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巴林松被敲門聲驚醒。
他是一個小時前上床的,一會兒便睡著了。而且作了個夢——是個惡夢。
夢中,一片白茫茫,許多叫不出名的生命在縱橫奔馳。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他下床開了門。
一位穿著黑色潛水衣的人走了進來,那個人把巴林松推回了房間。這時巴林松才看清,來人是關根。
「到底怎麼辦……」
關根沒回答巴林松的問話。他是去護送盧薩卡三世剛潛回來的。
「我們要救回白鳥船長,同時癌病船也要逃出去。我是來轉告這個計劃的,也希望你協助。」
「等一下,盧薩卡三世怎麼辦了?」
「盧薩卡三世現在在剛果。當時就從巡洋艦上立即轉移到剛果去了。」
「是嗎?!」
「白鳥船長被禁在王宮的地下牢房,救出以後,直接到扎伊爾,然後乘飛機飛往巴塞羅那。」
巴林松一邊聽著一邊拿出酒杯,倒了杯威士忌。
「在救出白鳥船長的同時,癌病船也要逃出去。」
關根一口氣喝乾了酒。
「魚雷防潛網是電動式的,在解除防潛網的同時,襲擊港口兩邊的監視哨。」
「等一下!」
「港口裡有兩艘驅逐艦,也襲擊嗎?」
「襲擊!把魚雷佈置在驅逐艦的周圍。」
「可是那樣的話,空軍會不會……」
「摧毀他們的聯絡系統,使他們無法向空軍基地下達命令。把電話、無線電發報機,一切都……」
「……」
「決定於十一月十日半夜零時行動,也就是四天以後。癌病船必須做好半夜零時出港的一切準備,準備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去。領海外邊美國大西洋艦隊在接應,如果有飛機追擊的話,航空母艦上的飛機就出擊。為了保護本國船隻完全沒問題。」
「可是,蘇聯……」
「是的,蘇聯戰鬥機隊已經飛到了拉扎爾的空軍基地;海上,蘇聯的大西洋艦隊也擺好了陣勢。拉扎爾和蘇聯簽定了安全保障條約,不會保持沉默的。」
「只要癌病船離開港口,蘇聯方面就不敢動。他一動就揍他!艦隊司令已經得到了國防部的命令。扎伊爾空軍基地已進入了戰鬥準備。」
「……」
「請你把情況向副船長以及竹波豪一說明一下。」
「……」
「戰鬥成功了,癌病船就是出不了港也沒什麼。」
「明白了。我負責向副船長和竹波豪一進行傳達。只要把防潛網破壞掉,癌病船就可以出港。我們一言為定。但我還不明白,你們到底是……」
「我們三個人是美國派來的特工人員。」關根第一次笑了。
「會成功吧?」巴林松聲音有些顫抖。
「幹起來看吧。」關根抓起了筆,把營救白鳥的計劃詳細寫了下來,交給了巴林松。
「十一月十日零點!」關根說著走出了船長辦公室。
巴林松長時間地望著門。
十一月六日早晨。
四十三名高級病室的患者退船了。
退船的患者乘上拉扎爾政府派來的汽車到達鄰近的扎伊爾,國際紅十字會派人在國境線上等候,幫助安排他們回國。
四十三個退船者,似乎更增加了癌病船的悲劇氣氛。
巴林松站在甲板上,目送這些人離去。兩輛大汽車吞下了這四十幾個人,在塵埃中離去。
甲板上站著留下來的患者,默默地望著這一切。有了第一次,也許就會有第二次。四十幾個人退船了,給留下來的患者帶來了動搖,本來準備把一生都交給癌病船的這些人們,突然都想念起自己的家鄉來。
也許他們覺悟到,如果癌病船航行不了,還不如回到自己的家鄉去。人們就像掰掉木梳上的齒子一樣,準備拋棄癌病船。一般病室的患者和高級病室的患者不一樣——他們沒有回祖國、回家鄉的路費。國際紅十字會不得不照顧這些人,當然財團本部以及患者的國家政府也願意從中協助。
癌病船可能變成空空的鐵殼子。這擁有最現代化的醫療器械,七萬二千噸級的巨大船體,航行了兩個月就結束了「生命」。
財團本部也將不得不向患者們支付賠償費。
……
十一月十日。清晨零點,是個關鍵時刻。
巴林松在心裡核計著。
九日,是白鳥被判決的日子,那麼十日就是執行的日子。白鳥一旦被處決,癌病船就失去了生命,屬於世界衛生組織的癌病船的船長被一個無視輿論的國家給處決了,那麼,誰也不會再相信癌病船了。但是,如果關根營救白鳥計劃成功了,癌病船馬上就會行動起來的。
在剩下的患者沒退船之前,巴林松多麼希望癌病船能獲得自由啊。
想到這裡,巴林松又看了看巨大的船體和汽車離去的煙塵。
港口的路上一條沒有主的狗懶懶散散地走了去,接著又有三、四個小孩走了過來。由於營養不足,孩子們胳膊和腿非常細,肚子又非常大,他們在追逐一個怪物,他們無情地亂打著那怪物。這時那怪物直立起身子——原來是個人。
巴林松不由得正了正眼鏡。
是個混身上下一絲不掛的老太婆,瘦得像根針,她胡亂地揮動著手,呼喊著什麼。
監視癌病船的士兵走了過去。
十分鐘以後監視哨給巴林松掛來了電話。說是那個老太太已經病得要死了,能否給診斷一下。
