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豬狩敬介到達高森鎮已是午後。冬村沒在旅館裡。只留下一張簡短的條子:我去工棚監視了。
因為事先與縣警察局聯繫過,所以有一輛警部派出所的吉普車來接站。開車的是位叫做冰川的見習警察,和豬狩的年齡相仿。冰川跟豬狩說起了在工棚裡的那夥人的事兒。他說:「那幫傢伙還挺老實的,沒給我們找什麼麻煩。」
「那真是求之不得了。」豬狩邊點頭邊說:「可是,高爾夫球場建得怎麼樣了?」
「怎麼說呢?反正我們都不是玩高爾夫球的那號人。」
「我也一樣。我唯一的樂趣就是喝完酒後在白天睡大覺。」
吉普車開上了顛簸的土路。
「你今晚住這兒嗎?」冰川問道。
「那要看情況再說了。」
「要是住下,一塊兒喝一頓怎麼樣?」
「行啊!」
豬狩早就巴望著能在出差的旅館裡開懷暢飲一番了。
過了大約三十分鐘,吉普車開到了工地。
工棚裡一個人也沒有。動力鏟、推土機、翻斗車、吉普車等作業車都集中停放在拓開的一大片空地上。冰川將車開到它們中間停下。
下了吉普,豬狩發現地上有許多雜亂的腳印,都朝著原始森林方向。仔細觀察了這些腳印,他感到有些不妙。
「豬狩——」
這時,去查看那些工作車的冰川手裡拿著樣兒東西跑了過來。
「你看,甘油炸藥。而且說來真怪,每輛車都沒有上鎖。」
豬狩接過了甘油炸藥。
「這……」
看著看著,豬狩不禁眉頭緊鎖。每個甘油炸藥的導火都短得出奇。這真是頭一回看見。看來這是為追趕某人擲方便而特意弄成的。
這麼說,他們莫非是在追冬村……
「應該能找到些線索。」
豬狩嘴裡低聲嘟囔著,將四周察看了一遍,只見不遠處有個研磨坑形狀的挖得很深的坑。二人一聲不發,快步跑到坑前。
「血!」
冰川指著地面喊道。只見斑斑血痕向原始森林方向延伸著。
「趕快呼援。」
冰川奔向吉普車用無線電聯絡。
豬狩跟蹤著血跡。突然,血跡在長著羊齒草葉形的山竹林中消失了。
「支援部隊馬上就到。」冰川跑過來說。「血跡呢?」
「中斷了。看來像是止住血後又逃掉的。」
「那夥人會不會是去追這個流血的人了呢?怎麼辦?」
「他們一定都在這座山裡。現在我們只能在這兒等著有人從山裡出來了。」
在毫無足跡的深山裡亂闖是無濟於事的。豬狩一邊往回走,一邊在心裡祈禱冬村平安無事。冬村是不會輕易破捉住的,但看來他一定是受了重傷。
兩人回到了吉普車裡。
不一會兒,就聽見有個說話的聲音。從原始森林中走出了一群男子。看樣子,他們並沒注意到隱藏在大型動力鏟後面的吉普車。
「不許動!警察。」
兩人持槍衝到那群男子面前。
「會說話的混蛋,出來一個!」
其中一個長著四方臉,看來身強力壯的人走了出來。
豬狩喊道:「你們這群混蛋追殺的是我的同事,警視廳的警官。你們把他怎麼樣了?嗯,要是不老實交待,我就殺了這傢伙給你們看看。」
那男子歪著頭問道:「您說什麼?」
豬狩衝上去照著那傢伙的眉心就是一槍托,動作乾淨利落。那男子毫無聲息在癱倒在地。
「下面就是你們了,過來!」豬狩將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傢伙擒了過來。「不開口就殺了你們。」
冰川用手槍對著那幫傢伙。豬狩的臉氣得變了形,青筋突暴,目光凶狠。他以為自己的搭擋恐怕已經被這夥人殺害了,禁不住血往上湧。已經無法挽回了,大概這幫傢伙用甘油炸藥將冬村炸死了。
「我要空手把你們掐死!」
豬狩將手槍扔給冰川,一把抓住那傢伙的衣領。
「我說。」
那傢伙戰戰兢兢地說。
「快說。你們是不是把他殺了?」
「他跑掉了。」
「沒捉住……」
豬狩鬆了手。連他自己也感覺到青筋暴露的臉上重新有了血色。
「好!聽著。你們為什麼要謀害我的搭擋?」
「這個……」那傢伙的衣領己被豬狩緊緊抓住了,他指躺在地上翻白眼的男子說:「您請問浮田吧!」
「我要問你!醜話在先,我可不像一般的警察那麼客氣。」
「是,是!他殺了花尾,並把他埋了。」
「埋在哪兒?」
那傢伙指著高爾夫俱樂部的方向。
「我們不知道他是警察,以為他是死者的親戚,所以才……」
許多輛大型警用吉普車飛馳而來。那傢伙臉色鐵青,面部肌肉嚇得弓搐起來,不敢再往下說了。
浮田茂雄——就是那個被豬狩用槍托打倒在地的四方臉的男子。
搜查對到達五分鐘後開始尋找冬村。挖掘花尾屍體的工作交給了縣警察署的鑒屍人員去辦了。這段時間裡,豬狩在工棚裡進行了現場審訊。
「花尾那傢伙實在太差勁了。」浮田用自暴自棄的眼光望著豬狩。
「怎麼太差勁?」
「哼,那傢伙簡直丟盡了人格,跟個廢物一樣。」
浮田捂著貼了橡皮膏的額頭,皺著眉頭說。
花尾來工地的時候是五月中旬。這是靜岡縣內的一個工地工棚。他來當勤雜工。他身材矮小,表情陰鬱,少言寡語,休息時不和任何人閒談,總是一個人呆呆地想得出神。來這兒十幾天之後,他開始喝起酒來。他喝的酒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酒。他自斟自飲,喝悶酒,喝醉了就哭。他常常是流著淚喝酒。沒有一點兒男子漢的氣度。
「真是個討厭的傢伙!」
浮田在供述中時不時加上這麼一句。花尾喝酒時既不向別人敬酒,也不把別人當作酒友。每天晚上獨自坐在牆角喝酒,醉後便聲淚俱下。
