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卡特別墅是一所兩層樓的長房子,造在一個樹木叢密的山腰上。它是富翁們的避暑勝地之一,既接近原始的荒野,給人一種未經踏勘過的蠻荒的危險感覺,又接近魁北克和蒙特利爾所代表的那種文明的安樂生活,使人覺得完全可以獲得在這種情形下很容易中斷的物質享受。屋子裡面儘是些大房間,全用簡單的夏天用的傢俱佈置,顯得很雅致——柳條椅子,附建在弓形窗下面的座位,嵌在牆壁上的書架,大壁爐上面安著漂亮的壁爐架,向外開的鉛框窗戶,長長的靠背椅,堆著靠枕,富有鄉下風味的榻床,大皮毯和皮被,以及其他這一類東西。牆上用打獵的勝利品裝飾著——鹿角,生狐皮,放在架子上的潛鳥1和大鷹,以及熊和其他野獸的皮。今年,凱瑟卡特家上別的地方去了,所以象戴爾太太這樣地位的人當然可以向他們商借到這所房子——
1一種北方大水禽。
看房子的皮埃是一個原先住在腐朽的木頭小屋裡的人,講一口不清不楚的英國話,穿著一件土褐色的卡嘰布衣服,裡面穿點什麼只有天知道了。當他們到達「消閒地」的時候,他已經生起了爐火,忙著想用爐灶把整個房子弄得暖和一點兒。他妻子是一個小身材的、結實的女人,穿著一條大裙子在廚房裡預備飯菜。看房人自己的伙食房裡有的是肉,更甭提麵粉、黃油等等了。附近一個獵人家的姑娘給喊來幫忙侍候。她在這兒當過凱瑟卡特家的女傭。戴爾家三個人很舒適地安歇下來,可是爭論還是繼續下去,簡直沒完,實際上蘇珊始終佔著優勢。
到星期四那天,尤金在紐約空等著蘇珊的消息。他打電話到她家裡,才知道戴爾太太不在市裡,短時期內不會回來。星期五、星期六來了,還是沒有消息。他寄了一封掛號信,「面交收件人,並由收件人簽收」,可是信給退了回來,上面寫著「收件人不在」。這時,他知道他並沒有猜錯,蘇珊中了他們的圈套了。憂鬱、恐懼、焦急和不安交替而來,同時壓在他的心頭。他用手指打鼓般敲著辦公桌,簡直無法專心去處理那些老擺在他面前的無數零碎事情,有時候茫茫地在街上踱著,一面胡思亂想。人家來請教他對美術圖樣、書籍、廣告和發行問題的意見,可是他壓根兒無法聚精會神去聽。
「咱們的主管這幾天準是有什麼煩心的事,」主持廣告的卡德-海耶斯對發行部的負責人說。「他有點兒失常。我相信他壓根兒就沒聽見我說的話。」
「我也注意到,」後者回答說。他們正從尤金房外的會客室裡挽著胳膊一塊兒走過鋪有地毯的過道去乘電梯。「一定出了什麼事。他該去休養一個時期。他攬的事情太多啦。」
海耶斯不相信尤金是因為管的事情太多。在最近四、五個月裡,他幾乎無法跟他接近。早晨,尤金要到十點鐘或者十點半才來辦公,常常下午兩、三點就離開了,午飯的約會多半是跟公事沒有關係的,晚上他則去參加社交宴會或是上別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有好幾次,科爾法克斯差人找他,他都不在;還有幾次,他親自到尤金的辦公室來找他,他也出去了。科爾法克斯並不認為這是嚴重的事——因為尤金有這種來去自由的權利——不過替尤金自己著想,這是不大好的。科爾法克斯知道他照顧的事情太多了。只有一個特別能幹的人才能不用自己的全部時間就可以處理它們。如果尤金是他的合夥人,像他也有股份的其他企業裡的別人那樣,他就不會這麼想了,可是既然不是那種情形,他不得不把他看作一個僱用人員,認為尤金應該把全部時間都花在工作上。
懷德除了要求工作以外,從沒要求過什麼別的。他總呆在公司裡,總是精細留神,忠於職守,毫不驕傲,而且各方面都鎮靜、精幹。他總是不辭勞苦去找科爾法克斯商量,而尤金卻很淡漠,專愛照著自己的意思去做,根本不喜歡拿每個小問題去找他,並且經常帶著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氣。
