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每天勤勤懇懇地收帳、匯報,並且自己積攢了一點錢。瑪格蘭那會兒已經成為他前塵往事的一部分了。他的女房東伍德羅福太太上密蘇里州西達利亞城去和她的一個女兒一塊兒生活,他於是搬到南區東第二十一街的一所相當好的屋子去。這所屋子,由於前面一片五十來尺的空地上種著一棵樹,因而引起了他的注意。像他原先的那間屋子一樣,這間房的租金也很少,而且他是住在一個私人家裡。他說定每在那兒吃一頓飯付兩毛錢,這樣,他設法把最低的生活費用降到五塊錢一星期。餘下的九塊,他很節儉地用來買衣服、乘車子、娛樂——幾乎沒有什麼娛樂。當他知道自己攢了一點錢的時候,他開始想到上美術學院去看看,打聽明白需要什麼條件才能參加一個繪畫晚班。美術學院在他心裡浮現出來,給看成了一條上進的大道。他聽說他們的費用很低廉,只要十五塊錢一季。他決定去學,如果條件不太苛刻的話。他開始相信,自己生來是該做個藝術家的——至於何時才做得成,他可說不上來。
在目前這所堂皇的建築物建造起來之前,舊的美術學院是座落在密執安大街門羅街口的。它呈現出一種顯赫的氣象,這是大多數代表當時一般人的審美力的建築物所沒有的。它是一座六層樓的褐色石頭建築的大房子,裡面除了展覽室和教室以外,還有許多專供畫家、雕刻家和音樂教師用的工作室。學繪畫分日班和晚班,就連那時候,學生也不算少。在一定程度上,西方精神是由微妙的藝術鼓舞著的。人民生活中太缺少藝術氣息——那些在這方面能有成就,並且生活在比較高尚的氣氛裡的人,聲譽是很大的。上巴黎去!在那座都市的任何一所大畫室裡做學生!再不然就是在慕尼黑或是羅馬的畫室裡,通曉一下歐洲藝術寶藏的特徵——藝術區的生活,這多少是種收穫。在許多未受教育的男女青年們的心中,都有著一種可以說是熱狂的渴望。他們渴望跳出平凡的行列,取得當時認為藝術氣質的人所應有的性格和儀表;保有一種文雅的、半鬱悶、半淡漠的態度;居住在一所工作室裡,在道德上、在性情上,保持一種普通人所得不到的自由——這些就是該做、該實現的大事。當然,藝術作品也是這裡面的一部分。人們認為你終究會畫出偉大的畫或是雕刻出名貴的雕刻品來的,可是目前,你就可以,而且也應該,過一種藝術家的生活。這就夠美妙和自由的了。
尤金早就多少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知道芝加哥有些工作室,有些人據認為是在做著很出色的工作——這是他從報紙上所看到的。報紙上偶爾還提到一些展覽會,多半是免費的,不過去參觀的人卻很少。有一次,有一個展覽會陳列了一些維勒士察金1的戰事畫。維勒士察金是一個偉大的俄國畫家,為了某種目的,曾經上西方來過。尤金在一個星期日下午觀看了那些畫。它們表達出來的戰爭的雄偉氣魄、色彩的美妙、人物的真實性、動人的意味,以及每一件東西裡裡外外瀰漫著的那種暴力、危險、恐怖和痛苦的意味,把他迷住了。這位畫家雄渾而有見識;他具有了不起的想像力和天資。尤金站在那兒,張目凝視,不知道這種作品是怎麼創造出來的。從此以後,維勒士察金的姓名便對他的想像力成了一個鼓舞的呼聲;假如你想做個藝術家,你就該做一個那樣的。
有一次,那地方展覽了另一幅畫。這幅畫打動了他性格的另一面,雖然主要說來,它的魅力的本質還是屬於藝術性的。那是法國畫家布格羅2所畫的一大幅色澤鮮艷的裸體畫。布格羅以他的大膽的裸體畫震驚了他的時代。他所畫的人物不是那些缺乏力和熱情的柔弱苗條的小婦人;他所畫的是高大、豐腴的女人,她們的脖子、胳膊、軀幹、臀部和大腿的肉感的輪廓,就夠使青年們血液沸騰了。這位畫家顯然很理解熱情、形態的可愛、慾念的可愛、美的可愛,他自己也具有它們。他的畫幅裡含有一種新婚床第的意味,一種母性的和豐肥、壯碩、快樂地養育著的嬰孩的意味。這些女人在美感和魅力方面都是非常顯著的,她們的眼睛脈脈含情,豐腴的嘴唇微微張著,面頰上洋溢著健康的血色。因為這個緣故,她們受到了心地方正拘謹的人、宗教氣質的人、教養或愛好方面嚴肅的人的詛咒。單把這幅畫弄到芝加哥來出售,就夠引起熱狂的反對了。不該畫這種畫,新聞界這樣叫嚷著,有的說即使畫了,也不該展覽。許多人都把布格羅想像成一個企圖憑借才藝敗壞世風的那種下流藝術家,此外,還揚起了一種呼聲,說這種事必須加以取締。正如某一類人突然反對某些事情時的情形那樣,公眾的興趣反而給激起來了——
