少年。
次日清晨,護理員來了,給杜丘照相,正面和側面的各一張。為什麼要照相?——杜丘有些緊張起來。但他沒有問。照片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掠過一絲憂慮。
一旦發現了他是逃亡的檢察官,院長肯定要和酒井聯繫,秘密籌劃對策。恐怕不會送給警察,也許要用藥物把自己變成一個無意識的白癡,或者施行腦白質切除術,破壞自己的思維機能。一個被扣上了搶劫、強xx、殺人罪名的現任檢察官,潛入到這裡,大概不會那麼平安無事。
儘管事先對此有所考慮!但杜丘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碟。對真由美說的有辦法逃出去,也只是在身份未暴露的時候才行。萬一被認出來,吃上藥,身體就動不了了。
「那照片,是為防備逃跑準備的。」土井說。
拍照這辟事說明,已經決定讓他長期住院了。手續簡單得令人吃驚。真由美只要求情吸院確診,而現在卻在沒有任何診斷的情況下,就拍好了防止逃跑的照片。
對於一些精神病院在營業中的弊端,杜丘也頗由所知。護理員不僅毆打患者以致死亡,而且為了精簡人員,還從患者中挑選身強力壯的做為助手。這些助手成為患者的頭頭,肆意橫行,甚至不亞於當年奧斯威辛德國集中營裡的納粹看守。有時,他們也被患者打死。對如此黑暗的精神病院,警察的觸角只能涉及到一部分,而且也確實僅僅是一部分而已。儘管杜丘已經想像到這種黑暗還要嚴重幾十倍,但當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仍然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據說,這裡有一種政治責任。由於醫療收入很低,因此,必須盡可能地安排患者入院治療和休養,以便靠藥品來賺錢。這在一般醫院裡普遍如此。在扣除了一定數額的保他功之後,也只有讓病人大量服藥這一條生財之道了。投給患者藥物簡直象餵馬一樣。近來,由於討厭藥物而扔掉不吃的患者增多了,但拒絕投藥的患者還沒有。拒絕投藥,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不管是把藥扔了還是吃了,醫生和製藥廠都一樣賺錢。這確實是一種政治責任。
不過,精神病院卻又另當別論。人身監禁,強制服藥,簡直是肆無忌憚地無視人權。為了多收患者,在一間只有四張蓆子大的小屋裡關上三個人,還要挖個坑修成廁所。對於經營這種醫院的人說來,別說是人權思想,他們根本沒有人性。
杜丘感到,他已經發現了酒井義廣和堂塔康竹密謀犯罪的起因。與這裡相比,監獄簡直是個文明的地方。就在這陰森的精神病院中,滋生出殺害朝雲忠志的黴菌。
6
「武川吉晴?……」畸中轉過頭來,「就是住在保護室的那個老頭吧?」
「啊,聽說那個老頭,原先還是個高級官吏什麼的。」土井接口說。
「對高級官吏,也同樣待遇嗎?」杜丘明知故問道。
「那當然。等進到這兒,最後……」土井壓低了聲音,「我照顧過他好多次,聽護理員說。那老頭是嚴重的分裂症。」「你照顧過他?」
「這個嘛,一進到大房間就那樣,給重患者收拾屎尿啊,什麼不得干!誰都得干,你也不例外。那你,和那老頭認識?」土井忽然投過探詢的目光。
「不,聽鄰居說過,說是死在這兒了……」
杜丘忽然想到了出院,用什麼借口才能出院呢!目前毫無頭緒。杜丘抑制著不安的心理。
「那個,他吃的肯定是一種特效藥。」
到底是當過小公司經理的畸中,比只當過消防隊員的土井精明多了。畸中低聲說了這句話。
「特效藥?……」