其他方面,還有些別的事情也對他不利。漸漸地,辦公室裡傳說,尤金的興趣已經轉到藍海或海島開發建設公司方面去了。這時紐約都在談著這家公司,尤其是在金融和社交界裡。科爾法克斯也聽到這家公司。他對這個計劃發生了興趣,為的是它在享受方面所作的宣傳。尤金創作的那份三十二頁、有五彩插圖的發起書裡,那樣出色地描繪的全景雖然大部分還沒有完成,可是已有的一點兒成就卻足以說明它將來會是壯麗、宏偉的。一英里多長的沿海便道和堤壩都已經完工了。一所舞廳兼飯館的大樓和一家小型的旅館也已經蓋好了——完全按照原來的建築計劃。在過去野草叢生的低濕地上,造起了二、三十幢裝飾得極其華麗的住宅,每幢佔地一百五十英尺見方。三、四個島嶼也填好了土;一座規模較小的遊艇俱樂部的房子也建造起來;可是海島開發公司就連離開完成全部工程的三分之一,都還差上一大截呢。
尤金對海島公司經濟事務的動向,除一般情況外,絲毫都不知道。雖然他經常跟溫菲爾德、威利布蘭特和其他的人一塊兒吃午飯,他總盡量不去過問經濟方面的事務,以免引起公眾對他的注意;他總竭力把心思用在籌劃這個娛樂場的奇觀和遠景上。他碰到人就說,藍海就快成為他所看見的最完善的避暑勝地了,這樣做很容易,並且也有幫助;其他跟這個投機事業有關的人也同樣的到處稱揚,可是這並不能使它馬上成功。事實上,藍海的真正成功得靠比原來作為資本的一千萬元還多的投資。它得穩步地成長起來,不可能很迅速。
首先傳到聯合雜誌公司、後來傳到科爾法克斯和懷德耳裡的消息是:尤金對這項投機事業投資很多,他是那家公司的秘書或是擔任著什麼別的職位,對這事業的發展花了很多時間,這些時間原可以更好地用來增進聯合雜誌公司的利益的。
「你認為這怎樣?」一天早晨,科爾法克斯聽到這消息後,這麼問懷德。這消息是從懷德的下屬印刷部的主持人那兒傳來的。他奉了懷德的指示,當著懷德向科爾法克斯提起這件事。
「我一直就對你這麼說,」懷德和藹地說。「他對這事業並不比對任何其他的事業更感興趣。他只是用它作為踏腳石,利用過了就會丟開一邊的。從他的立場來講,這當然是可以的。人人都有往上爬的權利,不過從你的立場看,就不大妙了。你要是有一個願意長呆在這兒的人,就更好啦。最好是你自己來主持。不過你也許不想這樣,有了你現在的經驗,你可以另找一個肯在你底下好好工作的人。好在說到頭,沒有他,你目前也應付得了。要是有個安份的人在那位置上,一切都可以由你來掌握了。」
就在這時候,尤金和蘇珊的戀愛正到了最最火熱的階段。整個春天和夏天,尤金都忙著在想念蘇珊,怎樣跟她聚會、兜風,想著她所說的和所做的事情。他的思想多半不在公事上,他的職務一般講來使他厭煩。他開始迫切地希望,他在海島公司的投資會有點兒利息,這樣他可以任意揮霍。在安琪拉發現他跟蘇珊的曖昧關係之後,他感到自己把所有的現款都投在藍海上是非常不幸的。如果命運注定他要跟安琪拉繼續過下去,那倒也沒有關係。那樣他倒可以耐心地等著,不把它放在心上了。現在,這就是說,如果他想要賣掉它,他的投資就會給法院凍結起來,或者很可能會這樣,因為安琪拉可以告他的。無論怎樣,他還要替她作合理的準備,那就需要法律的調解。除了這筆投資以外,他現在只有他的薪俸,而這筆薪俸積蓄得還不夠快,萬一戴爾太太不久去找科爾法克斯,後者跟他一刀兩斷的話,那末積蓄起的一點兒錢簡直就不夠用。他不知道科爾法克斯會不會真跟他一刀兩斷。他要他放棄蘇珊呢,還是直截了當地要他辭職?他注意到,有相當時期,科爾法克斯已經不像以前對他那樣親切、那樣同情了,不過這可能是由於別的原因,不一定是由於不以他為然。再說,他們倆相處久了,自然會彼此厭倦的。他們現在不常一塊兒出去;就是出去,科爾法克斯也不像以前那麼高興、那麼孩子氣。尤金認為是懷德在背後搗鬼,不過他想,要是科爾法克斯變臉,也就讓他變臉,這是一點兒沒有辦法的。他認為從公司事務方面來講是沒有理由的。他的工作是成功的。
