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泥娃娃

  1
  看到冬村刑警來到護士執勤辦公室,湯川理惠馬上意識到有什麼要緊的事。
  「有點事想問一下,能抽點時間出來嗎?」
  話語雖然很恭敬,但含有不容分說的口氣。
  「好的。」
  湯川的臉色稍微有些蒼白,點了點頭,她早就意識到這個高個子刑警遲早要來的。她給護士長打了電話,得到了許可,剛要走出辦公室,護士保科京子跑了進來,眼裡噙著淚水。
  湯川讓冬村在那兒等著,自己去問京子到底怎麼了。
  一個正輸液的男患者,因為要小便,要求保科京子中止輸液。按照規則,輸液過程中,是不許出去的。京子就遞給他一個尿瓶,男患者試了一下,但撒不出來。於是他又要求出去,京子拒絕後,那人怒吼了起來,大叫「把醫生給我叫來,你這笨蛋!」護士保科不知如何是好,認真地跟醫師說了,反倒又被醫師斥責了一通,說她「連這麼點事都處理不了」。
  「好吧,我替你去看一下。」
  湯川代替保科去了病房。她覺得,安慰患者同樣是自己的義務範圍,也是自己的職責。
  男人面色蒼白,滿臉是汗。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一眼便可看出,他憋不住了。
  「你緊靠著試一試,是能行的。」
  湯川遞過去的尿瓶,被男人粗暴地推開了。
  「能撒出來,我還求你幹什麼?!趕緊讓我出去!」男人叫著,「求求你,讓我出去。」
  「如果你這樣任性的話,」湯川的嗓門不自主地高了起來,「我只好拿管子來導尿了。」
  若是在平日,湯川是不會用這種口氣說這種話的,因為有刑警在等她,她很著急。
  「看我的吧!」男人的聲音變了,「你們這些東西,除了打針,沒別的本事!」
  男人自己扯掉了管子,拔下靜脈注射針,下了床,逕自走出病房,進了廁所。
  「那你就出院吧!」
  她對著男人的背後喊了一聲。
  「啊,好,這就出。」
  一邊心情舒暢地方便著,男人回答了一聲。
  湯川猛地覺察到,冬村就站在樓道裡。自己的臉上掠了一絲什麼。
  她把事情交給同事來處理,和冬村出了醫院,來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你都聽到了?」
  「是的。」冬村點了點頭,「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中斷?」
  「因為那是規矩?」
  湯川更加深了對冬村刑警的印象:言語恭敬,內心冷摸。她突然想起了井上醫師,——感覺上太相似了。
  「規矩?這規矩是不是為了省事才制訂的呢?」
  「不僅僅因為這個,一旦中斷,就有可能被細菌感染……」
  湯川心裡明白,自己沒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駁冬村刑警。難道僅僅因為他是毫不客氣地對私事刨根問底的刑警?她知道,這是不得已的事情。要不,就是剛才不自覺地對患者的斥責被他聽到了?那確實是不該說的話,那樣的話脫口而出,污染了醫院這種特殊的環境。她開始感到後悔了。
  大量的滴注確實很折騰人,護士可以輕易地遞上一個尿瓶,但對第一次住院的男人來說,卻是一件令人發窘的事,常常有人滿頭大汗卻不能完事的。只有用管子導尿,才能撒出來。但是,這樣又會傷害男人特有的自豪感。對男人來說,這是不能讓步的事。在這種心境之下,即使憋得渾身發抖,也不能撒到尿瓶裡去。因此,有的男人說,如果不讓出院,即使死了也心甘,在他們的眼中,小便同死處於同一個概念。
  湯川也想,應該讓他們去。雖說有可能被細菌感染,但是,只要注意,是不用擔心出什麼問題的。不過,不讓去是規矩。這種規矩是醫院從自己的考慮制訂的,根本沒有考慮患者的人格。從來,醫院都被當作無視患者人格的地方。而自己卻又橫眉豎眼地拿人出氣,雖說沒有辦法,但也總不能那樣做。看一下自己,她心裡感到很不是味道。
  她不禁為自己失去女性的溫柔而深感不安起來。
  加大輸液量,在液體中加入營養劑和止痛劑一類的藥物。這種處方,是否必要,令人懷疑。那些不論如何都需要的患者暫且不論,為了檢查,需要抽血,血液減少就要進行痛苦的輸液。不能出去方便,汗流滿面地哀求也被置之不理。這種做法到底會產生什麼效果?——是不會有任何效果的。
  「醫院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我覺得刑警所反而更好一些。」冬村苦笑著說。「要是我,也會像那個患者那樣做的。一想到這個,真不想得病。」
  「還有呢!」用勺子搖動著杯中的咖啡,湯川的情緒漸漸好了起來,「我是說大的。」
  「大的?什麼意思?」
  「按照規則,大便也是不許出去的,可臭了,同一病房的病人都很反感,不得不中止滴注。萬一腹瀉,那就更絕了。」
  說著說著,她笑了起來。
  「這就放心了。」
  「真討厭!說這種風涼話!」湯川笑出了聲,又猛地止住了。「我想聽聽你要跟我說的……」
  「你和井上醫師的關係。」
  冬村也恢復了原來的表情。
  「有肉體關係。前後大約半年。」
  「為什麼你沒說!」
  「這總不能算是可以引以為自豪的事兒。而且,這種事情,自己也沒有非說出不可的義務,不是嗎?」
  「當然。」冬村盯著咖啡杯,過了片刻。「井上在醫務室姦污有夫之婦,這個你知道嗎?」
  「知道。」
  湯川理惠點了點頭。那細長的臉上,顯出了痛苦陰影。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還繼續跟他來往?」
  湯川理惠長得很美。當個護士真令人感到有點惋惜。雖說她的嘴唇不加粉飾,卻蘊含著特有的一股魅力,能夠喚起人的情慾,讓人禁不住想去吻。與那些濕漉漉、油光光、刺人眼目的塗著口紅的嘴唇相比,越發給人以清潔新的感覺。那是一副只有干諸加時裝模特兒之類的職業才能充分發揮魅力的容貌。就是這個漂亮的湯川,卻是閉上雙眼,任憑井上去施行他的邪惡。冬村真有點莫名其妙。
  「冬村刑警……」
  剛端起咖啡杯放在唇邊,沒喝,又放在了桌子上,發出輕輕的一聲,環顧四周,門口那邊有三組顧客。
  「如果你懷疑我,我也拿不出不在現場的證據。那天我休班,在公寓裡,但沒確人能為我作證。不過,我從未想過要殺井上先生。我只想,從我這方面疏遠他……」
  「能說明一下嗎?」
  「好吧。」湯川點了點頭,「因為我終於認識了他的性格……」
  湯川來中央醫院是一年前,分配到腦外科。井上醫師在那兒。
  同事們都知道,井上獨身。三十前後獨身的男醫師,自然是護士們議論的對象。但關於那方面的新聞,井上一點沒有。少言寡語,冷漠的性格。大多數醫師都可以很高興地加入到護士們的競爭對像中來,唯獨井上例外。即使在病例研討會上,他也很少發言。因為他的專業是腦外科。本來的專業是腦外科,在這種集中了外科、放射科等醫師的研討會上,雖然可以說沒有發言的必要,但他確實特別古怪,孤獨癖明顯。
  他很能喝酒。有一種傳聞,說他在值班的晚上可以喝完近一瓶的威士忌。拿個製冰缸放在冰箱裡製冰,並在上面用紅墨水寫了「井上專用」四個字。有一次,冰被一個護士用了,又給加了水。但沒弄好,冰沒成。井上查出了那個用冰的護士,當面把她臭罵了一通。那是一個獨身的護士,長得很可愛。
  從那晚上,人們給井上定了論。對女人,趣味淡然。事實上,即使他向那位小姐求婚,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也一定令人沉重得頭疼。井上喜歡在個大玻璃杯中放些奇形怪狀的冰塊,再倒入威士忌,仔細端詳著,有人說,那眼神酷似在盯著一個美女富於魅力的肌膚。
  湯川對井上並沒什麼興趣。即使排除掉他的冷漠,那孤獨癖就不能令人心滿意足。多嘴長舌,和每個護士都有往來的醫師不乏其人,只有一個人特別例外,井上,——格外顯眼,個子很高,美男子。
  有一天,井上給正在值班的湯川理惠打來了電話。井上休息,說是從自己家裡打來的。他問湯川能否把醫務室的一份文件給他送去。湯川答應了。下班以後,就拿著井上說的那份文件,去了月白台的公寓。井上好像喝了威士忌,湯川一進客廳就被井上緊緊抱住了,井上什麼也沒說。想把她按倒在那兒,她反抗了,但沒用。井上最後還是脫光了她的衣服,然後用那滿是酒氣的嘴去吻她……「你是喜歡我的!」井上說。
  這就是開始湯川被他強xx了,但她並沒恨他。她想,男女之間的那層隔膜,也許常常需要用暴力來打破。她甚至曾經有過這種渴望。從那以後,她就想盡力走入井上的心中,她用休息日來照顧井上,以便在這個過程中消除他性格中那些令人不快的東西。而且,她還想知道,井上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性格。
  然而,井上拒絕了,他明言,不想結婚。也就不讓她給自已掃地洗衣服收拾房間。看那樣子,他懷有一種恐懼,擔心一旦這樣便會成為束縛,失去自由。他依舊是少言寡語的。
  有一點令人難以忍受。她終於明白,只有借助酒力,井上才能喚起自己的情慾。否則,便不能……
  脫光湯川的衣服,一邊四處吻著她,一邊尋求麻醉一言地大口喝著威士忌,——湯川心裡明白,他是多麼焦躁!