這還算是好的呢。一個月後,動不動一醉就是兩天,也不上工了。不但一醉就休班兩天,而且一出門就兩三天,時常見不到人影兒。既然是勤雜工,少一個對於整個工棚的人來說也無妨大局,但對於花尾自己來說,活幹得很少了,工錢自然也要減少,而他又不願節酒,所以一喝就便先賒帳。
介紹人是以前的工頭,所以花尾賒帳最初兩三次監工頭還是默許了,但後來就拒絕了。這樣一來,花尾便坐在發呆,誰也不給他酒喝。
從那開始,工人們買來存著的酒啊,威士忌什麼的便開始減少。有一天,花尾偷就被當場捉住。當時他正在往自己的酒瓶裡倒酒和威士忌。
浮田很很地教訓了花尾一頓。他把花尾打得鼻口出血,而後綁在柱子上,此後,花尾好像接受了教訓,有一段時間工作很認真。
花尾再次出事,是在工程隊遷到現在這個工地之後。這次偷的不是酒。時不時有人的零花錢從口袋裡被偷走。被偷的金額雖說並不是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大數目,但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大家合計著把偷錢的花尾當場捉住,然後將他開除掉就算了。監工也同意了。大家都煩透了平日少言寡語,獨斟自飲時常躺在角落裡抹眼淚的沒點男子氣的花尾。
這時候正是高爾夫球場工程停了的日子,因為在這裡建高爾夫球場是否會有前途,時機是不是成熱,這些還都沒有個頭緒。所以那些沒有一技之長的勞務人員都紛紛各尋工作去了,只有花尾不願走。他總是靜靜地坐在工棚裡。並不是因為他自已有錢需要照看著。要說花尾能幹得來的行當。那就只有偷盜這行了。
零花錢被偷之後,大家開始暗暗地監視著花尾,並注意保管好自己的東西。花尾偷了錢後,就買威士忌和白酒,在那裡舔著喝。
最初,浮田打了花尾一頓。別的人則趁著花尾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的時候,一個一個地過來揍他。他們就是要讓他嘗嘗苦頭,好把他攆走。所以儘管有人手下留情,但大家還是一起對他又踢又打。最後,終於把花尾連同他那骯髒的小行要李卷兒一塊兒趕了出去。
花尾抱著行李,久久地蹲在工棚小屋的屋簷下。
「真是個頑固到底的傢伙。」
浮田於是走出門去給了花尾一腳。花尾就這樣抱著行李死了。
這是八月七日的事兒。
太家商量後,決定把他埋在俱樂部大樓的地基處。如果以後工程復工,那裡是最先要澆注混凝土的地方。
「八月七日……」
豬狩低聲念叨著站了起來。
井上是八月十二日死的。花尾是在井上死的五天前死的。冬村是在追蹤已經不復存在的人的過程中險遭暗算的。冬村去仙台偵查是徒勞的了。那麼,難道殺害井上的真正兇手不是倉田明夫而是另有其人?
會不會是那個尾隨盯梢的人……
那個從新宿熙熙攘攘的街道開始就一直盯梢冬村到奧羽山脈的男人的身影,猛然又在豬狩的腦海裡閃過。假如盯梢的人既不認識工棚的這夥人,又與花尾毫無關係,那麼冬村就不會追蹤一個根本不存的犯人啦。
冬村是否平安無事呢?……
2
有人在擠壓著自己的胸膛。力量很大,好像那塊悶在胸口的東西被推壓著從氣管裡排了出來。冬村終於甦醒了過來。
「您醒過來了?」
一位年輕的女子騎在冬村的身上,笑著說道。
「您是………」
這時好像換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似的,聽來語調挺怪,聲音嘶啞。
「敷島由紀子。你剛從地獄裡回到人世間,最好先這樣好好躺一會兒吧。」
「可,我這是……」
冬村有些恢復了記憶。
「你是從上游被河水骨碌碌地衝下來的,簡直跟桃太郎一樣。喂,地獄一遊,有何感受啊?」
「你怎麼不問我去天堂看了一圈感覺如何呢?」
「看水出你有去天堂的福份。」
敷島由紀子在冬村身旁坐了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問道。」
冬村從河裡被救上來的時候,上半身裸露著,還光著腳。而且,左手的手腕處有很深的裂口,身上還多處擦傷,已並停止了呼吸。由紀子立即將他的肺部恢復功能,很幸運,他的肺開始動了。而後只要推壓他的胸部就能使他起死回生了。
「我想河上游大慨是有宇宙人的基地一類的東西,才值得你做出這次捨命的大冒險吧。」
「嗯,就算是吧。」冬村苦笑著。那尾隨者儘管不是宇宙人,可至今不識其真面目,卻也跟宇宙人差不多。正是他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吊橋砍斷的。
「你在哪兒學的人工呼吸?」
「我曾有過用自攜式水中呼吸器潛水的經驗。」
「謝謝你救了我。我叫冬村,直是太感謝了。」
冬村還記得自己在激流中翻滾的情景。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打了一下,連游泳、或者抱住一塊礁石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便被浪濤席捲著漂到了下游。這期間,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便開始失去了意識。
「站起來,扶住我的肩膀。若不趁著宇宙人還沒趕來之前逃走,就要……」
敷島由紀子幫助冬村站了起來。高個子,渾身肌肉壯實得快要蹦出來似的。雖然他給人一種深沉的感覺,但就風度而言是極其精悍的。看上去象大城市裡的人。他到這深山來到底要幹什麼呢?
