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會弄錯了吧?」
峰岸五郎訊問相良。
「一定是幹事長,我可以打百分之九十九的包票。」相良自信地回答。「那位中岡幹事長是大日本狩獵協會名譽會長。可以說是個酷愛狩獵的人。而我也喜歡打獵,因為對此有興趣,所以記得清楚。日本的狩獵事務可以說是由那個人操縱著的。」
「是嗎?……」
峰岸背著手。
深夜一點過後,原田義之和相良看見幹事長消失在芝村葉子的家中後,立刻趕到中野——峰岸住的公寓來了。
「若是幹事長……」
原田的聲音中含有說不盡的苦衷。
「我們挖出了一個超級人物。」
峰岸嘟噥著。怎麼樣好?良久,想不出一個妥帖方案。島中電話的對方倘若是幹事長,那事件的幕後操縱者也就是幹事長了。
「島中教授、幹事長、中央情報局……」
原田住杯子裡斟水,喉頭感到疼痛。
「事態嚴重。」
峰岸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上司——搜查一課長的面龐。吉田課長對搜查冷淡、無視一切旁證,不正說明已經受到了壓力嗎?
——崩潰了。
峰岸的肌體都已感到不安。若是幹事長也糾纏上了,莫說警察,就連檢查廳的意志也要隨之轉動,峰岸哪兒是對手。稍不留神就會掉腦袋,哪怕是略有要抗爭下去的意願,頃刻間就可能變成一具屍體。
室內籠罩著沉鬱的氣氛。
「我有一個提議。」
原田打破了沉默。
「你把搜查任務交給我吧。對手畢竟還是對手。倘若我們已追到了幹事長,那只要再進而一擊,一切都會粉粹的。這個,就交給我一個人吧。反正我連命也豁出去了,無論對手是誰,我絕不懼怕。」
「……」
「刑訴法不能束縛我。我可以進行徹底的、非合法的調查。巨象不會和蝴蝶鬥。我將化做一隻黑色的蝴蝶,在黑暗中飛翔,尋覓證據。倘若抓住了確鑿的證據,那就好了。你要是在這邊行動,結果可能反而不妙。要是對方注意到警察已在行動,這一事件就會全部葬送。」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辦了。」
峰岸也是這麼考慮。這已不是警察能介入的事,要完全中止,只能讓原田繼續搜索。若是證據到手,時機成熟,則怎麼都好辦。上司若要壓制,可求助於在野黨,或者在報紙上披露。
「那麼,這事我已經忘了。」
原田站了起來。
峰岸默默地目送著原田。
身材高大的原田大步出了房間。
「我什麼也沒看見,已經忘了。」
相良痛快地說。
「是的,忘了。」
峰岸的目光注視著桌上的杯子。
翌日,是十七號。
原田被電話鈴鬧醒。一看表,已近正午十二點。
「是我。」
電話是峰岸打來的。
「把那男人的經歷告訴你。嗯,那男子也是軍醫大佐,畢業於西海大醫學部。戰敗前曾被派往庫拉西島,在戰敗前一年半,和島中一起歸國。」
「是事實嗎?」
原田聲音嘶啞。
「是事實。好,外出時,要當心擦肩而過的人,明白嗎?即使女人的誘惑也不能上當。危險啊!我要說的只有這些。」
峰岸放下了電話。是公用電話。從這點可看出峰岸的細心。不,是對手的龐大……
準備好之後,原田出了旅館。正如蜂岸告誡的那樣,他把大部分的行人視為刺客。不用多久,對手就會查明原田潛伏的地點。要是查到了,那是會不擇手段的。
回到老夫婦的二層樓房。
繼續監視芝村葉子。
原田決心已定。是的,慢不經心地去探索,結局只能適得其反——失掉自己的頭顱。再說,對手絕非孩童,隨隨便便就想得到證據?必然全力以赴!
索味辛苦的監視工作仍在繼續。
兩天以來,原田就這麼持續地坐著。在這兩天之中,芝村出去過兩次,是買東西。
雖是遠遠望見,但也能感覺到是一位美女。修長的身材,肌膚白皙無比,看上去性格溫順,似乎只有二十五、六歲。幹事長中岡亮介肯定有六十左右了。六十歲的男人,以鬆弛的軀體沉溺於青年女子,是可以想像的。島中教授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他跪倒在牧丘美都留的腳下。幹事長是否也是如此呢?