  湯川終於能用一種清醒的目光來看待這一切。如其說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病根,母寧說是一種失去青春活力的憂慮!她甚至感到,酒精都沉澱到了自己的體內……
  不論是對過去的經歷,還是將來的打算,井上隻字不提,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悠然自得地聽音樂,——只有這樣而已。
  井上對有夫之婦進行特別診斷,這事湯川知道。而且,她知道了,就連他巧設口辭強xx患者時也要喝酒。於是下決心,想疏遠他。井上沒有元氣去拯救自己。作為一個外科醫師,他的醫術是高明的,能治好病人的病,但不能治病人,井上就是這樣一個醫師。
  「不知是什麼原因,導致了井上性格的破裂和變化。我沒有找到這些原因。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就是他高明的醫術。他給倉田截掉右臂時精湛的醫術給倉田帶來了幻影肢,也許這是一個比喻的說法。截掉了胳膊,卻給他留下了感覺……」
  湯川的臉上浮現出笑意,讓你感到,那笑是透明的。
  「正是這種感覺,成為倉田想殺死井上的超自然的能為,真有諷刺意味。」
  咖啡涼了。
  醫院裡又漸漸活躍了起來,充滿了生機。候診室裡也是一樣。
  冬村和豬狩要求見內科的松澤醫師。他們坐在候診室的凳子上等著。
  「難道教授一來,病就能治好嗎?」
  旁邊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入了耳朵。
  「教授來,帶個大隊伍,倒神氣。要是為病人著想的話,還不如將這凳子換成沙發,更實惠些。」
  「確實是這樣。怪不得醫院這麼輕視客人,按理說,越是興盛越應寬待人才是的。」
  「你這酒鬼,盡想好事!」
  「就算吧!』男人苦笑著說,「前幾天我向先生問藥名,你猜怎麼著?那才真叫氣勢洶洶的呢!」
  「這個。我倒想聽聽。」
  「我說,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連自己吃的藥都不知是什麼的,是會產生副作用的。那傢伙一下變了臉,大叫了一聲『你認為知道了藥名,就能治好病嗎!』,那腔調像是我要搶他的處方箋似的……」
  「你小子,也真夠有勇氣的。要是我,就不會這樣跟醫生說話,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將醫生給的藥原原本本地扔掉。」
  「我也要扔的,不過,那實在太可惜了。要是全民都來扔的話,還不如贈給黑非洲呢!」
  「我也這麼想的!」
  「不過,我覺得要做買賣,再也沒有比醫生更絕妙的了。」那個職員模樣的年輕男人喋喋不休,『明明知道病人在扔藥,仍然大量地開給你,而對藥名和病狀隻字不提。你一問,他就火。尤其是教授或者那大隊伍,只知道對患者無關緊要的地方使牛勁。沒的時候就有,有的時候就沒,——看我,在說什麼!也許只有醫生才能回答。所以,今後我還想故意激怒醫生,這很有趣兒。藥名、病歷卡,都用德語寫,這也很奇怪。你說,要是對方是德國人,他們可就要為難了吧?因為再也沒法隱瞞什麼了。」
  「那樣的話,說不定會豎著寫呢!」
  兩個人莫明奇妙的笑聲傳了過來。
  「這可不是笑話。很久以前,我曾請中醫看過病。那傢伙,用什麼語寫都不讓你看呢!為了不要你看見,故意把個病歷卡折過去,拚命地寫啊寫的。你要想偷偷看一眼,他折得更厲害了,結果,拿著病歷卡將身子背了過去,讓你哭笑不得。要是病歷卡用日語寫的話,說不定全日本的醫生都會那麼幹吧?」
  「沒錯,」一起說話的那個人附和了一聲,「在醫生看來,你給他的印象說不定是個低級趣味的惡棍呢?!」
  「很可能。不過,也許醫生比我更可恥。我有一次去附近一個新開業的醫生那兒看病……雖說出了次殺人事件,這與那個相比,要好一些。」
  「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患者在窗口問『先生,要喝酒嗎?』手裡提著威士忌,為什麼那樣問顯然是一清二楚。『是的,嗯,不過,』這是醫生老婆的回答。『要喝酒嗎?』,『是的,嗯,不過。』這麼說著,就收下了,那可是個大清早呢,有好多患者等在那兒,『嗯』和『不過』,像是多少含有點害羞的樣子,如果你是一個沒送禮物的患者,你能不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嗎?那兒的醫生妄自尊大,那樣子令人驚訝。即使給患者做皮下注射,得要護士去給胳膊消毒,準備注射器,猛地給你插進去,剩下的還得由護士收拾。我覺得這實在太過分了。你說藥,他又丟下一句『不用藥了,』便出去了。這是醫生一種可恥的意識,那種傢伙能治好病嗎?」
  「……」
  聽到這兒,冬村和豬狩站了起來。
  他們兩個向位於二層的第二內科走過去。
  「也真是,」豬狩開始發表他的感想,「其實,也不僅僅限於那樣的醫師,儘管如此,還是大清早的酒呢!要是我們那樣做,非給開除不可。」
  「一說到酒,你可又大發感想了!」
  「什麼呀!我是在說收賄。」
  「不過,我還是想千萬小心別得病。我小時候的那位醫師可真是充滿人情味的,就像白秋說的那樣,給人的是一種『醫師的藥,難以忘懷的夜……』的感覺。一想到這個,總讓人產生一種懷舊的想往。」
  「確實這樣。醫師身上散發出的味道與母親的氣息是同一種東西,這種記憶我也曾經有過的。」
  「但是,現在不同了,醫師和病人之間像是相互對立,相互憎恨,我這樣說,也許有點太誇張了。」
  用日語寫病歷卡的醫師、一提藥名就動怒的醫師,——類似在一般社會中已完全遺物化的特權意識。仍然像抗菌素都不能殺死的病毒一樣,在一部分醫師的世界裡滋長、蔓延。
  在去醫務室的途中,遇到了教授複診的隊伍。其中的一個矮個子的男人,冬村聽說過他的名字,是T大教授。後面緊跟著瀨田院長,他的個子很高,又是一種肌肉發達型的人,看上去像是要從後面撲倒矮個子的T大教授。還跟了許多可能與教授隊伍複診有關的醫師和護士。
  教授帶個大隊伍,還不如換一下椅子更有利於治病,——剛才的男人這樣說。究竟這稀有的教授複診對治病會產生多大效果?冬村不知道。如果這種所謂教授複診僅僅是為了向病人作宣傳的話,那就是蠢事兒了。
  「要是死鬼倉田看到這光景,會怎麼想呢?」
  豬狩小聲問。
  「恐怕會把這種醫師的利己主義聯想為節肢動物,說它們在爬行吧?」
  冬村也是小聲回答。
  松澤醫師在第二內科醫療部。
  這是一位老醫師,給人以老朽的感覺。
  「辛苦了。」松澤的目光含著溫和的笑,迎接冬村,「這有點不方便,我們去樓頂吧!」
  自己先站起身,出了醫療部。
  「這好像打擾了教授複診吧?」
