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島崎也在觀察波蒂。
島崎是哺乳動物研究的專家,當然對犬類的生態也頗有研究,他還親自餵養過狗。現在,武田安造在注意了波蒂的神態後,斷言有什麼異常的事情已迫近鹿澤莊。安造老人是位獵手,而獵手正具有學者所涉及不到的實際經驗,所以絕不能輕易否定他的話。
可是,島崎對武田安造的話不能完全相信。波蒂的驚恐之態的確不同異常。它高高地揚著鼻孔,用嗅覺探查著什麼。狗有感應自然變異的本能。如果波蒂本能地探尋到了天變地異的先兆,它一定會竭力掙脫離開這裡,跑到門口,用爪,用嘴去撬開大門逃脫出去。可現在波蒂完全沒有這種舉止,相反從它毛髮的的倒豎和尾巴垂地的樣子,可以知道根本不願出門。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
「武田,」島崎小聲問道:「你看這是怎麼回事?」
「我還不知道。」武田安造抬起滿是皺紋的臉慢慢搖了搖頭,「不過,有什麼東西正向這裡迫近。」
「那您說會是什麼呢?會不會是泥土崩塌之類的自然現象呢?」
「不對呀!」
「……」
「剛才波蒂狂叫的那會兒,也許不是預告石壩崩塌的消息,它早就嗅出了什麼東西……」
「可是,在這種暴風雨中……」
「這我就不清楚了。」武田安造愁眉不展地又搖了搖頭。可現在波蒂明白無誤地嗅到了什麼。這在安造漫長的狩獵生涯中尚為第一次。
「你們快看,那兒有個什麼東西!」一直看著窗外的乾博子尖叫一聲退到後邊。她用雙手捂著臉對大家說:「是個什麼動物,站在那裡!」
大家都擁到窗口向外看。
阿鐵看了一陣說:「哪來的什麼動物?」
「有嘛!在雨裡那動物就那麼立著,很大個呢。」
「你冷靜些。」島崎把驚慌的乾博子拉到椅子上坐下。
「我確實看到了嘛。」
「是個什麼樣的動物?」
「像豬,或是熊,就是那麼樣的動物,它站在雨中,死命盯著我們這邊,真的!」
突然,波蒂停止了狂吠。
大廳恢復了寂靜。
「會不會是那個東西啊,五郎,啊?!」井上薰突然驚慌地問丈夫五郎。
「什麼『那個東西』啊?」
「最近,這附近不是有五個男女登山者失蹤了嗎?你忘了咱們在赤石小舍住下時,登山的人不都這麼說嗎?有的說是山神啦,有的說是宇宙人(UFO)的基地在這啦什麼的,該不會……」井上薰本來就白晰的臉上更是失去了血色。
「這是什麼混帳話!」松本重治不屑地責備道,「你也說是有山神呀,還是宇宙人的?」
「是呀,真是廢話!」那個叫齋籐的暴力團小頭目也贊同松本的話,「真是莫名其妙,狗叫一陣就這呀那的!我說,你們都有什麼毛病吧?那條狗只不過是膽小的狗罷了!我說呀,還是甭管它叫不叫好吧。」
齋籐說著話,眼睛卻盯著井上薰的胸口。她的浴衣和棉袍的胸口沒扣嚴,露出一片白嫩的肌膚。井上五郎發現齋籐的眼光不對,急忙悄悄拉過妻子。
熊或是豬?——安造明白都不是,熊也好,豬也好,所有的野獸都對氣候極為敏感,它們絕不會在如此惡劣的氣候中出來溜躂。它們往往在大颱風到來前幾天就能察覺,這時,它們會留下食物,穩穩地躲在各自的巢穴中。
再說,它們也不會在中午時分來到人居住的地方。
那麼,乾博子到底看到了什麼呢?