第三天夜裡,芝村葉子首次出門,是打扮後出門的。原田一著時間,近九點鐘,看來是去會年輕的情人。那麼,不會很快地回來吧。
原田出了房門。
芝村家是鐵格子門。可以看見芝村葉子出去時沒上鎖。街上沒有行人,原田迅速出了門,潛入黑暗之中。
在行動時,沒有踟躇不前,他徑直開了院門,進了芝村家。一進大門,就是花草叢,然後是房屋正門,右邊是草坪庭園,再看左邊,走廊的牆和房屋之間有一條通道,似乎能通後門。商店的人來預約定貨時,就從這裡出入。
房門是裡面鎖著的,驚田把預備好的別針拿出來。據說這種鎖用別針容易打開。
拚命地弄了多次,幾分鐘之後總算打開了。進去之後又鎖上。原田手提著鞋,進了屋裡。
有四間屋,兩間臥室,內客廳和客廳各一間。原田觀察了每間房屋,沒有一處較理想的地方能裝竊聽器,放在電話附近嗎?但電話是插入式的,萬能插口在會客室和臥室都有。
安在哪兒好呢?因為不瞭解中岡幹事長的習慣,原田猶疑不決。也有人喜歡在床上打電話。
沉思片刻之後,原田決定安在臥室。他推斷,中岡來的時間晚,但其擔任的公職繁忙,來後立刻就會上床。
臥室相當寬敞,約有十五的疊,鋪著淺茶色的厚絨地毯,一張雙人床,在小桌上放著三本像是秘密進口的色情雜誌。
原田開始尋找放置地點。
有一個壁櫃,打開一著,是放皮具的,平常似乎不使用,在兩開門中間有一縫隙。是擱在櫃中的一隅呢,還是放在床下?他在考慮。因為是敏感度極高的麥克風,即便是放在櫃中效果也很好。
原田正在觀察壁櫃的內部,外面傳來了響動,他迅速地轉身。是大門打開的聲音。打算逃走,可走廊的腳步聲已經迫近,原田大驚失色。想從窗上跳出,可是嵌有玻璃。
腳步聲不是一個人。
這腳步聲已迫近寢室了。門是半掩著的。別無它法,只好鑽進壁櫃,屏住呼吸。只能伺機再脫身了。
「啊,門開著的!」
芝村葉子驚詫地說。
「是不是小偷?」
傳來男子的厚重聲音。
是中岡幹事長。
「絕不會。」
葉子好像在觀察房間的內部。
原田蜷縮著身體。在這兒倘若被發現,計劃就算告吹了。雖然有可能不被抓住而逃走,但被發現後幹事長一定會加強戒備。中岡不會以為是小偷。島中受到警告,他會懷疑是否是那個原田呢?若是這樣,他會警覺到可能已被安置了竊聽器,會叫警視廳的人來檢查。也許他不會這樣做吧?不,不會不這樣做的。原田心裡嘀咕著。倘若這樣,苦心盤算的復仇計劃就會受到空前的挫折。
門關了。
中岡和葉子進了隔壁的房間。隔壁是會客室。可以聽見酒杯的聲響,似乎是中岡開始飲酒了。葉子的腳步聲在走廊上來來去去。走廊對面是兼作餐室的廚房。
原田冒汗了,同時又感到寒冷。想要逃脫是絕望了,從房門裡出去要通過走廊才能出大門,在此期間會不會被發現,原田毫無把握。門開了,葉子可能正在廚房。
——究竟,為什麼?
葉子是打扮後外出的,為什麼二十分鐘之內就回來了,甚至還和中岡幹事長一起。
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僅知道自己現已身陷囹圄,處境危險。
傳未低聲的談話,不知說的什麼。又過了許久,一陣淋浴聲傳入了感到絕望的原田耳裡。似乎是中岡在洗澡,走廊上的腳步聲來來往往,大概是葉子在照顧他。
毫無機會逃脫。
隨後,中岡重重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並高聲地向葉子講什麼。
腳步迫近了。
原田屏住呼吸。呼吸太急促了,自己都能聽見。進行深呼吸,要鎮靜!
門開了,燈也開了。
可以聽見身體在床上發出的聲響。原田的身體已僵硬了。這下絕無逃脫的機會了。一種深切的絕望感襲擊著原田。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會被發現?也許,待到清晨兩人熟睡時,不知能否有機會?
光從狹窄的縫隙射進來。倚在棉絮上,將身體輕輕挪動,把眼睛靠近縫隙。原因可以見到床上,中岡仰身躺著,赤身裸體,腹部高聳,宛如孕婦一般,手和腳也是圓滾滾的。
他正在看色情雜誌,一頁一頁地慢慢欣賞。雖然看不見表情,但從那肥胖的身軀和那種看色情雜誌的姿勢看,就令人感到品質惡劣、醜陋異常。
遠處的淋浴聲停止了,一會兒,葉子進來了。她手裡拿著盒子,穿著透明的睡衣。
中岡放下雜誌,裸著身體,驀然起身,無言地把站在一邊的葉子按倒在地。
「饒,啊,饒了吧。」
葉子發出了聲音,她像是在等待似的。
「不行。」
中岡把葉子拿著的盒子打開,從裡面把繩子拿出來,再從床下取出根木棒。中岡把葉子的一隻腳綁在木棒的一端,把另一隻腳又綁在另一端。葉子屢次乞求饒恕,音調越來越高。
葉子的腿被繃到最大限度。原田看見,她的睡衣被拋開了,露出了下半身。然後,中岡又將葉子的雙手也分別綁上了。葉子的雙腿被高懸著。綁好後,中岡的呼吸急促了,稍稍向下,看著葉子。
原田看見了葉子的腳,是一雙纖細而白皙的腳,繩子已吃進去。從腳頸至小腿,從大腿至腰部,雪白的肌體在痛苦地蠕動。
中岡的行動開始了,歪著腦袋,手裡握著繩子的一端。他揮舞著繩子,清脆的聲音在葉子豐滿的大腿上響起。葉子發出了高聲的悲鳴。
「啊,饒了我吧,求求你!」
「不能饒恕。」中岡高聲地叫,揮舞著繩子,抽打在Rx房上。葉子的身體痛苦地拚命亂扭。中岡還在繼續抽打,形象也變了,血湧到了臉上,烏黑色的,如同惡魔一般。中岡把葉子翻了個身,用繩子把兩根棒子綁上,使葉子的臀部不得不懸在空中,臀部豐滿白淨。一下、兩下、三下……中岡用繩子抽打著葉子的臀部。
葉子的臀部扭動著。
「饒了我吧,饒了吧。」
「不許出聲,壞女人。」
中岡仍在打。
葉子雪白的臀部上出現了紅色的痕跡。
原田屏住呼吸一直在視著。島中和中岡完全相反。島中甘心情願讓美都留虐待、奸辱,中岡剛在女人身上狂施暴虐。兩人都已逾六十。令人欲嘔的性慾,散發著骯髒腐朽的臭氣。
原田想起了被凌辱後慘遭殺害的妹妹的屍體。中岡對於用金錢買來的女子狂施暴虐,見到此景,就使人感到,殘酷辱殺妹妹的,不就是眼前的這個中岡嗎?
