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爭吵一直延續下去,直到那天晚上一點、兩點、三點;又從第二天早上五點、六點、七點爭到中午,再到晚上;然後延續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這是一場可怕的,令人焦灼、痛心、傷神的煩惱;戴爾太太的體重迅速地減輕。她的面色蒼白,兩眼也顯得憔悴。她非常害怕,不知所措,被迫想盡辦法來抑制蘇珊的反抗和突然發展得可怕的意志。誰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文靜、隨和、沉默的姑娘行動起來竟會這樣積極、自信,這樣不屈不撓。她就像突然由流質體變成了鐵石一樣。她是一個鐵打的人,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姑娘,什麼都不能感動她——她母親的眼淚,她母親提出的社會排斥、最後的毀滅、她跟尤金的物質與精神上的毀滅、報章上的揭露、瘋人院的禁閉等等威脅,都打不動她。蘇珊注意了母親很長一段時期,她認為她就愛隨便高談闊論,有時候還誇大其詞,可是她說的都是空話。她不信母親真有勇氣會把她監禁在瘋人院裡,或是揭發尤金(那對她自己也是不利的),更甭談毒死她或是殺死她了。她母親愛她。短時期內,她會這樣可怕地發怒,過後就會讓步的。蘇珊的計劃是要把她磨垮,自己站穩腳跟,等到母親筋疲力盡,支持不下去時為止。然後,她再替尤金說些好話,用辯論和吹噓終於把母親漸漸扭轉過來。尤金也可以參加她們的家庭會議。他和蘇珊可以當著母親把這件事徹底討論一下。他們大概可以私底下約好在有些意見上表示不一致,不過她要得到尤金,尤金也要得到她。哦,那個歡樂的結局多麼美妙啊。現在已經多麼接近了,只要再勇敢地戰鬥一下,就可以到手了。她要戰鬥的,鬥到她母親支持不住為止——然後,哦,尤金,尤金!
戴爾太太並不像蘇珊想像的那麼容易給制服。她雖然那麼憔悴和疲乏,離開屈服的程度還很遠呢。有一次,在爭論最激烈的時候,母女倆竟然動起手來:蘇珊決定打電話把尤金找來,協助解決這場爭端。戴爾太太一定不讓她去。家裡的用人都在外面聽著,雖然起初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幾乎全直覺地知道她們正極其激烈地爭吵著。蘇珊決定要上書房去,電話就裝在那兒。戴爾太太用背抵著門,企圖攔住她。蘇珊用力想把門拉開。戴爾太太不顧一切地把蘇珊的手拉脫,這很費勁兒,因為蘇珊那麼強壯。
「真丟臉,」她說,「真丟臉!要媽媽跟你打架。哦,多麼下賤——」她一面還掙扎著。最後,她不自覺地淌下了憤怒、歇斯底里的淚水。蘇珊到底感動了。很明顯,這在母親是太痛心了。她一邊的頭髮完全掙散開——袖子也扯破了。
「哦,天啊!天啊!」戴爾太太終於坐到一張椅子上,一面喘氣,一面辛酸地哽咽著。「我從此抬不起頭來了。我從此抬不起頭來了。」
蘇珊有點兒悲傷地望著她。「對不起,媽媽,」她說,「不過都是您自己惹出來的。我現在也用不著打電話給他,他會打電話來,那時候我再去接,這全是您要按照您的方式管束我的結果。您不肯承認我已經是大人,跟您一樣。我有我的一生。我要怎樣過,就怎樣過。您終究不能阻止我的。您現在還是停止跟我爭執吧。我不想跟您吵,我也不想多辯駁,可是我是個大人了,媽媽。您幹嗎不講道理?幹嗎不讓我把我的見解說給您聽呢?兩個人彼此相愛是有權利住在一塊兒的。