  一邊走著,冬村問。
  「還多虧了你們呢,我總算從那種吵鬧之中脫出了身來。」
  「對那個沒興趣嗎?」
  「興趣?」松澤看了一眼並行的冬村,「你看我這把年紀,像是對那種事有興趣?」
  「看不出。」
  「所以嘛!」
  殘暑,真是名副其實的秋老虎。強烈的陽光包圍著樓頂。三個人來到了煙筒的背涼地。
  「有什麼事,只管問吧!」
  松澤很隨便地拿出了香煙。
  「您知道井上醫師和湯川理惠的關係嗎?」
  「知道一些。從湯川那兒聽說的。她還請我給她出主意呢!」
  「如果方便的話。能否……」
  「家是想清算同井上的關係,她很苦惱。」
  「怎麼?」
  「我回答說應該清算。我還曾經擔心會不會湯川也染上井上君的陰鬱呢!摟抱女人的火熱,拒絕女人的冷漠,對井上來說,是同一層次的東西。」
  「產生這種陰鬱的原因是什麼?」
  「這個麼……」
  松澤像是陷入了沉思,把目光轉向對面的大樓。
  對面大樓頂上的鐵絲網子旁邊,有一條狗,正一動不動地看著這邊,像是在凝視著了。冬村想起了那條叫次郎的狗。深粟色的眼睛,在大樓的頂上,抑制著對同類的關心,專心致志地將視線執拗地投向其他大樓頂上晃動的人影。它那紋絲不動的姿態,像是很陰鬱,——連狗都融入了這個瘋狂的現代社會。
  「聽說,井上醫師在臨床病例研討會上也很少發言!」
  「這是常有的事。越是對自已的技術感到自信的人,越容易清高自負。井上君從來無視什麼協調之說,他的性格是如何變為現在這個樣子的不很清楚,不過,他剛來這家醫院時就是這個樣子的。要想探究他的性格,看來只能追溯他來這兒以前的情況。」
  「您剛才說對教授複診沒有興趣。如果井上醫師還活著的話,他會抱什麼態度?」
  「這個問題問得好。他從來都是扭過臉去不予理睬的。」
  「這能行嗎?」
  「無所謂行與不行。權威有時也不頂用。比如說,我就是這個樣子的。不管你是醫學界什麼樣的權威,都不能強迫我幹什麼。要是仗勢欺人,我只好辭職。關於這一點,你好像也有點相似。」
  「我?……」
  「聽說,你受到了簇擁而來的攻擊。而你卻懷揣辭職報告開始了對真正犯人的追查。我想對於下定了決心的男人來說,權威只不過是一塊虛胖的肥肉,可有可無。」
  「井上醫師也是忌諱那些虛胖的肉啦?」
  「我有這種感覺。不負擔任何多餘的東西,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也許這就是那人的一貫作風,而且……」
  「而且,井上與支配這家醫院的T大夫毫無關係。他是東北大學出身的,也像是由前任院長介紹來的。」
  「是不是可以說,對於教授複診,選舉什麼的,他都是個局外人?——不過,現任院長同井上的關係不錯。有沒有學閥方面的鬥爭?比如說,把井上解雇了,招進一個同自己一個鼻孔出氣的人什麼的。」
  「這個我不清楚。因為對這種事情我本人從不感興趣。不過,兩年前院長更換後的一段時間,我記得井上疏遠了手術。就這樣。」
  「是一段時間嗎?」
  「沒錯,大約三個月。那以後一切又恢復了正常。至於他與院長是否有什麼糾葛,我沒聽說過。」
  冬村沉默了。放心地將目光投向遠處炎炎烈日照耀下新宿的高層大廈。他似乎看到了井上那透著清高的背影正急匆匆地向另一個世界奔去。對手術懷有狂熱的執著,對人間沒有絲毫的興趣,——想到井上那冷漠的態度,冬村突然聯想到了醫道的荒蕪。樓下的醫師們正熱衷於教授複診的鬧劇,而井上卻背叛了他們。也許,他是荒蕪的醫師界出生的一個異端吧?
  ——要去追溯異端性格的形成嗎?
  看來,只有這樣做了。
  「說倉田不是犯人,您相信嗎?」
  「我想從另外一種意義上來否定倉田犯人說。」
  也許是在掩飾推理殺人事件的難為情吧?松澤臉上的皺紋稍微動了一下。「倉田君對由井上執刀截掉的右臂產生了幻影肢。他說這是妻子的亡靈為了報復井上而附上了自己的身體。但是,他同時又知道,自己的命是由井上醫師執刀救活的。不管有多麼深的血海仇恨,要下決心去殺死救過自己命的醫生,恐怕可不太容易……」
  「……」
  「我要說的只有一點,同倉田夫婦一樣,落得個悲慘結局出院的患者並不少見,但是至少患者殺死主治醫生事件至今為止一件也沒見過。有嗎?」
  「沒有。」
  冬村搖了搖頭。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殺人事件非常多,但為什麼唯獨沒有患者殺醫師的呢?我真感到不可思議。」
  松澤笑了。
  3
  在新宿的人群裡,冬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有一個跟蹤者。
  他沒看到那人的臉,也沒有看到那人的打扮。
  只是種直感,不知是誰,躲在人群裡,透過來執拗的目光,直感上,冬村遇到了那目光,但沒能找到那個人。
  「有人跟蹤,不要回頭。」
  冬村對豬狩說。
  「跟蹤者?是怎樣一個傢伙?」
  「不清楚。像是巧妙地跟在我們後面,也許從我們出了醫院後他就一直盯著我們。」
  「真是胡鬧!抓住他問個明白。」
  「不,不行!要是讓他意識到我們已覺察到有人跟蹤,說不定馬上就會停止跟蹤的。」
  「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就這樣徑直去上野乘列車。難道他也要跟到仙台不成?不管怎麼說,我就裝作沒意識到,讓他跟下去。他一旦粗心大意,我便可以記住他的面孔了。萬一失敗,也就無法挽回了。」
  「明白了。不知他會不會跟蹤我,你回來以前,只要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我就一直靜靜地等著。」
  「就這麼辦。雖說不知是誰派來的,但通過跟蹤者的露面,我們可以推測犯人開始動搖了。」
  「這一定是嫁禍於人。」豬狩哼哼唧唧地說,「越來越有意思了,不過,你還是小心的好。因為單純跟蹤我們是沒有任何益處可言的。說不定會有什麼出乎意外的企圖。」
  「這個,我會當心的。」
  「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是八月十九,估計二十一日能回來。」
  「好吧。」
  「再見!」
  來到新宿車站,冬村和豬狩分了手。出了站台,乘上了山手線,車上很擁擠。跟蹤者會怎樣呢?就這個擁擠勁,可真是無可奈何。上野站也是一樣,推推搡搡的,潮水般的人流。站台上也是滿滿的,儘是乘客。冬村再也沒有遇到那種從遠處透過來的目光。也許是已經習慣了那種直感吧?即便存在危險的兆頭,恐怕也很難馬上感覺到。
  又乘上了列車。
  弄了一個靠窗的座席。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地掠過。
  ——跟蹤者?