安造還搞不明白。現今,棲息在日本山野中的野獸,還沒有能使獵犬驚慌失措的。波蒂是只出色的獵犬,對付野豬、鹿、熊最為得意。假若乾博子看到的確實是野豬或熊,波蒂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它是具備著這種血統的良犬,也受過這方面的專門訓練,沒有讓獵犬驚恐的野生動物,這不會錯的。
安造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雨霧。
安造也聽說過兩撥登山人員失蹤的傳言,也聽說可能是山神或宇宙人搗的鬼。安造從沒細想哪種傳說更準確。山神的傳說自古就有,特別是在南阿爾卑斯山麓一帶的村野傳聞更多,他也不是不信,不過安造清楚在山野迷路後會招致什麼結果。
在山裡死的人總是脊背朝上。
安造從來都是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當然,也相信自己的經驗。在安造的一生中,有過多次悲慘的境遇。失去了孩子,失去了愛妻,自己身邊親近的人都離他而去,唯獨他活下來。現在,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對於自己的人生來說,沒有了困惑,也沒有欲求,只有這茫茫蒼蒼的大山野嶺是他依存的人生場所。在這狹窄的人生場所,也沒有使他心煩意亂的東西存在,覺得自己對什麼都看得那麼透徹。今天,第一次有了使他解釋不清的現象,或是難以理解的事態臨近了。
安造轉過身來。
波蒂發出低微的呻吟。它不叫了,腹部貼在地面,揚著頭,瞪著驚恐的眼精。它就以這種姿勢,從喉嚨深處擠出難以叫人忍受的呻吟。看來,它不會停止這可怕的呻吟。
「他媽的,這蠢貨!」阿鐵惡狠狠地踢了波蒂一腳。波蒂挨了一腳站起來了,它對阿鐵張開了利齒。
「唉,你他媽還想咬人?!」阿鐵拔出匕首怒吼著。
「給我住手!」安造的獵槍對準了阿鐵。
「呵,想動手嗎?死老頭!」阿鐵的臉扭曲了。
「你要想死的話。」安造平靜地回答。阿鐵要敢撲上來,他會開槍的。安造不是狗被踢了能保持沉默的人,這只獵犬已是他唯一親近的生靈。
「老頭兒,你會後悔的!」
「不要到前面來!」安造用十分嚴厲的語氣叱吒著阿鐵。
「你要怎麼著,老混蛋!」阿鐵弓下腰,順勢張開腿。
「認錯就饒了你,要不的話,就殺了你!」安造開始勾起操在板機的手指。
阿鐵的臉繃得緊緊地盯著安造。
島崎緊張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他想武田安造也許真的會擊斃阿鐵。阿鐵在他的威逼下已經畏縮了,下一步該怎麼辦呢?如果我貿然插進去,這傢伙可能會以我為擋板,揮刀去剌安造。
他看了看涸沼。涸沼沒有一絲介入的表示,若無其事地靜觀著爭執。
島崎發現齋籐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插進了懷裡。
松本默默地看著。他在考慮著如果武田安造擊斃了阿鐵,如何全力保護安造。
中原順知道齋籐的手在懷裡握著手槍,但他知道齋籐不會輕易開槍。他開槍的話,涸沼不會袖手旁觀。均衡破壞,鹿澤莊很快將要變成亂戰後的修罹場。顯然,齋籐如拔出手槍,他不會對準老人,只能對涸沼。這一點涸沼心裡也明白,當然,誰都不希望修罹場過早到來。
中原認為齋籐現在不會動手,結局只會是阿鐵認錯了結這場爭端,而武田安造是不會中途撒手的。
時間在緊迫中一秒一秒地過去。
而在這時,波蒂的呻吟又激烈了。它已經不再對著阿鐵,而是視線又轉向門外。窗戶很高,波蒂只能看到牆壁。實際上它正是對著牆壁劇烈地呻吟著。
「別開玩笑了!」阿鐵氣哼哼地叫著:「你看好了!」阿鐵向門口跑去。在門口他幾把扯下身上的棉袍和浴衣,渾身只剩下一條短褲。他把匕首銜往嘴裡,就穿著短褲衝出了大門,霎時間消失在磅礡的大雨中。