這不關任何人的事。」
「不關任何人的事!不關任何人的事!」她母親惡聲地說。
「簡直胡說八道。簡直是生了相思病所說的癡話。要是你認識到生活,認識到世界是怎麼組成的,你會笑話你自己。十年以後,甚至一年以後,你就看得出你現在想做的事是個多麼可怕的錯誤。那時候,你就會簡直不相信自己怎麼能做出現在所做的事,或者講出現在所講的話了。不關任何人的事!哦,老天啊!你心裡怎麼會一點兒想不到你要做的這件事性質多麼荒唐、愚笨和輕率呢?」
「但是我愛他,媽媽,」蘇珊說。
「愛!愛!你嘴裡說愛,」母親傷心地、歇斯底里地說。
「你知道愛到底是什麼?你想,他打算這樣跑來把你從美好的家庭裡、從高尚的社會環境里拉走,毀掉你的一生,永遠使你陷在泥坑裡,你的一生,我的一生,以及你兄弟姐妹的一生,這是愛你嗎?他知道什麼愛?你又知道什麼?替愛德爾、琳勒特、金羅埃想想。你完全不顧他們嗎?你對我,對他們的愛上哪兒去了呢?哦,我一直怕金羅埃聽到這件事。他會跑去殺死他的。我知道他會的。我不能阻止他。哦,這個恥辱、這件醜事、這場災難會把我們全拉扯進去的。你沒有良心嗎,蘇珊?沒有心肝嗎?」
蘇珊鎮靜地瞪眼朝前望著。她想起金羅埃,稍許有點兒害怕。他可能會殺死尤金——她不敢說——他是很勇敢的。可是只要她母親不把事情鬧翻,根本用不著什麼殺害,揭露,或是激動。她怎麼做法,對於她母親、金羅埃,或是任何人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她不能照著自己的意思做呢?好歹全在她身上。她願意冒這個險。她看不出有什麼壞處。
有一次,她把她的想法告訴了母親,可是她母親激動地要求她面對事實。「你知道,像你要把自己變成的這種壞女人有多少?你要認識多少這種女人?你以為一個正常的社會裡有多少這種人?你要從威特拉太太的立場上看一看。你願意處在她的地位上嗎?你做了我,願意處在我的地位上嗎?假定你是威特拉太太,威特拉太太是你,那怎麼樣?」
「我就讓他去,」蘇珊說。
「是的!是的!是的!你就讓他去。也許你會,不過你會有什麼感覺呢?人家會有什麼感覺?你看不出這是多麼丟臉,多麼不體面的事嗎?你完全不能體會嗎?完全沒有感覺嗎?」
「哦,瞧您怎麼說話,媽媽。您講的儘是傻話。您不知道實際的情形。威特拉太太不愛他了。她對我說過。她寫了封信給我。我收著那封信,把它還給尤金了。他也不愛她,她知道的。她知道他喜歡我。既然她不愛他,還有什麼關係呢?他有權利愛一個人。現在我愛他,我要他,他也要我。我們幹嗎不能同居呢?」
儘管作出了種種恐嚇,戴爾太太免不了也聯想到,她這方面的任何公開行動一定(不是大概)會立刻引起的後果。尤金是相當有名氣的。除了極秘密地把他殺死(其實她離開這種思想還很遠哩)之外,用任何其他方式謀害他都會造成極大的轟動,牽涉到無窮無盡的審問和議論,鬧得滿城風雨。要是向科爾法克斯或是溫菲爾德去揭發他,事實上也就等於對他們揭發蘇珊,那末可能連她自己圈子裡的朋友都會知道的,因為這兩個人都屬於這個圈子,可能要談開來的。尤金的辭職也會引起議論。如果他走掉,蘇珊可能會跟著他逃走——那怎麼辦呢?她有一種想法,認為只要稍許走漏一點兒風聲,就會產生最不幸的災難。那些所謂「黃色」報紙會利用這一類事從中牟利。它們會幸災樂禍地登載所有的詳情細節。這是最可怕、最危險的一個局面,可是很明顯的,得想一個辦法,而且得快。但是什麼辦法呢?
