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爾·格裡菲思所說在芝加哥聯誼俱樂部遇到的克萊德,早就不是三年前從堪薩斯城逃出來的那個年輕小伙子了。他現年二十歲,個子比頭幾年長得稍微高些,更為結實,但也不見得太強壯,不用說,閱世經驗倒是較為豐富了。自從丟掉了堪薩斯城的老家和那份差使以後,他不得不接觸到許多人世間的艱辛——他體驗到低賤累活、身居陋室的況味,身邊又沒有一個親友,不由得竭盡全力給自己闖出一條生路來——久而久之,他就養成了三年前誰都不信他能具備的、一切依靠自己的品質,以及善於曲意奉承、很懂分寸的習慣。現在,他穿的衣服,雖然遠遠地比不上逃離堪薩斯城時那麼講究,可是,他身上總是流露出一種極為文雅的風度,哪怕不能一下子就引人注目,畢竟還是惹人喜歡。更有甚者,他已變得非常謹慎,而又善於節制,跟當初爬上一輛敞篷貨車從堪薩斯城逃出來時的那個克萊德,簡直可以說判若兩人了。
他從堪薩斯城出逃以後,就得施展出各種各樣詭計,才得以勉強過活,由此他得出了一個結論:他的前程完全取決於自己。現在他終於認識到,家裡人一點兒也不能幫助他。他的父親、母親、愛思達——他們通通都是太不能幹,而且也是太窮了。
這時,儘管他們處境艱難,他心中不由得非常惦念他們,尤其是他的母親,還有他從孩提時就熟悉的往昔家庭生活——連同他的弟弟、妹妹和愛思達也都在內。現在他才認識到,愛思達如同他自己一樣,早已成為再也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現實環境的犧牲品了。他不時滿懷痛苦地回憶過去:當初他對待母親的態度;他在堪薩斯城的事業突然中斷——失掉霍丹斯·布裡格斯,對他來說,是一大打擊;從那時起他心中感到的種種苦惱;以及想必由於他的緣故給母親和愛思達帶來的苦惱。
出逃後過了兩天,他來到了聖路易。兩個司閘員發現他躲藏在貨車上,先是抄走了他的手錶和外套,接著就在一個灰濛濛的冬天早晨,離堪薩斯城一百英里遠的地方,把他推到了雪地裡,簡直慘不忍睹。後來,克萊德無意中撿到一張堪薩斯城的報紙——《星報》,這才知道車禍發生後叫他最揪心的憂慮,早已成為事實。該報在兩欄標題下面,就以滿滿的一欄半篇幅刊載了這一事件的始末經過:一個小女孩,堪薩斯城某小康人家的十一歲的女兒,被車撞倒,幾乎立時斃命——過了一個鐘頭後,她果然氣絕身亡;斯帕塞和賽普小姐現在醫院診治,同時已被逮捕,由一名警察在醫院內守護,等待他們恢復健康;一輛豪華汽車早已嚴重損毀;斯帕塞的父親,就是在那個出門未歸的車主手下做事的,得知自己那個蠢兒子,如此莽撞犯了罪,不由得憤怒填胸,悲痛難抑。
可是更糟的是,那個倒霉的斯帕塞,早已以盜竊和殺人罪被控。毋庸置疑,斯帕塞希望減輕自己在這一起重大的慘案中的罪責,不僅把所有同他在車上的人都給招供出來了——特別說出了那些年輕的侍應生和他們酒店的地址——而且還提出指控,說他們跟他同樣有罪,因為當時他們一個勁兒催促他開快車,那是違背了他的意志的——這個說法,據克萊德所知,也是符合實際的。斯誇爾斯先生在酒店裡接見警方人員與各報記者採訪時,早已說出了那些肇事者父母的姓名,以及他們的家庭地址。
