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餘下的時間,尤金並不完全是跟白露小姐一塊兒消磨的,可是卻很接近她——據尤金隨後打聽出來,她叫安琪拉-白露。他對她很有意思,並不完全是從容貌上出發(儘管她是很嫵媚的),而是因為留連在他心上的某種特別的氣息,就像一種美味存在於味覺上一樣。他覺得她很年輕,而且認為她天真樸實,他就是給她那種天真樸實的氣息媚惑住了。事實上,她倒不是天真樸實,而是不自覺地假裝質樸。就禮俗方面講,她是個非常好的姑娘,人很正派,在金錢上很誠實,在所有平常的事情上很真率,一向是潔身自愛的,她向來認為婚姻和子女是所有婦女的命運和本分。由於給別人的孩子纏夠了,所以她自己倒不急於想有孩子,至少也不想多有。當然,她並不相信自己會逃得掉這種所謂好運氣的事。她相信自己會像姐姐們那樣,是一個好商人或是專家的妻子;是三四個或四五個壯實的孩子的母親;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的主婦;又是丈夫所需要的一位賢內助。在她心裡,蘊蓄著一股深摯的熱情,她覺得這種熱情決不會獲得滿足,決不會為一個男人所瞭解,至少也不會為一個她可能遇到的男人所瞭解,不過她知道她很有戀愛的能力。假如有人來喚起它——配得上她的愛情的話——她會還報給他多麼熾熱的愛啊!她會怎樣去愛,怎樣去犧牲!可是那會兒,她的夢想似乎注定不會實現,因為這麼多時光已經消逝了,而她還沒有遇見一個適當的人來向她求愛。所以到那會兒,二十五歲了,她還在夢想和期望——她理想的人物竟然這樣意外地來到她的面前,她可沒有立刻就意識到。
一旦男女兩方很近地呆在一塊兒,兩性間的吸引力不用多久就顯露出來了。尤金在某種常識方面比較老練些,多少也寬廣些,比她所理解的東西也可能多些;但是儘管這樣,他卻毫無辦法地被感情和慾念支配著。她的感情,雖然或許要比他強烈,但是給激起來的方式卻是兩樣的。星斗、夜色、可愛的景象、大自然的任何特徵,都可以把他牽入憂鬱的境地。對她,大自然的最開闊的景象實際上都給漠然地忽略過去了。她給音樂引起情感上的共鳴,正和尤金一樣。在文學上,只有現實主義才合他的心意;而就她講,緊張而不一定是幻想的情感,卻有著莫大的魅力。純粹是形式美的藝術,對她壓根兒就沒有意義。而對於尤金,它卻是感覺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歷史、哲學、邏輯學、心理學,她都莫名其妙。對於尤金,它們已經是打開了的門戶,甚至說得更好一些,是歡樂的百花齊放的途徑,尤金正在這些途徑上向前徘徊。可是儘管這樣,他們卻互相吸引著。
此外,還有其他種種的差別。對於尤金,社會上的習慣乾脆就沒有什麼意義,他的善惡感是一件普通人搞不明白的事。他輕易地去喜歡各色各樣的人——有知識的、無知識的、乾淨的、骯髒的、快樂的、悲傷的、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至於安琪拉,她顯然喜歡那些一舉一動都能遵照禮節準則的人。她從小就受到教育,認為工作最勤懇、對自己最嚴格、又能適應一般是非觀念的人,是最好的人。她心裡對現行的準則並沒有任何懷疑。既然社會方面的問題和倫理方面的問題都給寫進了法典,那不就對了嗎?也許在這個準則以外還有漂亮的人物,可是那些人是不可以交接和同情的。對於尤金說來,人就是人。不適合的或是無用的廢物,他都可以跟他們一塊兒大笑或是笑話他們。這都是美妙有趣的。就連人的冷酷悲慘的遭遇都是有意義的,儘管有時候它們使他非常傷感。在這種情況下,他為什麼竟會那樣一往情深地愛上了安琪拉,這仍舊是叫人納悶的事。或許那時他們可以相輔相成,就和一個衛星跟一個較大的發光體相輔相成一樣——因為尤金的自我主義需要人家讚揚、同情,需要女性的愛護;而安琪拉卻被他的親切誠摯的性情點燃起了火一般的熱情。
第二天在火車上,尤金跟她談了將近三小時,他認為這是跟她的最快樂的一次談話。他們在路上沒有走多遠,他就告訴她,兩年前這時候,就在這班火車上,他是怎樣走過這條路的;他怎樣在那座大都市的街道上徘徊,想找個地方住宿,他怎樣離開家庭,找著工作,直到他覺得自己已經能夠自立了。現在,他要學美術去了,然後要上紐約或是巴黎去,給雜誌畫插畫,可能的話還要畫大幅的畫。當他談起來的時候——當有個真正同情他的人聽著的時候——他真成了個風度翩翩的有才幹的青年。他喜歡向一個真正羨慕他的人誇耀;他覺得眼前這位就是真正羨慕他的人。安琪拉眼睛很靈活地望著他。他的確跟她所認識的人都不同,年輕、文雅、富有想像力、抱負不凡。他要走進一個她渴望的,可又始終沒有希望見到的境界——藝術境界。這時候,他正在告訴她他未來對藝術的研究;他還談到巴黎。多麼妙不可言!
