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骨溫泉

  白骨溫泉是個硫磺溫泉。
  乘鞍高原盡頭、燒岳火山腳下,湧出眾多這樣的溫泉。
  拜鄉樺介的車子在前往上高地途中左轉,拐入通向乘鞍山的公路。
  時值紅葉滿山季節。初霜染紅的自樺樹葉把高地抹上一層金彩。紅葉的顏色隨著陽光變幻,白雲遮日後,金色隨即褪去;只要陽光再次射出雲端,紅葉立刻又變成了無數燦燦的金幣覆蓋著高地。
  習習涼風更加深了這個奧秘地方的神奇情調。
  汽車沿奈川——安曇森林高速公路再向右轉,收取養路費的高速公路伸進了深山,兩側山壁間的紅葉越發濃艷眩目。
  在白骨溫泉與安房嶺的岔路口,拜鄉停住汽車。兩人從車上下來,並肩站在垂直的峭壁邊緣。此處道路曲折險峻,下面是一條深邃的溪谷。
  兩人久久注視著對岸陡坡,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光景,真是可驚可歎啊!」好一會兒,堂本顫抖著開了口,「伍德·休斯所遺織物的彩色照片,就是這幅光景。在我看來,彩繡紋錦如置眼前哪!」
  成千上萬株灌木佈滿山上,色彩斑斕,耀眼似火。紅的、黃的、褐的、金的、紫的,彷彿采盡萬紫千紅拌和成顏料後印染出來似的。恍惚神迷的堂本,失魂落魄地呆望著,這幅圖景如同失蹤的伍德·休斯的彩繡紋錦一模一樣。
  「如取麗山之表……」——《無月夜抄》中的記述浮現在眼前,的的確確是如取麗山之表啊!堂本在默想。在20厘米×30厘米的小小織物上,剝取並容納了這座壯美如火的山表。織物染織得如此精細逼真,以致象山表重疊,旋即融為一體;如再取下來,織物又會變得燦然無比、栩栩如生了。
  「我多次來上高地遠足,正是為了解開古抄本中彩繡紋錦之謎啊。如此令人震驚的紅葉奇觀,可謂世上罕見呵。真耐人尋味……」
  「唔。」拜鄉表示贊同。
  據說小小織物竟以二百萬美元拍賣出手。如果織物確能如實反映出眼前這座「燃燒」的山表,是值這個價錢的。初次看去,這座山表正像自然界的生命之火在燃燒。
  「充滿染色的玄妙,不是嗎?」堂本的語調恢復了平靜,「被阿羅木人的正統後繼者唯一繼承的、公元前五千年的染色技藝,乃是秘傳中的秘傳。」
  流雲飛度,片刻掩住了太陽。天色陰沉下去,剛才的景色隨之黯然起來。
  拜鄉頓覺心如刀絞,不禁緊閉雙眼。在他痛苦的想像中,滾滾烏雲從雪國湧來,鋪天蓋地。朔風怒吼,摧盡紅葉。滿山生命之火熄滅,只剩下焦黑的裸樹林。落葉繼續飄散,寒風穿過有如鬼哭神泣。
  一片頹敗乾枯的冬景。
  冬景中,彷彿出現了紅的雪白肢體,下落不明的紅象具屍體橫臥林中。
  拜鄉緊閉雙眼,轉身返回車上。
  夜。
  暉鄉和堂本在下榻的日式旅館房間裡飲酒。
  雖然到了觀賞紅葉的季節,因為不是節假日,所以這座溫泉旅館裡客人寥寥無幾。
  用罷晚飯足足一個鐘頭,旅館老闆笑容可掬地走進來。
  老闆皺紋滿面,差不多快七十的人了。
  「掌拒的,再給講講白骨一家的故事吧!」堂本六個多月前走訪過白骨溫泉,他要再聽一遍血葉池的傳說。
  「可以,可以。」老闆開始講述。拜鄉默默聽著,故事情節同堂本敘述過的一樣。
  講述完畢,老闆笑著又補充了一句:「都是些茶前飯後的無稽之談。」