就數這最後一著,對他打擊最大。因為接下來就是一段令人不安的報道,寫到他們的親屬在獲悉他們的罪行之後,無不震驚。拉特勒太太,就是湯姆·拉特勒的母親,哭著說她的孩子是個好孩子,當然不會存心做壞事。赫格倫太太——也就是奧斯卡一向熱愛的老母親——說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兒子更老實、更厚道的人了,想必是他酒喝多了。寫到他自己家裡,《星報》上是這樣說的——他母親站在那裡,臉色煞白,驚恐萬狀,茫然不知所措,一個勁兒來回搓手——那樣子彷彿她壓根兒鬧不清這是怎麼回事,硬是不相信她兒子參加了這次汽車郊遊。她還對眾人說她兒子當然很快就回來的,一切都會說清楚的;她又說想必這裡頭一定有些誤會了。
可是,克萊德並沒有回去。後來,他再也沒聽到過什麼別的消息了。因為他害怕警察,也害怕他母親——害怕她那充滿悲哀而又陷於絕望的眼睛,一連好幾個月沒有寫過家信。到後來,他才給母親寄去一封信,也只不過說他在外一切很好,千萬請她放心好了。他既沒有署名,也沒有留下通訊處。後來,他一直在外流浪漂泊,想尋摸到這個或那個小小的工作,在聖路易、皮奧裡亞、芝加哥、密爾沃基——在一家餐館裡洗盤子,在近郊一家小鋪裡賣汽水,在皮鞋店、食品店學做小夥計,總之一句話,什麼都干;不過樣樣不走運:不是被人家開革,歇生意,就是因為自己不愛干而辭掉了工作。有一回,他給母親寄過十塊美元,另一次又寄過五塊美元,這是他覺得好不容易才省下的。大約在一年半以後,他心裡斷定想必搜捕放鬆了,他應負那份罪責很可能也給忘掉了,或者說到那時已被認為不必追究了——這時,他正在芝加哥送貨車上當司機,生活還算過得去,每星期有十五塊美元收入,他就決定給他母親寫一封信。因為現在他可以告訴她說,他已有了一個體面的職業,而且長時間以來一直安守本分,循規蹈矩,雖然信末他並沒有署上自己的真實姓名。
那時節,他正住在芝加哥西區——波林那街——一家寄宿舍裡。下面就是他寫給母親的信:
親愛的媽媽:
您還在堪薩斯城嗎?我盼望您寫信告訴我。我真巴不得又接到您的來信,而且我也會再給您寫信的,如果說您真的要我寫的話。說真的,我是會這樣做的,媽。我在這裡一直很孤單。不過您還得處處小心,千萬別讓任何人知道我現在什麼地方。讓人知道了不會有什麼好處,還可能有很大的害處,特別是正當我竭盡全力,好不容易重新做人的時候。那次我自個兒可一點兒差錯都沒有。說真的,我一點兒差錯都沒有,儘管報上說我有錯——我只不過跟著他們跑了一趟罷了。但我害怕人家會拿我並沒有做過的事來懲罰我。那時候,我就只好不回家了。我雖然沒有什麼錯,但當時我卻害怕您和父親會有怎麼個想法。
不過話又說回來,是他們邀我去的,媽。我可並沒有像他所說的要他開快車,或則是要他去尋摸那一輛車子。是他自己開了人家的車,來邀我和另外一些人一塊去的。也許把那個小女孩撞死了,我們人人都有罪責,不過,我們也並不是故意這樣的。我們誰也沒有這個意圖。打從那時候起,我心裡一直難過極了。想一想由於我的緣故,給你們增添了多少麻煩呀!何況又是正當您最最需要我幫助的時候。啊!簡直太可怕呀!但是我依然希望您能夠饒恕我,媽。您真的能饒恕我嗎?
