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過去了,巴黎的離奇和清新的特徵也隨著去了,不過尤金倒從來沒有對這座城市感到厭倦。不提一般的物質外表、人們的服裝、住所和娛樂,光是不同的民族生活的特色,這個國家和他本國在理想上的差別,對道德的一種顯然更親切、更合乎人情的態度,以及一種實事求是的接受邪惡、弱點和階級差別的方式,就夠叫他驚奇得不減於欣賞的程度了。研究美洲和歐洲建築物方面的差別,注意法國人接受人生的那種似乎和平的態度,細聽安琪拉津津有味地談說法國女人管家的潔淨、儉樸和細緻作風,以及享受和美國人好動的性格相反的那種寧靜,對於這些,他從來就沒有感到厭倦。安琪拉特別注意到洗衣店的公道的價格和給他們管門的婆子——她管這一區,懂點英語,可以跟安琪拉談談——上市場、烹飪、縫紉和款待等等的能耐。美國人的那種供應豐盛和無謂的浪費,在這兒是絕對沒有的。因為安琪拉生性擅長管家,所以她跟布哥傑太太混得很熟,並且從她那兒學來了無數管家和節省的小秘訣。
「你是個古怪的大姑娘,安琪拉,」尤金有一次對她說。
「你寧願坐在樓下跟那個法國女人聊天,而不願意會會最有意思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有什麼事可以談得這樣帶勁兒?」
「哦,沒什麼,」安琪拉回答。她並不是沒有覺察到尤金話裡暗含著說她缺乏藝術感的那種意思。「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非常注重實際。她對於節約、買東西、精打細算,跟我稍許一談,就叫我覺得比我見到的隨便哪個美國女人所知道的都多。我對她並不比對什麼別人更感興趣。我瞧出來,藝術界的人所做的只是跑來跑去,裝著他們是一個整體,而實際上並不是。」
尤金瞧出來,自己提到了一件惱人的事情,他的原意並不完全像安琪拉所認為的那樣。
「我並不是說她不能幹,」他說下去。「我想,各種有才能的人大概都是一樣好的。我的確也覺得她樣子挺機靈。她丈夫在哪兒?」
「在軍隊裡犧牲了,」安琪拉傷感地回答。
「嗨,我想等你回紐約以後,你打她那兒學來的東西大概夠讓你開一爿旅館啦。你現在對管家知道得還不夠嗎?」
尤金說完這句含蓄的恭維話後,笑了起來。他急於想把這個藝術問題從安琪拉心上排開。他希望她看出來,他並沒有什麼用意,但是她可不是這樣輕易就安定下來的。
「你並不認為我那麼糟吧,尤金,對嗎?」停了一會兒,她問。「我跟不跟布哥傑太太談,並沒有多大道理吧?她並不笨。她非常聰明。你只是沒有跟她談過。她說,看著你,就知道你是個大藝術家。你與眾不同。你使她想起以前在這兒住過的一位德加斯先生1。他是個大藝術家嗎?」——
1德加斯,法國畫家,見第二二一頁注4。
「是他嗎!」尤金說。「嘿,是的。他住過這所工作室嗎?」
「哦,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十五年以前。」
尤金憨笑著。這可真是個大奉承。為了這個,他禁不住就得喜歡布哥傑太太。她很機靈,這是毫無疑問的,要不然她就不能作出這樣的比較了。安琪拉像以前一樣,逼他說出她管家的本領是和世界上其他的本領一樣重要;逼出來以後,她才又滿意和高興了。尤金想到,藝術、環境、氣候和國家對於人類的本性影響多麼小。這兒,他在巴黎,相當富裕,很有聲譽(或者是正在朝有聲譽的方向走),可是卻跟安琪拉為了家庭的瑣碎癖好拌嘴,就跟在華盛頓廣場上一樣。
到九月下旬,尤金把他的大部分巴黎寫生畫都很好地勾勒出來,所以不論上哪兒都可以完成它們了。其中大約有十五幅已經完全畫好;還有許多別的也差不多了。他斷定他過了一個有益的夏天。他辛辛苦苦地工作;這就是他的成績——二十六幅在他看來和他在紐約畫的同樣好的畫。這些畫並沒有花掉他許多時間,但是他對自己卻更拿得準些了——對自己的方法更拿得準些了。他依依不捨地跟他見到的所有可愛的東西分別,深信這一套巴黎風景畫對於美國人會像他的紐約風景畫一樣動人。阿昆先生和許多別人,包括第沙和都拉的朋友,都很喜歡這些畫。阿昆先生表示,他相信有幾幅在法國就可以賣掉。
