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星期後,安琪拉又來了,準備海誓山盟一番。尤金在等待著,急切地想來領受一下。他原來打算在芝密聖鐵路車站那煙霧瀰漫的月台上迎接她,陪她一塊兒上金斯萊飯店去吃飯,帶給她一些鮮花,還給她一隻預先準備好的戒指。這只戒指花去了他七十五塊錢,差不多用盡了他的全部積蓄。可是安琪拉卻過分顧慮到緊張動人的場面,除了在姑母家的客廳裡以外,不肯在任何別處會見他,在那兒她高興什麼神氣便可以什麼神氣。她寫信說,她必須早一點來。當他在一個星期六晚上八點鐘到了那兒的時候,她穿著那件自認為最綺麗的服裝,就是她在亞歷山大初次遇見他時所穿的那件。她猜到他也許會帶花來,因此一朵也沒有戴。等他帶著粉紅的玫瑰到來的時候,她把它們別在胸前。她簡直是一幅丰姿秀整和青春綽約的畫面,就像他用來給她起名字的那個人物——亞塞王朝的秀美的伊蘭1。她的黃頭髮攏成一大束,很美地披在脖子後面;面頰因為當時高興,顯得紅馥馥的,嘴唇潤澤,眼睛明亮。在他進來的時候,她眼睛裡簡直耀射出歡迎的光芒來——
1伊蘭,亞塞軼事中好幾個人物的名字:(1)亞塞的異母姊妹,(2)柏李斯王的女兒,(3)思戀蘭斯洛而死去的姑娘。這兒是指思戀蘭斯洛的伊蘭而言。
尤金一瞧見她,便把持不住了。他對隨便什麼旖旎風光向來是受不住的。這種美的意念——為戀愛而戀愛的那種美感——和青春的歡樂,充滿了他的胸臆,像一支歌曲一樣,使他緊張、熱狂、熾烈。
「你到底來啦,安琪拉!」他說,一面想握住她的手。「怎麼樣?」
「哦,你不可以這麼急著就問,」她回答。「我想先跟你談談。我彈支曲子給你聽聽。」
「不要,」他說,一面跟著她走向鋼琴。「我要知道。我非知道不可。我不能再等啦。」
「我還沒有決定呢,」她躲躲閃閃地央告著。「我要想想。
你最好讓我彈吧。」
「哦,不,」他逼促著。
「真的,讓我彈一會兒。」
她不睬他,很快地彈起琴來,但是她一直覺察到他在四周彷徨——覺察到一種力量。在她彈完以後,當她的情緒給音樂撩撥得更敏感的時候,他偷偷地用胳膊摟住她,像以前的一次那樣。她又掙脫開,溜到一個角落裡去,感到非常羞窘。他喜歡她那泛上紅暈的臉、擺動的頭髮和玫瑰花斜掛在腰旁的神情。
「你現在非告訴我不可了,」他站到她面前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低下頭來,彷彿懷疑似的,又有點兒怕他那過分親密的行動。他偷偷地跪下一條腿,看看她的眼睛。然後,他抬起臉來向上望著,抱住了她的腰。「你願意嗎?」他問。
她望著他的烏黑、濃密、柔軟的頭髮,光潤、白皙的前額,漆黑的眼睛和端正的下頜。她想要很生動地順從他,而如今這場面是夠生動的。她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彎下身子,盯視著他的眼睛,頭髮散披向前,遮住了她的臉。「你肯好好待我嗎?」她問,戀戀地望著他的眼睛。
「當然啦,當然啦,」他堅決地說。「你知道的。哦,我多麼愛你。」
她把他的頭向後一推,用嘴唇去吻他的嘴。這裡有熱情、有極度的快樂。她這樣抱住他,接著,他站起身,在她面頰上、嘴上、眼睛上、脖子上亂吻起來。
「唷!」他喊起來,「你多麼妙啊!」
這句話使她很吃驚。
「你不可以這樣,」她說。
「我沒有辦法。你這麼美!」
她看在這句奉承話上,原諒了他。
接下來有些火熾的時刻。在那些時刻裡,他們互相緊緊地擁抱著;在那些時刻裡,他把她摟在懷裡;在那些時刻裡,他低聲說著自己對未來的憧憬。他拿出買好的戒指,給她戴在手指上。他要做個大藝術家,她就要成為一個藝術家的新娘了;他要畫她的可愛的臉蛋兒、頭髮和身體。如果他想要繪畫戀愛的場面,他就畫出他們那會兒共同經歷的這些情景。他們一直談到深夜一點鐘,她請求他回去,可是他不肯。兩點鐘,他才走了,一清早,又跑來和她一塊兒上教堂去。