我心中一直納悶,真不知道您現在怎麼樣了。還有愛思達、朱麗婭、弗蘭克和父親。我心裡很想知道您在哪兒,現在做些什麼。您知道我有多麼愛您,媽。現在我反正懂得的東西多了一些,我看問題也跟過去不同了。我就是要出人頭地。我巴望自己碰上好運道。現在我有一個相當不錯的職位,說真的,不像堪薩斯城的那麼好,不過還算說得過去,儘管不是過去的那個行業。我希望能夠得到更好的發展,要是這樣的話,我也就不想回去幹酒店這一行了。這一行對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太不合適了——依我看,總覺得自己太了不起了。您看,現在我比過去要聰明得多了。我在這兒工作,人家對我都很喜歡,不過,我到社會上去一定要高人一等。再說,現在我賺的錢,真的並不比花的多,剛夠我付房錢、飯錢和穿衣的錢,不過,我還是盡量設法節省一些,因為我還要給自己尋摸一個合適的行業,到了那裡,我可要好好工作,真的學一點本領。現在這個時代,每一個人都得精通一行才成。這個道理現在我才算明白了。
您會寫信給我,說說你們大家的近況和現下您正在做些什麼,好嗎?我很想知道。請您向弗蘭克、朱麗婭、爸爸和愛思達轉達我的深情,要是他們還跟您住在一塊的話。我還是如同往日一樣地愛您,我想您也有點兒愛我,不是嗎?我不能署上真名,因為也許還有危險性。(我從離開堪薩斯城以來,就一直沒有用過真名。)不過,我會告訴您另一個名字,但願這個名字不久我就要不用了,又將恢復自己原來的姓名。我真恨不得現在就用自己的原名,不過,我還是有些害怕。您要是願意給我寫信的話,請寫:
哈里·台納特
芝加哥留局待領
我將在幾天以內就去取。我之所以這樣署名,是為了不給您,或是不給我增添更多麻煩,明白了吧?不過,我完全深信,只要那件事風頭一過,我當然重新使用我原來的名字。
愛您的
您的兒子
他在應該署上自己真名實姓的地方劃了一道線,下面寫「知名不具」幾個字,就把信寄發了。
正是因為他母親不知道現下他在什麼地方,心裡本來就一直惦念著他,所以此信發出後不久,他很快收到了一封回信,信封上蓋的是丹佛的郵戳,不由得使他萬分驚訝。因為他本來以為她至今還在堪薩斯城哩。
親愛的兒子:
我接到我孩子的信,知道你太太平平活著,我真是又驚詫,又高興。我無時無刻不在衷心希望和虔誠禱祝,願你重新走上那正直的仁慈道路——那是唯一可以引導你通往成功和幸福的道路,並且祈求上帝允許我得到有關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無事,而且在誠實地工作和生活。
由此可見,現在主已經垂聽了我的祈禱。我知道主會垂聽的。讚美主的神聖名字。
你前次身陷可怕的災禍,並使你本人和我們大家深受痛苦和恥辱,對此我並不全都責怪你——因為我很明白,魔鬼是怎樣誘惑和追逐我們所有的凡夫俗子,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孩子。哦,我的兒子,要是你早就明白,你該如何保持警惕,以免墜入這些陷坑,該有多好!擺在你面前的,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你從今以後能時刻警惕,始終恪守我們救世主的教旨,好嗎?而你媽歷來就給你們——我親愛的兒女們心坎裡灌輸的,也正是主的這些教旨。你能停下來,仔細傾聽跟我們永遠同在的主的聲音,按照主指引我們的方向,邁開步伐,平安地踏上通往比我們想像中更為壯麗的天國的那條崎嶇不平的道路,好嗎?你要向我保證,我的孩子,保證你將永遠牢記你幼年時代所接受的教旨,心裡念念不忘——「正義就是力量」。還有,我的孩子啊,任何一種酒,永遠、永遠喝不得,也不管是誰要你喝的。魔鬼就在那兒耀武揚威,主宰一切,隨時準備征服意志軟弱的人。要永遠記住我一貫告訴你的話:「酒是騙子,一喝就瘋。」此刻我以最虔誠的心情祈禱,但願你一受到引誘的時候,這些話就會在你耳際迴響——因為現在我相信,發生那次可怕事件的真正原因,也許就在這裡。