巴林松心情很沉重,但他懂得應當把畢艾的政府和這個國家的人民區分開來。
巴林松走出了房問,帶上一名葡萄牙籍的護士走向那烈日曝曬下的碼頭。士兵過來為巴林松帶路。
那個一絲不掛的老太婆躺在那裡。
巴林松一眼看出,那老太婆已經是半死了。皮包骨頭,渾身上下,全是鞭打的傷痕,而且髒得不得了。
老太婆突然站了起來,來回轉動,揮動雙手,像是在散發什麼東西。
她的眼睛完全是白的,手掌是黃的。
「病毒性劇髮型肝炎!」巴林松告訴護士。
這是由於肝臟急劇被破壞而引起劇髮型肝炎。
「他們隊長在嗎?」巴林松讓護士問衛士。
「我就是。」一個中年男子答道,他用葡萄牙語回答。
「是死亡率佔百分之九十的劇髮型肝炎。我不認為能救活,但我是醫生,還是治療一下看。」
那個護士叫來了收容隊。
收容了老太婆,接上人工肝臟,注射強心劑,打了點滴。
老太婆開始昏睡,顯示出痙攣現象。能不能救活她,只好靠神的意志了。巴林松佈置護士盡可能採取了能採取的措施之後,離開了病室。
他回到院長室休息了一會兒後,又到H層去了。
他想起大月夕雨子來了。
白鳥被捕,夕雨子知不知道呢?巴林松不瞭解。他站在H—5病室的門前,敲了敲門,裡邊傳來了低聲的回答,巴林松走了進去。夕雨子躺在床上,她認識巴林松院長,正想起來,巴林松趕忙上去阻止。夕雨子講不了英語,巴林松什麼話也沒說,他只是笑著抓起了她那瘦小的手。夕雨子從床上抓起帽子戴上,把脫光的眉部也壓了進去。眼睛在黑帽子下發出兩束小光。巴林松用手撫摸著夕雨子的臉頰,摸著摸著,不由得流下了眼淚。這個少女只能再活一個月了。巴林松懂得,這是阻止不了的,是無情的。
夕雨子現在只有一個人,保護他的石根利秋被死神赤裸裸地拖走了。夕雨子知道石根死去的消息後,生命又急劇縮短了。如果她知道白鳥被捕並被判刑,生命也許會馬上完結。
病魔啊!你為什麼要襲擊這個少女呢?
夕雨子伸出小手來替巴林松擦乾了淚。
夕雨子向巴林松笑了笑,那意思是說——您不要為我擔心。
巴林松又握了握她的小手,走了出去。
從白鳥被捕那天起,巴林松便放棄了自己的職務,他委任副院長接替了他的工作。
他乘電梯返回院長室時,在電梯口碰上了副院長,副院長約他到了D層的飲茶室。船上的銀行負責人貝克已經在飲茶室了。他見巴林松來了,便走了上去說——
「簡直到了最嚴重的程度啦!」他說話顯得沒有氣力。
「退船的高級病室的患者把大批金錢取走了,如果再有第二批退船的,我這銀行可就要空了。」
「沒辦法!拉扎爾通過紅十字會勸說大家退船,這些人也真聽話,內外夾攻,來搞垮癌病船!太卑鄙啦!」副院長是德國人,非常容易激動。
「到底怎麼樣了?」
「誰說得清啊!」
對於貝克的問話,巴林松發怒了。
——還差三天,就到十日了。
巴林松滿腦子只想著這個日子。
他真想自己也去參加營救白鳥的活動,拿起衝鋒鎗,衝進王宮,殺他個鮮血橫流……
「本部究竟怎麼看?」貝克問副船長。
「究竟怎麼看?」副船長自言自語著。他突然大聲喊道:「和美國總統一樣,現在什麼也不說啦。世界衛生組織也是這樣。現在最敢講話的就是畢艾那個混蛋!」
巴林松看了副船長一眼。
突然,護士長進來了。
「怎麼了?」
「請您快到甲板上,親眼看一看吧。」護士長把兩手插在腰上,臉色鐵青。
巴林松和副船長走到甲板上。
中央碼頭上有大約幾百人的隊伍。
「那是幹什麼的?」
「是病人。」護士長說:「聽說收容了那個半死的老太婆。那些住在貧民窟裡的患者,熱帶性潰瘍的患者,那些患梅毒的人,那些患大肚子病的患者都來了,這便是拉扎爾革命的本來面目。革命成功了,國民卻如此貧困,革命政府究竟幹什麼呢?他們用那麼多的時間來糾纏盧薩卡三世,卻無暇去關心人民的生活。人民需要癌病船,而畢艾卻做了些什麼呢?簡直是對人民的背叛!」護士長不由得喊了起來。
「你冷靜一下!」巴林松把手放在護士長的肩上。
「到底怎麼辦?對那些人?我看,他們不應當要求上癌病船,而應當去他們國家的人民議會!」
「護士長!」巴林松阻止護士長的話。
「不要胡說,護士長!我們是醫療團體,是為了向病魔挑戰而航行的。那些人不是癌病船的敵人,是求救於癌病船的。我們不救他們,他們就會死的。我們是為了搶救病人而工作的,這也是癌病船的義務。他們懂得,到了癌病船上就會解除痛苦,而政府是不管他們的。癌病船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所以他們才來了,護士長!」
「……」
「他們並沒有罪,護士長!」巴林松接著說:「你能否動員所有的護士出動呢?」
「明白了!」護士長擦了擦眼睛。
「副院長,請你配合我!不管怎麼說,癌病船還是世界上最大的和病魔鬥爭的船,我們要盡全力,搶救這些人!」
「明白了,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