「你的職業是?」
「警官。」
冬村腳步不穩。他試圖放開由紀子走幾步,卻做不到。
「你是警視廳的?」
「搜查一課的課員。你呢?」
「已經做別人的妻子囉。在這附近有幢別墅。可你不厭做了妻子的人吧?」
敷島由紀子摟住踉踉蹌蹌的冬村的裸腰,用力捏了捏。
「你丈夫也一塊兒嗎?」
她二十六,七左右,兩條豐滿的大腿被牛仔褲裹著,胸部隆起,緊繃繃的。那張清秀的臉長得很美。
「就我一個人。」
「你要是有汽車的話,能不能送我到城裡去?」
「不行。」敷島由紀子用強硬的語調說。「你要住在別墅裡,直到傷好為止才行。」
「可是,還有事等著我呢。」
「是我救了你的命。這你還說要走?」
「……」
「還是別走吧。」
「嗯。」
冬村點頭默許。雖說點了頭,可他卻沒有心思住下去。在別人的別墅裡與別人的妻子一塊兒過夜,肯定會成為醜聞的題材。冬村可不想捲進那些無謂的事件中而葬送自己。他打算待傷一好,就立即返回工地。他必須解開那浮蕩在陽炎中的人影之謎,而且還有件更重要的事:一定要報復。要把那個極其頑固的尾隨者的真面目揭開。要做的事堆積如山。
二十分鐘後到了別墅。
別墅座落在河岸旁。那條河叫松川,是中央阿爾卑斯山脈的念丈缶落下的清流。別墅的面橫臥著一塊巨石,清流從巨石上淌過去,清沏蔚藍。別墅背靠著起伏平緩的丘陵,連綿不斷的赤松林湮沒在群山中。
別墅前有個三百坪左右的庭院,用鐵絲網圍著。別墅是一幢漂亮的二層樓山莊式建築。
冬村被引進二樓的臥室裡。穿上了看來像是敷島的丈夫的睡袍。由紀子剛下樓沒一會兒,就拿著消毒藥上樓來了。
「大概一小時之後,有大夫來給你看傷。快,先把衣服脫掉。」
說話間,已將冬村的衣服脫掉了。由紀子開始給冬村身上的擦傷消毒。直痛得冬村想呻吟幾聲。
「為什麼就你一個人……」
「你是問他來不來別墅,是嗎?」
「噯。」
「或許是因為我討厭和丈夫在一起吧。」由紀子仍然沒停住那只消毒的手說。「與其這麼說,還不如說我要考慮些事情呢……」
「考慮什麼?」
「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還在愛我。我丈夫出身於有錢人家,而且也確確實實愛過我。但是,不知什麼時候起,我感到很不放心。我能做的事好像就只有讓丈夫抱著,滿足他的性慾而已……」
「你過分懷疑他了。」
「你是這麼想?」
消毒完了,由紀子便在床邊坐了下來。
「其實,我對女人的心思一竅不通。」
冬村橫臥著,旁邊是由紀子的臀部。那種女性身上特有的柔和氣息給冬村以安息感,從安息感中冬村又萌生了某種慾望。冬村估計把手伸過去也不會被拒絕的。可他還是抑制住了這種衝動。
「在宇宙人的基地裡亂闖的先生,當然是不會懂的啦!」
由紀子低聲地竊笑著。那是種讓人感到孤獨的笑聲。
「對了。你剛才在河邊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可真高興。是我用自己的雙手把已經停止呼吸的人救活了。這種令我如此高興的事兒,還是頭一次!所以呀,我是不會讓你就這樣逃掉的,真希望你能住下。」
「謝謝!可我得避免讓你丈夫心生疑慮……」
「當然。我是在全面考慮之後才留你的。留你住宿,丈夫會怎麼想呢?那大概會鬧得滿城風雨。」
「這多不合適。」
「根本不。」
由紀子慢慢地搖頭。看來她是個頗有心計的女人。或者與其說有心計,還不如說她在丈夫的愛中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於是才會認真地去尋找真正的自我吧。冬村覺得這女人要找到的東西是類似於印有「危險品」的紅色標記的炸藥一類的東西。
由紀子換了個坐姿,直視冬村的臉龐,問道:「冬村先生,你的夫人呢?」
「一年前無緣無故地失蹤了。」
「無緣無故地失蹤——」
「至少說我還沒有找到失蹤的理由。或者說,我也許也是像你一樣出來尋找的。」
「線索嗎?」
「什麼線索都沒有。大概她已不在人世了。」
「是嗎……」
由紀子邊說邊點著頭。這時,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大概是醫生來了,由紀子說著跑出屋去。
進來的是位身材矮小、胖墩墩的醫生。他察看傷口之後,手腳利索地進行了治療。
「傷勢不必擔心。」他一邊注射,一邊問道:「您是警視廳的那位警官吧?」
「是啊……」
「警察們正在大吵大嚷地在找您呢。還出動了搜索隊。」
「這麼說,高爾夫球場那邊……」
「想殺您的那夥人全都被逮捕了。聽說還挖出了屍體,電視新聞正在作大肆宣揚呢。」
「是嗎?」冬村緊張的神經一下了鬆弛了。一定是自己逃脫的時候,豬狩趕來了。這小在——可他卻被剝奪了出勤值班的權力。想到這些,冬村的臉上浮現出了闇然的神色。
「我已經跟警察進行了聯繫。因為我們有義務報告你嘛。」醫生說道。
3
豬狩到別墅時已是夜幕降臨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豬狩朝冬村和由紀子各看了一眼。
這是間豪華寬敞的起居室。裡面擺有一套高級沙發。睡袍的冬村就坐在其中的一個上面。
「你倒很安穩。」
「喂,你先別發火。我這是下了地獄又活回來的。」
冬村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莫非是在這山裡發現尾隨者了?」
「是的。但不是工棚裡的傢伙。」
「就是!那時因為我已經把他們都逮捕起來了嘛!你這傢伙真夠固執的。」豬狩嘟囔著,「夫人,有沒有威士忌之類……」
這時候,要是沒有威士忌,對於豬狩來說真是耐不住的寂寞。
由紀子提著傑克·丹尼爾牌威士忌酒瓶和放了冰的冰桶來了。
「傑克·丹尼爾牌!」豬狩頓時瞪圓了眼。
「您別客氣,請!可是,冬村先生還是不能讓他喝酒。」
「說的是。給受傷的人喝酒精,那太荒唐了。」
豬狩往玻璃杯裡放入冰決,然後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對著另外兩人,滿臉都是感激的笑容。
見了酒豬狩暫時忘掉了坐在冬村身旁的由紀子那兩隻從長袍下伸出來的潔白美妙、撩人腸懷的小腿。
「喂,剛才你說挖出了死人。是誰?花尾?」
「對。八月七日被殺的。他是把妻子送進精神病院,並親手殺死孩子之後,為殺井上而去東京的。要是到了東京就好了。在還沒到目的地之前,他的酒癮又犯了,於是又是偷別人的酒,又是拿別人的錢——就是說,是由於他經受不住苦難的磨煉。每次喝醉後,他都呆呆地一個人抹眼淚。結果在偷盜現場被當場捉住。給打了一頓。據說他待人接物做得很不地道。」豬行又斟滿了一杯威士忌。
「是這樣。」冬村輕輕地歎了口氣,「可是,還有一點我不明白。屍體的謎……」
冬村將那個浮蕩在春陽中的人影跟豬狩說明了一遍。
「這麼說,你是在空中看到人的形狀才知道有人的屍體,而後陷入被追殺的窘境的吧?」
「是的。」
「真令人發慘。我挺討厭鬼神呀、冤魂呀之類的事兒。」豬狩縮了縮脖子說道,「這傢伙一定是個冤鬼。我還沒聽說過埋在裡的屍體會怨怨悠悠地在太陽底下現出形來呢。可是,那屍體是在地表現出的淺淺的一個人的形狀吧?」
「正是這點令人費解。死屍的形狀在陽光下忽忽悠悠地浮蕩或許是大氣在搗鬼,問題是為什麼泥土會自然地顯出在地下的人的形狀。那夥人是絕不會有意埋成那個樣子的。」
真是個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啊!
