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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八日,淺脅正道在辦公室。
淺脅已五十五歲了。
警察官沒有退休的制度,不過,通常一過五十歲,就要開始看上司的臉色行事,向上司獻獻慇勤了。可是作為警視正的淺脅,不願意那樣做。
——退職嗎?
他自言自語地說。
幾年前他就表示了退職的願望,可上司每次都說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就這樣拖到今天。眼下是該退職了。
可是後繼無人。派往外國的司法警察只能是警視級別以上,這種警官不僅具有外事警察的身份,還具有外交官的身份。業務方面,除了要精通外語,還必須通曉中南美諸國的政情民情。現在日本警察中就缺少這類人才。
退職的事一再耽擱,也是不得已的。
儘管如此,淺脅仍舊決定再干幾個月後就退職。
他在中南美服役十幾年,退職後決無什麼不利。警視正級別的人退職後,許多公司都會爭相聘任。拿淺脅來說,退職後還會晉陞一級,成為警視長,那就更無後顧之憂了。
可是,在中南美洲幾乎度過半生的淺脅,不想得到那樣的恩惠。他哪兒也不想去,只想回國安度晚年。淺脅的家鄉在四國,瀕臨太平洋,他的餘生要和大海作伴。
巴西的好多朋友勸他留下,永久僑居。說起生活費便宜,的確要數巴西了。淺脅也不是沒動過心,可一想到永久僑居就感到厭倦。
拉丁血統的人性格開朗,活潑而好客,可言行太過分——說話時必須使出全身力氣,動輒大叫大嚷,剛愎自用,帶點滑頭,而且社會秩序混亂。巴西語中有個詞,叫「巴貢灑」意思是混亂、無秩序。巴西人甚至以「巴貢灑」而自豪。
巴西人無所事事,街上人滿為患,服裝也不講究。僅從服裝上,分不清誰是官員、大學教授,誰是乞丐。無論誰走起路來,都是慢騰騰的。
只有強盜集體十分機敏,剛剛襲擊了銀行,便立即悄失得無影無蹤。而警察那麼慢條斯理的,自然很難破案。
想起歹徒襲擊聖保羅銀行的事件,淺脅不由得苦笑了。他還想到一件最寶貴的東西,就是時間。即使在聖保羅這樣的大城市,倘若人們向你說「稍等五分鐘」的話,你就必須得作好等五十分鐘的思想準備。
在日本,時間非常寶貴。時令的運行具有準確的節奏,它呈現出四季的變化,冬天和春天的寒冷有著鮮明的對照,夏季和秋季的轉移令人不能忘懷。再有,人與人之間不必用言溝通感情,僅憑意會就能相互瞭解。無論在山間小路,是在海岸沙灘,同朋友不期而遇時,或以目致意,默不作聲,或驚喜地說:「呀,是你!」略略寒暄幾句,都可以表達對朋友的敬意。
而巴西人必須拍拍肩膀,或互相擁抱,或緊緊拉手,否則就不算表達感情。
考慮的結果,淺脅不想留在異國他鄉。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青年。為了認準是誰,淺脅久久地注視著對方。
「啊,原來是你,稀客,請坐。」
來訪者是根岸三郎,淺脅還是一年前見過他。當時三郎挺活潑開朗,而現在卻神情憂鬱,彷彿生過大病似的。
「突然來打擾,真對不起。」
三郎在寫字檯的對面坐下來。
「不必客氣,你隨時都可以來我這裡的。」
「謝謝。」
三郎低下頭。
「像有什麼心事?好,先別說這個了。四郎好嗎?」淺脅點了一支香煙。
「就是為四郎的事,請您……」
「四郎怎麼啦?」
三郎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今天早上同四都工作的長崎汽車修理廠聯繫,才知道四郎從四號晚上出去之後,一直未歸。
所謂心事,也就是這。
「原來四郎不同你在一個廠?」
淺脅覺察到三郎的表情中蘊藏著不願說出的隱情。五年前,是淺脅把他兄弟倆介紹到山本汽車修理廠工作的。當時兄弟倆相處得很好,莫非如今鬧了糾紛?