  不管跟蹤者是從什麼地方派來的,這都證明了真正的犯人一定躲在某一個黑暗角落裡。而且,真正的犯人開始為冬村的行動而產生動搖了,這是種有效用的反應。只是,像豬狩說的那樣,犯人那邊採取派遣跟蹤者這種冒險的行動窺探冬村的動靜,是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的。那麼,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
  ——是想殺死我嗎?
  冬村想。萬一真是這樣呢?也許犯人會這樣想:如果殺死了冬村,刑警便會放棄對井上被害事件的搜查。事實上,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因為倉田招供之後,死掉了……
  冬村買了威士忌,喝了起來。
  ——到底是誰殺死了井上呢?
  突然,腦海中迴響起松澤醫師的話。他說,不明白為什麼患者不殺醫師。確實,迄今為止,從沒有過類似的案例。不管結果有多麼悲慘,患者充其量不過將醫師的的過失當作索取賠償的對象罷了。倉田也是一樣,把妻子的死提交了法庭。從患者方面說,存在這樣一種觀念:醫師即使出現什麼過失也是由於善意導致的,而決不是惡意故意犯下的錯誤。
  不過,從松澤醫師內心對患者不存殺意的懷疑來看,有可能被殺死的醫師也是有的。當然,不能原原本本地生吞活剝松澤醫師的話。松澤在敘述對倉田無罪的心證的同時,也許又暗示了殺害井上的兇手存在於醫師同患者的關係之外。這種暗示同冬村的直感是一致的。冬村甚至想過兇手是倉田,或者是被奪去了妻子的深江的話,是不可能找到間隙將井上推下樓去的。若是女人,則可能。
  問題的要點就在於井上對女人不存在介心。
  冬村的視線模糊了。湯川理惠?難以想像。那天晚上她在公寓。雖說沒人證明,如果不值班的湯川在醫院,並且又被別人發現的話,就難以解釋清楚。所以,如果真的湯川是兇手的話,她也會值班的晚上下手,或者選擇別的地方。而且,還有心證。
  冬村認為她清白無罪。湯川對井上絕望了,這是真的。如果可以相信她口頭上說的,——她說想離開井上,那麼,面對那個詛咒一樣地大口喝威士忌等待性慾產生的井上,湯川是沒有足夠的理由對他心懷殺機的。
  深江洋子也是一樣。有不在現場的證據。她忘掉了井上的事。井上只不過導致了她同丈夫的分手。她,同其他男人同居了。
  這樣一來,醫師與患者這條線索還是不能丟掉的。
  過去沒有案例,只能意味著難以理解。將器械遺忘到病人體內的醫師,接錯了氧氣瓶的醫師,丟下病人使之致死的醫師,胡亂地切開病巢的醫師,為作研究進行人體實驗的醫師,——僅僅是每天報紙上登載的,便不勝枚舉。這麼說,如果出現某一個患者對醫生產生殺機的情況,也並非不可思議。
  哪個工人模樣窺視井上公寓的男人到底是誰呢?還有,倉田彌留之際說盡的「球」裡到底含有什麼意思?
  冬村猛地抬起了頭。
  ——跟蹤者,莫非是……
  妻子水津突然消失到黑暗之中去了。跟蹤者會不會就是從黑暗中竄出來的呢?
  他搖著頭,否定了。那沒能找出任何理由的失蹤,整整一年了。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被誘拐、監禁,然後施以暴刑,慘遭殺害,他的腦海中不時浮現出妻子那蒼白的肢體……
  他感到妻子的幻影在衝擊著自己。這種不合道理、令人難以接受的怪事,像一陣劇烈的疼痛折騰著冬村,他甚至感到了肉體的苦痛。也許正是妻子這種令人費解的失蹤給他的心上投下了永久的陰影,促使他不能不採取積極的行動。結果,他參與了這次殺人事件的調查,冒著被解雇的危險,著手追查不知有無的犯人……
  冬村微微地笑了起來。
  列車過了福島。
  到仙台時,已是傍晚時分,繁華的街上早已是一片燦爛的燈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日。晚上,冬村去拜訪了東北大學醫學系外科的長部副教授。
  長部選了仙台站附近清水小路的一家小菜館。
  「在小菜館接受刑警的訪問,也真夠蕭灑的吧?」
  長部訂了酒和菜,笑了。
  「而且,像是有點敷衍了事的。」
  「哪裡哪裡。」
  長部給冬村斟了啤酒。
  長部副教授曾是井上的同事,而且兩人的關係不錯。額頭中央有些紋紋,像是平家蟹的甲殼了。從他那額頭擴展開去,整張臉都是酒氣滿面的,很紅潤。
  「因為你是追查殺害井上犯人的刑警,看來我不能粗略地講哪!」
  長部倒著啤酒,氣喘吁吁地說。長部這人,喝起酒來,從來不在乎酒友是何許人。一開酒瓶,就是心情愉快的樣子,於是滿面春風。而且,他對冬村刑警也很有好感。他知道,除了特殊情況,刑警從不喝別人請的酒,更不用說工作過程中了。看上去,冬村並沒憂慮和不安的神色。冬村那端莊的容貌,高高的個頭,總讓長部感到他與井上有些相似。不過,井上內心的深處像是有一個陰暗的洞窟,很陰鬱;而眼前的這個冬村刑警似乎也含有與井上一脈相承的陰影,透著內心深處追蹤獵物的冷漠。
  「從何談起呢?」
  加了酒,長部問。
  「井上醫師和您曾是同事,您是副教授,而井上醫師卻去了東京命歸九泉,一明一暗,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
  「那傢伙,只所以離開大學,是有他個人原因的。」
  「能說明一下嗎?」
  「這有關死者的名譽,還是不說的好……」
  長部含糊其辭,喝了一陣酒。
  「不過,說歸說。」咚的一聲放下杯子,「好人!」
  長部那散著酒光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苦澀的陰影。
  竹森弓子——
  大學醫院的護士。當時二十四的竹森弓子姿容端麗,與眾不同。個子又高,生長在東北,膚色白淨,兩隻深徹透明的大眼腈讓人想到山中的湖水,使她的存在格外顯眼。
  很多獨身醫師想把竹森弓子弄到手。竹森弓子生於農家,家裡不怎麼富裕。即使得到了弓子,恐怕也不會有結婚的打算。但是,不少男人認為,即使那樣也值了。長部便起其中的一人。
  井上沒有表示出對竹森弓子的關心。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一次偶然的變故,給井上的性格蒙上了暗暗的陰影。青年醫師特有的那種夏日的光亮消失了,染上的是一層陰鬱的色彩,令人感到東北特有的冬的氣息。