「會不會是這樣——花尾的屍體是埋在深七十厘米的土中的。當時正值酷暑,屍體很快便開始腐爛。於是又是生蛆,又是被土中那些專吃死屍的蟲子咬得千瘡百孔。這時,鼴鼠又來了,來吃這些蟲子,便在屍體的周圍竄來竄去。如果埋得很淺,那便會隆起一個人的形狀。如果埋得深,那就會出現微妙的陰影。但只是冤魂顯靈這事兒我怎麼也想不透。而且,按你的說法,你是在那墳的上空看到那橫臥著的人影的。那莫非是花尾的陰魂未散?」
「這些話真叫人毛骨悚然……」
由紀子不禁將長袍的衣領拉了拉緊。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是挺叫人心寒的,夫人。」
豬狩又在倒傑克·丹尼爾酒。
「會是鼴鼠的影子嗎?……」
冬村又將陽光下的人影想了一遍。的確,花尾死而有撼,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他由於過度悲傷,最後用本該刺向井上的刀子刺向了自己的胸膛。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豬狩放下酒杯,又叼起了香煙。「這事件真是太陰鬱太悲慘了。倉田的妻子因為失去了子宮而攜著孩子自殺了。倉田卻由於看到自己失去的胳膊失而復得的幻象而自殺了。竹森弓子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隨後,花尾的妻子整天抱著個xxxx不放,孩子還成了植物人。而且花尾也被毆打致死。所有這一切都與井上有關。難道說這一切責任都在井上身上?」
「我原來一直覺得命裡注定該當個醫生。可是運氣不好,投錯了廟門,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醫生就是有時候會突然陷入滿耳怨嗟之聲的境地的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只是,殺害井上的兇手是誰,真想弄個水落石出。」
「快了,就要知道了。」
「你盡在那兒給自己打氣。以後要追查什麼,怎麼追查?線索全都斷了。」
所有的線索都被中途切斷了。要是沒有那個神秘的跟蹤者,豬狩都要斷定倉田明夫就是殺害井上的兇手了。他的殺人動機明確,又沒有旁證說案發時不在現場,而且他是供認這後自殺的。
「明擺著我們得從頭開始。但是,現在還有一線希望。」
「是什麼?那個尾隨盯梢的傢伙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讓我也喝一杯。」
「這可得經過夫人批准喔。這酒又不是我的。」豬狩開玩笑似地說著,將酒瓶拿開了。
「可以。但只許喝一杯。」由紀子起身另拿了只酒杯來,「讓這位先生美滋滋地喝而讓你看著,我們也於心不忍。看來,你們都挺喜歡喝酒。」
冬村從由紀子那裡接過加有小冰塊的威士忌,喝了一口,波旁牌威士忌的芳香即刻在口裡擴散開來,一瞬間,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
「狗。」
「狗?」豬狩鸚鵡學舌般地重複著問了一遍。
「對。那條養在醫院對面樓頂上的叫做次郎的看家狗。把它借來,試試把它的記憶取出來。」
「我說你是不是發神經啊?」
豬狩滿臉疑惑地看著冬村,心裡嘀咕著他是不是受傷時給F打壞了頭腦……
「那條狗看到井上與兇犯搏鬥後被推下去才狂吠起來的。它一定會記得兇犯的臉形。因為耶條狗一直在大樓的的頂層養著,平日能引起它的興趣的東西很少。它只能和馴服了的烏鴉嘻嘻,或者對著直升飛機狂吠一陣,除此之外,便只有緊盯著對面醫院的屋頂了。」
「這麼說來,把它……」
「拉到醫院的大門口守著。如果看到犯人,它一定會作出點反應的。」
「那誰去守著大門口呢?」
「當然是我去囉!」冬村爽快地說。
聽到這兒,豬狩突然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你等著瞧吧。準會成為笑柄。報紙和週刊雜誌就會這樣寫著:雖然警察能幹似隻狼,可最終還得靠只看家狗來仰仗。」
冬村用銳利的目光盯著豬狩,「我可不在乎這些。」
豬狩止住笑。冬村仍舊定睛注視著他。豬狩感到有一種執念深藏在冬村的眼睛裡,這是一種為自己的存在而力拚志搏的執著信念。豬狩心裡一顫,剛才的話或許不應該說。
「跟蹤我的人不是花尾,也不是工棚那夥人,與竹森弓子更沒關係。犯人仍呆在我們至今為止的調查範圍以外的地方。從他執拗要殺我這點來看,就可以說井上被殺事件的背後還隱藏著一般的醫生與患者間的糾紛以外的更大的內情。回想起來,我被捲入社會性的事件中,這次是第三次差點兒送了命,要不是敷島小姐救我。早就沒命了。現在哪兒還顧得上擔心會不會成為別人的笑柄呢。我一定要找出真正的兇手,然後報仇!」
一句一句地,冬村像是在自己對自己說。
「我明白了。剛才算我沒笑。」
豬狩真誠地道了歉。冬村的行動的成功率不會很高,豬狩想。但他沒有說出口。假使兇手真的隱藏在出入醫院的人當中,可當傳出警察牽著狗等在門口的風聞之後,那傢伙也就不會拋頭露面的。再說,牽著狗,到底要站幾天才行呢?