在火車駛近芝加哥的時候,她解釋說,她幾乎立刻就得換一班芝密聖鐵路1的火車上黑森林去。按實在說,她很有點寂寞,內心裡又有點愁悶,因為暑假過了,她又要回學校教書去了。這兩星期,她都在亞歷山大探望金太太(以前住在黑森林的一個姑娘,是她求學時代的好朋友。)。亞歷山大是可愛的。她幼年的朋友曾經非常熱忱地款待她,現在一切全都過去了。連尤金都過去了,因為他沒有多說什麼再見的話,乾脆就沒有說到那上面去。她希望自己可以多見識一點他這樣如火如荼地描繪著的境界。正在這時,他說道:——
1芝密聖鐵路,從芝加哥經中西部通往西雅圖的鐵路線,中途經過密爾窩基和聖保羅,全長一萬一千二百零五英里。
「班斯說你有時候也上芝加哥來,是嗎?」
「是的,」她回答。「我有時候來看戲和買東西。」她可沒有說,這裡面還有個實際的家庭中精打細算的問題,因為大伙都認為她是家裡最會買東西的人,所以都請她來購買大量的東西。從家庭的實用觀點上看,她是個極有教養的人,姐妹和朋友們都看得起她,認為她是一個喜歡做事的人。她可能會變成一個家裡單干雜活的人,只因為她喜歡做事。她生性愛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徹底,不過她做的幾乎完全是不相干的家務事。
「你預料多會兒才會再來呢?」他問。
「哦,我可說不上來。有時候在冬天歌劇上演的時候來。
在感恩節左右,我或許會來這兒。」
「不會再早些嗎?」
「我想不會,」她機靈地回答。
「那太可惜啦。我原以為今年秋天或許可以見到你幾次。
你來的時候,希望讓我知道。我想請你看戲去。」
尤金不大把錢花在娛樂上,不過他認為他可以大膽地試一下。她不會常來的。還有,他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的——那可就不同啦。等她再來的時候,他就會在美術學校裡,給自己打開另一個境地。生活顯得是大有希望的。
「你太客氣啦,」她回答。「我來的時候,一定通知你。我不過是個鄉下姑娘,」她把頭一昂又說,「不常上城裡來。」
尤金很喜歡這種他認為是天真坦率的自我表白——她坦白承認自己貧窮無知。大多數姑娘都不肯這樣。這在她幾乎成了一個優點——至少作為她的一次自我表白,這是很可愛的。
「你別失信,」他確切地向她說。
「哦,不會的。我很樂意通知你。」
他們正駛近車站。那會兒,他忘卻了她在姿色上並不像絲泰拉那樣淡冶嬌柔,在性情上顯然又不像瑪格蘭那樣熱烈。他看著她那色澤黯淡的頭髮、薄薄的嘴唇和那雙藍得特別的眼睛,心裡非常愛慕她的誠實質樸。他提起她的皮包,幫助她尋找火車。到他們要分別的時候,他熱切地握住她的手,因為她對他很好,那樣慇勤、同情,那樣感到興趣。
「可要記住啊!」他把她安頓在那列慢車車廂裡以後,高高興興地說。
「我不會忘了的。」
「假如我偶爾寫封信給你,沒有關係嗎?」
「一點兒沒有關係。我很高興。」
「那末我一准寫,」他說,一面走下車去。
在火車開出站的時候,他站在列車下面,從車窗外面望著她。遇見她,他感到很高興。這真是個好姑娘,整潔、誠實、質樸、俏麗。最好的女人正該是這樣——美好貞潔——不是象瑪格蘭那種熱狂的火焰,也不是象絲泰拉那種不解風趣、淡焉漠焉的美人,他打算再想下去,可是不能夠。他內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從藝術的目光來看,絲泰拉是完好無疵的,就連那會兒回憶起來,還使他有點難受。可是絲泰拉已經永遠去了,這是無可懷疑的。
在隨後的日子裡,他時常想到這個姑娘。他不知道黑森林究竟是一座什麼樣的城鎮,她跟哪些人生活在一起,她住在一所什麼樣的屋子裡。他們一定是很好、很樸素的人,像亞歷山大的人一樣。他所看見的那種生長在都市裡的人——尤其是姑娘們——和那種生來富有的人,對他還沒有吸引力。他們跟他所能渴望的一切還太隔膜、太遙遠。一個象白露小姐這種一看就可以辨別得出的好女人,在世上不論哪兒一定都是難得的。他不斷地想要寫信給她——那時,他沒有別的女朋友。在進美術學校之前,他辦了這件事,寫了一封短信,說他非常愉快地回想著他們的同行。還問她什麼時候再來。一星期後,她回了一封信,說她打算在十月半或十月底上市裡來,歡迎他去看她。她給了他住在北區俄亥俄街一位姑母家的門牌號碼,並且說她會再通知他的。她現在忙著教書,壓根兒沒有時間去回想她所度過的快樂的夏季。
「可憐的小姑娘,」他想著。她應該有個較好的命運的。
「等她來了,我一定去找她,」他想著。隨著這個想頭,還勾起了許許多多其他的事情。那樣美妙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