1維勒士察金(1842-1904),俄國戰事畫家,在日俄戰爭中為國捐軀。
2布格羅(1825-1905),法國畫家。
尤金就是一個注意到這場爭論的人。他從沒有看見過布格羅的畫,實際上,乾脆就沒有看見過什麼其他畫家所畫的裸體畫的真跡。三點鐘以後,他通常總是空閒的,所以有空去看一些這種玩意兒;他覺得穿考究衣服也可以做他目前的這種工作,因此每天都穿著一套最好的衣服。他是個態度嚴肅、相當漂亮的青年了,在任何一所美術館裡要看點東西,是不會引起人家驚奇的。他看起來彷彿是個知識分子,是個藝術家。
他可不能確定,一個像自己這樣年輕的人會受到什麼樣的接待——那會兒他還不到二十歲——可是他還是大膽地進了展覽布格羅作品的畫廊,要求看看那幅畫。負責人員好奇地望望他,可是卻領他向後走進一間張著深紅色帷幕的房間,扭亮了裝在天花板上一個紅絲絨飾著的架子上的好多盞閃亮的電燈,拉開帷幔,露出那幅畫來。尤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一個人體和臉蛋兒。這簡直是個天仙般的美人——他理想中的美人變成有生命的真實人物了。地細細地看了看臉龐,脖子,紛披在頭後面的那一大束細軟、動人的棕色頭髮,花一般的嘴唇和細膩的面頰。他對Rx房和腹部所具有的挑逗性感到驚奇,那種母性的潛力對男性那樣富有刺激。他真可以在那兒站上幾小時,沉迷遐想,可是把他單獨留在那兒看了幾分鐘的管理員回進房來了。
「這一幅多大價錢?」尤金問。
回答是:「一萬塊錢。」
他一本正經地笑笑。「真是一幅精品,」他說,一面轉身離去。管理員關上了電燈。
這幅畫,像維勒士察金的那些作品一樣,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奇怪,他並不想畫出這樣的畫來。他只是看得痛快。這幅畫向他表明了他這時理想中的女性——肉體的美。他一心一意地渴望找到一個這樣的人兒來對他鍾情。
此外,還有些別的展覽會——其中有一次有倫布朗1的一幅真跡——也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不過沒有一次能像那兩次那樣確切地激動他。他對藝術的興趣變得非常強烈。他想知道藝術的一切——自己來畫點東西。有一天,他大膽地上美術學院去向秘書請教,秘書於是解釋給他聽,費用需要多少。她是個講實際、重事務工作的女人。從她那兒,尤金打聽出來,各班都從十月學到五月,他可以進一個寫生班或是古畫班,或是兩班都上,雖然在當時,最恰當的還是單上古畫班。此外還要上一個插畫班,在那裡,各時代的服裝在各個模特兒的身上陳現出來。他發現每班都有一個大伙認為很有名氣的導師,可是他並不需要去見他。每班有一個班長,每個學生都應當為自身的進步老老實實地用功。尤金並沒有能去見識一下教室,但是他還是領略到一點它的藝術氣息,因為大廳和辦公室全都佈置得非常藝術化,有許多胳膊、腿、胸部、大腿和頭的石膏模型。這就彷彿一個人站在敞開的門口,朝外望著一個新世界一般。有件事使他很滿意,他可以在插畫班裡學鋼筆畫或是油畫,同時,如果他樂意把晚上的時間全部放在寫生班裡學習的話,他又可以在每天下午五點到六點參加一個速寫班,不要額外繳費。他從給他的一份印好的章程裡知道,寫生班就是畫裸體的模特兒——有男的、有女的。這使他有點吃驚。他現在準是在走向一個新世界。這似乎是必需的、自然的,可是這個新世界卻有一種超然的氣氛,一種意味著神殿上禁地的氣氛,只有有才能的人才准進去。他有才能嗎?等著看吧!雖然他是個沒有經驗的鄉下小伙子,他要顯點兒本領給全世界看看——
1倫布朗(1606-1669),荷蘭畫家。
他決定進的第一個班是寫生班,每星期一、三、五晚上七點鐘在一間工作室裡集合,畫到十點鐘為止;第二個是速寫班,每天下午從五點學到六點。尤金覺得自己對人體跟其他各部分的結構知道得很少,甚至一點都不知道,所以最好學一下。服裝和插畫不得不稍微慢一步,至於風景,或者不如說是市景,他雖然非常喜歡,卻不得不延遲到學了點藝術的基本原理之後再說。