難道冬村真的想墜入一個沒有光明的世界裡去嗎?豬狩為這位年輕的搭擋的前途感到有些危懼。這傢伙自己把自己束縛得太死了。因此,在他的前進中,可貴的稜角正失去光澤。
「吃夜宵嗎?」
由紀子一口快活的腔調,她明白,眼前這位自己親自呼氣救活的男子正被迫要進行一番在女子看來是難以想像的苦頭。看著跟前這位男子那剛毅的側臉,由紀子突然覺得,這張吸引人的臉與當時近乎赤裸,處於假死狀態,從近乎人跡未至的山裡被激流衝下來的情景是多麼的吻合啊。
夜深了,蛙聲如潮,一浪高過一浪。
4
九月八日——
冬村剛到家,就有一張留言在等著他了。用備忘紙片寫好從門下塞進來的。是仙台的富野寫的。
「給新宿的K飯店打電話。」上面就這麼幾個字。
「這小子。」冬村嘟嚷著看了看時間。夜已經很深了。他決定明天早晨再打電話。富野這傢伙,要是這會兒跟他聯絡,說不準會馬上就來的。這傢伙一定是從報紙上得知高爾夫球場的事件,認為花尾被殺與自己也有關係,便找出諸多理由說服妻子,然後到東京來的。
第二天一早,冬村便給富野掛了電話。叫他來自己家裡談。因為要待傷口完全癒合,還得兩、三天時間,冬村是不能到處亂跑的。
快九點時,富野來到了冬村家裡。緊接著,豬狩也來看冬村來了。
「原來你就是冬村君的夥伴啊。」
豬狩一本正經,用厚厚的大手握住富野那白皮高貴的手,差點沒把人家的手捏散架。
「你是來東京談生意的吧?」
冬村先試著問道。
「生意?哪兒的話。」富野剛想說什麼卻被這麼一問,他馬上否定道,「知道你差點被殺,我老婆就嚷著要我來看望你。」
富野打開帶來的小包裹,取出兩瓶威士忌放在桌子上。
「喲,這不又是傑克·丹尼爾牌嗎?」
豬狩高興得嚷了起來。
「你喜歡這酒?」
「談不上特別喜歡。」豬狩正說著,猛然間滿臉嚴肅的表情,「冬村君,將我們先前說的牽著那條狗守在醫院門口的任務交給他辦,你看怎麼樣?」
「那哪兒成?」
「喂,你聽我說。如果是他牽著狗悄悄地站在那裡的話,是沒人會有什麼想法的。還以為他在散步……如果你去做的話,消息馬上便會傳開,這樣會打草驚蛇的。」
「……」
「你們在說什麼呢?」富野的眼神中有些好奇。
豬狩將事情跟他解釋了一遍。
「就交給我吧。這類工作正合我的性格。」
富野答應很乾脆。井上事件已經發展成為花尾被殺,冬村也險遭暗算的大事件了。再說調查花尾的行蹤與自己也有關係,自己哪裡還能忍受當個被蒙在鼓裡的局外人呢?老婆輕蔑地說我即使上東京也幫不上忙,可是她說錯了。富野這樣想著。
冬村一聲不吭。
「那麼你是想出些錢,然後叫我允許你領我的狗出去散步,是嗎?」筱條雪不滿地看著這位自稱富野的男子。白皮嫩肉,還算長了個福相。可是,還是謹慎些好。阿雪這樣想著。
「你要是想瞅準機會勒死我的話,那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吧。我家裡可沒什麼可偷的東西。」
富野一聽,連忙反駁道:
「您別開玩笑了。我像那種人嗎?」
一邊說著,他一邊粗略地打量了一下筱條雪。阿雪脖頸細長,或許她見到神色兇惡的人便會神經緊張,變得話象只長頸鵝吧。
富野跟她說警察想在井上事件的神秘搜查中借次郎用用,而這個自稱是富野的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刑警一類的人。
「可是啊,我的次郎還能幫上警察什麼忙呢?」
「這要做做看才能知道。」富野把見面禮遞了過去。
「既然這樣,好吧,那就要看你和次郎是不是合得來囉。」
手腳遲鈍的阿雪站起身來。
當初建這幢大樓的時候,單身一人的阿雪是以在屋頂造間住宅為條件才提供土地所有權的。越是高層,空氣就越清新,這對下自己和次郎的健康當然就很有利。景致也不錯。最初住起來還好,漸漸地,阿雪也懶得領次郎出去散步了。早晚加起來才散步一次,這陣子差不多把帶次郎散步的事兒置之一邊了。
富野跟著阿雪來到庭院。粗略一看,有一個貌似假山的東西,裁的樹花繁枝茂。次郎曾大字形正四肢朝天躺著。不知道它是在睡覺還是在觀察天空。
「那可是次郎的特技。喂,次郎。」
阿雪這麼一喊,次郎立刻一骨碌爬起來,朝這邊跑了過來。皮毛黑白相間,甚至臉上邊是半黑半白的。長著一對深深的褐色眼睛。它來到富野身旁,仰頭望著他。嘴唇微微翹著。看上去它正思量著該吠還是不該吠。
富野麻利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大塊火腿扔給次郎。次郎張開大嘴一口吞了下去。然後,搖了兩下尾巴。
「看來它對你還挺滿意。」
其實,滿意的倒不如說是阿雪。將那麼一大塊火腿拿來餵狗,決不是貧困之人的所為。
他們談了一會兒,富野使牽著次郎出去散步了。次郎也已沒有敵意了。它自己拉著繩子往電梯走去。進了電梯就一直盯著指示燈直到指示燈最後熄滅,它才垂下視線。或許這是它的習慣,竟跟人毫無兩樣。富野放心了。正像冬村所說的,這狗的記憶中似乎充滿了對人的氣味的記憶。那褐色深邃的眼睛也招人喜歡。一般說來,狗有的瞳孔很淺,有的斜著眼睛看人。而次郎的眼中則充滿看神秘的色彩。
——靠這條狗有可能嗅出真正的罪犯。
這樣一想富野即刻感到心神振奮。富野他們那兒的工商會議所的成員們,不外乎是些與富野年齡差不多的商店老闆,還有老闆的大少爺們。,經常以警察的名義去南朝鮮呀、台灣、香港等地買女人回來玩。富野是從不幹這等事兒的。有個老婆已經足夠了。他喜歡那些需要查根問底的案件。要是能駕著美州虎牌汽車,為了追查案件而毫無目的地馳騁,這才適合他的性格呢。
一出大街,次郎就歡快地東跑西跑。或許是很少由主人領著出門的緣故,次郎現在跑起來的拉力,阿拙的手是根本受不了的。
那天,富野和次郎玩了近半天。富野覺得有必要先把次郎充分馴服。因為從現在開始的幾天中,就要和次郎共同成暗中埋伏的任務了。
第二天一大早,富野就領著次郎出去了。先拉它溜躂一圈,然後就朝醫院的便門走去。耶扇門是專門供醫護士以及與醫院有關的人進出的,還配有專用的停車場。
富野牽著次郎表情鎮定的地走進便門,在大樓的正門前停住了腳步。這可以說也是一種挑戰。沒有什麼特別定好的目標,在這個醫院裡進進出出的每個人都是被懷疑的對象,一旦牽狗到這裡進行監視的意圖暴露,毫無疑問會招致眾人的討厭。即使不是心裡有鬼,但遭狗亂吠一通,心裡也總會不太舒服的,而且,有些狗往往會對陌生人亂叫,這當然不是表示歡迎。但是,富野對這些都不感到操心,或者說緊張。他生來就是個慢性子。再加上他好我行我素,別人怎麼想就讓他怎麼想。他現在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次郎果真會對某個人手狂吠一通嗎?