「是的,我倆鬧糾紛了。」
三郎的聲音很低。
「什麼時候?」
「一個月前。兩周前,弟弟自己找了個工作,就搬走了。」
「糾紛的起因是什麼?」
「那是……」
三郎剛開口又打住了話頭,由於羞愧,低垂著頭。
「行了,不談這個。你說。四郎出了什麼事?」
「我看弟弟是自暴自棄,他心情不好,同別人打架……」
三郎怯生生地瞟了淺脅一眼,立即又躲開了他的視線。
「明白了,讓我調查一下。」
巴西人一旦發怒,往往要殺人。如果是在自己的院子裡殺了人,則通常會被認為是正當防衛。若是在別的地方殺了人,則往往將死者拖回自己的住宅裡……。巴西人平常雖然對許事都熟視無睹,或漠不關心,可是一旦有人撞入住宅,可就要認真對待了。所以,在巴西,到處可以看見上了鎖的大門,不管什麼人,身上都掛著一串鑰匙。巴西是「鑰匙社會」。
四郎剛滿二十歲,辦事認真。可四天沒有歸家,確乎不尋常,預示著發生了什麼令人擔擾的事。
淺脅站了起來。
這天,淺脅弄清了幾件事情——他去了長崎汽車修理廠,訪問了四郎的同事。四郎還在山本汽車修理廠時就結識了這位工人,後來常有來往,就漸漸成了較為親密的朋友。據他講,七天前即二月一日晚上,四郎同別人打架,回廠時鼻青臉腫。四郎問他借了三百克魯賽後,駕駛著自己保管的一輛小型汽車出去了,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廠裡。聽四郎說,他到了國道五十號線,邊喝酒,邊開車,後來不知在什麼地方醉倒了。當晚發生了歹徒搶劫銀行事件,四郎是從朋友那兒聽說的。四郎說,也許犯罪分子逃到夏陸橋附近時,他的車正停在那裡。
淺脅還瞭解到,失蹤那天,即二月四日晚,四郎去了加爾本·伯羅大街的日本餐館銀座遊藝場,一去未歸。
淺脅離開長崎廠後,向加爾本·伯羅大街走去,邊走邊回憶剛聽來的四郎的荒唐行為。聽說四郎帶的錢全花光了。四郎到長崎廠僅十一天,第一周裡鬱鬱寡歡,第八天時就邀同事鬧事、打架。淺脅在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等待回答。
相當干日本警視廳的中央署,署長是淺脅的朋友。
一小時後得到了答覆。
四日晚上,中央署接到報告說,加爾本·伯羅大街同古塔利亞大街盤交匯處,有個日僑青年被汽車撞傷,肇事者將似員送往醫院去了。車號不詳。
淺脅走出咖啡廳,直奔中央署。
在中央署,淺脅約見了刑事部長利伯伊羅,這是一位中年男子。
利伯伊羅根據署長的指示,記錄了報案人的姓名和住址。報案人當時目擊了車禍的全過程。
「怎麼,重大案件也……」
一見便知這位中年男子是意大利血統,已經沒有朝氣,兩眼浮腫。搶劫銀行的案件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副擔子不輕啊!