在這個危機中,她想起了幾件可做的事。這些事不會引起什麼不可挽救的、危險的後果,只要蘇珊肯答應安安靜靜地等著,給她一點時間的話。要是她能叫蘇珊答應在十天或是五天之內不採取行動,也許一切都會平靜下去。她可以去找安琪拉、尤金,需要的話,還找科爾法克斯先生。要離開蘇珊去作這些事,她得要蘇珊答應,在時間沒有到之前,不採取任何行動;蘇珊的話她是能夠絕對相信的。她裝著說蘇珊需要時間考慮或是應該花點時間考慮,再三央告,直到那姑娘答應了,唯一的條件就是:她准許蘇珊打電話給尤金說明情況。這次吵架後的第二天,尤金就來過電話,可是戴爾太太叫管家回說蘇珊不在紐約。第二天,他又打來,又得到同樣的答覆。他寫信給她,可是戴爾太太把信藏了起來,然而在第四天,蘇珊打了一個電話給他,向他說明了情形。她告訴他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惋惜,認為她這會兒跟母親談這件事未免太匆忙了,可是既然說了,也沒別的辦法,只好準備幹下去。他嚴肅地準備著不顧成敗,只要他能得到他的意中人。
「要不要我來幫你講?」他問。
「不要,五天之內不要。我已經答應了她。」
「要我來看你嗎?」
「不用,也得過了這五天,尤金。」
「我也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不能,也要等五天。五天以後可以的。」
「好吧,花朵兒——美的火焰。我聽你的話。我依你的吩咐。不過,哦,親愛的,我不能等這麼久。」
「我知道,可是這就會過去的。」
「你不會改變嗎?」
「不會。」
「他們不能使你改變嗎?」
「不,你知道他們不能,最親愛的。你幹嗎問呢?」
「哦,我免不了覺得有點兒害怕,親愛的。你這麼年輕,對愛情這麼沒有經驗。」
「我不會變的。我不會變的。我不需要發誓。我不會變的。」
「好吧,香石榴花。」
她掛上聽筒。戴爾太太現在知道,自己的最激烈的鬥爭就在面前了。
她想好的幾個步驟包括:第一,瞞著蘇珊和尤金去找威特拉太太,看她對情況知道點兒什麼,並且聽聽她的意見。
這一步實際上沒有多大用,只是重新引起了安琪拉的憤怒和悲痛,並且給了戴爾太太一些材料來痛擊尤金,這可以算是有利的。安琪拉一直在跟尤金爭辯,懇求他,企圖用種種想法來喚醒他,使他認識到他要做的這件事多麼罪大惡極,她幾乎已經完全絕望了。他們倆又到了相當蠻橫的地步。儘管她的情況是那樣,儘管她講得舌敝唇焦,他還是冷酷無情、非常堅決,認為舊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使她冒火。她可以離開他,聽憑時間去改變他的態度,或是教給她完全放棄他是明智的,可是她不這樣做,她情願依著他,因為她對他多少還有點兒感情。她已經跟他一起過慣了,並且他又是未來的孩子的父親,雖然那孩子並不受歡迎。他還代表她在社會上的地位,她在世界上的身份。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呢?還有對那個結果的恐懼,這種恐懼臨到她身上時,她就像一個孩子那樣。她可能會死掉。那時候,孩子怎麼辦呢?「你知道,戴爾太太,」她在談話中有一次很有用意地說,「我並不認為蘇珊完全沒有錯。她已經這麼大了,應該懂點兒事。她在社會上也混了相當時候,應該知道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是另外一個女人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所有物。」
