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紐約一家大鐵路公司總經理申請的這個主意,實行起來並沒有多大困難。第二天早晨,尤金細心地穿著整齊,上第四十二街那家公司的辦事處去。他查了一下張貼在一條走道裡的職員名單,發現總經理是在三樓辦公,於是便上去了。他憑著意志力,硬著頭皮走了進去,發覺這個所謂辦事處只是一批替總經理服務的職員們的休息室,不先約好,沒有人可以見到總經理。
「你可以見見他的秘書,如果他不忙的話,」一個職員小心謹慎地拿著他的名片說。
尤金當時不能決定怎麼辦好,可是隨即打定主意,秘書或許可以給他幫點兒忙。他要求把名片拿到秘書那兒去,並且要求除了對秘書本人外,不對別人作什麼解釋。停了一會兒,秘書出來了,一個大約二十八歲的助理秘書,矮矮胖胖的,他很慇勤,似乎是生性隨和的。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他問。
尤金早就在心裡盤算著自己的要求了——要用一種簡單概括地說明事情的方法。
「我來找威爾遜先生,」他說,「想看看他是否可以把我派出去在鐵路的某一部門裡當一名散工。我是搞藝術的,不過我患了神經衰弱。我去請教過的大夫都建議我找個簡單的、體力勞動的工作幹幹,直到我的健康恢復後為止。我知道過去有個例子,威爾遜先生這樣幫助過作家沙文先生;我想他或許對我的情形也肯幫助一下。」
助理秘書聽說過亨利-沙文這姓名,連忙凝神細聽起來。湊巧,他看過一本他著的書。這件事跟尤金對沙文情況所知道的一切,以及尤金的儀表和話裡的一種誠懇的腔調,使他一時很感興趣。
「總經理沒有什麼事務性的工作可以派給您,我知道,」他回答。「這一切都給一種升級制度限制住了。他或許可以把您安插在某一部門的一支工程隊裡,在一個工頭下邊。我可說不準。不過那是挺辛苦的工作。他或許會考慮一下您的情形的。」他憐憫地笑笑。「我挺懷疑您的身體是否做得了那樣的工作。使一把鋤或是一把鏟得是個相當強壯的人。」
「我想我這會兒最好還是別為那個去操心,」尤金回答,疲乏地笑了笑。「我要幹起來,看看它對我有沒有益處,我覺得我非常需要這樣。」
他惟恐助理秘書會為了自己的提議感到後悔,從而完全拒絕了他。
「您能等一會兒嗎?」秘書好奇地問。他認為尤金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因為尤金最後曾經強有力地說明,他能夠舉出許多名人來供他們查詢。
「可以,可以,」尤金說。秘書去了,半小時後回來,遞給他一封信。
「我們認為,」他十分坦白地說,壓根兒不提總經理對這件事的影響,只代表自己和秘書主任(他跟秘書主任都同意應當幫助一下尤金)說話,「您最好去向工程部門申請。總工程師霍布孫先生會給您安排一下的。我想這封信可以使您達到您的要求。」
尤金的心迅速跳動起來。他望望封套上的姓名,看見是寫給總工程師伍德魯佛-霍布孫先生的。他沒有停下來看看信就把它放進衣袋去,一再向助理秘書致謝,然後走了出去。在走道裡,到了相當距離以外,他才停住打開封套,看見信上很親切地提到他是「尤金-威特拉先生,一位藝術家,因為神經衰弱暫時不能搞原有的工作。」接下去說,他「希望給派到一個工程大隊去擔任某種體力勞動的工作。總經理辦事處把這個要求交給您去設法安排」。
他看完這封信以後,知道準可以有個位置了。這喚起了他對劃分階層的性質與意義的一些古怪的情緒。作為一個勞工,他壓根兒就算不了什麼;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竟然可以得到一個勞工的職位。他這藝術家的才能畢竟還有點兒價值。它給他謀得了這個藏身之地。他快活地緊捧住那封信,一會兒工夫後,把它遞給總工程師辦事處的一個助理秘書。他並沒有見到什麼有權力的人,就又拿到一封給威廉-哈佛福特先生的信。哈佛福特先生是「護路工程師」,一個大約四十歲光景的人,面色發灰,患著貧血症。半小時後,尤金終於給帶到了他面前,從他那兒,尤金才知道,他是一萬三千人的隊長。哈佛福特先生好奇地看著總工程師辦事處寫來的信。他對尤金的古怪的「使命」和他的外表感到驚異。藝術家是古怪的。這倒像是一個。尤金的外表使他有點兒想起他自己。