島崎看著窗外,阿鐵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他沿著公路跑去。欲認錯又不能的阿鐵被武田的殺氣震懾了。而波蒂的呻吟救了阿鐵。阿鐵的出走的確表現了他的勇氣,看來他身上還多少有些忠俠之氣。
突然傳來一聲慘叫。
這是一聲劃破暴風雨的尖銳地慘叫。
武田安造持著獵槍衝出了大門,向風雨中衝去。在跑過大廳時,島崎清楚地看到他左手攥著兩支藥夾。
武田消失到雨幕中了,幾乎同時傳來「砰」地槍響。就像是抹去槍聲似的,暴風雨一陣緊驟。
2
所有的人郁集中到大門口。
大雨中,一對人影出現了,是武田安造和阿鐵。安造用肩扶著阿鐵,兩人費力地走進了大門。
一個姑娘嚇得叫了起來。阿鐵的左腳淌著血。血流得很猛,很快就把門口染紅了一大片。
「畜牲!」阿鐵跛著進了門。
「快拿繃帶和燒酒來!」島崎讓阿鐵躺下查看了他的傷口。阿鐵的腿部被什麼動物撕裂了一大塊,有十分銳利的咬痕。好像是咬住後用力拉扯過,幾塊肉都聳拉下來。為了止血,島崎緊緊地綁住了他的大腿。
島崎把燒酒倒在他傷口上進行消毒。阿鐵的臉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低聲呻吟著,忍受著劇痛。島崎又用燒酒在他身體上擦拭了一陣,幾個人把他抬進了房間。
「給我燒酒,燒酒。」阿鐵呻吟著。
阿鐵的傷口很有可能化膿,然而鹿澤莊沒有任何藥品。島崎只好給了他一些燒酒,不知道是不是良策。
島崎回到大廳。
武田安造換好衣服也來到大廳。
「是什麼咬了他?」其實不用問,島崎從他的傷口也能猜測到七八分。
「是狼。」武田安造明確地告訴他。
「狼?」島崎驚訝地看了看安造,不會是開玩笑吧?島崎在想,怎麼會有狼呢?動物學會認定狼群滅絕已有八十年了。
最初看到傷口時,島崎認為是野狗咬的。如果是野豬的牙痕,那就像剃刀切的傷口一樣整齊。熊一般是襲擊人的上半身。腿部的傷一般是犬科動物的攻擊位置。
「開始我也以為是野狗。可是,那不是野狗;要是野狗,波蒂也不會害怕了。」武田安造當然也沒想到會是狼,只是波蒂的樣子使他知道了會有什麼異常的東西臨近了。聽到阿鐵的慘叫聲,他明白只能是自己出去。他沒有恐怖感。他對自己手裡的槍有足夠的自信,在他手下還沒有用槍打不死的野獸。
於是,安造衝了出去。
出了前院,有一條通往鹿澤莊的公路。公路上傳來幾聲怒嚎,安造以為是狗。
最近,各地的野狗都有所增加。這是由於被人扔的狗增多,或是城裡來的打獵的人帶來的狗與主人失散,這些狗逐漸野化了。
野狗進入下一代就會忘記人的社會,而恢復其犬科動物本來的機敏和殘忍,變得越發兇猛。傳接幾代以後,連相貌都會發生變化,也能適應山野生活,這就是所謂的「返祖現象」吧。不是還聽說過人有長出四隻Rx房的嗎?野狗在幾代的變化過程中,最終會長成過去稱作「山狗」的時代的相貌,整個變得令人可憎,雖說不是所有的狗都會這樣,但這種傾向很強。
近年,不斷傳說各地都出現過被野狗群傷害的事,野狗襲擊人的事件也不止一起。
聽到幾聲怒嚎,安造馬上想到了野狗群。
安造發現了不遠處的地面上幾條黑影撕扭在一起,安造急忙對空放了一槍。他端著槍就衝了上去。可能是被槍聲嚇了一跳,一頭野獸從阿鐵的身上逃開了;阿鐵就是被那傢伙扭住的。
安造對那野獸匆匆瞥了一眼,馬上對它放了一槍。接著又補了一槍。他顧不上打中沒打中,就去救阿鐵,那隻野獸眨眼間也不見了蹤影。
但是,在那瞬間安造看清了野獸的相貌,並深深地印在心裡。那傢伙長著象大型日本犬的體軀,頭部看去象狐狸一樣細長,最深刻的還是它瞪著安造時雙眼異樣的光。看到它那雙眼的凶光,安造明白了這不是狗,心裡湧出一絲畏怯。
「那雙眼,絕不是狗!」那閃動著的,像寒星般皎潔、冰冷、青幽幽的目光,在安造的心頭是那樣深刻,竟使畢生與野生動物打交道的安造為之一震。
「可是,那……」島崎看著波蒂。
島崎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狼的存在。狼是純食肉獸,它不像熊、野豬那樣具有雜食性。雜食性的動物繁衍極快,因為它們到處都能找到食物。像北海道的棕熊,幾經追殺數量始終不減,有時不得不動用自衛隊進行圍剿,就這樣,種屬也沒減少。