「我知道,我知道,」戴爾太太不滿而謹慎地回答,「不過蘇珊太年輕了。你實在不知道她多麼孩子氣。並且她的性情又那樣傻、那樣喜歡空想、那樣感情用事。我本來也有點覺察到,可是卻沒想到這麼頑強。我真不知道這是打哪兒來的。她父親非常講實際。不過在你丈夫引誘她之前,她倒挺好。」
「這可能是對的,」安琪拉說下去,「但是她也不是沒錯。我知道尤金。他很軟弱,不過要是沒有人引他,他不會硬來的。而且一個姑娘除非自己願意,要不也不會受到人家引誘。」
「蘇珊太年輕了,」戴爾太太又分辯著。
「要是她確切地知道威特拉先生過去的歷史,」安琪拉很傻氣地往下說,「我敢說她不會要他的。我已經寫信告訴她了,她應該知道。他不忠實,不道德,正像這件事所表現出來的這樣。如果這是他第一次跟另外一個女人發生戀愛,我倒可以原諒他,可是並不是。六、七年前,他做過一件跟這同樣壞的事;再前兩年,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他也不會忠於蘇珊的,要是他得著她的話。這不過是短時期的熱戀,隨後他會感到厭倦,把她丟開。咳!只要想一想,他會在這兒向我那樣提議,要我一聲不響地讓他跟蘇珊成立一個小公館,你就可以知道他是怎麼個人了。虧他想得出!」
戴爾太太意味深長地把嘴唇咂了一聲。她認為安琪拉這樣講太傻了,可是現在也沒有辦法。也許尤金跟她結婚是錯了。但是在她看來,這也不能原諒尤金在他所提的條件下來獲得蘇珊。他要是離了婚,那就完全不同了。他的地位,他的思想,他的態度都不討厭,雖然他出身並不好。
傍晚時,戴爾太太離去了,她看到和聽到的反而弄得她不知所措,不過她深信這局面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安琪拉決不會讓他離婚的。無論如何,尤金在道德上也配不上她的女兒。一個桃色糾紛的大慘案正在暴露的邊緣上,她心愛的女兒就要無可挽回地給玷污了。在絕望中,她決定,要是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先試著勸尤金在沒有離婚前,別去看蘇珊。為了避免更糟糕的事情,她就同意他們倆結婚,不過這只是口頭的答應。最主要的還是叫蘇珊把他完全放棄掉。如果蘇珊能夠給騙走,或是給說服了不把自己送給尤金,那就好了。
可是她還是打算去看看跟尤金的談話會有什麼結果。
第二天早上,尤金坐在辦公室裡,想著不知道延遲五天有什麼吉凶,同時又想著不知道蘇珊在做點什麼,一邊還企圖集中精神在那些需要他經常留心而他現在卻明顯地疏忽了的瑣事上。這時候,戴爾太太的卡片放到了他的桌上。過了一會兒,他把秘書打發走,並且吩咐不要讓別人進來之後,戴爾太太才給請了進去。
她面色蒼白,精神恍惚,可是卻穿著一件極好看的發綠的藍色綢衣裳,戴著一頂插有羽毛的闊邊黑草帽。她顯得相當年輕、漂亮,就是配尤金也不算太老;事實上,有一次她還胡想過,以為他可能會愛上她。現在,她不願意回顧那時的思想,因為那些思想牽連到安琪拉可能會遭到遺棄,可能會離婚或是死亡,還有尤金對她的熱戀。這一切現在當然都成為過去了,而且在緊張煩惱中,幾乎完全消失。尤金可沒有忘記當時他也有同樣的感覺和遐想,戴爾太太總是同情而友好地接近他。可是這天早上,她無疑是為了一個重大的使命才來的。他得竭力跟她爭辯。
她走近前的時候,他望著她板起的臉孔,很和氣地微笑笑,雖然是相當不自然的,談話就這樣開始了。「呃,」他一本正經地說,「有什麼事嗎?」
「你這惡棍,」她戲劇性地說,「我女兒都告訴我了。」
「是的,蘇珊打電話來說她已經告訴你了,」他用妥協的聲調說。