幹事長的尊容只是這個男子的假面具。在常人而前尊大,裝扮成政治家,這一切僅是面具而已,其本質就是眼前這個拙笨的肉體,一個對用金錢買來的女人恣意虐待、以發洩慾望的醜陋的老頭。
中岡和島中,就是凌辱妹妹、殺害父親和他那三位毫無抵抗能力的可憐夥伴的元兇。中岡揮動的繩子,一鞭鞭地如同抽打在妹妹的身上一般。
中岡扔掉了繩於,把笨重的手腕貼在高高懸起的、被拚命繃開的葉子的臀部上。
「啊——」
葉子毫無忌憚地放聲尖叫。
這悲鳴,消除了原田的幻覺。
24
中岡和葉子的污穢遊戲仍在延綿地進行。
中岡用拷打斥責葉子,執拗地斥責。葉子的身體不能動彈了,臀部上下左右痛苦地扭動,抽泣、叫嚷。中岡一會又換用別的刑具。
多麼令人毛骨悚然的折磨。葉子的身體已失去了其它的感覺。如今僅存在呼吸,宛如波濤拍打而來,逐漸變弱,立刻又往回收。
一切都盡收原田眼裡。屋內滿佈陰慘恐怖的氣氛。已經不是性交了,是兩匹淫獸在翻騰。
葉子的悲鳴消失了。波濤式的起伏不知多少次了。精疲力竭,聲音逐漸消失了。
原田毫無機會脫身。
——這就是幹事長?
原田嘟噥著。一切都親眼看見了,作為一國政治決策人物的幹事長和作為醫學界巨頭的教授,這種赤裸裸的形象。原田自己是醫生,也知道在人的稟性中有陰暗的方面,也有變態的方面。在表面上越是壓抑,人的性衝動越是陰慘。
可是,島中和中岡的變態是令人無法接受的,兩人在最後都缺乏自我控制的力量,無論怎樣都要耽溺於慾望之中。從那腐敗的內臟五腑中散發出霉臭,在這種霉臭中又產生出犯罪的行為。人類的尊嚴已不復存在,也無須追究自己的道德感。
真想跳出去,殺了他。一想到這個人就是殺害父親和妹妹,綁架野麥涼子的元兇,原田的內心就按耐不住。
中岡和葉子已睡了近一小時。
等待入睡後,原田打開了櫃扉。可以聽見兩人的鼾聲。夜明燈微暗的光亮從燈罩中洩出,浸透了整個室內、葉子的赤足和大腿從毛巾被裡伸了出來,肌體微微泛青,看上去宛如深海之魚。原田收住了腳,看著中岡。中岡張開大口睡著。此刻,原田勃然衝起了一股殺人的慾望。這是很自然的,殺死中岡,同樣地悄消潛入,殺掉島中,那才痛快。不需要歷盡辛勞、百般周折地去尋找證據。
原田開了門。
從屋裡出去。一到外面,頓時感到夜裡的空氣清新,跌蕩了剛才那污穢的臭氣。
出了大門。
踏上返回旅館的道路,已近十一點了。雖然不是深夜,可行人早已絕跡。
在前方的黑暗處,有個男子。原田看見那男子從暗處出來,便收住了腳.那男子站在道路當中,附近雖有街燈,可看不情那人的臉。像是個青年男子,從其動作可以得知,行動敏捷。
——是刺客?
那從暗處出來的男子,宛如一個黑漆漆的幽靈一般,默默地站在路中央紋絲不動。
原田也站著不動了。
在背後也出現了響聲,原田慢慢回頭,從拐角處出來兩個男子,看上去是一夥的。原田轉回視線,不知什麼時候,前方也變成了兩個男子。
驅走了戰慄,原田才感到疏忽大意了。原田打電話到島中的情婦家裡進行威脅,中岡當然已嗅出情婦的家已被察覺,因而懼怕自己的所在地也已處於危險之中。
島中和中岡早已派出殺人兇手,四處尋找原田,只是不知道住所罷了。他們推測原田無論如何也會到這兒來的,所以一定要預先埋伏。
原田望望四周,已無路可逃。就是要逃。也只能逃到街旁的住家戶裡去,可這樣也不能逃走,轉瞬就會被逮住。
無聲手槍嗎?匕首嗎?
眼前掠過被殺死的父親和妹妹的遺體。自己在這兒也要被殺害,一家人就都要死絕了。
原田挪動腳步。若是手槍,一轉眼就完蛋了,若是匕首,就還沒絕望。
前面的兩個男子開始慢慢地向原田移動。兩人的右手都插在西裝裡、腹部可能有匕首。原田向後退,後面的兩個男子也慢慢靠過來。路上漂彌著無聲的殺氣。
原田停住了,什麼武器也沒有,慌忙地看著四周,連可用作為木棒的也沒有。
——末日到了?