  但是,長部認為,井上才是最危險的強敵。雖說井上沒有流露出關心,但不能斷言他對竹森弓子沒有興趣。弄不好,會恰恰相反。
  結果,正如長部擔心的那樣。竹森弓子自己靠近了唯一無視自己的井上醫師。也許,男女之間容易出現這種結局。作為一名腦外科醫師,井上的前途大有希望。高高的個子,白晰的臉龐,透著孤獨癖,——那或許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冷漠。
  竹森弓子投入了井上的懷抱之中。
  有人看到井上和竹森弓子從市內的旅館裡出來。
  長部嚥下了這杯苦酒。本來,長部就沒有向竹森弓子表白過什麼,這種事對他來說是不擅長中的不擅長。既沒有井上那透著凜然的冷漠,又感到自己的拙笨,也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每當想到井上脫光竹森弓子的衣服,貪婪地侵蝕她那清白的肉體,長部的心中像是打翻了醋瓶,難受極了。長部帶酒了。
  有一天——
  醫院的值班室半夜起了火。多虧發現的早,沒有釀成大禍。來救火的有護士和住院患者。火是由於倒了煤油爐引起的,有幸的是裡面的油不多。
  從火中,救出了一絲不掛的竹森弓子。一同救出的井上也是赤身裸體。他喝醉了。
  竹森弓子肩部、臉的右側都被火燒傷了。儘管及時得到了處置,並住了院,但留下了很深的傷痕。一個多月就出出院了,但是右臉側留斑痕瘤。雖說也做了整容手術,但那傷痕太重,是無望恢復到以前的容貌的。看上去,像是美貌內側隱藏已久的邪惡的妖性意外地拋頭露面了。
  竹森弓子辭去了醫院的工作。
  不言而喻,有人對井上提出了譴責,要求處分他。井上打出了辭職報告。
  但是,井上只不過對醫院負責而已。竹森弓子的父母派人來要求他與弓子結婚,但被他拒絕了。如果說生了孩子,尚有責任可言,而事情還沒發展到那種地步。愉快是他們相互的事情;爐子倒,也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責任,那時,他們倆正在親熱。
  竹森家揚言要打官司。井上已久付之冷淡,把這件事丟在一旁,離開了東京。
  「我當時也是主張井上應該承擔責任的。」長部額頭上那蟹甲殼一樣的紋紋在酒勁的衝擊下,越發明顯,像是該隱的印了。「不過,那小子冷笑了幾聲,就動用了毫無用處的暴力……」
  長部久久地盯著酒杯。
  「那個竹森弓子,就是現在你的……?」
  看他說話的那樣子,冬村心裡暗暗思忖,會不會是這樣呢?
  「那樣的話,豈不成了通俗樂劇!」長部打消了什麼念頭似的看著冬村,「竹森弓子緊隨井上之後去東京了。」
  「緊隨井上之後去東京?!」
  冬村鸚鵡學舌地應了一句。
  長部一邊用筷子夾著燒魚,點了點頭。他巧妙地夾開盤中油乎乎的烤沙丁魚,送到口裡一塊。眼看著,只剩了一盤沙丁魚骨頭。
  長部很滿足地又一次拿起了酒壺。
  「再來一杯!」
  冬村點了點頭。
  顧客開始多了起來。
  4
  竹森弓子的家在山形縣境內,位於南北走向的奧羽山脈的山腳,離作並溫泉不遠。那兒不同於肥沃的仙台平原,是山地。
  中等程度的農家。房子的四周是密密的防護林。
  竹森弓子的長兄竹森有志接待了冬村。昨夜從長部副教授那兒聽到的竹森弓子的形象,以壓倒酒醉之勢深深地印在了冬村的腦子裡。但眼前的這個長兄個子不高,跟弓子的形象沒有絲毫相融之處。
  一聽到冬村是為了井上醫師的事而來的,竹森那積蓄已久的憎恨又明顯地浮現了出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家弓子殺了井上嗎?」
  話語一開始,便冒著挑戰的火藥味兒。
  「不是。」冬村堅定地搖了搖頭。「只是想瞭解一些你妹妹的近況,作為參考。
  「是按摩,按摩!」
  竹森沉默了一會,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按摩?您在說推拿嗎?」
  「不用這麼客氣,也是可以的。」
  話,像是扔過來的。
  言語是否過於客氣姑且不論,但竹森有志仍像剛發生的事情一樣對井上的事耿耿於懷,這倒|上冬村深感為難,以至於不知所措了。難道這就是在東北陽光不足的自然條件下養育出來的農民所特有的性情嗎?——
  「從兩年前開始,她就在東京新宿操起了按摩的職業。臉上有那麼塊傷痕,除此之外還能幹什麼?要是不受那小子的騙,弓子怎麼也可以嫁個人。這都是因為給那該殺的騙了?」
  「請冷靜一下。」
  冬村長歎了一口氣。如果真如長部所言,說不定弓子真的可以嫁給一個有輝煌前程的男人。但是,因為半邊臉上留下了傷痕,除了推拿以外,生存之路便別無他擇了。
  「你妹妹去東京以後,和井上有過交往嗎?」
  「我妹妹真傻!——」竹森的聲音猛地沉了下去。「那男人是一個無用的人,根本不值得追求,而她卻……」
  查明了井上就職中央醫院,弓子想方沒法見到了井上,結果自然很慘。井上甚至連表情都沒有絲毫的改變。如果不能結婚,就給自己的臉整形,恢復到原來的那個樣子,——弓子哭了。東京,集中了科學技術的精英,要是想盡辦法,採取積極的措施,恐怕至少可以恢復一些。——這種責任壓迫著井上。他告訴弓子,可以先當一個護士,在大學醫院上班,並在這個過程中,尋求權威的診斷。
  然而,弓子絕望了。那煤油的烈焰,燒燬的不僅僅是她昔日那副迷人的容貌,同時也燃盡了她生的希望。弓子在給母親的信中,流露出了這一點。
  「我去過東京,安慰我妹妹。經過幾番周折,她總算在N大醫院當個護士。不過,事不過半年,妹妹終於明白了斑痕瘤的根治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經受不了在人們面前暴露自己那張難看的臉的恥辱,辭職了。
  「辭職以後呢?」
  「一年多沒有音信,她遷出了公寓。我們也曾請求警察幫忙查找,自己也拚命地找線索,但結果什麼也沒找到,仍然是去向不明。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封信,是她寫來的,信中說自己通過了推拿師的國家考試……」
  這次他沒說按摩。
  「真不易啊!」
  冬村應了一聲。他想像著,在步入推拿的世界以前,竹森弓子的內心可能經過了一條多麼曲折的道路。那一定是特別強的虛榮心吧?