  「掌櫃的,這裡有個叫亞羅木嶺的小山口嗎?」堂本注視著老闆。
  「有,有。」
  「可知由來?」
  「從前叫荒木嶺。遇到暴風雨,總有大樹倒下,堵塞關口,過往路人上下不得。後來不知怎麼的就叫做亞羅木嶺。如今連路也沒了。」
  「可聽說過阿羅木人?平安朝以前曾在這一帶居住過的渡來人,以織布為業。」
  「這個嘛,沒有聽說過。」老闆直搖頭。
  「那個白骨一家後來如何?講講吧。」
  「還有故事了,」老闆點頭應承,「不知是真是假。……自打那個傻丫頭被扔進水裡,這家人就從這兒逃走了。傳說,他們逃到南邊的木曾谷躲起來了。我記得是我的父母,要不就是我的爺爺講起過。一家人化為狐狸離開了這兒。」
  「什麼,狐狸?」堂本大聲詢問,目光轉向拜鄉。
  「好歹,不過是故事嘛。」旅館老闆不無得意地笑起來。
  「根據這個故事,我們才把自家旅館起名為白骨旅館。還有,我家祖先世代供奉那個淹死傻丫頭的血葉池,今天我們還供奉著呢。」
  「狐狸?……」堂本忘了喝酒,他覺得自己在遭人戲弄。
  「老實說,白骨一家就是狐狸。」老闆接著講。「總有壞人盯著他們。壞人還找自己的同夥商量說,他們手上的血葉記子不就是證據嗎?難道不想打狐狸嗎?快去捉住剩下的那娘兒倆看看,只要有一樣的紅記子,豈不是狐狸?哪能不把它們打死,饒了不成?」
  「……」堂本似聽非聽地瞥著旅館老闆,好像他就是只滿臉堆笑的狡猾狐狸。
  「聽到消息,一家人馬上變成狐狸,往半空中一竄,就不見影了。」
  「往空中一竄?……哦,那是九尾狐。」
  堂本略有所悟,重新往杯裡注酒。
  和泉信太樹林裡,葛葉幽恨長又長。
  君若寂寥戀故情,何如來尋敘衷腸。
  「客家一定熟悉這支歌。」老闆全然不理會堂本滿腹狐疑的神色。
  「唔、唔。」堂本連連點頭。
  「木曾谷阿寺河邊,有個叫筱田林的地方。據說白骨一家後來逃到了那裡。我們家祖輩流傳著說;這支歌原本是白骨家的姑娘吟成的。」
  「簡直是胡說!」聽了老闆的解釋;堂本饒然大悟,原來他才是一隻專門拿人取樂的品性邪惡的狐狸。
  那是一首名叫《信太妻》的著名的和歌,和泉在大阪府。
  安倍保名在和泉娶了一位潔白如玉的美麗妻子,名叫葛葉,後得一子。某日,保名意外發現妻子現出原形,是隻狐狸。
  因為她的原形被發現,很難留住,抱恨離去。
  分別之際,她留給丈夫和孩子一支和歌。
  信太的樹林裡,有棵巨大的樟樹盤根錯節,形成一個老狐棲息的洞穴。孩子的母親住在裡面,也就是那只葛葉狐。
  這原本是個佛教故事。隨著佛教的傳入,帶來了許多諸如此類的、幾乎全部來自中國的傳說。根據佛教的輪迴轉世思想,獸、鳥、蟲、木都是有精靈的。由於受到這些故事的影響,佛教迅速席捲了日本。
  有一種傳說,講擅長陰陽道學的平安朝人阿倍晴明是那只葛葉狐之子。
  旅館老闆繼續笑道:「其實和泉只是一處大泉,因為村子裡的人從那兒汲水,那兒就成為地名了。信太嘛,原本是筱田。後世有人盜用這支和歌,把筱田林偷改成了大阪府和泉的信太林,結果以訛傳訛……」
  堂本默不作聲。
  拜鄉接著問:「那個泉村和筱田林都還在呢?」
  「客家還是早早休息吧!」老闆躬身告退。
  「承蒙款待。」拜鄉鄭重行禮。