護士們上班,值夜班的護士們也都下班回家了。到了九點前,醫生們也來上班了。結果,儘管有將近五十人進出內門,可次郎卻毫無動靜。它根本不是見到陌生人都叫。別說叫,就連有的護士朝它招手打招呼,它也只歡快地搖搖尾巴表示還禮而已。一看就知道它是打心眼裡高興才搖尾巴的。沒有人強迫它。長期以來,它住在高層樓頂的人工花木叢中,看到的只是天空中飄蕩的浮雲。偶爾與烏鴉打打交道,寒暄幾句。它能跨出大門獲得自由,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那雙炯炯有種的眼睛盯著每一個過往行人。
次郎的眼睛變得炯炯有神了,可富野的目光卻失去神采。次郎肯定是看到了與井上醫生格鬥並殺了他的兇犯。那記憶也肯定儲存在它腦子的某個角落裡。但問題是要把它取出來,並不像冬村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如同被幽禁的囚犯從窗口望到外面的世界一樣,次郎曾經對對面屋頂上發生過的那一幕懷有極大的興趣。但現在它被解放了,它會不會腦中充斥了新鮮的感興趣的事物而對於昔日的記憶卻將它凍結起來呢?或許它已經全給忘了。
但富野並不灰心喪氣。事情哪有一、兩天之內就能得到完美解決的?
第三天,富野又在同一時間領著次郎站在醫院的便門前。來上班的男女女,沒有一個人對富野和守護犬次郎今天仍和昨天一樣站在那裡感到奇怪。
終於,有一個白皮嫩肉的護士士前問道,她看上去二十四、五歲。
「你站在那兒幹嘛?」
「在找人。」
「找人?找什麼人?」
「那人的模樣我不知道。可這次郎認識。」富野裝出一副冷酷無情的臉孔。」
護士摸著探著鼻子的次郎的額頭,一邊說道:「冒昧問一下,你是宮城縣附近出生的人吧?」
「噯?」富野吃驚不小,「這麼說,你也是……」
「你還是不行啊,儘管你想遮遮掩掩,」護士笑得挺滑稽的,「可一聽口音,我就聽出來了。我是白石市的。」
「我是藏王鎮的。」富野不冷不熱地答道。
「是嗎?」護士盯著富野,『你在找誰呢?」
「你問我找誰……」富野心想,今兒是撞上愛管閒事的女人了。「好了,請你走開吧。」
「嗯……」護士看著富野,好像有話要說,但結果還是扭著被牛仔褲裹著的臀部,消失在大樓裡。
「怎麼回事,這傢伙。屁股倒是挺大的……」富野嘟囔著。
又走來了一群上班的護士。其中好幾個人撫摸著次郎的頭說:「哎呀,多可受的狗啊!」每逢這種場面,次郎總是搖著尾巴,伸出長長的舌頭想要添對方的手。
護士們交接班結束後,醫生們便來上班了。大多數都是開車而來,他們其中沒有任何人對富野和次郎站在那裡感興趣。看來喜歡狗的當中女性居多。
上班的醫生都快來齊了,次郎還是毫無動靜,它只顧在那裡好奇地東張西望,富野身倚著牆蹲了下來,點著根煙。他思量著:這狗莫非是個呆物,只會呆呆地看。什麼對殺人犯的記憶呀,根本就沒有。會不會是因為冬村靠狗的記憶來尋找罪犯的想法本身就太荒唐了?
十點過後,醫生的出勤已經停止了。這時開來了一輛轎車。是由戴白手套的司機駕駛的。一位上了年紀的高個子男人,敏捷地從司機打開的車門下了車。這男人昨天沒見過。個子高高的,長得挺壯實,膚色微黑,從整體上給人一處精悍的感覺。富野暗想這人是位與醫院無關的人物。
男人下了車之後,便漫不經心地朝醫院的大門走來,步幅很大,步伐中充滿著說不出的信心。
富野正出神地望著那男人走近身旁,忽然聽到一種低沉的吼聲。他看了一眼次郎,不禁微微地打了一個寒顫。次郎5鼓起腮幫,從喉嚨的深處迸發出一種類似於在地上曳沙袋的聲音,同時緊盯著那男人。深邃的褐色瞳孔簡直要把那人吞掉似的。
——這傢伙,是兇犯?!
富野連忙拉緊韁繩走開了。他擔心次郎一時性起咬住那男人。那人只是漫不經心地瞥了富野和次郎一眼,就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當他從身旁經過的時候,或許是他聽到了次郎那低沉的吼聲,那張一閃而過的側臉好像皺了一下眉頭。
次郎則朝著男人消失的那道門伸著鼻子,似乎在嗅著遠方的記憶,它的鼻尖高高聳起,並微微地抽動了幾下,那喉嚨深處的吼聲也悄無聲息了。
——就是他!