「一個藝術家,」他很感興趣地說。「這麼說,您想當一名散工嗎?」他用閃亮、烏黑的眼睛從那張梨形的長臉上向外盯視著尤金。尤金注意到他的手瘦長、潔白,蒼白的高額頭上生著亂蓬蓬的黑髮。
「神經衰弱。我最近常聽說到這個,不過自己倒從沒有生過這毛病。我覺得在我神經不安的時候,用一種橡皮體操器具操操,倒得益不少。您或許見過那個吧?」
「見過,」尤金回答,「我見著過。我想我的情形太嚴重了,那樣是沒有用的。我旅行了一個長時期。不過那對我似乎也沒有什麼益處。我要用手勞動一下,做點兒什麼事——什麼我不得不做的事。室內體操對我沒有幫助。我認為我需要完全改變一下環境。倘使您能替我安插一個什麼工作,那我真太感激啦。」
「唉,這或許是個辦法,」哈佛福特先生慇勤地說。「做一名散工對您可真不是玩兒的。老實說,我覺得您經受不了。」他伸手拿過一幅玻璃鏡框裝著的地圖,指出從新英格蘭延伸到芝加哥和聖路易的鐵路各段,一面靜靜地說:「我可以把您派到許多地方去,賓夕法尼亞、紐約、俄亥俄、密執安、加拿大。」他的手指隨意地移來移去。「我的部門裡有一萬三千人;他們散佈在各處。」
尤金很驚異。這樣的地位!這樣的權力!這個面色蒼白、皮膚黝黑的人,以工程師的身份,高踞在一個配電盤上,指揮著這麼龐大的一架機器。
「您有一支勞動大軍,」他簡單地說。哈佛福特先生淡淡地一笑。
「我想,如果您接受我的勸告,您別立刻就加入一個工程大隊。您不能做太重的體力勞動的。在市郊不遠斯皮安克那兒,我們有一個小木工廠,那將很適合您的需要。那兒有條小溪流進哈得孫河;那所工廠造在一塊突出的地上。現在是夏天,派您跟一批意大利人一塊兒呆在炎熱的陽光下有點兒說不過去。接受我的勸告,上那兒去。那就夠辛苦的啦。等您稍許習慣了點兒,認為要改換一下的時候,我可以很容易地給您安排一下。錢或許對您沒有多大關係,不過您不妨還是拿一下。一小時一毛五。我替您寫一封信給李特爾布朗先生,我們的分段工程師,他會照顧著把您適當地安置好的。」
尤金鞠了一躬。他心裡很好笑,哈佛福特先生竟然認為他會不樂意拿錢。其實,隨便什麼工作他都高興接受。或許這樣頂好。它靠近市區。對岬上的小木工廠的那點兒敘說,引起了他的興趣。當他看著工廠所隸屬的分段的地圖時,他發現它幾乎就在市區以內。他可以住在紐約——隨便怎麼說,住在紐約北部的那一區裡。
又寫了一封信,這次是寫給亨利-李特爾布朗先生,一個冷靜、沉思、高個子的人。兩天以後,尤金在楊克斯分段辦事處找到了他;他又寫了一封信給摩特海文的建設處長約瑟夫-布魯克斯先生,布魯克斯先生的秘書最後也給了尤金一封信,寫給賈克-斯蒂克斯先生,斯皮安克的木匠頭兒。這封信在一個晴朗的星期五下午遞了進去,給尤金帶來了一個通知:星期一上午七點鐘來。於是尤金看見一個散工的生活很清晰地在自己眼前展開了。
這所小工廠周圍的環境非常優美。如果為了尤金的藝術,把它安排成舞台上一幕佈景的話,它也不可能再好些啦。它座落在哈得孫河和鐵路幹線跟一條小溪之間的地方,是一所又長又低的兩層樓建築,綠屋頂,紅房身,四面滿是窗戶,俯瞰著生動如畫的景致;經過的快艇和汽船,以及安安穩穩地停泊在小溪灣汊水面上的小汽艇和小劃子。這條小溪在鐵路以東;鐵路經由一座高架橋上越過它,又回到陸地上。一種真正的勞動歌聲從這個工廠裡傳了出來,因為它裡面滿是刨床、車床和種種加工木材的設備,更甭提一大批木匠了。這批木匠能做辦公桌、椅子、圓桌,總之辦公室的種種傢俱,使公司的車站和辦事處需要的裝備得到充分的供應。每一個木匠在二樓上一扇窗子面前有一個工作凳;中央就是他們經常使用的幾件必需的工具:小鑽模、橫切鋸、帶鋸、粗齒鋸、刨子和四五架車床。在底層,有機器間、鐵匠工廠、大刨機、大鑽模和橫切鋸,以及貯藏室和供應室。外邊院子裡有一堆堆木材,當中有些小路。每天兩次,一列小貨車——稱「短程機車」——就停下,倒進來或是運出去一車車木材和做好的傢俱和供應品。尤金在遞信的那天走近工廠時,就停下來欣賞了一下環繞著它的整潔低矮的木板牆、幽美的溪水和鋸子動聽的嘰嘎嘰嘎聲。