「所謂的大劑量療法,指的就是那個。用普通的藥,數量就顯得太多,吃不進去。於是把它濃縮十幾倍,成為特效藥,給你吃下去。一用上那種藥,什麼樣的硬漢子,都得變成一攤泥,動彈不得。我聽說,那個老頭就是……」
「不,」土井興沖沖地打斷了他的話,「都說那是試驗新藥。」
「真的嗎,那個?」杜丘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
「三天就死了四個人哪!不光是又在保護室的那個老頭。還有,那些沒死的患者,也都發高燒,後來就渾身長疙瘩。治了一個多月呢。」
「你看見了嗎?」
「當然看見了。」土井伸著下巴,眼睛擠成三角形,「那些人吃了藥,屎尿都出來了,我去收拾的。渾身疙瘩起的一片一片的,真嚇人!」
「閉上嘴吧,別說了!」少年臉色蒼白地說。
「這小子才沒有種呢!」土井奚落著他,「他以為把丈母娘踢一邊去就拉倒了,沒想到卻挨了一頓嘴巴,於是就暴跳如雷,拿著菜刀亂砍。鄰居來的時候,就像瘋了一樣瞪起眼睛。後來害怕了,眼睛也直了,結果被帶到這兒。人家只看了一眼,就說是精神病。現在一心想出去,都想給護士舔屁股。」
「每天晚上都舔那孩子屁股的,是誰呀?」畸中撇著嘴說。
「你說什麼!要不是你,能跑不出去?」
「得啦得啦。」杜丘兩邊勸說著。
警察和檢察官都全然不曉的世界,就存在於這裡。
大房間的夥伴來送飯了。
杜丘只把最中間沒沾飯盒的飯吃了幾口,身子又靠在牆上。
聞著土井排便發出的惡臭,杜丘想,只有冒險潛進這裡,才能有所收穫。
他猜中了,——武川洋子想讓深懷嫉妒的丈夫閉上嘴,於是找酒井義廣,而酒井義廣則讓她悄悄地給武川長期服用可卡因。只要幾周時間,就出現可卡因中毒症狀。
認為自己皮膚裡有很多蟲子、喉嚨裡塞滿了線頭和碎玻璃的武川,把全身搞得血肉模糊,被抬進了精神病院。
恰值此時,東邦製藥公司開始實驗矢村所說的那種神經阻斷藥A·Z實驗的對象,則是保護室裡關的那些老人,也包括武川在內。那些老人裡,像武川那樣的「分裂症」患者很少。據說,近來有很多人家,由於老年人年老體弱,多少有些昏饋糊塗,感到麻煩得很,於是就把他們送進精神病院。也可以說,現在已經沒有照顧老人的家庭一了。本來應該在親屬的守護下安然迎接死神來臨的老人,在現代社會裡,卻都集中到這個垃圾堆裡來了。那些老人即使死去,也不會有什麼人提出異議。
新藥也好,特效藥也好,都一古腦用到這些實驗對像身上了。
可是,卻出現了醫藥事故。三天就死了四個人,還有若干人發高燒。此事被厚生省醫務局醫事科的朝雲得知,朝雲則揚言要予以揭露。儘管他看到了厚生省醫藥科長也參與其中,仍明確地表示出這一態度。厚生省既是醫生的靠山,也是製藥公司的靠山。於是,他們群起而攻之,讓朝雲改變主意。
朝雲被害了。
如果不殺害朝雲,用人體進行新藥實驗這件事要暴露,四個人的死亡要暴露,恐怕用可卡因把武川變成廢人這件事也要暴露。即使可以用賠償的方法,把用人體進行新藥A·Z的實驗這件事掩蓋過去,但由於違反了麻醉品管理法也一定要被判刑。不是從事麻醉品的買賣,而是用它殺人,這是不能赦免的。
於是,朝雲忠志被殺害了。
矢村曾長和杜丘勘驗了現場。
矢村認定是自殺。
杜丘主張是他殺。
杜丘跟蹤酒井義廣,掉進了陷講……
為什麼呢?……杜丘暗自思索。他在剛剛斤始跟蹤的時候,並沒有掌握什麼根據。唯一的疑點,也只是沒有發現裝阿托品的容器而已。對於制定了如此周密的謀殺計劃的犯罪分子,僅僅掌握了那麼一點點情況。剛開始跟蹤,就下決心搞掉檢察官,肯定是發現他已經觸及到了犯罪的一環。
杜丘設想著可能的情況。如果在當時,他已經退到了城北醫院,對於酒井和堂塔說來,那事態就嚴重了,已構成了某種威脅。但當時能否深入到城北醫院,還是個疑問。退一百步說,就算追到了城北醫院,能否正面向崎中和土井問清楚,也還根本談不上。