而純食肉獸則不同了。如果能作食物的動物減少,它就會滅絕,特別是狼。狼在野生獸中以社會性強著稱,它們多採取大家族主義,或是叫群體生活。狼群都嚴格遵守群體的統領制。如果是其它動物的活,死掉了母親,小動物很可能會餓死,或被其天敵殘害。可是,母狼死掉了,小狼會受到群體的保護生長,這也是種屬維持的本能使狼族具備了這種社會性。
狼終生奉守一夫一婦制也很有名,這與其它動物群在發情時期到來後,集體發情、亂交,發情期一過又互不相擾的特性形成鮮明的對照。它們一生總是夫婦相隨。
狼族必須固守這種社會性也有其一定的理由。狼雖然是純食肉獸,但它卻有著踱行性。狼腳的構造,使它只能用腳後跟行走。這與狗相反,狗是只用爪尖行走的指行性類,從外表看不出來,但通過解剖就會一目瞭然。
狼和熊一樣是踱行性動物。這類動物的缺陷是行走緩慢,熊就是這樣,只要慢一步就撲不到獵物。所以它追不上鹿、兔、狐等,但它具有雜食性,可以彌補食物不足的困難。而狼就不行了,它們捕不到獵物就意味著死亡。這樣狼才形成了這種群體性,採取共同獵取的辦法。
日本狼的滅絕宣稱為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在奈良縣鷲家口射殺了一隻年輕的母狼。狼的毛皮陳列在大英博物館。從那以後,再無捕獲例。但在過了七八年後,福井縣城址內射殺到一隻狼,但這被判定為是巡迴動物園裡逃出的朝鮮狼。此後,又多次有人獵殺到稱為日本狼的動物,將毛皮提交給動物學會,但學會一概不予承認,理由是沒有關鍵的骨骼難以判定。
總之,日本狼的滅絕被定作明治三十八年。
日本狼滅絕的原因,據說是明治時期引進了洋犬所傳播的犬瘟熱、狂犬病造成的。
本來,日本狂犬病的歷史很早,在幾代天皇時期都有記載。這種犬被稱作「瘋狗」、「瘋犬」、「麻瘋犬」等。但誰也無法斷定究竟是不是真的狂犬病。這些暫且不說,因為狼本身奉守群居生活,所以一旦蔓延狂犬病,很快就會滅絕。明治時朝,從未下過山的狼群,竟蜂湧到村落、城鎮。這些狼不僅公然傷害家畜,甚至見人就咬,據說這就是患了狂犬病的緣故,於是遭到滅絕。
但是,長期以來,人們始終不信狼群真的滅絕了。有人說親眼看見狼在山林中出沒,也有人說聽到狼嚎,也有人在山裡拍了不少狼的足跡的照片向動物協會報告。於是,不少人都相信有狼在大山野林中暗中成長。
動物學會對這些輿論全然不信。之所以不相信,其根據就在於狼是食肉型的群體。如果多數生存,每年總會被獵人捕到幾隻。比如狐狸每年都捕獲四千隻,熊能捕獲七百頭,而狼一隻沒有,只能是意味著它的滅絕。另外,狼與雜食獸不同,一頭、二頭狼的存在也繁殖不了狼群,因為種屬條件決定了狼的命運,這似乎成為不可動搖的定論。
然而現在,日本狼襲擊了阿鐵。
動物學者是冷靜的。
專門從事哺乳動物研究的島崎,至今也有各種經驗,有人捕殺了日本狼拿來毛皮讓他鑒定的事也不止一兩次。島崎總是從純理論的或是科學推論的立場來斷言日本狼的滅絕。剛才,他對武田安造的話剛想反駁又啞然而止,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島崎現在正處在連自己都解釋不清的奇妙的昂奮狀態中。波蒂依然恐慌不安,表情奇怪。如果說波蒂現在室外,它害怕野狗群的襲擊還能叫人信服,可波蒂現在室內,身居室內的獵犬害怕同類的襲擊是無論如何解釋不通的。從理論上來說,獵獸犬也不可能害怕野狗,退一步說,就算野狗十分勇猛,可也不會吃掉同類呀。
那麼波蒂究竟懼怕的是什麼呢?
島崎感到迷茫了。
3
「武田——」島崎從波蒂身上把視線轉向武田,「那些動物,大概有多少頭?」
「我看到的只有一頭,這雨下得太黑了,什麼都看不見。」
「是嗎?」島崎對此也感到不可理解,狼也好,野狗也好,一般都是集體進攻。而只有一頭的說法叫人難以置信,而阿鐵的咬傷也正好只有一處。這麼說,襲擊阿鐵,使波蒂恐慌的野獸只來了一頭?