雖說還沒有最後絕望,可也沒有逃生的道路。對手若是一人,那不成問題,學生時代學的柔道,在記憶中還可以復甦,還有打掉匕首的技藝。若是兩個人也還可以應付,但是對手是四人。無論向哪邊逃,等待的都是兩把匕首。
進退維谷,原田仁立不動了。
空、空、空,低沉的靴聲從前後迫近,這陰霾滿佈的聲響,一直浸透了大地,令人毛骨悚然。
前面的男子距離僅三米了。
原田從身上迸發出了力量,也許是最後時刻了,不能束手待斃,哪怕不能匹敵,也要殊死一搏。向前進,引誘對手先動,便可飛起一腳,踢倒一人。再以後,就全憑運氣了。
原田慢慢地挪動著。
「不許動!喂。」
前面的兩人拔出了匕首,在街燈下匕首寒光逼人。兩個男子將匕首握在腹前。
「是島中指使的嗎?」
嘶啞地問道。
「沒有誰的指使。」
陰沉的聲音。
「還是不動的好。」
前面兩人一步一步池逼進原田,姿態瀟灑。
「我們要問問你。過來,若是動一動,就戳進去,殺死無論。」
「想聽什麼?」
原田收住腳。倘若想聽什麼,這點還可以利用。至少,他們不像是準備在這裡就要殺死自己。若是這樣,也許還有機會逃脫。
就在這時,背後兩個男子立刻上來,四把匕首已團團圍住,瞬間的躊躇,使原田陷入了絕境,身體已不能再動彈了。這些男子都是殺人老手,一切都在平靜中進行。然而在這平靜之中,瀰漫著死臭的氣息。
「不准動!」
兩人從左右抓住了原田的手腕,其他兩人在前後夾著。
前方拐角處射過來車燈的光柱。車停下了。
原田被帶到那兒。是小汽車,門開著的。
原田被帶入車內。真是悔恨萬分,在乘車的剎那,原田醒悟到落入圈套了。這些男人什麼也不會問,僅是為選擇殺人場所罷了。就這樣,被帶到什麼地方,然後被殺。
匕首就挾在左右,衣服破了,刺到皮膚,車靜靜地滑動了。由於車的晃動,原田可以感到被刺破的皮膚正在浸血。
「你,是一個笨蛋。」
右鄰的男子說。
「是嗎?」
「要是默默地當個醫生,也許現在能開業了。」
「醫生,討厭。」
「聲音都發抖了。」
低聲地嘲笑道。
「那是因為害怕。」
「馬上,就可以舒服了。」
說到這兒,男子沉默了。誰也不再說話了。都是異常寡言的男子。車靜靜地駛著。遠處,可以看到稍為寬敞的道路了。車繼續行駛。原田不明白到熱鬧的街道要做什麼。像這樣被帶走肯定要被殺害,連屍體也不會被發現。
仇未報,恨未雪。不應該現在死去。僅知道島中教授和中岡幹事長是幕後操縱,父親被害,妹妹被害,戀人被搶走,而自己一仇未報就也要被殺害,這真是不堪忍受。
門稍稍開了,露出一個縫隙。原田感到這是一個機會,即便是被刀戳著,也可以從車門滾出去,倘若有行人的話,這夥人就只能逃走。要是很快有急救車來……
「這個門打不開!」這男子就像看透了原田的想法。門是自動的,由司機在駕駛台掌握。」
「沒想過。」
喉頭乾透了,聲音也出怪了。
前面有一輛車,慢慢地駛過來。怎麼回事?那車在斜側面停住了。
「怎麼了,那個?」
司機減速了。
「奇怪,停住!」
「不行。看後面!」
「麻痺大意了!」
這夥人的聲調充滿了殺意。
原田朝後一看,一輛前車燈已熄滅的黑黝黝的小汽車很快地開過來。很明顯這是準備夾擊。
從前方側著的車上下來一人,走過來了。後面的車也是一樣。三輛車的前燈都熄滅了,僅有遠處的街燈還有光亮。
「好哇。」
右鄰的男子說。
「看那些傢伙們要幹啥。要是不對,就幹掉前面那傢伙,再逃走。」
一個男子從容不迫地靠近了原田所在的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喂,把那男子送過來。」
聽到這男子的聲音,原田總算舒了口氣。是峰岸五郎的聲音。
「怎麼啦,你們……」
「是警察。」
峰岸晃了晃警察的證件。
「不趕快些?喂,你們想以殺人未遂而被捕嗎?」
「什麼殺人未遂?」右鄰的男子從另一測下了車。「只是想說說話。」
「是嗎?」
峰岸一邊嘟噥,一隻拳頭已打到那男子的腹上。男子「哇」的一聲倒下了。
「要逮捕這些傢伙嗎?」
旁邊兩個刑事走過來。訊問的是相良。
「不。這些傢伙只是些小蝦鱉。」
峰岸問答。
原田走下了車。
默默地和峰岸並肩走著。
「有收穫嗎?」
看著車走了,峰岸問。
「什麼?」
「進芝村的家。」
「已知道了嗎?」
「你不知道吧?在芝村家附近,叫相良跟隨著你。」
「是這樣?」
「你進去後,葉子和中岡很快就回來了。於是,相良立即告訴我。情況不妙,我立刻就趕來了。萬一你被追趕,就無處可逃了。要是那樣,我葉無計可施,你可能只好被捕了。你被發現之前,那夥人已悄悄地潛伏在黑暗裡了。」
「可是,為什麼不逮捕他們呢?」
「這批蠢貨。真正的殺人行家,一個人就干了。再說,毫無意義的騷動,不就葬送了這一事件嗎?」
「是嗎?……」
