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邂逅
1
酒吧裡儘是女人,各式各樣、各種膚色的女人。
巴西沒有種族差別,這從每十年進行一次的國勢調查中可以清楚地得知。大約二十年前,就已廢除了種族差別的統計調查,即使某些地方還有統計,也沒什麼意義了。
混血兒太多,單從膚色上還不能判斷是何種血統。
在美國,即使祖先中僅僅混有一兩代黑人,只要染上非洲血統,那怕膚色是白的,也能判斷他(她)是黑人的後裔。究竟是白人還是黑人,二者只能擇一。巴西則不然,只要膚色是白的,會通通被視為白人;在巴西出生的,就被視為巴西人。
根岸四郎一踏進酒吧的大門,他的身子就僵直了。眾多女人的視線,刷地一下都投在他的臉上、他朦朦朧朧感到了這異樣的光景:儘是女人!無論哪位女郎的桌上都擺著飲料,沒有一個酒杯是空的。她們默默地注視著他。這裡的情形四郎曾聽人講過,但親眼目睹還是頭一次。四郎緩緩挪動身子,在就近的桌邊坐下來,向侍者要了啤酒。喝酒時,他把視線落在桌上,不敢抬頭,周圍開始竊竊私話,繼而聲音越來越大,終於震天價響。四郎的腦子裡亂哄哄的,彷彿得了重病似的。
酒吧裡集中了妓女。在聖保羅有幾個地方可以玩女人:一是通稱人妻公園的聖約翰大街,另一個是女學生集中的奧古斯塔大街……
巴西天主教的戒律很嚴,離婚不易,這就造成了分居者的增多。分居以後,女人為生活所迫以及生理需要,就到聖約翰大街去。誰要想同穿超短裙的女學生跳迪斯科什麼的,就到奧古斯塔大街去。但是通常玩女人的地方還是酒吧。
女郎們跟酒吧的老闆訂有合同,她們從傍晚就等候在那裡。女郎們必須把賣春錢的百分之三十付給老闆。無客的情況很少,如果守候一夜都沒有客人來,則飲料錢自付。有客時,則當然由男人付。
一有男人進來,大家都把視線射向他,那目光就像針一樣刺人,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都想打他的主意。四郎初來乍到,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心中膽怯,本想逃跑,這時,侍者走過來,問四郎要個怎樣的姑娘。
「隨便哪個都行。」
四郎不敢抬頭,一直瞧著啤酒。暈眩從身體的深處湧了上來,大約半個鐘頭以前,他在七月九日陸橋的小鋪裡才喝了兩杯用砂糖黍制的士酒——品加,這是低薪階層喝的飲料,含酒精成分高,只須幾杯就會醉得人直不起腰來。喝品加時必須吃巴西式的油膩食品,四郎喝品加還是頭一次,別說品加。就連含酒精的飲料他都是第一次進嘴。這時,他呼吸急促,渾身冒汗,對女人既期待又膽怯的心情,跟渾身的顫動交織在一起。
「隨便哪個姑娘都行」,到了這步田地,四郎只得硬著頭皮堅持下來。
酒要喝,女人要玩。五年來,吃了上頓無下頓,好不容易積攢起五萬克魯賽羅,乾脆把它花光!四郎近來情緒欠佳,終於作出了這異乎尋常的決定。
四郎來到的酒吧,位於七月九日陸橋附近,叫強強酒吧。他從同是修車修理工的朋友那兒打聽到強強酒吧的行情。酒吧是分等級的。妓女也分等級。最高等妓女要價約一千克魯賽羅,強強酒吧的妓女只要四百克魯賽羅。
四郎現在的月薪是一千八百克魯賽羅。
五年前淺脅警視正帶他兄弟倆來聖保羅時,四郎的月薪才只有二百,十八歲的三郎是—千五百。按巴西法律規定,工人最低工資是一千五百克魯賽羅,可只有十五歲的四郎不能要求那個數目。
多虧淺脅的照顧,兄弟倆才在山本汽車修理廠落了腳。山本汽車修理廠位於日本人街北段的空賽列依羅·佛爾塔多街。