「不,眼下這種事還……」
淺脅認為,四郎的失蹤和襲擊銀行的犯人之間也許有某種聯繫,但也未說出口。
他記下了報案人的姓名和地址,就離開了中央署。
目擊者是一位德國血統的男子,叫弗朗茨·休魯茨,家住在出事地點的街角附近,此人年近四十,手上戴了一枚紅寶石戒指,可能是個律師。德國血統的人,在巴西大都處於上層社會。紅寶石戒指是律師的象徵,祖母綠戒指是醫生的象徵,而藍寶石戒指則是工程師的象徵。從佩戴的戒指上,大體可以判斷他們的身份和職業。
休魯茨夫婦倆都是那晚車禍的目擊者。由於職業的關係,這位律師觀察得十分仔細。
「還記得那三個人的摸樣嗎?記得一個也好。」
「大體記得,」
「說說特徵好嗎?」
「好的。」
休魯茨把妻子叫來。
他用一支鉛筆來描繪,妻子站在背後不時指點。休魯茨很有繪畫才能,運筆自如。
畫成的是一個四方臉、豬頭型的人面像,看得出是西班牙血的人。人面像畫得不僅形象生動,還有神韻,使人感到那浮躁中隱藏有冷酷的攻擊性。
從這張憑記憶隨手畫出的人像上可以看出,休魯茨對事物十分敏感。
淺脅道了謝,帶著圖畫離開主人的家。他看看手錶,同政治社會警察刑事局長弗朗西斯科·羅波斯相約喝酒的時間就要到了。這時已近黃昏,他便要了一輛出租汽車,返回大聖保羅圈警察本部。
回到辦公室不久,羅波斯來了。
「我們走吧,淺脅先生。」
身材修長的羅波斯站在寫字檯面前。
「走吧!」淺脅起身欲走。
「等等。」
剛要轉身的羅波斯,目光落到桌上的人頭畫像上。他把那張畫紙拉到自己面前,睜大眼睛審看著。
「這畫?」
訊問的表情裡顯露出他本來的冷峻。
「畫上的這個人可能誘拐了我的朋友。怎麼……」
「這傢伙是阿波羅尼奧·哥因布拉。他還活著?」
羅波斯的視線沒有離開畫紙,臉上露出憎惡的神情。
「阿波羅尼奧·哥因布拉……」
「是他,沒錯。」
「真是他?」
淺脅坐了下來。
他知道這個人。阿波羅尼奧·哥因布拉原是陸軍中校,出生於色亞拉州,從聖路易斯學校轉入巴西綜合大學,畢業於該大學的社會法律系。他在這個國家算第一流的知識分子了。
進入陸軍後,很快晉陞為中校。他擅長權術,時刻夢想鑽入軍隊的中樞,對當時的陸軍部次官這個要職垂涎三尺。經過努力,終於如願以償。但是,最終也因耍弄權術而失敗。
一九六四年,軍隊成功地搞了一次不流血的革命,這就是軍事政權的誕生。雖說是不流血的革命,但軍隊卻也發生了內訌。
軍政權成立後,又新成立了政治社會警察機構,哥因布拉成了這個機構緝捕的重要犯人之一。
一九六七年六月,哥因布拉同一起逃亡的幾個黨羽襲擊了巴西的一條鐵路。這條鐵路從聖托斯通往鄰國玻利維亞的聖克魯斯,是一條合資經營的鐵路。襲擊的地點在大坎波附近。當時,政府急忙派了空降傘兵圍追堵截。哥因布拉一夥仍舊搶劫了郵寄中一千萬克魯賽羅的現款,而後逃跑了。
這年年底,政治社會警察探明哥因布拉一夥在聖保羅市內的秘密活動站,包圍了它,並發生了可怕的槍戰。這伙匪徒用機槍和手榴彈掩護突圍。州警察也出動了,結果只打死了五名匪徒,其餘都跑掉了。
第二年二月,哥因布拉的兩名同夥,在一次槍戰後被捕。一個當即死亡,另一名受了致命傷,臨死前供述,魁首哥因布拉在去年的槍戰中受傷,後來死去。
逃亡的九個人還剩下四個人。人們以為這場叛亂就此告終。
十年過去了,無聲無息。
——難道哥因布拉的亡靈復活了?
淺脅凝視著那張鉛筆畫像。
「能說明一下嗎?」
羅波斯也坐下來。淺脅作了說明。
「莫非就是搶劫銀行的那伙歹徒?」
羅波斯的眼睛炯炯發光。
「大致不差。」
「這麼說,三年前那次搶劫也是他們幹的?」
「很可能。」
「這幫畜生!」
羅波斯說語的聲音很低,但卻有如金屬碰擊的鏗鏘聲。他站了起來。
「這就召集全部政治社會警察,偵察他們的住址。等候我的聯繫。」
「那好!」淺脅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