然而,如真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更奇怪了,那就是說,波蒂對一頭野獸害怕。
島崎臉色陰沉,他自己都知道一定是鐵青面孔。
「是狼嗎?」島崎心頭一陣顫慄。
波蒂在低聲呻吟著。
一陣腳步聲傳來,是阿鐵扶在同夥的肩上走進了大廳。
「阿鐵,那些東西有多少?」齋籐問他。
「咳,有他媽一大群呢,那些畜牲!」阿鐵彎下腰坐到椅子上。可能是燒酒轉移了疼痛,雖然還是呲牙咧嘴的,但神色比剛才好多了。
看到他的氣色,島崎想起人們所說的流氓暴徒痛覺極端遲鈍的說法。所以他們敢去打架,去紋身,就是被砍傷了也不像常人那麼痛。他們習慣了這些野蠻的生活,凶殘也是在血肉的磨礪中培養起來的。島崎這時忽然覺得,這些人身上也多少帶有獸性呢。
「一大群?」
「是的。有幾十頭呢,那些傢伙都藏在大雨裡,只能看到一雙雙眼睛,老子拔出匕首對著它們用力刺去。媽的,那些傢伙,老子恨不得把它們全宰光……」阿鐵對著瓶口又喝了一大口燒酒,然後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又接著說:「這時有一頭竄到近前來了,那傢伙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在用眼盯著我就過來了。我知道這傢伙是領頭的,他媽的特別狂妄的傢伙,它是要和老子拚個高低。於是我逼了過去,想宰了這傢伙,其餘的就會嚇跑,可沒想到……」阿鐵的聲音低了下去。
當時阿鐵就穿著短褲衝到跟前。他想,看去是很兇惡的樣子,也不過是一條狗,不會有什麼事的,便揮刀刺去,沒想到那傢伙一閃,轉眼就消失到雨霧中去了。阿鐵吃了一驚,急忙彎下腰來。他想,這傢伙一定還會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就在這時,他覺得右邊大腿一陣劇痛,一定是肉被撕裂了!就在一眨眼功夫,他的身體失去了重心,倒下之後,才明白那傢伙咬住他的大腿後拚命往下拉。
阿鐵發出一聲慘叫。
「老子倒下後,用匕首狠命在狼肚子劃了幾下。可是,那狗東西……」阿鐵似乎又回到先前那凶殘的一幕,表情十分悲切,默默地看著窗外。
大傢伙都沉默了。
「島崎。」松本沉重地打破了沉默,「你是專門研究哺乳動物的,這到底如何解釋?是野狗?還是狼?……」
「現在還不是不結論的……」島崎有些語塞。
「好,就算是一群野狗吧,從前有沒有野狗如此襲擊成年人的例子呢?」
「不。」島崎搖了搖頭。的確沒有襲擊成人的先例。
「那麼,狼呢?」
「我看,不能這麼性急地下結論。」
「不過,我們應該作出正確的判斷。就算是野狗吧,它們也有幾十頭,而且是要殘害我們;如果真是狼的話,那不是比野狗更厲害了嗎?」松本看著走廊盡頭。盡頭那間房屋暫且用木頭支住了,可猛烈的風雨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塌下來。松奪擔心,房屋一旦倒塌,所有人暴露在風雨中,將必然與那幾十頭凶殘的野狼搏鬥,他既擔心又害怕。不只是松本,所有人的臉上不都滲著恐懼的神情嗎?
「從動物學的角度我不敢相信,假若真的是狼,那的確不堪設想……野生的狼,牙齒比狗銳利而且很長。可是……」島崎沒能說完他想說的話。
從學科的角度,犬科類的動物是不傷害人的,不知是什麼理由,據說是犬科類動物與人之間有奇妙的親近感。狼是咬人的。一般情況下也是患有狂犬病的狼才瘋狂地咬人,至今還沒有記載普通的狼襲擊過人的前例,而日本狼根本就不在人前露面。俗話有「送狼」一說:狼在山路上小步跟著人後,只要人摔倒後馬上竄上去把人咬死。這也僅是傳說,沒有實際記載。
在歐洲,曾有過狼群襲擊列車的記載,還有過襲擊村莊與村民間進行整整三日三夜的死鬥的記載,但經調查這些也是患有狂犬病的狼所為。
於是在學術界裡的一部分人認為,犬科動物與人有種說不清楚的親近感,因此,它們有跟在人的後面的行為。
現在,島崎理屈詞窮了,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是那麼意外,也是那麼真切,不容你有過多的時間考慮。況且,像島崎這樣有身份的學者,要他在短時間內拿出一個結論,而且要明確推翻科學界早已認定的事實的結論,他感到很為難。難道阿爾卑斯群山中八十年前就應該是滅絕了的日本狼,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又生長起來了嗎?而且是在患了狂犬病之後,在這風雨交加的惡劣氣候中要傷害我們這些困居山裡的人嗎?