「哦,今天這夥人好像是被命令來尋找你的住地似的。這些傢伙看見了你從芝村家出來。下次,大概會派出職業殺人犯了吧?一定是個厲害的傢伙。安竊聽器了嗎?」
「是的。」
竊聽器安裝在壁櫃裡了。
「沒用了。他們一定會告之你已潛入過。中岡會和那女人斷絕關係或轉移到別處。」
「你救了我,中岡會知道是警察在行動嗎?」
「也許。不過,你在芝村家做了些什麼?」
「在壁櫃裡,看見了醜態。」
「怎樣的?」
「那傢伙是個性格殘暴的施虐淫者。」
「施虐淫者?……」
峰岸沉默了片刻。
「已查清那個女人的經歷了。」
「什麼?」
「在關西系的暴力集團中,有個根來組,是從港灣裝卸組逐漸發展起來的組織。據說這個女人是那組織內一個組員的妻子。」
「……」
「不知為什麼要把他人的妻子作為滿足慾望的犧牲品。大概剛才那夥人也是根來組的成員吧?」
「這麼說,殺害父親和妹妹的。也是那伙殺人犯了。」
「這個還不清楚。那殺人犯完全是一條狼。」
「上車。」
峰岸和原田坐上車,車向旅館駛去。
「正在請搜查四課協助,秘密調查根來組。無論如何,也可以得到一些情況。在此以前,望多加小心。」
「嗯。」
原田點點頭,下了車,回旅館去了。
峰岸目送著原田魁偉的身影。一個孤愁的身影。原田光政三十餘年來,是頂用幽靈戶籍隱匿。這一隱謎的復生,一舉粉碎了原田的人生。家庭、戀人沒有了,甚至連房屋也打算變賣。如今的一切,都環繞著復仇。這個身影是多麼的苦悶。如今的原田,僅僅是為了向島中教授,向中岡幹事長,以及直接殺人兇手復仇而殘生著。在他面前的只有落寞荒涼的曠野。
25
原田注意到那男子,是在新宿車站。
原田在等地鐵。周圍的人流熙熙攘攘,在這之中,原田似乎感覺到有誰在凝視自己。他作出毫不介意的神情留心觀察四周,看到了的是一個相當消瘦的,高高的男子。那男子雖然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然而在混雜的好幾十人中,卻只感到那男子的存在。不知為什麼,倘若那男子消失了,這種感覺也會隨之消失。
那男子呈現出一種孤獨感,僅就這點,就令人感到空氣驟然變冷。由於過份消瘦,顴骨高聳,眼窩也顯得深深內眼,嘴唇薄薄的,呈一字形。
乘車的時候,那男子不見了,原田也沒搜尋。是跟蹤者嗎?或者僅僅是乘客?無法判斷。
——要是跟蹤者……
原田認為,大概是行兇者吧。那男子身上趨附著一種氣氛,在混雜的人群中,僅有地呈現出一種孤獨感,其中一定侵凌青團沉著而產生的冷酷無情。
一想到此,不覺有點輕微的戰慄。
他在銀座走出地鐵。
原田向銀座六廠目背胡同的N報社走去。在資料室的拐角處,回頭看了看。
在四、五米後面,站著一個男子。
陽光映照在那男子的半邊臉上,高聳的顴骨因為太陽照射而出現高光。不知是否正在看著原田。雖然是在銀座,可卻如同是在荒漠的原野上眺望一株矗立的狗尾草那樣,身上溢出一種寂寥感。
原田收回了視線,是否應向那男子問候呢?他在思考。百分之九十九是行兇者。他迅速地想到,峰岸說過是一條狼,若是一條狼,那就一定是殺害父親,蹂躪殺害妹妹的劊子手了吧。一想到此,在內心就有一種由於憤懣而引起的顫抖。
不能貿然行事!——原田警告自己。就算確實如此,可是毫無證據。島中教授和中岡幹事長的情況也是如此,復仇的對象很清楚,但不能出手,因為沒有證據。
——進行誘惑。
對策只能如此。那男子並不想隱瞞自己的存在,也沒有鬼鬼祟祟地尾隨而窺視機會。在白天,悠然地跟著。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心,煙身上有超群樹本領。那麼,對原田說來也很方便。他決不會在白晝裡從人群中開槍,而是夜夜裡襲擊。那麼就在夜裡誘惑。
並且,要加以拷打。
很顯然,這不是一個能輕易招供的男子。可原田有信心讓他招供,即便是將手指一根一根的折斷,也要讓他招供。
看見這條狼的身影,原田雖有一種事態緊迫感,可也有一種放心感。但現在仍然是濃霧瀰漫。事件背景如同舞台道具似的紋絲不動。倘著背景不動,就找不到進攻的方法。然而,在這道具之中,終於出來了一個人。
能感覺到那男子的視線就在身後,原田進了資料室。
資料室有一位叫尾形的男子,原田請求會見他。
尾形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
「請坐。」
尾形遞過來一把椅子。
「這兒是年老退職者的慈善設施。」
尾形笑了。
這是間寬敞的辦公室。桌子對面有十來個年老退職者模樣的老人。
「希望能向您瞭解一下庫拉西島的情況。」
「哦。」