  倉田明夫,他的妻子和孩子。竹森弓子。另外還有深江洋子,以及用明徹的目光看穿井上的性格,並想疏遠他的湯川理惠。——這些,都是橫穿井上那短暫的生命軌跡的人。冬村突然想到了蒙在他們身上那層濃重的黑影。
  「弓子總算忘了那個鳥男的事。她是沒有必要去殺死他的。與這個事相比……」
  不知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請說下去。」
  聲音很低,卻是一種不容猶豫的口氣。冬村這樣說了一句。
  「刑警,你知道一個叫花尾雄幸的小孩的事情嗎?」
  竹森放低了聲音問。
  「昨天晚上,我問了長部副教授。他那孩子接受了由井上執刀的手術,結果不佳。」
  長部告訴冬村,花尾雄幸是一個九歲的少年。施行了腦腫瘤切除手術,結果很壞。即使不做手術,結果僅此而已。斷送了少年的前途,井上對此很是苦惱。尤其是說服了持反對意見的孩子的父母給孩子做了手術,——僅此一點,便足以把井上逼入一個困窘的境地。當然,孩子的父母很恨他,也許就因為這點,使井上變得陰鬱了?這是長部的猜測。
  「那哪裡是結果不佳?那是明擺著的醫療過失!那可憐的孩子被井上當了研究材料!」
  「研究材料?」
  「具體情況不太清楚。我們因為弓子產的事控告井上的時候,雄幸君的父求跟我們聯繫過,我們還見過面。聽他的口氣,他比我們更恨井上。我記得他說過,雄幸君是給那小子殺死的。」
  「殺死?昨天晚上長部並沒說那孩子死的事啊!」
  「和殺死還不一樣嗎?對雄幸君胡亂地進行了手術,不到三年,那孩子完全變成了一個植物人。不能說話,讓他朝右,多少天就那樣朝著右方,要是父母不給弄回來的話,就會一直那樣呆下去。當然更不用說會自己動了。簡直像一個喘氣的泥人,花尾放聲大哭了。」
  竹森的眼裡,又透出了先前那憤怒的烈焰。
  「有這麼嚴重嗎?」
  長部說明了手術的失敗,但沒能涉入手術後患者的狀態。雖說這是在瞭解別人的事情,冬村卻突然對井上的所作所為感到一種無言的憤慨。
  冬村覺得,透過竹森那陰鬱的雙眼深處,看到了井上的死之謎。
  「我沒有見過雄幸君。不過,聽花尾說,那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又是獨生子。而且,在井上診斷以前,看不出那孩子有任何腦腫瘤的跡象,是一個蠻精神的孩子,所以他的父母哭得死去活來的……」
  「請稍候一下。在井上醫師診斷以前沒有任何病情的前兆,那為什麼要讓井上醫師……」
  「棒球。雄幸君和夥伴們在草地上練習投球,投球的時候,一個球打中了他的頭的一側……」
  「球?!」
  一種類似惡寒的感覺傳遍了冬村的全身。
  ——球!
  渾身是血的倉田明夫在「球」的呻吟聲中死去。當時聽到這個後,冬村不敢確信他是否真的在說球。如果說了的話,「球」這個詞裡到底含有什麼意思?不過,在到此為止的搜查過程中從沒出現過這個詞,也許這個令人難以理解的字眼裡是倉田苦悶的呻吟?冬村這時才開始這樣想。難道他說的就是這個球嗎?……
  「是的。同伴投的球打在了他的頭上,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異樣的感覺。第二天,他說頭痛,但沒有發燒。這樣持續了兩三天,他父親就帶他去了醫院,誰能料到那便是厄運的開始?花尾極力說那也許只是感冒或者是偏頭痛,但是,井上為了作研究材料,就托辭說是腦腫瘤,結果給雄幸開了刀。後來呢,手術失敗了,井上又給取了一個古怪的病名,說什麼那種病十萬人之中才有一例。雖說做過X光檢查,但不管他說什麼腫瘤、什麼肌肉的,都令人難以……」
  「原來是這樣。」冬村長吁短歎地說了這麼一句,「那個花尾現在的情況怎樣?」
  「不清楚。」竹森搖了搖頭。看那眼神像是意識到了自己多了話並且為之後悔。「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的面,因為我們也沒有真的去打官司。」
  「知道了。」
  行了禮,冬村站了起來。
  「刑警,」冬村被竹森不安的聲音叫住了,「我們說了井上那小子的惡毒。至於花尾的事……」
  冬村告訴他不用擔心,出了竹森的家。
  那個窺視井上公寓的工人模樣的男人,會是花尾嗎?——
  冬村覺得,在殺害井上的動機迷茫的密林中,終於找到了一條隱隱約約的小路。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5
  花尾雄幸的父親是花尾幸司,住在藏王町。
  冬村奔向藏王町。在藏王町下了車,打聽花尾幸司的住所,得知花尾住在町外。冬村想去那兒,突然,他意識到有人。那兒正是繁華街道中心,有銀行的大街。回頭看了一眼。正好有個人的身影閃進銀行旁邊的胡同。一瞬間,冬村跑了起來,但馬上又打消了追的念頭。要想抓住那人,就必須竭盡全力,而且絕對不能失敗。萬一失敗,已經伸出魔爪的對手就會躲將起來。
  冬村又向町外走去。
  ——難道是跟蹤者?
  萬萬沒有想到,那人居然會跟蹤到仙台來。究竟,他的目的是什麼?這不是錯覺,冬村很自信。那視線同在新宿的人群中遇到過的執拗視線一模一樣,因此,冬村想,那一定是相當巧妙的跟蹤。列車上、昨天一整天的行動,冬村根本就沒意識到這些,——那人的跟蹤技術也真可謂精湛了。
  眼下,要是在東京,一定還是被稱作秋老虎的殘暑季節吧?而這兒,早已是一片濃濃的秋色了,道路旁的樹葉黃黃的,引人注目。短短的殘暑一去,很快便是冬天了,冬村心裡想。紅蜻蜓從房簷上邊上掠過。他感到,就像這變化的季節一樣,井上被害之謎也越來越來深奧而不可解了。
  跟蹤者這麼執拗地跟蹤自己,其目的到底是什麼呢?派遣跟蹤的人又是誰?而且,這技藝高明的跟蹤者的本來面目又是——
  在這當兒,一切都找不到答案。
  町外有十來棟新建待售的住宅,那是在旱地上建起來的。花尾的家就在其中一棟。門鎖著,像是不在家。鄰居的主婦透過籬笆看到了冬村。主婦的臉紅紅的,看上去很年輕。
  「花尾出去了,」主婦說,「具體情況你可以去房主那兒打聽……」
  具體情況這個字眼裡含著什麼意思。冬村道了謝。為了去拜訪主婦告訴他的房主,冬村又朝町上走去。
  房主在町的中心部開了一家雜貨店。一個不到三十的男人出來接持了冬村。那人叫富野充,不知什麼原因,看了冬村的名片,臉上明朗了起來。
  「我們去咖啡館吧。」
  富野像是要把冬村趕出去的樣子,自已也出了店。
  「事實上,我一直在等著呢!」
  叫了咖啡,富野看著冬村的臉,那樣子像是在窺視。
  「等什麼?」
  「什麼?!等冬村呀!單槍匹馬,追查殺害井上醫師犯人的刑警。也就是你呀!我在週刊雜誌上讀過有關文章,就想你一定會來的。而且,我還跟老婆打了賭呢!如果不來,就是笨蛋。」
  「笨蛋?」
  這個叫富野的青年一副老實模樣。面對這傢伙,冬村略微感到有點吃驚。
  「不要放在心上,因為你已經來了。」
  「謝謝你。」
  「那麼,」富野的聲音很低,「你是不是認為花尾就是兇手?」
  「那樣的話……」
  「隱瞞也沒用。因為動機已經很明顯了。」
  富野的眼裡閃著好奇的眼光。那張臉像是對雜貨店的經營感到厭倦了。
  「花尾一家,因為井上,被弄了個七零八落,老婆也瘋了。」
  「瘋了——」
  「剛剛三十歲,人很老實。自己的孩子成了植物人,有一天她照顧孩子時突然大叫了一聲『這不是我的孩子!』,冷不防傻笑了起來,抱起雄幸君,扔在了房前……」
  「……」
  冬村默默地喝著咖啡。
  「兩份蛋糕。」富野叫了服務員,「她住進了白石市郊外的精神病院。那是去年十一月。後來,就只好由父親來照顧雄幸君了。幸司在一家製造魚具捲筒的公司裡當一個工場主任的差兒,性情很溫和,還不到四十歲,沒辦法,只好辭掉了公司裡的事。兒童福利醫院不收養不能動的孩子,而且孩子很可憐,幸司也放心不下。吃蛋糕吧!」
  富野拿起了蛋糕。
  「就在這段時間裡,有一天,父子倆不見了蹤影,這便是結局。」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四月末。他送來了房租,好像第二天就要出門。當我們意識到他們不見了的時候,十來天已經過去了。」
  「有過聯繫沒有?」
  「杳無音信。」