尤金跟安琪拉回到美國後,知道可以在那所老工作室裡住到十二月一日,於是便在那兒安身下來,完成打算展出的作品。
他有著一種不斷增長的顧慮,不知道美國人對於他在法國畫的作品會怎麼看法。此外,他最初感覺到自己出了什麼毛病的徵兆,就是在秋天他開始以為——或者簡直是覺得——咖啡不適合他的時候。他已經幾年沒有犯老毛病了——胃病——但是漸漸它又發作起來。他開始向安琪拉訴說,他飯後覺得胃痛,咖啡泛上他的喉嚨來。「我想如果這毛病一下好不了,我就只好試著喝茶或是什麼別的。」她提議吃巧克力,於是他換吃那個,但是結果只把毛病移到另一部位去了。他開始埋怨他的工作——不能取得某種效果,有時候一幅畫一改、再改、三改,直到它跟原來的佈局簡直大不一樣了,於是他變得非常懊喪;再不然就是自以為畫成了,而第二天早晨又覺得不合意。
「現在,」他老是說,「我想我到底把這玩意兒畫對了,謝天謝地!」
安琪拉就輕鬆地歎息上一聲,因為她可以很快感覺到他所感到的隨便什麼煩惱和不得勁兒。不過她的高興是短暫的。幾小時以後,她就會發覺他又在畫那幅畫,又在改點什麼了。這時候,他變得更瘦削、更蒼白;他對自己前途的憂慮很快地變得有點兒病態了。
「-!安琪拉,」有一天他對她說,「如果我這會兒病了,那對我可真糟。我這會兒萬不能生病。我想立刻把這次展覽會辦成,然後上倫敦去。假如我能夠畫倫敦和芝加哥像我畫紐約那樣,我就差不離成功了,可是如果我生病——」
「哦,你不會生病的,尤金,」安琪拉回答,「你只是以為你要生病啦。你得記住,今年夏天你工作得多麼辛苦。再想想你去年冬天工作得多麼辛苦!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就是需要這個。把這次展覽準備好以後,你幹嗎不停下來,休息一下?你有足夠的錢,可以過一陣子。查理先生大概會再多賣掉幾張畫,再不然那批畫裡有幾張也會給人買去,那末你就可以閒呆上一陣子了。別急著春天上倫敦去。在近處走走,作一次小旅行,或是上南部去,再不然就休息一段時間,隨便在哪兒——這是你需要的。」
尤金模模糊糊地看出來,他急於需要的倒不是休息,而是心地安寧。他並不疲倦,只是神經緊張、顧慮重重。他開始睡不好覺,做惡夢,覺得自己心神恍惚。清晨兩點鐘,人的活力不知怎麼似乎經歷到一種古怪的騷動。那時候,他總帶著一種虛弱的感覺醒來,脈搏總顯得很微弱,他神經質地摸摸手腕。時常,他會突然出冷汗,爬起來,走來走去來使自己鎮定下來。安琪拉總爬起來,陪他一塊兒走。有一天,在畫架那兒,他突然感到一陣古怪的神經質的慌亂——眼前有一陣突然閃爍的亮光、耳朵裡嗡嗡作響,還有一種感覺,彷彿身體給上千萬根針在刺著,彷彿整個神經體系每一小點、每一部分都垮下去了似的。一時,他非常驚慌,認為自己要發狂了,不過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像明白了一個驚人的真理一樣,開始知道自己的毛病是縱慾過度;補救的辦法就是節欲,完全的,或者最低限度也是部分的節欲;他知道很可能,自己在精神上和體力上都被嚴重地削弱了,所以還不容易很快復原。再說,他的繪畫才能或許也受到了嚴重的影響——生命受到了摧殘。
他站在油畫面前,握住畫筆,疑訝不定。等這個震盪完全過去以後,他那只顫抖的手放下畫筆,走到窗口,用手揩揩又冷又濕的前額,然後轉身從壁櫥裡去拿上衣。
「你上哪兒去?」安琪拉問。
「去散一會兒步。我就回來。我只是覺得精神不很好。」
她在房門口和他吻別,聽他去了,可是她心裡很煩悶。
「我恐怕尤金要生病了,」她想著。「他應當停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