接著,尤金有一段相當驚人的富於幻想和易動感情的時期,在這時期裡,他對於文學和美術的理會,以及對於和安琪拉結婚有什麼意義的幻想,不斷地滋長。那會兒,他有一種特別的意識,這種意識使他領會了世界上的事物:宗教教義某些方面的特殊要求;人類在道德方面的邪惡的深度;在我們社會結構的天地內另有天地的這一事實;以及基本上和實際上,任何人對任何事物的理解根本不是確切不移的這一事實。從馬修士那兒,他學到了各種哲學體系——康德1、黑格爾、叔本華2——稍許明白了一點兒他們的思想。他跟豪交遊,聽到了一些當代表達新情趣的作家:皮爾-洛提3、托馬斯-哈代4、梅德林5、托爾斯泰。尤金不是愛看書的人——他過於熱愛生活了——可是他憑閒談就得到了不少學識,而他也很喜歡閒談。他開始認為只要他肯嘗試,他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做——作詩、編劇本、寫故事、繪畫、畫插畫等等。他老把自己看作一位將軍、一位演說家、一位政治家——想到如果自己能夠明確地去做一件事,那就會多麼了不起。有時候,他一邊走著,一邊會背誦自己幻想出的偉大演說詞中的片段。他性格裡蘊藏著的優點就是:他的確喜歡工作,能做的事總去做。他從不規避自己份內的工作,也不逃避自己的職責——
1康德(1724-1804),德國哲學家。
2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
3皮爾-洛提,法國作家維俄(1850-1923)的筆名。
4托馬斯-哈代(1840-1928),英國小說家兼詩人。
5梅德林(1862-1949),比利時作家。
上好晚班繪畫後,尤金有時候到璐碧家去。他們約好前門不下閂,這樣他可以悄悄溜進去。他在十一點左右到那兒,按照和她安排好的那樣進去。不止一次,他發現她在前房後邊的小房間裡睡熟了,穿著一件紅緞子的睡衣,蜷作一團,像個黑頭髮的小孩一樣。她知道他喜歡她的藝術感,於是盡力發揮它們,裝著特別、裝著出眾。她總在床邊小桌上的紅燈罩下面放一枝蠟燭,假裝原先是在看書,書通常總丟在被單一邊,等他來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總靜悄悄地進來,在她打盹的時候,把她摟到懷裡,吻醒她,然後把她抱進前房,溫存一會兒,悄悄地吐出一些熱情話。這種熱情,在他向安琪拉表達愛慕的時候,並沒有終止。他的確瞧不出這兩件事有多大牴觸。他認為他愛安琪拉。可是他也喜歡璐碧,覺得她天真可愛。有時候,他真替她難受,因為她是個那樣嬌小的孩子,那樣輕率。將來誰會娶她呢?她會有個什麼樣的下場?
就因為這種態度,他把這姑娘迷住了。不久,她為了他什麼事情都願意做。她夢想著,如果他們可以一塊兒住在一所小公寓裡——單獨一塊兒——那可多麼好。她就不用再去做模特兒,單給他管家。他和她談到這個——幻想著這件事可能會發生——但又明明知道它大概不會發生的。他想娶安琪拉做妻子,不過假使他有錢,他認為璐碧和他可以另外建立一個家——用某種方法。安琪拉對這件事怎麼想法,壓根兒就不使他煩心——只是不能讓她知道。他從來沒有向她們哪一個洩漏過另一個的事,不過有時候,他好奇地想著,假如她們知道了的話,她們彼此會怎樣想法呢。金錢,金錢,這是最大的障礙。就因為缺錢,他目前任誰都不能娶——既不能娶安琪拉,也不能娶璐碧,也不能娶什麼別人。他認為他當前的第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使經濟富裕,這樣便可以鄭重其事地去跟隨便哪一個姑娘談談了。這是安琪拉所希望於他的,他知道。如果他想娶璐碧的話,這也是他所不能沒有的。
有一個時期,情形變得很令人厭煩。他開始知道,他的生活多麼狹窄。馬修士和豪拿的錢比較多,所以能夠生活得比他好。他們在午夜出去吃夜宵、邀朋友看戲、上老遠的夜中心去(那會兒還沒有這個名稱)。他們晚上有時間上市裡他們覺得特別有魅力的地區去溜躂,像豪放不羈的藝術家那樣——到沖積堤(芝加哥河的一段是被這樣稱呼的),南克拉克街的賭徒巷,懷德察柏爾俱樂部(新聞記者的一個組織)和新聞從業人員中的文人跟比較有才幹的人常去的其他地方。尤金第一因為生性謹飭、喜歡沉思,第二因為審美力比較高超(他認為那些地方滿是鄙俗的事情,使他感到厭惡。),第三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錢,所以一直沒有參加過這些玩樂。他在美術班學畫的時候,就聽說到這些事——通常總在第二天,去玩的人總把這些事誇大鋪張地敘說出來,說得又火熾、又有趣。尤金討厭粗俗的婦女和猥褻的行為,不過他覺得,即使他要去的話,他也無法跑近去見識一下。喝酒玩樂要錢,而他沒有錢。