就公司方面來說,這場風暴後來有一天終於突然發作了。不過那時,其他方面已經帶來了不少的痛苦和傷心——戴爾家的,安琪拉的,尤金自己的。
蘇珊的舉動是引起暴風雨的雷電。這種雷電也只會從那方面發出來。尤金等她的消息等得發狂。在他的一生中,他第一次感覺到困惑不定的戀愛所帶來的那種刺心的痛苦。這表現在他內心的實際疼痛上——就在太陽叢1,或是通稱心窩的那地方。他痛得很厲害,就和那個勇敢的斯巴達男孩給藏在他腰帶下面的狐狸咬著時那樣2。他不知道蘇珊在哪兒,在做什麼,接著因為不能工作,他就乘車子出去兜風,或者拿起帽子到路上去閒蕩。乘汽車對他一點兒沒有好處,因為他的疼痛專在靜坐的時候發作。晚上,他回家去,坐在工作室裡一扇窗戶面前,或是坐在石頭小陽台上(多半坐在那兒),望著哈得孫河變幻不定的景色,渴望著,思忖著她在哪兒。他會再看見她嗎?要是看見了,他會在這場鬥爭中取得勝利嗎?哦,她的美麗的臉龐、可愛的聲音、絕妙的嘴唇和眼睛,接觸到肌膚時的那種奇妙的感覺,以及美麗的幻想!
他試著作詩給她,作了好多首十四行詩獻給他的情人。這些詩都還不算壞。他拿起他那本素描簿,研究著裡面他給蘇珊畫的鉛筆畫像,搜索著她的各種特殊的、可愛的神態和姿勢,以便日後可以給她畫成許多幅精緻的畫像。安琪拉在近旁來來去去,他倒並不覺得怎樣,不過他還是很厚道地不讓她看見這些東西。他那樣待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兒慚愧,但是現在看見她,他所感到的倒不是可憐而是厭惡和不滿。他為什麼跟她結婚呢?他老這樣問自己——
1上腹部的神經叢。
2希臘傳說,有一個斯巴達男孩偷了一隻狐狸,先生走來,他把狐狸藏在衣服裡。狐狸咬嚙他,他堅坐不動,終被咬死。
一天晚上,他們坐在工作室裡。安琪拉臉上完全是一副絕望的樣子,因為她漸漸認識到自己的情況多麼可怕。她看見他那麼垂頭喪氣,就問道:
「尤金,你過一陣子會淡忘掉嗎?你說蘇珊給劫走了。幹嗎不讓她去呢?尤金,想想你的前途。想想我。我將來怎麼辦呢?要是你盡力的話,你能夠淡忘掉的。我已經跟了你這麼多年,你當然不會把我丟開的。你想想我怎樣盡我的力量。我對你不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嗎?我也沒有太惹你討厭,對嗎?哦,我一直覺得我們就像是呆在一場大災難的邊緣上!但願我能做點兒什麼!說點兒什麼!我知道有時我心也狠,脾氣也大,可是現在都過去了。我現在改變了。我決不再那樣了。」
「辦不到,安琪拉,」他鎮靜地說。「辦不到。我不愛你。我告訴過你了。我不願意跟你一塊兒生活。我不能。我想怎樣獲得我的自由,離婚也好,暗地分居也好;我要走我的路。我現在沒有幸福。我在這兒,永遠就不會有的。我先要得著我的自由,然後再決定要怎樣。」
安琪拉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她簡直不能相信在公寓裡踱來踱去、不知道怎樣應付丈夫的這個人就是她自己。在這場暴風雨發作之前,瑪麗亞塔已經回到威斯康星去了。瑪特爾在紐約,可是她不願意去告訴她。除了瑪麗亞塔外,她不敢寫信給她自己家裡的任何人,但是她也不願意告訴瑪麗亞塔。瑪麗亞塔呆在這兒的時候,還以為他們倆過得很幸福。安琪拉哭一陣,氣一陣,可是現在氣是越來越小了。她心裡主要的是恐懼、失望和悲傷——就是她跟尤金結婚前那些寂寞的日子裡壓在她心頭的那種恐懼和失望,以及她終究要失去她隨便怎麼還愛著的這個男人所感到的那種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