——太可怕了,島崎不能肯定。
松本又站來說:「我認為一定要有個準確的結論。你是動物學者,剛才這人說他刺傷了狼的腹部。這樣,狼一定會死掉,我看應該去查看清楚。如果對手真是狼群,我們不得不承認陷入嚴重的境地。這裡尋求救援的通訊手段沒有,道路也全部毀壞了……」
「……」
「是狼,一定是狼!我記得曾讀過的書上說,日本狼是連學者都搞不清全貌的虛幻動物,據說只發現過幾塊頭骨,其它的完全搞不清。有說還生存的,也有說全部滅絕的。要真是狼,那不是太好了嗎?」乾博子眼裡閃著光,說完了她的意見。
「什麼太好了?嗯?小姑娘說話也不謹慎!」松本對她大聲喝問,嚇得她趕忙低下頭來。
「你呢?」松本用手指著武田安造。「你說是狼嗎?」
「反正不是野狗。」武田安造不太願意回答他,這人太傲氣了。
「這有必要確認清楚!」
「誰去確認呢?」齋籐問他了。
「我對動物一無所知。」
「無知也沒關係呀,拉條屍體回來總會吧!」
「這事你也能做。」
「那好,兩個人一起去吧,就我和你了。」
「……」松本愣了,不敢吱一聲。
涸沼涼介看著窗外。狼也好,野狗也好,涸沼現在沒去多想,甚至可以說根本沒引起他的注意。這時他發現松本又把目光轉向了自已,但是松本沒能說出什麼。涸沼很討厭松本這樣的人,自己做不到的事偏要去理論,實在是不明智,語言是和行動聯結在一起的。松本根本不懂這個常識,是靠嘴皮子生存的。可如今他在玩弄詞藻的過程中卻弄巧成拙,使人瞧不起他。
這裡不是檢察院,在這特殊的環境中,你自己說的話將由自己承擔責任,要想譁眾取寵只能是自己落個沒趣,想掌握住主動權,就應該自己去拉回死狼的屍體,只有通過行動才能取得信賴。
涸沼對可能包圍了鹿澤莊的野狗或是狼群從不感到恐怖。那個時刻真到來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帶著中原順下山;獸群要是衝上來就和它們搏鬥,沒什麼了不起。
涸沼擔心的是另外的問題,那就是四個暴力團員。他知道他們決不會放棄一億八千萬元,與他們之間必有一場死鬥,其中最具危險性的阿鐵眼下受了重傷,暫時失去了戰鬥力,但對剩下的三個人也是不敢有片刻的大意。
還有大伴毅,至今還估摸不透他究竟是什麼人。他不輕易開口,顯得格外穩重。涸沼猜不出他和中原之間有沒有什麼糾葛。
「還是我去吧!」島崎站起身來。誰都沒有表示出去的意思。島崎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假如狼群撲過來,他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只會是白白喪失生命,可是動物學者的身份便他不能把自己縛在椅子上。
「您……」老伴驚呆了。
「別擔心,很快就回來。」島崎準備出門。
武田安造站起來了,「讓我和你一道去吧。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去呢!」他操起獵槍。島崎看了看他,心裡鬆了一口氣。
4
島崎安雄和武田安造出了門。
風雨怒吼著要把原始森林夷為平地。他們一出門就險些被狂風刮倒,沒邁幾步衣服就濕透了。
武田安造搶先到了頭裡。在他看來,島崎不過是位孱弱的學者,身材矮小,滿頭白髮。安造長年生活在山林,身體自然受到鍛煉,腰腿現在依然能與年輕人比試。他護著島崎奮力向前走去。
沒有發現被阿鐵刺傷腹部的動物屍骸。阿鐵的匕首在水中閃光。安造拾起了匕首,神經高度緊張。他認為那些野獸百分之九十可能是狼。他的理由很簡單,野狗不會使獵獸犬如此驚慌。