尾形在若干年前,寫了一部由N報社出版的以《飢餓島》為標題的書。飢餓島是庫拉西島的別名。尾形在戰爭中,曾被派往庫拉西島,是如今還活著的少數倖存者之一。打聽到此事後,原田便用電話預約請求會面。
在訪問之前,原田讀了《飢餓島》,瞭解了內容梗概。
庫拉西島在內南洋群島的西加羅林群島外側,靠近菲律賓。南洋群島自大正九年1以來,根據「國聯」的決議,日本有委託統治權。庫拉西島準確的方位,在北緯130度05分、東經134度38分,馬尼拉以東約三百公里,帕勞群島以北八百公里處。
1公元1920年。
島周圍四公里都是珊瑚環礁。在戰爭初期,居民有四百人左右,基本上是卡那卡族。島上居民人數若再增多,便沒有足夠的糧食供給。因為這是在環礁上形成的小島,海拔僅數米高,島上雖然長有茂密的熱帶植物,可卻無法找到能供養四百人以上的土地。而且在糧食物中也包括魚類。
在這個小島上,自昭和十八年九月以來,開始增派陸軍。
最初登島的,是南洋第五支隊第七派遣隊野戰高射炮隊的二千七百多名官兵。爾後,海軍設營隊防空警備隊等陸續抵達,總人數超過了五千名。這是根據大本營政府聯絡會議制定的《今後執行之戰爭指導大綱》中《絕對國防圈》的設想而增加的。
在此之前,庫拉西島僅有陸軍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再早,研究所是歸南洋廳管轄,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在太平洋戰等爆發的同時,被陸軍接收,變成瘴氣以及其它熱帶性傳染病的研究所。與此同時,島上的原住四百餘名居民,被強迫遷往南洋廳所在的科羅爾島。
雖說叫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可實際規模不大,僅二十人左右的編制。研究所在島的北部的潮濕性熱帶叢林中。被濕地包圍著,沒有渡船不能渡過。大蜥蜴、鱷魚。巨蟒在那兒棲息,是一座環境絕好的研究所。
一個僅能容四百人的小島,轉瞬之間變為五千餘人的戰鬥部隊駐紮地,其混亂程度可以想像。
各種糧食都見底了。
而且,戰局還在不斷地惡化。
昭和十九年六月十五日,盟軍在塞班島開始登陸,七月七日全殲其守軍。「絕對國防圈」破產了。在同年八月,馬利亞納群島由於關島敗北而陷入美軍手中。美軍反攻,襲擊西加羅林群島、帕勞、佩羅利島、昂奧爾島。九月,盟軍對這些島嶼的登陸作戰開始。
從盟軍在塞班島登陸開始,庫拉西島就如同文字自身的含義那樣,成為飢餓之島。
食糧沒有了,由於戰局惡化而運輸船不能抵達。最先被剿滅的是蜥蜴、鱷魚、蛇、蝲蛄、鼠等。在野獸被獵獲已盡之後,主食就是薯類。司令部指示要多生產薯和內瓜。在島上真正的戰鬥並沒有,僅僅是空襲,而對空炮火自暴自棄地沉默。總之,一個海拔不足五米的小島,在受到一次猛烈的轟炸之後,全島陷入了一種任憑風吹雨打的狀態。
什麼椰子、椰子的干核以及木瓜之類的,一切野生樹木都被燒光了,土地用來栽培唯一的食品來源——薯類和南瓜。司令部指揮的是怎樣的戰鬥呢?是在為生存而進行鬥爭。每天的糧食配給從五百克逐漸降低到最後的五十克。
飢餓的人群不斷出現。僅有的一點糧食,就是被兵士們稱為「孔索利」的大型蒼蠅群。因為這種蒼蠅很像敵機中的孔索利特多B24,是一種像銀蠅而略帶藍色的蒼蠅,由於看不見食物而聚集起來。一個兵士僅五十克蒼蠅為食品,士兵們只好貪婪地到海灘去捉海星吃。但是,誰吃了海星就會患嚴重痢疾,並且便秘,伴隨腹痛,身體衰弱,很快就會垮下去。死神接踵而至地出現。
起初,士兵們給它取的名字叫「「膝蓋顫抖症」,症狀是膝蓋晃晃蕩蕩不能舉步,從步行困難到腫腸肌絞痛,脛部知覺麻木,膝腱反射消失,站立困難,凹陷性水腫,心臟衰竭,呈肌肉萎縮,在歷經了這些發展階段後,全身各處的皮膚都現出青白色。到此,就可以感覺到死亡將至了。
在昭和二十年一年中,已有半數以上的兵士餓死。
庫拉西島有飛機場,並且有二六一航空隊的十幾架「零戰」飛機。可就在戰局惡化的昭和十九年四月,「零戰」飛機撤走了,機場被炸毀。炸毀的跑道用來種植薯類和南瓜,而耕地又實在有限。
也進行人工交配南瓜,然而偷吃南瓜花的兵士太多了。
連吃炸藥的士兵都出現了。
供戰鬥所用的食品還有,那是有命令嚴禁吃掉的。敵人若是登陸,吃了這些食品,以增強體質好進行最後的突擊。
罐頭腐爛了,一腐爛就膨脹起來,如果這樣吃下去,會出現嘔吐,下痢,腹痛,蕁麻疹等等症狀,無論怎樣也無法搶救。於是人們把罐頭蓋打開敞著,讓「孔索利」來產卵,極短時間內就會湧現出光溜溜的蛆,然後再把它吃掉。吃蛆不僅不會中毒,而且還有營養。腐爛的罐頭成了蛆的培殖場。
蛆的培殖甚至用及人體。雖然有命令,餓死者的屍體一律要扔到海裡。可是人們仍將屍體放在那裡,以待生姐。