我為了那事飽受痛苦,克萊德,而且正好發生在我為愛思達經受如此駭人的考驗的時刻。我差一點就失去了她。那一陣子她真好苦啊。這個可憐的孩子啊,她為了自己的罪孽付出了多麼昂貴的代價!那時候,我們只好債台高築,要工作很長一段日子才還得清呢——不過到頭來,我們終於還清了,現在我們的境況,早就不像往日裡那麼差勁了。
你已知道,現在我們都在丹佛。我們在這裡有一個自己的傳道館,還有可供全家人居住的一所房子。此外,我們有幾個房間可以出租,歸愛思達經管。你知道,現在愛思達,當然羅,已是尼克松太太了。她有一個頂呱呱的小男孩。你父親和我一見到這個小男孩,就常常回想到你小時候的情景。瞧他那淘氣勁兒,活靈活現,跟你一模一樣,我們簡直覺得你又變成了小伢兒,重新回到了我們跟前。
有時這也給我們一點兒安慰。
弗蘭克和朱麗婭都長大了,好歹也是我的幫手了。弗蘭克現在挨門逐戶送報,賺點錢也可以貼補家用。愛思達希望能盡量讓他們倆繼續上學。
你父親健康狀況不大好,不過,當然羅,他畢竟上了年紀,可他依然盡力而為。
克萊德,你現在一個勁兒使自己出人頭地,我聽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昨天晚上,你父親又說到你在萊柯格斯的伯父塞繆爾·格裡菲思很有錢,很發跡,我想你不妨給他寫一封信,請他給你找個事由,好讓你學一點本事。也許他會樂意的。我看他不會不答應的。說到底,你總是他的侄兒啊。你知道,他在萊柯格斯有一家規模宏大的領子工廠,而且很有錢,人們都是這麼說的。你幹嗎不給他寫封信看看,怎麼樣?我總覺得也許他會給你找個職位的。
那你幹起活來,就有奔頭了。要是你給他寫了信,就請你告訴我,他是怎麼回復你的。
我希望經常收到你的來信,克萊德。請你來信,談談有關你的一切情況,包括目前生活情況都在內。你說好嗎?當然羅,我如同過去一樣愛你,並且願意永遠引導你走正路。我們衷心希望你遠比你想像的有更大發跡。不過,我們同樣希望你還是個好孩子,過著一種純潔、正當的生活。因為,我的兒子啊,要是有一個人得到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己的靈魂,那樣的人又有什麼用處呢?
要給你媽寫信,克萊德,時刻記住你媽的愛永遠與你同在——引導著你——懇求你為了主的緣故走正路。
愛你的
媽媽
其實,克萊德在同他的伯父塞繆爾邂逅以前,早就想著他和他那規模宏大的企業了。當他獲悉他父母目前經濟狀況已不像他出走時那麼緊巴巴,而且生活起居也很平安,住的也許就是跟新傳道館有關係的一家旅館,或則至少也是一家寄宿舍——他心裡這才得到了極大寬慰。