犯罪分子並不是貿然地陷害檢察官,假使檢察官被陷害,警察為此在朝雲一案上則勢必倒向他殺說,那就要打草驚蛇反為不美。
結論只有一個,杜丘想。那就是,儘管杜丘自己還沒注意,而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摸到了犯罪分子周密策劃的謀殺計劃的一環。犯罪分子害怕那個傷口化膿潰爛。而獨自堅持他殺說並著手跟蹤偵查的杜丘,一旦發現那個傷口,他們就要遭秧了……
只要發現那個傷口,罪行也就真相大白。那傷口肯定是杜丘已經碰到的某件事。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有必要不顧一切地設置陷講。即使只能應付一時,暫時轉移一下視線,對犯罪分子也是有利的。他們可以治癒那些在人體實驗中發高燒出丘疹的患者,再把屍體燒掉,使他無從調查。於是,杜丘在當時無意中碰到的、標明犯罪的傷口,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就煙消雲散了。
——那個傷口是什麼呢?
香煙冒出的煙?
他幾十次反覆回想著案件現場的狀況,盡可能地回憶出每一個細節。關鍵的情節只有一個,那就是朝雲妻子講的猴子吸煙這件事。鶇鳥也喜歡吸煙,而武川吉晴則死於狂亂。如果證實了鶇鳥和猴子之所以出現幻覺是由於可卡因而不是阿托品,那麼可卡因就是連接武川、鶇鳥、猴子以及朝雲被害的關鍵。
——但是,這樣一來,熊又怎麼解釋呢?
無論如何也不能設想,能是吃了可卡因或是什麼別的東西。
杜丘在無意中碰到的犯罪的傷口,到底是什麼呢?儘管已經搜集了眾多的材料,在眼前呈現出了縱橫交錯的犯罪情節,但也正是這些勞枝末節的東西,深深地掩蓋了問題的要害。
在保護室裡,杜丘象滾了一身糞便的豬一樣,過了四天。幸而,還沒有給杜丘服用大量的鎮靜藥。到第五天,「妻子」就要來問診斷結果了。當提出要求堅決要出院時,醫院則要向她說明病情,正式決定住院治療。大概他們準備在那之後,再開始大量投藥。
大量投藥——這件事本身絕不是壞事。對於精神分裂症和嚴重的憂鬱型精神病患者,應該給他們吃大量的鎮靜藥。可以說,多虧發明了神經阻斷藥和抗憂鬱藥,才使精神病院的面貌為之改觀。由於大量投藥。治癒率大為提高,那些狂暴失常的患者也隨之逐漸絕跡。這樣一來,病房也可以開放了,變得和普通的醫院沒有什麼區別,陰森的氣氛一掃而光。這都是鎮靜藥空前發展的結果。
這些,杜丘早有所聞。也許,真的就是那樣。但是,那是對施行正確治療方法的精神病院而盲。對於那些根本不予診斷就大量收容患者、無限制地投給鎮靜藥而不許有任何怨言、一心只為賺錢的醫院,是不在此列的。那是在刃用環物,以其代替約束瘋子的保險衣1。1保險衣為給精神病患者穿用,以約束其行動的特製衣服。——譯者
一看就知道,同室的三個人都服用了相當劑量的藥。儘管他們對藥物已經有些抵抗力,但一躺下還是立刻就沉沉入睡,和一段圓木沒什麼兩樣。杜丘的藥量雖然少些,但也是一有睡意,不管什麼時候倒頭便睡。
第五天的午後,怒容滿面的護理員來叫杜丘。
出院嗎?剛這麼一想,他立刻發現並非如此。事態迅速惡化了。他被命令遷進一間要比先前的屋子小一圈的房間裡。
「進去!」杜丘剛走進去,鐵門隨即發出沉重的聲響,關閉了。
這像是一個單人房間。廁所坑裡升起一股難聞的腐臭味。
護理員惡狠狠地從外面盯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杜丘靠在板壁上,思索著其中的原委。真由美不能不來要求出院。肯定是來過了,而如預想的那樣,沒有答應。
然而,還不止於此。如果只是那樣,大概不會換到這個單人房間來。
——身份暴露了?