安造是獵人,對野獸自然比一般人要在行。赤石峰山麓自古就有無數的鹿群輛息地,野豬也很多。野獸多的道理就在於山裡含有大量鹽分,而動物常要聚集到出鹽的地方,狼也不例外。在這茫茫的南阿爾卑斯山,有不少可作狼的食物的動物。這片群山在全日本當數首位,它是公認的日本脊樑,所以安造認為這裡有供狼群生存的極好條件,隱藏、繁衍決不奇怪。
安造看到波蒂的神態,對自己作著解釋。
「你看那裡!」島崎本能地抓住了安造的手臂。
剛才還什麼都沒有的雨幕中,突然間閃出一對青幽幽的亮點,四周依然暗得如同深夜,大雨昏暗中,那對亮點像是鬼火。
安造急忙端起獵槍瞄準亮點。可惜島崎的手臂妨礙了他,沒能瞄準,一瞬間亮點消失了。安造擦了一把臉,飄潑似的大雨,像河水從身上流下,打得叫人睜不開眼。
猛然間,右邊又浮出了那對亮點,離他們已經很近了。
「快回去!」安造大吼一聲,同時對著昏暗的空間放了一槍。有什麼東西無聲無息地高高躍起,也許是暴風捲起的樹枝,可安造感到那一定是狼的跳躍。
安造沒有把背轉向那些動物,他明白把背暴露給它們是何等危險。他和島崎相互依偎著,往後倒退,緩緩地往回撤。
「就是那種眼光。」安造低語了一聲,神經高度緊張。在四周昏天黑地的風雨中,又漂浮出幾對陰森森的鬼火,像螢火蟲似地一會浮現,一會又消失,神出鬼沒。
安造幾次端起槍瞄準亮點,然而雨點太大無法瞄準。
槍身在雨中模糊不清,待看清了槍身亮點消失了,捕捉到亮點時槍身又模糊了。雨沖得眼睛睜不開二三秒,只覺得溟濛的雨幕中,藏著無數野獸。
島崎和安造退回了鹿澤莊。
野獸沒有跟進鹿澤莊。
他們擦乾身子回到大廳。松本重治等不及了,急忙發問:「怎麼樣?」
島崎接過女大學生正宗思給他沖的咖啡,用雙手捧著取暖。
「沒找到屍骸。」
「問題是到底是野狗,還是狼?」
「這……」島崎一時難以回答,「我們只看到了它們的眼睛,它們把身體藏在暗處,只是,我覺得與野狗不同……」
「這麼說,還是狼嘍。」
「或者……」島崎很難斷定究竟是不是狼。他至今仍是日本哺乳動物學會的會員,隱退之前一直擔任理事。這個學會始終是否定日本狼殘存之論的。
剛才,島崎的確只看到那些野獸的眼光,也想得出明確的結論,可他不能把那些浮現在昏暗中的幽淡的亮點解釋成野狗。那些野獸明顯是要傷害他們兩男人,而且是帶著槍的男人,那絕不是野狗的性格。雖然他只看到一雙亮點,但是卻強烈地感到了那隱藏在雨幕中的野獸的濃重的殺氣。
「我看,已無可置疑。」松本看著低聲呻吟的波蒂,表情沉重地說:「那兩隊登山的年輕人,也是被狼群所害,此外沒有別的可以解釋。我對日本狼是不是虛幻的動物之類的事不感興趣,問題是日本狼仍然棲息在大山中,由什麼時候開始,在傷害著人類。我們必須商量一個萬全之策,共同抵禦它們的傷害。」
「我也是這麼考慮。」島崎無力地點了點頭。
「諸位還有何高見?」松本掃視了一遍其餘的人。
沒有任何人站出來回答。
「我看能不能這麼說……」島崎請求發言。
「不必客氣,快說說你的意見。」松本催促著他。
「看來颱風越來越猛,我們很有可能陷入暴風雨帶來的險惡狀態中。我想大家都明白高山氣象的嚴峻,一旦氣候惡變會持續幾天,這都不必由我來說……」
島崎看了看窗外。時間是下午三時,窗外卻像夜色沉沉,大廳裡已點上了油燈。大雨象瀑布般從玻璃窗流下來,狂風搖曳著鹿澤莊。
「現在的建築處在危險的狀態,等暴風雨過去,我們至少要在這裡停留兩天。我剛才說了來到門外的那群野獸是不是野狗,當然無法確認。那麼我們假定為狼群,本來,狼是不會主動傷人的,但是除一種情況外……」
「什麼情況?」松本插進來問。
「狂犬病。」
「狂犬病,怎麼……」阿鐵驚叫著站起來。燒酒被他喝完了後,他臉色難看地靠牆站著,這會兒又回到椅子邊。他驚恐地問:「喂,是真的嗎?你說的!」