「嘿,這兒的工作不會太辛苦的,」他想著。他看見木匠從上面窗口向外張望;兩三個人穿著褐色工裝,正在把一輛車上的東西卸下來。他們肩上扛著三英吋厚六英吋闊的托梁。會叫他做那樣的事嗎?他想大概不會。哈佛福特先生在給李特爾布朗先生的信裡明白地指出,他得慢慢來。他覺得扛大托梁可不是適當的辦法,不過他遞上了信。他先在河那邊俯瞰著這一小塊地的高地上看了一下,想瞧瞧他能不能找到一個可住的地方,可是什麼也沒有瞧見。這一地段相當高級,滿是紐約郊區富裕的人家。他們對他心裡打定的主意都不感興趣。他的主意就是,暫時在哪兒寄膳宿。他夢想那會兒在哪兒有個舒適的家和一些和善的人,因為說也奇怪,找到這個極不相干的職務,竟使他認為是厄運終了的開端。過一陣後,他或許就會好起來。如果他能夠跟一份很好的人家一塊兒度夏,那該多麼好。到秋天,倘若他健康好轉——他想這是可能的——安琪拉就可以來了。也可能有一個畫商,波特爾-佛內累斯、哲科-伯格曼或是亨利-拉魯,會賣掉一幅畫。有一百五或是兩百塊加到他的工資上來,那就會大有幫助,使他們的生活相當舒適了。況且安琪拉的節儉和審美力,配合上他的藝術鑒別力,可以使隨便什麼小地方顯得有氣派、很漂亮。
找房間的問題可並不十分容易。他沿鐵路向南走了四百多碼,到了一片從工廠窗子裡看得見的住宅區,沒有找到一個地點稱心的住宅,於是回到斯皮安克鎮上,又沿小溪向裡走了半英里。這一次「探險」使他很高興,因為他發現了一些半圓形的幽美村舍,排列在一個山坡上,銀白色的溪水襯在它們的腳下。在溪水和山坡之間有一條半圓形小路,在那上面,又有一條路。尤金一眼就看出來,這兒是中產階級聚居的地區,光澤的草地,閃亮的涼篷,藍色、黃色、綠色的花盆放在門廊、門階和走廊上。一輛汽車停在一所屋子前邊,這表示這地方的人對於闊佬們的習氣也相當熟悉。一爿夏季旅館開設在從紐約通出來的一條大路和小溪交叉的地方,小溪上橫跨著一座橋。那爿旅館顯示出來,這座村莊的幽美並不是那些出來遊歷、尋找樂趣的人們所不知道的。旅館張著涼篷;有個陽台餐廳,下臨溪水。尤金的希望立刻就寄托在這所村莊上。他要住在這兒——這裡隨便哪一家裡。他在陰涼的樹蔭下走來走去,先看看一個前院,又看看另一個,希望可以寫信來自我介紹一下,然後受到接待。他們應當會歡迎一個他這樣有才能、有修養的藝術家的;他想他們會的,如果他們知道他的話。他為自己的健康在一個傢俱工廠裡給鐵路公司做散工,這只增強了他性格的生動一面。在徘徊中,他終於來到了一座用紅磚和灰石裝飾古雅地建造起來的衛理公會教堂。它那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和四四方方、堡壘般的鐘樓的景象,給了他一個主意。為什麼不去向牧師請求呢?他可以解釋給牧師聽他需要什麼,給牧師看他的證件——因為他身旁帶著編輯、發行人和美術館寫給他的舊信——叫他清楚地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要上這兒來。他身體的虛弱和名聲的顯著,應當會引起這個人的同情,他可能會指點他到一個樂意接待他的人家去。下午五點,他敲敲門,給接進了牧師的書房——一間寂靜的大房,幾隻蒼蠅在室內遮暗了的光線裡嗡嗡叫著。一會兒工夫,牧師本人進來了——一個高大、灰髮的人,衣服非常樸質,帶著一副慣作公開演講的人的大大方方神氣。他剛打算問尤金有什麼事,尤金就先解釋起來。