這種可能性相當大。護理員的眼裡好像也閃出凶殘的目光。
必須盡早進出去,他這樣想著。既然已經打發走了「妻子」,恐怕今晚就要吃藥了。藥物將引起癱瘓、大小便失禁,那時想逃也不行了。
他試著動了動身子。在幾乎沒有吃飯的情況下又吃了藥,所以渾身無力。但他估計,即便無力,打倒一兩個護理員再跑出去,還是可能的。他咬了咬牙,決定破釜沉舟,拚死跑出去。這裡並不是精神病院,而是敵人的營壘。一旦陷入其中,最後的結局,難免變成一個無用的白癡。
但無論怎樣,也得等到夜幕降臨。白天逃跑過於引人注目。
——堂塔會怎樣對付我呢?
杜丘想像著,當堂塔一旦得知逃亡的檢察官潛入了他的醫院,將會何等的驚愕。
杜丘身上蘊蓄著沉靜而憤怒的力量,靜候對手的挑戰。
「出來,診察!」
護理員粗暴的吼聲,在夜色中迴響。杜丘被兩個男人拖了出來。這種作法,明顯地充滿了惡意。
他被帶進院長室。
「坐下!」院長冷酷的目光盯著杜丘:「你到底是什麼人?說出你的真名字!」
「津山皎二……」
「胡說!津山怎麼會打聽起武川吉晴的事?」
杜丘大吃一驚。他想起來,崎中和土井上午曾被叫出去診察過。也許問過他們了?
「我有個朋友,他認識武川。」
「津山皎二,已經打過電話了!」院長的額頭上青筋暴跳,深陷的眼窩裡閃出野獸一般殘忍的目光,「不說的話,我可以讓你說!」
堂塔用下巴點點桌子上的電擊治療器。
「現在它就放在那兒。這傢伙是110伏的交流電,平時用它來進行麻醉。現在要是放在你腦袋上,想想會出現什麼結果?我想那是不言而喻的。你就要人事不行,全身痙攣。搞不好,一星期也恢復不了記憶。就像雷擊一樣強烈。用過一次,保證你下次再見到,就會乖乖地伏首聽命。」堂塔的臉上,佈滿了陰險和狠毒。
「的確。」
杜丘慢慢地點了點頭。在無麻醉的情況下使用電擊療法,不管誰都要變得呆頭呆腦,服服帖帖。對此他早有所聞。挨上那一下子,就根本談不上逃跑了。杜丘一邊點頭,一邊窺測方向。在他背後,有兩個護理員站在那裡。
堂塔使了個眼色,一個護理員立刻抓住了杜丘的兩隻胳膊。
只晚了那麼一剎那,杜丘後悔莫及。
「我可不是只讓你說說『的確』什麼的那種人。名字要是忘記了,能不能給我想出來呀?」
堂塔把電擊治療器拿在手裡,伸到杜丘眼前。
「等一等!」
杜丘本想大喊一聲,卻沒有喊出來。電極「啪」地一下觸到了臉上。在那一瞬間,杜丘跳了起來。這是不可思議的一瞬,簡直不知出了什麼事情。
「這是放到你臉上,要是放在你腦門上,一通電,你就要全身痙攣,小便失禁,昏死過去。怎麼樣,試試吧?」
杜丘默視著堂塔。他看著堂塔那凹陷而暴虐的眼睛。
「趴下!老老實實地聽我管好了!不然的話,一輩子也不讓你出去!」
杜丘搖了搖頭。
「那麼,你是想來點武力才行啦?」
堂塔的眼睛裡,好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目光。杜丘剛剛閃過這個想法,突然間電極觸到了他的前額。
他覺得好像被拖進了雷電交加的雲層中,腦袋裡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隨後就不省人事了。
「挺不住的傢伙!」
堂塔向哀叫著昏死過去的杜丘踢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