「這是我的推理,並不是絕對是這樣,但我必須說這種可能性很大。如果那些是日本狼的話,狼群已經瘋狂了,它們已經分不出善惡。眼下,它們還有群體的統領殘留在狼群,這是種族維持的本能,但不久會失去這種本能。」
「失去本能,這又是怎麼回事?」
「只剩攻擊心膨脹起來,就是說只有瘋狂殘留下來。我想,很快它們會變成一群餓狼。」
「……!」松本說不出話來。
「這群野獸也染上了致命的病。如果不是這樣,它們不會傷害人,這就是犬科的特徵。如果失去了這一特徵,它們就會瘋狂地攻擊人。它們沒有獨自捕獲獵物的能力,於是它們襲擊家畜,傷害人類,自己走向覆滅的深淵。歐洲曾發生過狂犬病狼群襲擊村莊,村民們用大鐮等農具與狼搏鬥了三天三夜。這是我的推測,眼下的這群野獸正走向同樣的過程,我們必須提防。」
「那麼,到它們徹底瘋狂,需要多長時間?」松本的聲音很低。
「我想不會很久。」島崎想起了那些亮點背後的濃重殺氣。
「這麼說,它們會衝來嗎?」
「大概會這樣的。」島崎點了點頭。
「那怎麼辦才好呢?」
「大家團結一心,共同對敵;還有就是但願這座房子不塌毀,我很遺憾……」島崎所說的遺憾有兩種意思。一種是說,防禦的方法只有求助於房屋不塌這個消極之策,而一旦房屋倒塌將會不可收拾。
另外一點是對狼群的哀憐。在他接觸過的哺乳動物中,還沒有一種動物象日本狼那樣莫測高深。它們突然滅絕,竟連一張完整的毛皮都沒剩下,這就使學術界越研究越不明白,總也跳不出推論的圈子。如果這些形同虛幻的狼群果真存在,那實在是太寶貫了。可是,隱蔽在日本屋脊赤石山脈深處的最後的日本狼群,隨著出現卻面臨著新的滅絕,這似乎太殘酷了,最後種族的滅絕的輓歌使島崎心胸發悶。
他在想,是什麼竟使秘境中的最後狼群傳播了狂犬病呢?是人們涉足到深山林中留下了足跡,一些人不負責地飼養了狗又拋棄到深山中;深山中的狗增多,才帶來狂犬病毒了呢?不管怎麼說,近年絕跡的幾種動物,哪一種與人的摧殘沒有聯繫呢?現在湧到鹿澤莊的野獸群,倘若是日本狼群,也就是說它們在臨終之際,將向人類挑起瘋狂的死鬥;島崎對此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的子彈還有幾發?」松本問武田。
「還剩四發子彈了。」武田安造低沉地答了一聲。安造是受村辦事處的委託出來打野豬的。最近,這一帶的野豬猖獗,常出來毀害莊稼、家畜。安造一般出山只帶少量子彈,常常一天也用不上一、二發。
涸沼君,你的手槍呢?」
「有五發子彈。」
「一共有九顆子彈。」
「少在那兒囉嗦!」阿鐵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天花板,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你們都聽著,要是老子得了狂犬病,你們一個也跑不掉,我要讓你們全部喂狼,你們記住好了!喂!教授,你快告訴我,我是不是得了狂犬病,快說!你要是欺騙我,我決不饒你!」阿鐵竭盡全力捶打著桌子。
「我告訴你,快別撒野了。」島崎喝乾了杯裡的咖啡。
島崎想,沒有必要隱瞞,應該告訴他,免得疑心暗鬼地惹麻煩。他鎮靜地對阿鐵說:「假如那群野獸患有狂犬病的話,你大概很難逃脫,一定也會罹病。」
「你,你說什麼?」阿鐵的臉象哭一樣難看,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一屁股坐到地上,椅子跟著倒下,發出光噹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