他接到母親頭一次回信,已有兩個月過去了,這時,他心裡幾乎每天都在琢磨,應該馬上有所作為才好。有一天,一個到芝加哥來的客人在他幹活的店裡買了一大包領帶和手絹,正好要他送到傑克遜林蔭大道聯誼俱樂部去。殊不知他一進去,突然撞見了什麼人來著?不是穿著俱樂部雇工制服的拉特勒,還會是誰呢?拉特勒專門負責入口處問訊和收轉包裹雜品。開頭,不管是他,就是拉特勒,誰都沒有鬧清楚他們倆如今又面對面地碰上了,但過了半晌,還是拉特勒先叫了出來:「克萊德!」接著一把抓住他,雖然欣喜若狂,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聲音壓得很低,找補著說:「乖乖,真想不到在這兒碰上了!你這機靈鬼!你是怎麼啦?大包就撂在這兒。可你到底打哪兒來?」克萊德同樣激動萬分,大聲喊道:「哎喲喲,我的老天爺哪,這可不就是湯姆嗎?你是怎麼啦?你就在這兒工作嗎?」
拉特勒(如同克萊德一樣)在這一剎那,幾乎忘掉了他們倆之間休戚相關的那個令人痛苦的秘密,隨後才回答說:「是啊。當然羅,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在這兒差不多快一年啦。」說罷,猛地把克萊德的手一拉,好像是說:「別吭聲!」把克萊德拽到那個年輕人聽不見的地方(因為剛才克萊德進門時,拉特勒正在跟這年輕人說話),找補著說:「噓!我在這兒工作,用的是真名實姓,不過,我可不讓人們知道我是從堪薩斯城來的,你懂嗎。所以人們都認為我是從克利夫蘭來的。」
話音剛落,他又一次怪親熱地捏了一把克萊德的胳臂,從頭到腳,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克萊德同樣無比激動,找補著說:「當然羅,我懂。這就很好嘛。你還認得我,我很高興。現在我的名字叫台納特,哈里·台納特。你可別忘啦。」兩人一回想起往日情景,心裡簡直樂開了花。
不過,拉特勒一發覺克萊德身上穿的是送貨員制服,便說:「是開送貨車,嗯?嘿,真是太逗人。你也開送貨車。想一想,真要笑死我了。你幹嗎耍弄這個?」拉特勒發現自己一扯到克萊德目下的遭際,克萊德臉上就露出不快的神色,這時,克萊德馬上回答說:「唉,說心裡話,我壓根兒不想幹這個活兒。」他又接下去說:「不過,聽我說,我們倆總得在一塊扯一扯。可你住在哪兒?」(克萊德把自己地址告訴了他。)「這樣就得了。我六點鐘下班。你完事後,幹嗎不過來坐坐。要不然,我再告訴你——比方說我們就在——嗯,在倫道夫街『亨利西』見面,怎麼樣?可以吧?比方說,七點鐘。我六點鐘下班;我也可以七點鐘上那兒去,只要你覺得方便就得了。」
克萊德由於同拉特勒聚首重逢,真是喜出望外,就樂呵呵地點頭同意了。
他爬上了自己的車子,繼續送貨去,不過,這天下午,他心裡始終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跟拉特勒晤面這件事。五點半,他就急沖沖趕到車房,然後再到他在西區的寄宿舍,換上出門穿的衣服,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亨利西」。他剛站在大街拐角處,不一會兒,拉特勒也來了,他是那樣樂樂呵呵,親親熱熱,特別是身上的穿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整潔。
「喂,老兄,我一看見你,就打心眼裡高興!」他一開頭就這樣說。「你知道吧,打從我離開堪薩斯城以來,咱們這一夥裡就數你是見到的頭一個。一點沒錯。我離家以後,我妹妹寫信告訴我,說好像誰都不知道希格比、赫吉1或是你的情況究竟怎樣。斯帕塞那個傢伙,給抓起來,關了一年——你聽說過嗎?真倒霉,嗯?不過,多半並不是因為撞死了那個小女孩,而是因為私自開走別人的車子,沒有駕駛執照開車,並且,不顧警察招手,他還是不肯停下來。他之所以挨罰,原因就在這裡。不過,聽我說,」這時,他煞有其事地把聲音壓低,說:「我們要是給抓住了,可也都得挨罰啊。嘿,那時我真害怕,就拔腳跑了。」他又一次格格大笑起來,不過有一點兒歇斯底里似的。「簡直就像馬兒草上飛啊,嗯?我們還把他和那個姑娘給扔在車廂裡。哦,聽我說。真夠嗆,嗯?不過,那時候你又有什麼辦法?我們犯不著個個都給警察抓走啊,嗯?她的名字叫什麼來著?勞拉·賽普。我還沒有看見,你就滑腳溜啦。還有你的那位小妞布裡格斯,也跟著溜了。你陪她一塊回家,是嗎?」——