直到這會兒,他簡直沒大畫過人臉或是人形,只畫過些小型的,作為一幅較大的風景畫上的點綴。現在,他臨到需要用木炭來畫一個活人的腦袋或是身體的時候了。這使他有點著慌。他知道自己要和十五個到二十個其他的男學生同在一班裡。他們能夠看他畫的東西,並且加以批評。每星期有兩次,一位導師總兜過來,察看他的作品。他從章程上獲悉,隨便哪一個月裡畫得最好的人,都可以享受到一種榮譽,那就是:每逢開始畫模特兒的一個新姿勢時,總儘先讓這些人在模特兒四周挑選有利的座位。班級導師一定在美國藝術界有相當地位,他心裡想,因為他們都是國家美術協會會員1。他可不大知道這個榮譽是多麼受到某些方面的輕視,否則他也不會把它看得那麼重要了——
1國家美術協會,一八二六年在紐約成立的一個組織,目的在於發揚美術。
十月裡一個星期一的晚上,他拿著學院章則裡指點他買的幾張畫紙,開始了他的繪畫。他看見燈光明亮的走道和教室,稍微有點膽怯;那一群跑來跑去的年輕男女,並不能打消他心頭的懼怕。他立刻注意到這群人中各個不同的人所特有的愉快、堅決和瀟灑文雅的品質。他注意到小伙子們都是有意思的、強健的,多半很漂亮;姑娘們都是文雅的,都相當大膽和自信。他瞧見,有一兩個皮膚微黑、模樣很好。這真是個妙不可言的境界。
教室也很特別。它們都給使用得相當舊了,牆上幾乎塗滿了一層層從調色板上刮下來的顏料,沒有畫架或是別的用具,只有椅子和凳子,椅子,據尤金探聽出來,是翻過來做畫架的;凳子是給學生坐的。房間中央有一個台,跟普通桌子一般高,專給模特兒在上面擺姿勢;在一邊房角里,有一架屏風,隔成一間化妝室。房裡可沒有畫或是雕像——只有光光的牆壁——不過很奇怪,一邊房角里卻有一架鋼琴。外面走道和大休息室裡,有些各種姿勢的裸體人像和部分人像的圖畫。尤金根據他那沒有經驗的、幼稚的看法,認為這些畫是富有挑逗性的。他暗地裡很高興去多看看它們,但是他覺得自己不可以把心裡所想的說出來。他確信,一個美術學生對這種挑逗必須顯得很淡漠——必須顯得超乎這種慾念之上。他們是上這兒來學習的,不是來對女人胡思亂想的。
等各個班級集合的時間到來以後,學生們匆忙地來來去去,各個學生互相詢問,接著男學生們都進了一邊的房間,女學生們則進了另一邊。尤金瞧見有個年輕的姑娘在他的教室裡,坐在屏風附近,悠閒地朝四下看著。她很美,生著一張微帶愛爾蘭特色的臉,頭髮和眼睛都是烏黑的,戴著一頂波蘭頭巾式的便帽,披著一件紅披肩。尤金猜測她準是本班的模特兒;他心裡暗想,不知道是不是真會看見她裸體。幾分鐘後,全體學生都到齊了,然後一陣騷動,走進一個三十六歲上下、相當壯健而漂亮的人來,他穿著一套破舊的灰呢衣服,一件淺藍色的棉布襯衫,沒有衣領和領帶,戴著一頂很小的棕色帽子,斜推向一邊,不高興摘下來。他閒踱到房間前邊,宣佈上課,神氣非常自負。他又瘦又高,生著一張瘦長的臉,眼睛很大,間隔得很開,嘴巴很大,嘴上的線條很堅毅,手和腳都很大,走起路來有一種幾乎是波動的步伐。尤金猜測,這準是班級導師國家美術協會會員泰普爾-波耳先生了;他料想準會有一篇什麼樣的開場白。但是這位導師只不過宣佈指定威廉-雷充任班長,還說希望大伙遵守秩序,不要浪費時間。他經常有幾天要來評定的——星期三和星期五。他希望每一個學生都能表現出顯著的進步。現在全班可以開始工作了。接下來,他就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尤金立刻從一個學生那兒打聽出來,這果然就是波耳先生。那個年輕的愛爾蘭姑娘已經上屏風後面去了。尤金從坐著的地方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她正在脫衣服。這使他微微有點激動,但是因為有那麼許多人在場,所以他保持鎮定,神色不變,像他瞧見別人所做的那樣,把一張椅子翻了過來,然後在凳子上坐下,把木炭放在身旁的一隻小盒子裡。他把紙張在板子上扶正,心裡忐忑不安,一面盡可能地保持鎮靜。有些學生正在談話。突然,他瞧見那個姑娘脫去一件薄紗襯衫;一剎那後,她裸著身體鎮定地走出來,上了台,筆直地站著,雙手垂在身旁,頭向後仰著。尤金異常激動,臉臊紅了,幾乎不敢正眼望著她。然後,他拿了一支炭,乏力地畫了起來,企圖把這個人物和這種姿態傳一點到紙上去。他覺得,在這兒繪畫——在這間房裡,看見這個姑娘作出這樣的姿勢,總而言之,做一個美術學生——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這原來就是這麼回事,這個境界跟他生平所經歷過的任何事情都截然不同。現在,他自命也是圈子裡的一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