「是的,」她用緊張的低聲說,「我應該立刻殺死你。我竟會把你這樣一個畜生留在家裡,跟我心愛的、純潔的女兒接近,這簡直是想不到的事。現在看起來,簡直是難以相信的。我不能相信。你竟然有這樣的膽子。並且你家裡還有一個可愛的太太,又有病、又懷著孩子。我還以為你多少有點兒人格——有點兒羞恥心哩!我一想到那個可憐、可愛的小女人,再想到你所做的或是要做的事——要不是怕這件醜事傳出去,你決不會活著離開這間辦公室的。」
「哦,真嘮叨!別胡說八道,戴爾太太,」尤金平靜而又生氣地說。他不喜歡她這種裝腔作勢的態度。「你所說的那個親愛的小女人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可憐,我想她並不需要你這麼急切地想給予她的那麼多同情。她儘管生病,還是很能照顧自己的。至於殺我、殺你或是殺任何人,這主意倒不壞。我並不怎麼留戀人生。雖然現在不是五十年以前,而是十九世紀,並且是在紐約市。我愛蘇珊。她愛我。我們互相十分需要,現在可以有辦法安排一下,一點兒也不妨礙你,而我們的事情又可以解決掉。蘇珊很願意實行這個辦法。這不只是我的提議,也是她的提議。你幹嗎這樣大驚小怪呢?你也很懂得世故人情。」
「我幹嗎大驚小怪?我幹嗎大驚小怪?你,一個規模相當大的公共企業的負責人,竟能坐在辦公室裡,冷酷無情地問我幹嗎大驚小怪?並且是關係到我女兒一生的大事。我幹嗎大驚小怪,我女兒剛成年,完全不懂世故。你竟敢對我說是她提議的!哦,你這個不明理的流氓!想不到我會這樣看錯了人。你態度那麼和善,還有你那不合實際的幸福家庭生活的言論。不過看到你時常不跟太太在一塊兒,我應該猜到的。我早該知道的。天啊,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沒有採取行動。我給你的溫柔、紳士的風度欺騙了。我不怪可憐的小蘇珊。我怪你,你這個騙人的大壞蛋,還怪我自己怎麼那麼傻。然而我現在得到了報應。」
尤金只是望著她,一面用手指在桌上敲著。
「不過我不是來和你辯駁的,」她往下說。「我是來告訴你,從此以後你絕對不要再去看我的女兒,或是對她講話,或是在她可能去的地方露面,雖然,要是我辦得到的話,她也不會到你可能出現的地方去,因為你沒多久就不能有機會出現在上流社會裡了。除非你這會兒立刻同意絕對不再去看她,不跟她通信、通電話,否則我就去找科爾法克斯先生,把這件事全部講給他聽。你知道我認識他。要是我把我現在所知道的你過去的歷史、你對我女兒的圖謀,以及你太太的情況全告訴他,我相信,他不久就會請你走路的。我還要去找我的老朋友溫菲爾德先生,把這件事全部告訴他。私底下,你會給趕出上流社會的,而我的女兒一點也不會受到損害。即使外界知道了真相,她那麼年輕,臭名還是只會落到你一個人的身上。你太太昨天告訴了我你的醜史,你想讓我的蘇珊做你的第四個或者第五個情人。可是你辦不到。我要讓你見識見識你以前從沒有見識過的事。你是在跟一個不顧死活的母親打交道。你敢向我挑戰。我要你現在就寫一封告別的信給蘇珊,讓我帶去交給她。」
尤金冷笑笑。戴爾太太提起安琪拉,反而使他痛恨起來。她去找過她,安琪拉把他的過去告訴了她。這是多麼卑鄙的事。無論怎樣,安琪拉畢竟是他的妻子。就在前一天早上,她還用愛情想來打動他的心,她並沒有告訴他戴爾太太去訪問過。愛情!愛情!這算是什麼愛情?他以前一直待她不錯,在這樣一個關頭,即使她自己不樂意寬大,她也不應該這樣。