據說聖保羅地區的汽車量,平均每五個人就有一輛車。汽車產業發展之迅速,在巴西獨佔鰲頭。
開初,兄弟倆的工資合起來不過一千七百。靠這點錢,生活得十分艱辛,要填飽肚子都相當難。穿的只有一件村衣,吃飯還不能進餐館,肚子餓了就啃乾麵包。如果下館子,一人一餐最少得花五十克魯賽羅,兩人一天三餐就是三百,一個月下來便是九千。
兄弟倆從來不買一張報紙。日本人辦的報每月要七百五十克魯賽羅。若是來自日本國內的雜誌,一冊就是三百七十克魯賽羅,想看報紙就站在售報亭的新聞櫥窗前,累了也得忍耐。
「豆腐,豆腐!」日僑小販沿街叫賣的聲音非常誘人,他倆忍不住了,有時也買點豆腐吃,這就是最高享受了。來聖保羅的頭一年就是這麼過的。
第二年,第三年,四郎的月薪增加了,修車技術也有了長足的進步,由於工作認真,開始得到顧客的好感,也就有了小費。
現在是第五年,四郎已練就一身過硬的本領,取得了卡車二級駕駛證和汽車修理工證書,月工資上升為一千八百克魯賽羅。加上小費、夜間加班費,每月的總收入可達二千五百克魯賽羅。
除去一切必要的開支,餘下的就全都存入了銀行,對於煙、酒、女人,從不沾邊。
巴西人好賭,可他兄弟倆決不同流合污,始終一個動地攢錢。他倆決心勒緊褲腰帶奮鬥幾年,待羽毛豐滿後為父母報仇。
一家慘遭殺害的悲腳,猶如插在兄弟倆心上的一把鋼刀。過去,兄弟倆象失去雙親的獸崽,隨時都有被吃掉的危險。他倆有過頹唐和沮喪。可如今,兩人胸中只有一個念頭,報仇、報仇!為了報仇,還必須走一段相當難行的路。羽毛未豐是報不了仇的。兄弟倆立下誓言:再難行的路也要走到底。
第一個目標是購置一輛載重三十噸的大型卡車,有了它,便可以獨立經營長途運輸,逐步積累資金,辦一家聖保羅第一流的運輸公司,而報仇就從那時開始,他倆決心窮追猛打連公安隊都無法對付的加林泊羅集團,要像他們殺害父母那樣殺死安東尼奧·塔巴勒斯。
一台載重三十噸的大型卡車,新的要花一百萬克魯賽羅,半新的也要四五十萬,兄弟倆五年來節衣縮食攢起來的不過十五萬克魯賽羅。巴西的儲蓄年息是百分之四十三強。石油貧乏的巴西在石油危機影響下,經濟受到嚴重打擊,通貨膨脹。存款利息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提高的。
低工資的兄弟倆,五年間能夠積攢十五萬,主要靠的是高率利息,而單靠節衣縮食是絕對不行的。
買—輛半新的車要四五十萬,兄弟倆的錢離這個數字還差得很遠,不過,這個距離確確實實是在一步步縮短。
「這女子怎麼樣?」
侍者領來一個女郎,年齡與四郎大體匹配。
巴西男人有種說法:妻子要白種女人,幹活要黑種女人,睡覺要混血女人。
—看便知,領來的是混血女人。巴西男人認為,混血女人最富有內感,Rx房豐滿,臀部發達。在里約熱內盧狂歡節上增光添彩的正是這些混血女人。
「這是最上乘的女子,雖說貴了點,但是值得啊!」
四郎默認了,連正眼兒都未瞧她一下。這女人根本沒有注意侍者向四郎要了高價,她的全身已像火一般發燙。
「的確可愛。」
侍者離開後,四郎乾巴巴地說了這麼一句。是朋友告訴他要這麼說的。四郎說話時,面部僵直,聲音發抖。
女子自稱瑪麗亞。
他倆走出酒吧,來到紀念護憲革命的七月九日大街旅館。
房費三百,女人五百,再加上酒吧的飲料,四郎共花去費用近千克魯賽羅。
走進旅館的瞬間,四郎感到一絲膽怯,倒不是為女人,而是為頃刻間花去了這麼多錢。五年來拚命攢起來的五萬克魯賽羅一下子就花去了百分之二!