  富野吃光了蛋糕。
  「房子的押金呢?」
  「孩子住院時急需用錢,我已退還給他了。只是,被褥家俱什麼的都還在我那兒,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蛋糕還行嗎?」
  「很合我的口味。」冬村端詳著手中的蛋糕,「你知道花尾的親戚嗎?」
  「聽說他出生在山形市的關澤。當時我也很納悶,打電話問了那邊的村公所,好像花尾的父母早已過世,花尾並沒有回去。」
  一點也看不出富野的困惑。
  「刑警,」
  「什麼?」
  「我想刑警必然要追查花尾的,當然,也就要去精神醫院和關澤看看嘍?」
  富野閃著眼睛。
  「也許。」
  「我可以出車。」
  『你想幹什麼?」
  「因為這已足騎虎難下的事兒啦!追查花尾的行蹤。」
  「那,店怎麼辦?」
  「那個麼,」富野漠不經心地說,「有老婆在便足夠了。那不是男人的事兒。」聽那口氣,像是拍了板。
  「你本是個刑警的料兒,」冬村苦笑了一聲。
  「聽聽你這種薄情話,要是你不帶命令狀的話,是不會讓你貿然步入花尾家的,總得有個……」
  富野抱起胳膊,盯著天花板。
  「真是拿你沒辦法。」
  冬村又苦笑了一聲。自己的意圖已被富野看了出來。
  「那就在這兒等我吧!我去拿點盒飯,咖啡什麼的,可不許你溜了,就這樣。」
  叮嚀再三,富野小跑著出去了。
  過了三十來分鐘,富野開車來到了咖啡館前。那是一輛美洲虎雙座汽車,看上去像是一頭野獸。
  「這玩意兒,用於追蹤,頂合適不過了。」
  追蹤什麼?富野粗聲粗氣地只管一個勁兒地嚷。
  「我給老婆和媽媽下了命令。男人的世界各種各樣。我告訴她們一段時間內不回來。」
  汽車開始滑動,卻沒有聲音。
  「一段時間?!」
  冬村一怔,看了看他的臉。
  「先去精神病院。接下來韶山,尋找蹤跡,一路南下。」
  「南下?!到哪兒去?」
  「東京,大阪,或者是港口城市橫濱、神戶什麼的,鹿兒島也行。」
  「不要開玩笑,正經點,你這小子……」
  冬村開始為坐上他的車而深感後悔了。
  「玩笑?」富野又叫了起來。「我在報紙、雜誌上讀到了關於你的報道文章。單槍匹馬,說不定會來尋找花尾的。我早就做好了準備,等待你的到來。本來我想像中的你是一個僅穿一件軍服式雨衣的,這樣子也不賴。要是再提個包什麼的,倒像個收款員了,真是……」
  「……」
  冬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有時,我開著這傢伙,只要有路,就走。不過,最終都是哪兒也沒去成。不管開到哪兒去,都沒能找到自己的世界。這裡說的不是距離,我說的是另一個世界。但是,和冬村一起的話,我便可以輕而易舉地進入另一種境罪了。」
  「進入了,又是怎樣的感覺?」
  冬村像是在呻吟了。
  「這是同你追查殺人犯一樣的感覺。你逮捕犯人時是什麼感覺?就是,賣雜貨那差事,一點謎都沒有。」
  「那當然了。難道貨架上的鍋裡會有什麼謎不成?」
  「有的,以前有過的。分福鍋就是這樣的,因為過於單調,既沒謎又沒夢。有個傢伙就在鍋底下關了隻狐狸。」
  「那……」放倒座位,冬村觀賞著路旁的景色,「你真想去東京嗎?」
  「哪兒都行。」
  富野鋼鐵一般的誓言。
  6
  拽索完畢花尾的家以後,又驅車前往精神病院。雖說是家地處縣中心的醫院,卻不怎麼大。冬村讓富野在外面等著,自已在事務員的引導下去看望花尾清子。說是看望,莫如說是觀察。
  花尾清子正在那兒擺弄粘土。
  「患者,大都有類似個性的特徵。」中年的事務員跟冬村作了說明,「這個患者喜歡粘土工藝,只要有塊粘土在手,她便不吵不鬧了。」
  花尾清子正在那兒專心致志地捏弄一塊粘土,臉長長的。面色蒼白,正像富野所說的那樣,看上去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婦女。
  「你丈夫花尾幸司四月末離開了家,連孩子都去向都不明,他們來這兒找過你嗎?」
  一邊看著她在那兒捏弄粘土,冬村問。不知想用那塊粘土做個什麼東西,用細細的手指頭一心一意地揉搓著。
  「那以後沒來過。在那以前,每個月來三次。記得那男的溫和慈祥,一邊呼喚著妻子的名字,眼裡浮著淚花,讓她吃自己帶來的東西。」
  「當然,對於他妻子來說……」
  「一無所知。」
  事務長淡淡地搖了搖頭。
  「好像在做一個娃娃吧?」
  冬村注意到花尾清子捏弄的泥玩意兒像個偶人。而且漸漸有個形狀了。
  「那,那是什麼?」
  看了一會,冬村又問了聲。
  「老二。」
  事務員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xxxx……」
  花尾清子捏了一個人約十五公分高的泥娃娃,當然,難以談得上精巧,胳膊腿都很不自然。腦袋也只不過是粘上的一塊泥團而已。如果就這樣放著的話,很難想像得出那是一個泥娃蛙。不過,透過這未細緻加工的土塊,冬村聯想到了花尾清子腦海中自己孩子的模樣。也許不是這個樣子的,冬村還是看到了那土塊裡孕含著的清子魔法一樣的虔誠。
  花尾清子在泥娃娃的兩條腿間捏上了辦事員所說的老二。大得出奇,甚至比泥娃娃本身還大了。花尾清子開始摸弄那玩意兒,蒼白的臉上漸漸透出了紅暈。
  冬村背過臉去。
  「據說,女人一旦發瘋,出現色情狂的比率是很高的。」辦事員難以啟唇地說,「這是同男人相比而言。這到底為什麼呢?我想,情慾這東西,從本身上說,會不會是女人專有的呢?這個患者,每次捏泥人兒,總忘不了做上那玩意兒。也許與做泥人兒相比,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如果沒有泥人兒原形,那玩意兒也無非是個土塊而已。」
  花尾清子還在那兒不停地摸弄著。陰暗之中,眼睛裡閃著真摯的目光,令人產生寒氣逼人的聯想。
  冬村回轉身,走開了。他再也不能忍心看下去。
  「這不是色情的東西,而是對自己失去孩子的執謎。你想過嗎?孩子是個男孩,我覺得將男性用那個來象徵也無可非議,當然……」
  一邊走著,冬村問。
  「這個,沒法說。」
  辦事員既沒肯定,也沒否定。
  向辦事員道了謝,冬村出了精神病院。
  美洲虎雙座汽車又飛了起來。
  「怎麼樣?」
  「她不知花尾幸司的去向。」
  「就這些嗎?」富野滿臉不滿,「可我們是搭擋呀!」
  「搭擋?!」
  出乎意料地被這傢伙給纏上了!冬村歎了一口氣。但不知何故,他並沒想下車和他分手。一邊喝著富野準備的熱咖啡,作了簡單的說明。
  「這便是冬村的不對了。」富野話音未落,「她對孩子的執迷,在瘋狂的瞬間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她都把孩子扔出去了。」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
  「據說,遠古時代人是雌雄同體的,這就是平日說的陰陽人。現在那些進化得落後的動物中仍存在許多雌雄同體的情況,」富野得意洋洋地嚷個不休,「還有證據呢,男女的那地方都有對方的痕跡呢!」
  「萬萬沒想到……」
  這種事,冬村從未聽說過。
  「女人那兒有個東西,醫學上叫什麼陰蒂,一興備就會勃起,那是男人那玩意兒的殘餘。我有個朋友是婦產科的醫生,聽了他的講義,我還特意在老婆那兒做過試驗呢!」
  「你這不要臉的傢伙!」
  冬村死盯盯地看著富野的側臉。圓圓的、白皙的面孔,屬於美男子那一類。雖說看不出他是否喜歡冒險,但眼的深處卻棲藏著各種各樣狂熱的飢渴。
  「所以說,花尾的老婆造那玩意兒,是開天闢地時遙遠記憶的突然性復甦,還有,以前在許多地方還時興過男根崇拜呢,豎起巨大的石刻男根,女人們也紛紛前往參拜。那反映出女人對自己過去失去的男根的留戀。」
  「這樣的話,男人該怎麼辦呢?也要去崇拜女陰嘍?」
  「那種潮乎乎的東西是不會成為男人崇拜對象的。」
  富野淡淡地說。
  冬村無言以對。他想也許果真如富野所說的那樣,也許花尾清子的舉動無非是對難以捨棄的孩子的執迷情感的過分捕捉。辦事員也沒肯定。不過,要是井上尚在人世,他看到那種情景,又會如何感想呢?