或許,因為他年輕,又有一種單純而不重實際的神氣,所以他的僱主從不考慮與他有關的金錢問題。他們似乎認為他拿一點兒錢也會做,決不會在乎。他們讓他在這兒混了六個月,沒有一點加薪的跡象,雖然實際上,他比任何一個跟他同時工作的人都應當加薪。他不是一個肯親自爭吵要求的人,不過在這種困頓之下,他變得不安,微微有點憤懣,渴望離去,雖然他對工作還是和以前一樣出力。
就因為他們這種冷淡的態度,才堅定了他離開芝加哥的決心,雖然他的更深一層的動機卻是為了安琪拉,為了他的藝術生涯,以及自己浮動的個性和對前途不斷滋長的信心。安琪拉象未來的寧靜的美夢一般纏繞著他。假如他能夠和她結婚,安定下來,他就會快樂了。他在璐碧方面得到了相當滿足之後,現在覺得他可能會離開她。她實際上並不會怎麼在意。她的情感是不夠深厚的。可是儘管他心裡這樣想,他卻還是知道她會在意的。當他開始不常上她家去的時候,當他對她在藝術家圈子裡所做的事當真變得淡漠的時候,他也開始為自己害臊,因為他知道這是一件冷酷的事。尤金失約以後,從她的態度上就看得出她很傷感,而且她也知道尤金正在變得冷淡了。
「你星期日晚上來嗎?」她有一次渴望地問。
「我不能來,」他抱歉地說;「我得工作。」
「不錯,我知道你得怎樣工作。繼續下去吧。我不反對,我知道。」
「哦,璐碧,你怎麼這樣說。我不能老在這兒。」
「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尤金,」她回答。「你不再喜歡我了。哎,好,別管我。」
「噯,親愛的,別這樣講,」他老這麼說。在他去後,她總站在窗口,向鄰近一帶骯髒的地方望去,一面悲傷地歎息。她把他看得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別人都值得愛慕,可是她不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女人。
她的唯一想頭就是:「他要離開我了,他要離開我了。」
哥德法布注意了尤金不少時候,對他很感興趣,知道他是有才幹的。他自己不久就要離開這兒,上一家較大的報館去擔任一個收入較好的星期特刊的編輯。他認為尤金是在浪費時間,應當這樣向他指出來。
「我認為你應當向這兒哪一家較大的報館去試一下,威特拉,」一個星期六下午,當事情結束以後,他向他說。「在我們這兒,你決不會有什麼出息的。這兒不夠大。你應當進一家大報館。你幹嗎不上《論壇報》去試試呢——再不然上紐約去?我認為你應該做雜誌工作。」
尤金全都聽進去了。「我一直在想著這個,」他說。「我想我要上紐約去。我在那兒情況會比較好些。」
「要是我,我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如果你在一個這樣的地方呆得太久了,往往就對你有害。」
尤金回到自己桌子面前去,改變環境的想頭在他的耳鼓裡鳴響。他要去的。他要積攢起錢來,直到他有一百五十塊或兩百塊錢,然後上東部去試一下他的運氣。他要離開璐碧和安琪拉,後面這一個只是暫時的,而前面那一個很可能就是永別了,雖然他只是模糊地承認這一點。他要去賺點錢,然後回來和黑森林的美人結婚。他那富於幻想的心裡已經想到,在一所鄉村小教堂裡舉行一場富有詩意的婚禮了,安琪拉站在他的身旁,穿著白色禮服。然後,他帶著她一塊兒回紐約去——他,尤金-威特拉,在東部已經成名啦。那所東部大都市的魅力已經深入他的心坎,還有它的華廈、財富、名譽。那是他所知道的僅次於巴黎和倫敦的大都市。他不久就要上那兒去了。他在那兒會做點什麼?會多麼了不起?要多少時候呢?
這樣,他夢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