由於膽怯,連皮膚都泛黑了。
夢幻消失了,在這一剎那間,四郎緊閉雙目,彷彿夢消失的聲音都能聽見。
兄弟倆的誓言就在這聲音中徹底破滅……
2
四郎跳下床,三下兩下穿好衣服衝出房門,心想,這兒的女人真厲害,簡直不是她的對手。出了大門,四郎還在跑。看到一家酒鋪,他進去要了兩杯品加,一口氣喝了個精光。走出鋪子時,他感到腳下軟綿綿的直打晃。
「還要喝!」四郎自言自語。把五萬存款全喝掉。卡車算什麼?見鬼去吧!他踉踉蹌蹌地走著,無意識中碰到了什麼東西,原來是三個年輕人,都是醉漢。
「混蛋,滾開!」
一個醉漢捅了四郎一拳,四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他媽的太不中用!」
看來是一夥地痞流氓,他們團團圍住四郎。
「咬他!」一個流氓把拇指和食指作成一個圈,湊到四郎的眼前,「叭」地彈了出去。四郎站起來,順勢撞擊,對方倒下了。四郎的身材比對方高大。
用拇指和食指作成圈又彈開去,通常用來表示跟對方決一死戰。
四郎被另兩個傢伙一頓飽拳揍得鼻青臉腫。
三個流氓搶走了四郎所剩的八百克魯賽羅。逃得無影無蹤。四郎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倒下了,仰面朝天,不能動彈。這樣昏睡了一會兒,他只覺得熱乎乎的鮮血在臉頰上流淌。他慢慢支起身子,擦了擦嘴上的血,忿忿然地說:「我要殺死他們!」
四郎借助公路擋牆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大街走去,腦子裡想的儘是殺死他們。對,這伙流氓不會跑遠,要找到他們,決一死戰!
他走上大街,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大阪橋的加爾本·伯羅大街。這時已是夜間十點鐘了。
四郎在長崎汽車修理廠當工人。他向朋友借了錢付車費。四郎保管著一台四輪小型卡車,他要把車開出車庫去尋仇人算帳。同事們極力勸阻,但毫無效果,四郎執意駕車衝出廠門。
車開到七月九日大街又折了回來,東奔西跑地轉了一個小時,凡是能看見的背靜街道都尋遍了,一直未見那三個流氓的影子。時值半夜,行人稀少,四郎不得不暫停尋找。他把車開往市中心,卻毫無回廠之意。不能就此罷休——這種心緒支配著他。
汽車向東奔去,此路可通阿娘嘎巴烏公園,被日僑稱為茶水轎的夏陸橋,把公園分成兩半。穿過公園可以通向里約熱內盧。四郎駕車穿過橋,往前又行駛一段,停在路邊的一家酒店旁邊。酒店還在營業,四郎要了一瓶烈性品加。這時正好是深夜十一點四十分。
十一點三十分的時候,聖保羅銀行總行開出了一輛現金運輸車。
聖保羅銀行總行位於中央警察署附近。總行開出的現金運輸車由兩輛巡邏車護送,車上有六名刑警。
現金運輸車裝載著兩千萬克魯賽羅現款,要運往飛機場,再用小型汽車運往二百公里外的首都巴西利亞。
運輸車剛開出總行,就有兩輛小汽車尾隨其後,車內有幾個男人。當小汽車接近運輸車時,從車窗向外支起幾挺機槍。
突然一陣掃射,四面又響起震耳欲裂的手榴彈爆炸聲。剎那間,滿身彈孔的巡邏車冒出熊熊的火焰。
運輸車也佈滿彈孔,小汽車拐了一個U字形,停在運輸車旁。提著機槍的男人慌忙下車,把裝滿現金的口袋搬進小汽車裡,他們戳破現金車的輪胎,回到小汽車上,開足馬力,倉皇脫逃。
巡邏車上的六名刑警和運輸車上的全體人員當場斃命。
燃燒的烈火把濺滿鮮血的路面照得通紅。
當夜十一點三十五分,中央警察暑得到急報,隨即向大聖保羅圈全境發出指令,各分署立即出動巡邏車捉拿兇犯。
四部從酒店回到車上時是十一點五十分,只見四面八方邏車在奔馳,咆哮。整個街道沸騰了。
四郎聽了一會,認為與己無關,於是發動引擎,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