  井上給花尾雄幸做的手術失敗了。那是一次說服了惱人的雙親而施行的手術。說不定,本來他是胸有成竹的。那奇怪的病名,究竟是搪塞失敗的借口呢?還是事實就是那樣?不得而知。長部副教授說,手術雖然失敗了,但不存在醫療過失,然而。井上還是因為這次手術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令人想到東北地方的冬。聽說花尾夫婦每天都去醫院給他施加壓力,說「還我們雄幸!」雖然說手術是失敗的,井上善意的努力卻都遭到了地獄的折磨,被抱怨之聲圍了個風雨不透。糾纏醫師這種職業的便是這種冤孽之症。而井上醫師殘遭的正是這種病症的侵蝕。
  對人不信任的——
  將竹森弓子逼入困境;製造了滅絕倉田全家的原由;花尾清子在在陰暗的病房裡靜靜地捏造xxxx。——而最後井上自己也將自己的血傾吐而盡……
  ——究竟是誰之過。
  冬村得不出結論。
  雙座汽車飛快地向奧羽山脈奔去。
  篩谷嶺位於藏王國立公園的中心部,道路經過該嶺直通山形市。翻過山嶺,山形一邊的地勢變得險峻起來。
  關澤是靠近山嶺的一個小村落。
  把車子停靠在路邊。富野下車去探聽線索,冬村在車上等著。富野曾向村公所打聽過有關花尾父母的情況,得知他們都已過世了。因而冬村對此地沒有過多的期待。
  花尾幸司不可能來這兒。那麼,他會帶著那個淪為植物人的孩子去哪兒呢?
  車窗外,奧羽山脈開始籠罩在薄暮下。
  「果然,他沒來過這兒。」富野回來了,「沒有房子,墓地倒是有,去看看吧,順便。」
  「去看也不會有什麼作用的。」
  冬村不冷不熱地說。
  「你真不像個刑警,」富野像是在譴責他了。「過後,你也許會為此而感到後悔的,我想。」
  「好吧,聽你的。」
  冬村無可奈何地下了車。
  「你是不是在想借口和我這個搭擋分手?」富野說。
  「沒有。」冬村忙回答。事實上,他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呢。
  「不過,你還是回夫人那兒去的好……」
  「沒用。不辦完這個案子,我是不會回去的。」
  富野邊走邊說。
  「你想辦完這個案子?」
  「不行嗎?」
  「噢,沒這個意思。我是說,你還與花尾的家俱……」
  「沒錯……」
  富野非常老實地點了點頭。
  「你在東京有地方住嗎?」
  「冬村不是獨身嗎?」
  「就算吧……」
  「萍水相逢本乃前世之緣也。真有點出乎意料吧?」
  「這個麼,因為我們是搭擋罷!」
  今夜一定要和這小子分手!
  冬村默默下定了決心。
  花尾家的墓地在山崖下面。四周圍著竹林。晚風吹過,刷刷作響。冬村站在山崖下,叼著香煙。富野自由自在地環顧四周,附近不遠有一個腐朽的水磨房。他過去行了看,苦笑著出來了。富野是個很正直的年輕人,性格也不壞,守著父母留下來的遺產,卻沒能建立起基業。一般情況下趨於公認的是以財產為自豪,間以女色,而富野卻去調查妻子的那個地方,對人類的過去深感興趣。
  冬村眺望著遠處山頂上的暮色。
  「喂!」
  竹林裡傳出了富野緊張的叫喊聲。
  冬村搓滅了香煙,跑進了竹林。
  「你看,這個!」
  富野指的是一塊碑石。旁邊有一堆土饅頭形的隆起,上面散佈著幾枝枯萎的野菊。
  富野的臉蒼白了。
  「這裡面一定埋著什麼人!」
  富野看著冬村的臉,嘟嚷的一聲。
  「雖說不太合適,你還是去給我借了一把鐵鍬來吧!」
  冬村說。
  「鐵鍬?我的車上常備著呢!」
  富野跑了出去。
  又一陣風掠過竹林。不知為什麼,冬村突然想到了那個捏弄泥娃娃的花尾清子。風的聲音很淒涼,像是鬼魂在啾啾地哭啼。
  富野拎著折疊鐵鍬跑了回來,氣喘吁吁的。冬村接過鐵鍬,開始挖了起來。薄暮迫近,晚風沙沙作響。寓野滿眼恐慌的神色。
  冬村的動作漸漸變得小心謹慎起來。挖了大約三尺,看到開始腐爛的被子了。一碰,那被子就破了,裡面露出腐爛的屍體。在一旁看著的富野低低地叫了一聲。
  「是雄幸君!」
  一般腐臭擴散了開來。
  確認是雄幸之後,冬村又照原樣埋好。突然,他聽到什麼聲音。那聲音很奇怪,難以分辨。不過,他猛地意識到,危險已迫在眉睫了。
  「快跑——,離開這兒!」
  冬村推了富野一把,自己也跑了起來。發出聲音的物體清楚了。像是岩石從高高屹立的懸崖上滾落下來的聲音。
  冬村回頭看了一眼,已無隙可逃了。巨大的石頭正壓倒竹林,向眼前滾滾而來。不能再動了!左右都是飛迸的岩石,眼前的竹子被折斷,竹梢抽打著冬村的臉。正當不知所措之際,響聲嘎然而止,四周又是一陣靜悄悄。
  巨大的岩石在距冬村一米多遠的地方停止了滾動。
  「沒事吧?」
  「噢,沒什麼。」
  富野抱住了身旁的一棵竹子。
  冬村跑出了竹林,離道路還有四百來米,環顧四周沒人,也沒車。道路是彎曲的他沖那彎曲處跑去。上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前方停著一輛單人摩托車。一個男人正向那摩托車跑去。那人跨上車,發動了起來。揚起了一陣塵土。轉眼間,便飛上那段急坡,消失得蹤影兩無。
  沒看到摩托車的號碼,也沒看清那人的面孔,中等個子,不胖不瘦,沒有什麼明顯特徵的體形。只是,那人動作敏捷異常,簡直像個山中獸。
  冬村站在那兒,沒動。眼看著那人消失在藏王孤立的群山之中。

《魂牽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