富野望著那扇如同洞窟一般黑古隆冬的大門,從心底裡喊著。次郎的吼聲也消失了,剛才它高高揚起鼻子嗅過的氣味並非只是剛剛走過的那個男人的氣味。可見守護犬的鼻子正朝著它自己記憶中的角落裡嗅著過去的記憶。那個男人的氣味給了次郎的大腦回路以微微的震撼。
富野的心也微微地震撼起來。儘管不知道這男人的身份,但終於查出了冬村身陷困境追趕的、殺害井上醫生的兇手了,這罪犯既不是倉田明夫,也不是花尾幸司和竹森弓子。至今為止還從未被列入搜查對象的男人。這個埋伏在懷疑死角里的男人,白日裡競從自己面前道貌岸然地走過,像一個從幽冥裡走出來的幽靈似的。
那男人雖想堂而皇之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卻騙不過次郎的記憶和眼睛。——次郎是一直凝視著對面樓頂上兩個男人在談話的。當兇犯趁井上不備,將他推下樓上時,次郎便猛然狂吠起來,一邊吠著,一邊將那男人的長相和氣味儲存在記憶之中,這記憶在剛才,又重新恢復了。
但是,富野對剛才的無端猜測感到不知所措。次郎這樣吼叫,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富野走近剛才那輛轎車。
「早上好!」他走上前去,與中年的瘦司機搭話。司機正在吸煙。「剛才那位先生是誰啊?」
「是院長呀,怎麼啦?」
「沒什麼。」富野陪上一臉笑容,牽著次郎離開了醫院。
5
「莫非……」豬狩這麼說了半句。
「可是,次郎的確低聲吼著來著。」
冬村看了一眼豬狩,又瞧了瞧富野。
這是冬村的公寓。陽光前面,可以望見新宿的高層建築。
「叫沒叫倒沒什麼,關鍵在那人是院長啊!」
豬狩看著冬村,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
「如果對方是院長的話……」冬村又開始自言自語了。曾經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次郎能對在那所醫院中工作的人中的某一個有所反應,可誰能想到:莫非這個人竟是院長瀨田周平?
「這條叫次郎的狗,會不會因為什麼原因,一直盯著院子呢?」
冬村猜測著:或許在散步途中曾被院長踩著了腳,也說不准它曾被院長踢過幾腳呢!
「可是,還有哇。」豬狩把視線固定在什麼地方,說,「或許是因為有什麼會令狗討厭的氣味。譬如說。撒在花壇周圍的驅逐狗類的藥品,而院長便用過這種東西,或許身上粘了那種氣味。不是聽說過,為拍電影,那些和狗做搭檔的演員們在身上抹討狗喜歡的氣味的事兒嗎?」
「嗯,」冬村點了點頭,把視線投向富野,「你認為呢?」
「絕對不是那麼回事。次郎低聲吼叫之後,那伸出鼻子嗅到的東西,是遙遠的記憶。」富野斷言道。
「這絕對不是次郎一時的情緒。」冬村的語調堅毅而又生硬。
冬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瀨田周平那張精悍而又暗藏心計的臉。瀨田為了取得教授選舉的成功,已經鼓足了勇氣,而井上被害事件卻又作為一次意外變故為他的競選投下了陰影。他臉上那隱藏的黑暗,說明他或許有親手殺害井上的嫌疑。瀨田所在的院長室位於六樓。從那兒上樓頂毫無費力。
——這麼說來,尾隨者是瀨田派出來的?
那傢伙尾隨我至奧羽山脈,而且,在去中央阿爾卑斯山的途中,——他循著我受重傷後留下的血跡,毫不留情地將吊橋的繩索砍斷,讓我落入激流中。冬村又想起了尾隨者那殘無人道的執念。倘若是瀨田派出來的尾隨者……
冬村忽地感到一股強烈的憎恨感在衝擊自己的心頭,伴著的是強烈的鬥志。
「嘿,你打算怎麼辦?」
豬狩看到冬村的兩眼中透出炯炯的目光。這和在敷島由紀子的別墅裡看到的情景一樣。
「將瀨田作重點進行偵察。明天,再帶次郎去進行一次核實。」
「好啊。可是冬村君,這次搜查有必要將意圖保密。對手是一隻沒有絲毫破綻的鷹,我們手頭沒有任何證據,而且,選舉臨近了,弄不好,他有可能指控我們妨害罪呢!」
「有壓力?」
「對手是個大人物,一旦有個差失……」
「我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既然這麼說,就這樣定了。」
但是,豬狩暗自思忖,有的東西不能完全信賴狗的記憶。
第二天,同樣時間。富野牽著次郎站在醫院的裡屋門旁邊。冬村和豬狩則在停車場角落裡的一間小雜物屋裡隱蔽著。
富野今天有點緊張。因為挑戰的對手是下屆T大醫學部的正式候補教授,既是大人物,又是院長,所以不能蠻幹。冬村進行的是一場有可能毀掉自己前程的危險賭博,富野為此捏了一把汗,感到深深的緊張。說到底,富野祈禱著能夠出現昨天那樣的反應。
護士和醫生都上班後的一個小時左右,瀨田的專用車緩緩開進了醫院的大門。
瀨田從司機打開的車門裡走了出來。手持一根細長的手杖。他昨天沒拿這個。
獺田開始走過來,面無表情。富野避開視線。而次郎的反應卻通過手中的韁繩傳上來。富野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了看次郎,次郎的嘴唇分明在鼓著,正用毫無動搖的目光緊盯著瀨田,就好像昨天恢復的記憶已經充斥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隨著瀨田越走越近,次郎從喉嚨裡發出的吼聲也一聲高過一聲。
瀨田皺了一下眉頭。
「汪汪汪……」
次郎發出低沉的吼聲,向前衝去。次郎的韁繩長度夠不到門口。原以為被次郎吼得緊皺眉頭的瀨田會無聲無息地走過去,沒想到瀨田卻停住了腳步。沒等別人反應過來,瀨田已用極其靈活麻利的手法舉起手杖朝次郎打來。手杖打在皮肉上發出鈍響。
次郎馬上開始反攻。它猛地叫著,對瀨田發起襲擊。牽著韁繩的富野差一點被它拽了個趔趄。他費了老大勁兒才總算把次郎制住。
「這是怎麼回事?」
瀨田把手杖往富野面前一橫,氣得額頭的青筋直蹦,臉色險惡。