「您不認識我。我在這一帶是個陌生人。我是搞藝術的,為了健康,星期一就要上斯皮安克來,在鐵路工廠裡做工。我患了神經衰弱,打算去做做散工試段日子。我想找個方便、舒服的地方居住;您也許知道這兒或是這兒附近有誰願意接待我住一陣子。我可以提出一些極可靠的保人。工廠附近似乎沒有住房。」
「那兒相當偏僻,」老牧師回答,一面仔細打量著尤金。
「我時常覺得奇怪,那些人怎麼會喜歡那地方,他們跑這麼遠來。他們沒有一個住在這兒附近。」他嚴肅地望著尤金,注意到他的各種特點。他給人的印象並不壞,似乎是個緘默、細心、很有身份的青年,並且絕對是藝術氣概的。老牧師覺得很有意思,他為了神經衰弱,竟然打算做出這樣一件過激的事:去做散工。
「我來瞧瞧,」他沉思著說。他在靠近桌子的椅子上坐下,把手放在眼睛上。「這會兒,我想不出誰來。有許多人家都有房間可以租給您,如果他們樂意出租的話,不過我非常懷疑他們樂意不樂意。事實上,我想,他們不會樂意的。讓我再想想。」
他又想想。
尤金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大大的鷹鉤鼻子,參差的灰色眉毛和濃密、鬈曲的灰頭髮。他心裡已經在替他畫肖像了,書桌,暗淡的四壁,室內的整個氣氛。
「沒有,沒有,」他慢吞吞地說。「我想不出誰來。有一家——希伯黛爾太太。她住在——讓我瞧——這兒往後第一、第二、第三、第十所房子裡。目前,她有個侄兒跟著她,一個年齡跟您差不多的青年。我想不出什麼別人來啦。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考慮接待您,不過她或許會的。她的房子挺大。以前有一時期,她女兒跟著她住,但是現在我倒不知道她在不在那兒啦。我想是不在那兒了。」
他彷彿在把自己的思想清清楚楚地向自己匯報似的。
尤金聽說到一個女兒,就全神貫注。在離開紐約的整個時期,除去佛黎妲外,他從沒有機會去跟隨便哪個姑娘親密地談談。安琪拉始終跟著他。在紐約這兒,自從他回來以後,他一直過著那樣困苦的生活,因此他既沒有想到青春,也沒有想到愛情。他那會兒不可能想到這些,但是這種夏天的空氣,這座樹木蔭覆的村莊,以及他有個職務,並且由於就要工作,自己也多少感覺舒暢些的這件事,使他覺得他可以再度稍感興趣地面向著人生了。這個職位儘管很卑微,但是他可以依靠著它,而且精神上無疑會對他有益處的。他不會死啦;他漸漸要好起來啦。找到這個職位就證明了這一點。現在,他可以上那屋子去,找到一個嫵媚的大姑娘。她會喜歡他的。安琪拉不在這兒。他獨自一個人。他又獲得青春的自由了。如果他身體好了在工作的話,那可就好啦!
他彬彬有禮地向老牧師道謝,然後一路走去,憑著牧師指點的一些瑣細的特點,認出了那所房子:兩頭都有陽台的走廊、幾張紅搖椅,門階旁邊兩個黃色的花盆架、灰白色的圍柵和大門。他很神氣地走上前去,撳了一下門鈴。一個五十五到六十歲光景的女人,手裡拿著一本書,走了出來。她樣子很有知識,生著光澤的灰頭髮和澄澈的藍眼睛。尤金說明來由。她極感興趣地聽著,一面不住地打量著他。他的外表很叫她喜歡,因為她有著很強的智力及文學癖好。
「平時我不會考慮這樣的事的,不過我一個人帶著侄兒住在這兒,這屋子容納得下十來個人。我不想做什麼使他不高興的事;倘若您明兒早上再來,我可以告訴您。您住進來對我倒沒有妨礙。您認識一位姓第沙的藝術家嗎?」
「我跟他很熟,」尤金回答。「他是我的老朋友。」
「他是我女兒的朋友。您上村裡別處問過嗎?」
「沒有,」尤金說。
「那倒好,」她回答。
他很懂她的意思。
那末女兒不在這兒。嘿,沒關係。風景很幽美。傍晚的時候,他可以坐在這兒一張搖椅裡,望著溪水。傍晚的落日已經低沉到了西邊,正在閃爍著金光。對岸小山的外形顯得肅穆、寧靜。他可以做散工、安眠、工作,舒適地享受一下生活。他會恢復健康的,這正是恢復健康的方法。做散工。多麼好,多麼獨出心裁,多麼有趣!他多少覺得像一個俠客,正去探訪一個嶄新而奇怪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