「寫一封跟蘇珊絕交的信交給你?」他撇撇嘴說,「多麼傻。我當然不寫。至於你威脅我,說要去見科爾法克斯先生,我從我太太那兒也聽到過這種話。那邊就是門。他的辦公室就在這兒下去十二層樓梯。你樂意的話,我可以叫一個聽差領你去。你去告訴科爾法克斯先生,再瞧瞧要等多久,這件事能傳多遠。你也可以去找溫菲爾德先生。我可真在乎他和科爾法克斯先生。你要是要開一個堂皇、有趣的討論會,現在就開始好啦。不過我向你保證,這件事準會四下傳揚的。我愛你的女兒。我為她不顧一切。我為她簡直瘋狂了。」他站起來,「她愛我,那就是說我認為她愛我。無論如何,我把一切都孤注在這上面。從愛情的觀點來看,我的一生是失敗的。我以前沒有真正戀愛過,現在我可瘋狂地愛上蘇珊-戴爾了。我傾心於她。要是你對一個不快樂、有熱情而從沒有一個女人使他滿意過的人有絲毫的同情心,你會把蘇珊給我的。我愛她。我愛她。天啊!」他把拳頭一下敲在桌上,「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她肯來,我的職位可以不要,藍海公司的投資也可以放棄。蘇珊的錢你也可以拿去,要是她肯給你的話。我可以到外國去靠藝術生活,我會的。別的美國人在我以前也這麼做過。我愛她。我愛她。你聽見了沒有?我愛她,並且我要得到她!你不能攔阻我。你的頭腦,你的力量,你的辦法都敵不過那個姑娘。她比你聰明、堅強、高雅。她比當前社會與人生的整個概念都高貴些。她愛我,並且情願無條件地、快樂地把自己給我。你能夠的話,在你的社交圈子裡來對抗一下。上流社會!你說你要把我趕出上流社會去,對嗎?你那社會我可真放在心上。儘是些男盜女娼、患精神病的、淘金的、賭棍、吸血蟲——一大堆寶貝!瞧見你這樣坐在這兒大模大樣地對我說話,我真好笑。我可真把你放在心上。我當初遇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另外一種女人,不是個狹窄、俗氣的傻瓜。我以為你就是我想的那種女人。可是我錯了。你就像其他的人一樣,一個追隨著潮流和習俗的褊狹的小奴隸。好吧,」他用手指朝著她的臉打了一個榧子,「你使出最毒辣的手段來吧。我終究會得到蘇珊的。她會到我這兒來。她會勝過你。上科爾法克斯那兒去!上溫菲爾德那兒去!我照樣會得到她。她是我的。她屬於我。她才是我的對象。她是天賜給我的,即使我得搗爛你和你的家庭、我自己和所有跟我有關的人,我都要得到她。我要得到她!我要得到她!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他抬起一隻緊張的手。「現在你要做什麼,就去做吧。謝天謝地,我找到了一個知道怎樣生活、怎樣愛的女人了。她是我的!」
戴爾太太驚訝地望著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瘋了嗎?他是真的這麼愛她嗎?蘇珊當真迷住了他嗎?多麼驚人的事啊?她從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從沒想像到他會變成這樣。他總是那麼文靜、愉快、和藹、滑稽。現在他激動、熾熱、急躁、渴望。他眼睛裡有一絲可怕的光彩,他是不顧一切了。他一定是真的愛上她了。
「哦,你幹嗎對我做這種事?」她忽然嗚咽起來。他的可怕的情緒一時影響了她,激起了她以前從沒有過的同情心。