整個小島籠罩著死亡的陰霾。
其它連隊栽種的芋頭被偷盜了,由於發現了要受到私刑,因而往往生吃。營養失調,胃液減少,引起嚴重的痢疾,這也奪去了許多人的生命。
偷盜者被發現就要當場處決。每天夜裡,在田地裡都要響起槍聲。
軍隊漸漸地沉默了,陰鬱支配了一切。其間,也會偶然出現即如什麼東西撕裂了似的狂笑聲。毫無疑問,這是精神錯亂者。幾乎所有的精神錯亂者都衝向海裡。嘴裡嘮嘮叨叨地念著什麼「潛水艇送來的糧食,浮上來啦!」「運輸船來啦!」之類的語言,而終於消失在環礁之中。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著。
最後,僅僅因為搶吃食品而搏鬥至死的人也出現了。
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盟軍並沒有在庫拉西島登陸。尼米茲艦隊司令的機動部隊、斯普魯昂斯艦隊司令的第五機動部隊、米切爾中將的快速機動部隊、哈魯斯艦隊司令的第三機動部隊、加上水兵師團共二十多萬人,在作為日本絕對國防圈的馬紹爾群島,東加羅林群島、馬利亞納群島、西加羅林群島,由於所謂的蛙跳作戰失敗,而轉向了小笠原、沖繩等地。
庫拉西島僅僅遭到了忽三忽四的轟炸,被棄置不理而殘存著。
昭和二十年九月十九日。
美軍的驅逐艦和炮艦駛進了庫拉西灣,日本的特設醫院船已入港了。
被收容的人員有八百餘名,近四千五百名士兵死於飢餓。
26
「我根據當年庫拉西島的慘狀,如實地描述了在島上發生的一切。」
尾形遞過來自己沏的茶。
「是的,這本書我已拜讀過了,可不知是否還有什麼沒有寫到的地方?」
原田義之感到不解,是不是還刪減了什麼呢?
「例如,有什麼呢?」
尾形轉了轉椅子,作出一副隨和的神情,使人感到對方的要求可以得到滿足。
「例如,軍官和士兵們的相互傾軋之類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嗎?」
原田說明了自己前來拜訪的原委——父親是從庫拉西島歸來的生還者,可卻對庫拉西島之事隻字不談,僅晚年說過一句,「庫拉西島棲有惡魔」。因而,讀了尾形的著作,特前來拜訪。
「那個,也是有的。可是,作為我的方針,是不描述憎惡。若是描述了憎惡,那即便是事實,顯而易見,也是要傷害他人名譽的。我寫這本書的宗旨是:超越恩仇,我要與我自身的戰爭訣別。」
「難道不能請教了嗎?我來並沒有別的意圖,僅僅是想知道父親所說的惡魔是指什麼?」
原田將在大學醫院工作的名片遞過去。這樣,尾形才不會緘默,才不會生疑。
「好吧,坦率地說,軍官中沒有一個餓死。據說是為了保證營養,配給了足夠的維他命之類的藥品。在衰弱待死的士兵中,咒罵軍官的人也不少,其中還有洩露出,說要殺了軍官之後再死……」
在這一席話裡,感覺到尾形指的是反抗。與鉛字上的東西不同,歲月的流逝已將憎惡變成了單純的回憶。
「就只有這些了。真正的憎惡嘛,那只有在司令部拋棄軍隊,逃離海島的時刻,才清楚地表露出來。」
「司令部,是全體嗎……」
「是的。在戰敗前六個月的時候,飛行艇在夜半時分來接人。接走了司令官以及高級將領,名義上是去商議作戰計劃。僅僅這些。在留下的人中有幾名中尉。」
「……」
「怨嗟聲出現了。有人說,要是能活著回去,找到他們非宰了不可。眼睜睜地瞧著戰友們相繼死去,下面或許還要輪到自己,而那些營養充足的高級軍官們,卻乘坐著飛行艇溜了,怨恨也是理所當然的。」
「尾形先生又是如何呢?」
「哦,那種情況下嘛,當時我也同樣。」
「是沒有在戰敗前就被俘虜的士兵嗎?」
這又是一個問題。倘若父親等四人未被派往庫拉西島,那就與事件不合了。但是,用偽名就無法進行調查,國家機關是不會將俘虜記在文獻檔案中的。
「沒有被俘虜的.為什麼呢?因為從戰爭開始後,有誰看見過所謂的敵人嗎?」
尾形苦笑了。
「是嗎?……」
可以明白這種回答。原田感到失望了。父親在科羅拉多州作過俘虜,是編造的了。這,為什麼父親……
「在那兒是否有過名叫島中的軍醫大佐和名叫中岡的軍醫大佐呢?」
「島中和中岡?……」
尾形偏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不,沒有那兩個軍醫。倒是有個叫廣裡的軍醫大尉和叫竹澤的軍醫中尉。廣裡是醫長,其餘都是護士。」
「確實是這樣嗎?」
「是的,因為還有記憶,再加上寫書時進一步調查核實過。不會錯的。」
尾形浮出了微笑。
「可是……」
原田突然無話了,兵籍簿裡一清二楚地記載島中和中岡被派遣到庫拉西,歸國是在昭和十九年一月。
「父親說,那兩位軍醫大佐,曾在那兒待過……」