「實在對不起。」富野連賠不是,「我是讓它在這等人的。」
次郎依舊怒氣沖沖。緊盯著懶田,背上的毛根根直立了起來。
「到底在等誰?」
「等,等個護士。」
「別裝蒜了。」瀨田豎決地打斷了富野的話,拿著下杖、捏得緊緊的拳頭已經蒼白,「請你把理由說清楚。」
「……」
富野一時變成了啞巴。
豬狩按住冬村,自己從小屋的陰暗處了出來。
「噢,原來與你有關。」瀨田眼尖,一眼就看見了豬狩,「你肯定就是警視廳的那個刑警吧。你能不能把理由給說明一下?」
「要說理由嘛,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是這樣,這個人可以說是我的朋友吧。今天碰巧在路上遇到……」
豬狩只有臉上陪著苦笑,說些漫無邊際的話。
「這種混帳話根本就不通。跟你說過了,一定得把把現由說清楚!」瀨田的語調有些激昂。
「要是您這麼說也……」
決不能吐露實情。
「我覺得我一直在竭力幫助你們搞搜查。可是你們卻放出野狗來咬我,還想動武。真令我莫名其妙。你們既然這樣無義,那麼從今往後我就拒絕協助。而且,對你們唆使野狗咬人一事,我還要追究警視廳的責任。」
「先生,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放狗咬人……」
豬狩不知所措了。要是把利用民間人士和守護犬進行調查的事兒暴露了。那豬狩和冬村都會陷入困境的。
「還是由我來說明吧。」
冬村再也忍耐不住默守一旁了。他大步走了出來。
「你這是——噢,我明白了,歸根結底還是由你策劃的吧?」
瀨田那雙猛禽般凶狠的眼睛盯向了冬村。
「不知您知不知道,這狗就養在對面的那幢樓頂上。那天晚上井上醫生被人推下樓去時,它是目擊者。我們想如果狗有記憶的話,它看到罪犯就一定會有某些反應的。」
「真是愚昧透頂。」瀨田發洩般地說著,「你們的行為只能說是些類似兒戲的把戲。虧你們還是偵察員呢。競幹出這等事來。」
「是不是象兒戲,得做做看才能知道。」
冬村沉著地應答著。
「干了結果又怎麼樣呢?這狗對著我亂叫,就是說我是兇犯了?」
瀨田的臉部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不知不覺,剛才那付穩重的模樣全都蕩然無存了。他終於露出了隱藏著的好鬥的真面目。
「我可沒這麼說。可是,狗對您叫總會有點理由吧?這狗與人為善,它對其他進出醫院的那麼多人都沒叫。唯獨您是例外。」
「所以說你這是無聊。趕快停止這種毫無科學根據的設想吧。狗想對誰叫,這是無關緊要的。你知道狗最喜歡對什麼人叫嗎?那就是你們警官!」
瀨田的眼中流露出一種輕蔑的神色。
「我原來對你的立場持同情態度,一直給予你協作,但這些都只能到此為止了。看來是你將自己卑劣至極的性格置之不理,而給清白無辜的人信口捏造罪行,關其入獄。殺害井上的兇手,不也是因為忍受不了你那無視人權的拷問才自殺的嗎?將事實如實坦白又如何呢?你真是丟
盡臉了。」
「縱使我捉不住真正的兇手,這也是因為偵察經驗不夠,而並不等於說犯人不會是別的人。這點請您記住。」
「我記著。那麼,就希望你們唯一的王牌——那條狗的記憶能在螢光屏上顯示出來。如果那上面現出我的形狀,那你們再來找我好了。」
說完,瀨田也不等對方回話,就轉身走進樓裡了。
「咳嘿——」豬狩縮了縮脖子,「這下可熱鬧了。他那麼氣勢洶洶地打斷話題。」
「沒辦法。要是告我們唆使野狗咬人,那可擔當不起。但有必要將我們的懷疑明確地體現出來。」
「今兒也真是的。我也一時不知怎麼辦好,出了一身冷汗。」
三人走出門外。朝前走沒多遠,就是當初井上和深江博打架的那個小公園。
「這下全清楚了,殺害井上的兇犯是瀨田周平!」冬村暗想。真是繞了好大的一個彎子啊。
「瀨田昨天聽到狗的吼聲時便已經看破了這條狗的來歷。同時,也看破了我們的意圖。瀨田若是殺人兇手,那他一定會很留意對他殺人現場來說是唯一的目擊者的狗。他知道狗會記得他,所以他為除心頭之患而來了個順勢反擊。每天都受站在門口的那條狗的挑戰,它只朝他一個人吼叫,於是弄得他神經緊張,所以他要打狗。越是這樣,狗就更要朝他吼。同時,看來他在打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與我們決一死戰了。由此看來事情就更清楚了,懷疑像他這種攻擊型的男人是完全成立的。」
「你這真像戰書。」
「我們只有接受挑戰。」
「可是,你打算怎樣發動攻勢呢?狗只能對懷疑對像叫叫而已。」
「假定是瀨田干的話,動機可能是為了教授選舉。可以想像,井上醫生手中可能把握著瀨田的什麼把柄。當初我們沒有想到會與教授選舉有關,所以一直假定定井上被害與患者有關……」
冬村重新想起了老醫生松澤說過的話:沒有患者會殺害醫生的先例。這話是不是真有道理呢?
「那……」
「我去會會瀨田的競爭對手吧。或許會有些情報。對瀨田暗藏的內心——即瀨田和井上的關係,他可能會知道點什麼。」
「要是那樣,就趕快行動。」豬狩川粗嗓門直嚷嚷,從長條凳站起來,「沒幾天了。一定得在他當選之前拿出結果來。」
「等等。我幹什麼好?」
富野不放心地問道。
「你已經幫了不少忙了。要是事件查清了那有一半功勞是你的。現在我希望你馬上回到仙台去。也許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到時我們再聯繫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喝一頓,作為我對你的感謝。」
冬村遞給富野一張一千日元的鈔票。
「我說過一切費用由我出,況且你不是還給了那條狗好大一塊火腿嗎?承蒙幫忙,太謝謝你了!」
「你告訴他有一半是我出的。」
豬狩頑皮地縮了縮脖子。
次郎將前爪搭在富野身上,把鼻子湊到千元鈔票跟前。富野看得出,它正流露出一種聞到火腿香味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