「你幹嗎到我家裡來要把我的家毀掉?願意愛你的女人可多著呢。在年齡和性情方面比蘇珊更適合你的女人也多著呢。她不瞭解你,也不瞭解她自己。她只是又年輕又傻,給你迷住了。你把她給迷住了。哦,你幹嗎對我做這種事?你比她年紀大得多,世故也深得多。為什麼不放棄她呢?我不願意找科爾法克斯先生。也不願意去跟溫菲爾德先生談。要是我非去不可的話,我當然會去,不過我並不願意去。我一向對你很有好感。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人。請你恢復我對你的敬重,我對你的信任吧。即使我忘不掉,至少我能原諒的。你的婚姻也許很不幸福。我很同情你。我並不想做什麼過分的事,我只想救可憐的小蘇珊。哦,求求你!我那麼愛她。我想你不明白我覺得怎樣,你也許是在戀愛著,然而你也應該替別人想想。真正的愛是會這樣的。我知道她現在頑強固執、不顧一切,不過你要是肯幫助,她會改變的-,如果你真愛她,對我有一點兒同情心,想到她的將來或是你的前途,你就會取消你的計劃,放棄她的。告訴她你做錯了。現在就寫信給她。對她說你一做這件事就會使你、我、她三個人在社會上都完了,所以你不能做。告訴她既然這樣,所以你決定等到你有了自由,同時也讓她有一個機會看看她在正常的生活裡能不能得到快樂。你總不想在她這年齡就把她毀了,對嗎?她太年輕,太純潔了。哦,我求求你,要是你對人生有一絲判斷力,有一絲顧慮、體諒,有一絲隨便什麼的話,你會答應我的。作為她的母親,我求你,因為我愛她。哦!」眼淚又湧上了她的眼睛,她軟弱無力地用手帕掩著臉哭泣。
尤金瞪眼望著她。他在做什麼?他在往哪兒走?他真的像她所講的這麼壞嗎?他著了魔了嗎?他心腸真的這麼狠嗎?從她和安琪拉的悲痛中,以及她提到科爾法克斯和溫菲爾德的威脅裡,他看出了一點兒這種局面的實質。這就像一個閃電照亮了一片黑暗的風景似的。他很同情地看到了這裡面所包含的痛苦、恥辱和許多別的,可是一下他又看不見了。蘇珊的臉又回來了,潤滑、清秀、端正,美得像一個拉緊的弓;還有她的眼睛、嘴唇、頭髮、活潑輕快的動作和微笑。放棄她!放棄蘇珊,放棄那個工作室,那個不間斷的、愉快的、甜蜜的彼此共處的美夢?蘇珊要他放棄嗎?她在電話裡怎麼講的?不!不!不放棄!現在走開,在她還是依依不捨的時候。不!不!不!絕對不!!他要帶頭來鬥。他情願在鬥爭中倒下。
絕對不放棄!絕對不放棄!絕對不放棄!
他的腦子沸騰著。
「這我辦不到,」他說著又站起身來,因為他在說完那一篇激烈話以後已經又坐下了。「這我辦不到。你在要求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這決辦不到。上帝救我,我瘋了,我為她發狂了。你隨便採取什麼行動,我一定要得到她,我會得到的。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他把瘦手攥成拳頭,咬緊牙關。
「我的,我的,我的!」他低聲喃喃地說,旁觀的人簡直會以為他是低級通俗劇中的一個惡棍呢。
戴爾太太搖搖頭。
「上帝幫助我們兩個人!」她說。「你絕對、絕對得不到她的。你配不上她。你心理不健全。我要用盡我的一切力量來跟你鬥。我要跟你拚命!我有錢。我知道怎樣鬥。你不會得到她的。我們看哪一個勝利吧。」她站起身離去,尤金跟著她。
「只管去做好啦,」他鎮靜地說,「不過結果你會輸掉的。蘇珊會上我這兒來的。這我知道。我感覺得到。我也許會失掉許多別的東西,可是我會得到她的。她是我的。」
「哦,」戴爾太太困乏地歎了一口氣說,一邊向門走去。她也有點兒相信尤金的話。「這是你最後的一句話嗎?」
「一點兒不錯。」
「那末我該走了。」
「再見,」他嚴肅地說。
「再見,」她回答,面色蒼白,兩眼凝神望著。
她走出去後,尤金拿起電話聽筒來,可是想起蘇珊警告過他不要打電話給她,要信任她,於是又放下了聽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