  「這個老狐狸。」目送旅館老闆的背影,堂本咒罵道。
  「狐狸?……」拜鄉仰面躺下。
  堂本一臉慍色,餘怒未消:「哼!厚顏無恥!」
  「說不定確有事實……」
  「什麼事實,是信太妻?」
  「恐怕……」
  堂本握住長頸酒壺說:「別糊塗啦。」
  「《無月夜抄》記述了信濃國阿羅木人因為彩繡紋錦而遭受到的迫害…」這裡是安曇村,安曇指渡來人居住的地方。
  您說阿羅木人和美索不達米亞文化有關係。……不管怎麼說,死裡逃生的只有那個老人和少女。不知是在什麼時代,這裡住進了姓白骨的父女倆。他們生育了兩個女孩。因為手上浮出紅色葉脈,癡呆女孩被殺死了。……他們被硬說成是狐的化身。白骨一家借助狐的魔力離棄了這裡。把殺死癡呆女孩的壞人假設為當時統治者的密探,將會是什麼結果?」
  「夠了!拜多君。嗯,這個嘛,是我作的假設呀。可是我不能接受信太妻之類的胡謅。無論我多麼枯瘦不堪。到底還是個學者啊!」
  「還是調查一下,怎麼樣?」
  「那家狐狸逃去的地方?」
  「是的。」
  「睡覺。」堂本也躺下了。
  「妻子紅手上的葉脈不容易掩飾……」拜鄉望著天花板。
  「那倒也是。」
  「不知哪個朝代,那個被扔進白骨溫泉溪流中殺死的姓白骨的癡呆姑娘手上也有同樣的葉脈……」
  「不錯。」
  「白骨一家化為狐而去了。」
  「不足為信。」
  「我有妻子原形是狐狸的感覺。」
  「愚蠢!」
  「明天,我打算去那個阿寺河看看。」
  「……」
  「博士,您覺得如何?」
  「不要再講啦!去嘛,我也是要去的啦!」
  「博士原來是大阪出生?」
  「是啦。」堂本發覺自己競流露出了大阪方言。
  「乾脆,再起來喝點兒吧。」
  「快起!快起!這才是聰明及時的好主意嘛,拜鄉君!」
  堂本立刻慌慌忙忙爬起來。
  拜鄉要了六瓶酒。不一會兒,女招待把酒端了進來。
  杯中斟滿酒後,堂本瞥了拜鄉一眼:「我身無分文了。」
  「……」拜鄉第一次看到堂本可憐巴巴的窘態。
  「把土地出賣掉吧,拜鄉君?」
  「什麼土地?我的?」
  「對。」
  「為什麼?」
  「到美國去。」
  「……」
  「必須查明伍德·休斯的那塊織物是從何處搞到手的。
  可能的話,為了調查同羅伯特·哈里森爭購拍賣品的阿布德·默坎,還得準備去趟沙特阿拉伯。為什麼阿布德·默坎竟會負於哈里森,我得潛入沙特阿拉伯偵破此謎。」
  「……」
  「吶,拜鄉君,我涉獵過收藏在日本的一切古文書。當然囉,這也是工作上的需要。自打發現《無月夜抄》之後,我又把中國的古籍一部部地全部瀏覽了一遍。朝鮮、印度——凡能搞到手的古文獻一本也沒放過,這般如癡如醉,耽於放紙堆,以致被老婆掃地出門。可惜,閱盡書山文海也未發現那塊縹緲織物的記述和關於阿羅木人的記述。當時的統治者,除了一名老人。一名少女外,殺死了全部阿羅木人。阿羅木人織出的20厘米×30厘米的彩繡紋錦價值二百萬美元哪!可是這樣的部族、這樣的織物,竟然毫無記述!從此,我的注意力轉向了公元前五千年的美索不達米亞。」
  「由於狐的出現一度佈滿陰翳的堂本的雙眼,重新恢復了貓科動物般的炯炯光亮。

《裸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