「奇怪呀!那樣的事……」
說到這裡,尾形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疑惑的神色消失了。
「那個,也許是『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軍醫吧?」
「在研究所——研究所也有軍醫……」
原田邊說邊覺得自己太傻了。
「你們與研究所沒有交往嗎?」
終於改變了這種局勢。原田感到茅塞頓開,因而喜形於色。「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存在,在書中也曾讀到過,但卻沒把島中、中岡與研究所聯繫起來考慮。「飢餓島」的印象太強烈了,原田總是先入為主地認為,事件的某種重要因素潛藏在一幅有四千五百人餓死的、令人辛酸的地獄圖中。
「那地方,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尾形輕描淡寫地說。
「另一個世界,您能談談嗎?……」
「我們是雞犬相聞,互不相往,歷來都是這樣。研究所隔著一片潮濕地帶,到那兒因為有屏障,所以不能進去。從前,那裡是赤痢,痢疾、鼠疫等危險病研究所,所以禁止任何人進去。到那裡,如同下地獄一般。那裡,從任何地方也得不到糧食補給。不,更為惡劣的是,簡直連一點兒耕地也沒有,情況也許比我們更慘。司令官下了一道殘酷的命令,對方的士兵嚴禁到這邊來。最後為了預防傳染病擴散,全部毀滅了那個地方,並且用藥品徹底消毒……」
「真是活地獄,慘不忍睹啊!那麼,所裡有多少人員呢?」
「由於揩揮系統不同,連司令部也不知道。反正都是些魔鬼。不過,我想有二十來人吧,因為那兒的建築物不大。……」
「那麼,是一塊兒撤退的吧?」
「不。」尾形一邊換茶,一邊搖頭,「聽說研究所全部毀滅了。」
「是餓死的嗎?」
「大概不是吧?戰敗後,特設醫院的船來了,也到研究所去轉了轉。據說無一倖存者,並且研究設施全部破壞了,也許怕細菌擴散,是燒燬的。」
「那麼,連司令部也不知道就燒燬了嗎?」
「是的。」尾形很自然地回答,「四千五百人餓死,簡直是當代地獄。而關於研究所的事,簡直就無人去想了。」
「那特設醫院的船,在靠進研究所時,見到屍體了嗎?」
「那你……」
尾形擺了擺手。
「屍體,被活著的人扔進了海裡。不過。到了最後就被用來培殖蛆……」
「問題在於,連屍體也沒有,在你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全部消失了……」
「是那樣。比我們還早。就已死絕了吧?因為就連栽培薯類和南瓜的耕地也沒有。相反。在五千幾百人的軍隊中,有農業專家,漁業專家。就連偷盜專家都有。幾乎什麼事都能幹。即便這樣,還是餓死了四千五百人。由於有許多漁業專家,在最初的日子裡,靠捕魚維持還不至於挨餓。不久,就用炸藥大量炸魚,這樣魚也就不再靠攏來了。稍後,用炸毀巖礁的辦法又可以暫時捕魚。真是忽性循環。不久,炸藥沒有了,捕魚的力氣也沒有了。那麼可以想見,二十個人,便會在一瞬間就死絕的。」
尾形強調說。
「是嗎?……」
「我們的命運可能還算好的,即使是作為同一歷史龜影拷貝中的一個畫面,在戰史中也還有記載,出版物也還可以證明。然而,因為研究所的人們,沒有歷史的見證人,就被湮滅在畫面與畫面的連接處了。與這種相類似的事情,一定還有很多吧。」
尾形的聲音低落了。
「確實是……」原田點點頭。「可是,尾形先生,那個研究所是部隊所屬的吧。難道不知道它是屬於哪個軍種、哪個部隊嗎?我想,那個被全部毀滅的部隊的家屬也一定收到了戰死的公報了吧。」
「這是慣例。」
尾形平靜地說。
「這是慣例?」
「在南方戰線,哪個系統的部隊都很少,即便是在一個島上,有陸軍也有海軍。倘若往某島運送軍隊,而船在途中被擊沉,這些士兵便爭先恐後地游向附近的島嶼。飛機也會意外著陸,就連殲敵機也是如此。在庫拉西島,就有三架飛機。這些人到戰敗時,名義上當然都是戰死的。不過,真正的結局是餓死了。當時,完全是混合部隊,而且部隊聶本上都是從關東軍抽來的,同一部隊被拆散派往這個那個戰場,簡直就不著邊際。因此,研究所的人員怎麼能正確記錄呢?實際上,寫《飢餓島》這本書時我進行調查,在這個問題上就摸不著方向——就是說,缺乏正確的記錄。研究所的人員,大概是從各個部隊抽調彙集的,因此那些人員就成了在某地戰死的吧。可能是在中國大陸,也可能是在某島上……」
「是這樣?……」
原田感到渾身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