1赫吉是赫格倫的暱稱。
克萊德搖搖頭。
「不,我才沒有哩,」他大聲喊道。
「哦,那你上哪兒去了?」拉特勒問。
克萊德向他如實相告。聽了克萊德流浪的經過以後,拉特勒說:「嘿,你知不知道,出事以後不久,那個小妞布裡格斯小姐就跟一個傢伙到紐約去了,你知道了嗎?路易斯跟我說,她跟一個煙鋪裡的夥計一塊跑了。就在她出走以前,路易斯看見她身上穿著一件新的裘皮外套。」(克萊德傷心地往後退縮了一下。)「嘿,當初你跟她一塊兒鬼混,才上了老當。她壓根兒沒把你放在心上,不論是誰,她也都是這樣。不過,依我看,你倒是對她著了迷,嗯?」他樂哈哈地向克萊德露齒一笑,往他胳肢窩裡捏了一把,還是照自己老脾氣,把他逗弄一番。
至於他自己,拉特勒也講了一個毫不跌宕起伏的歷險故事,同克萊德所講的簡直大異其趣;他很少講到內心緊張和憂慮重重,淨講頑強的勇氣和對自己命運、前途的信心。最後,他「搞到」了他眼前這個工作,因為,用他的話來說,「你在芝〔加哥〕好歹總能尋摸到一點事兒干的。」
打那以後,他就一直在這兒——「當然羅,相當安靜,」從來就沒有人責難過他。
隨後,他又馬上解釋說,在目前,聯誼俱樂部裡還沒有什麼空缺,不過嘛,他倒是可以跟俱樂部總管哈利先生談一談——他又說,要是克萊德本人樂意,而哈利先生也知道有什麼空缺的話,那末,他一定會設法打聽到哪兒有一個什麼樣的空缺,或是可能會有什麼樣的空缺;要是果真有的話,克萊德就算被錄用了。
「不過,千萬要把心裡煩惱通通拋開,」就在黃昏即將逝去的時候,他對克萊德說。「那對你可沒有什麼用處。」
在這次令人激奮的談話以後僅僅兩天光景,克萊德正在暗自思忖:要不要辭掉他的這個工作,恢復自己的真名實姓;要不要到各個旅館去兜攬一些活兒;就在這時,聯誼俱樂部的一個侍應生把一張便條送到了他的房間。這張便條上說:「請在明天中午前到大北旅館同拉托爾先生面晤。該處現有一個空缺,雖然不算最理想,但是將來會有更好的機會。」
於是,克萊德馬上給他那個部門的經理打電話,說他今天有病,上不了班,然後穿上他最漂亮的衣服,逕直前往那家旅館。根據他的自我推薦,旅館就同意他上工了,而且,用的是自己的真實姓名,使他深感欣慰。還有,讓他滿意的是,他的薪水規定每月二十塊美元——此外還供給膳食。他早就知道,每星期小費不超過十塊美元——可是,連膳食也算在內,比現在的收入反正要多得多,因此也足以使他聊以自慰了。何況,工作也要輕鬆得多。他心中至今仍害怕:要是他重操旅館舊業,很可能一下子就被人發現,給抓了起來。
打這以後沒多久——不出三個月——聯誼俱樂部有了一個侍應生空缺。恰巧不久前拉特勒已擔任了日班侍應生領班助理,跟領班很談得來。他就對領班說,他想推薦一個最合適的人來填補這個空缺:此人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現在大北旅館工作。於是,拉特勒就把克萊德叫來,事前精心教給他一套如何進見新上司的規矩,以及應該說些什麼話。這樣,克萊德就得到了俱樂部這個工作。
克萊德一下子就發現,這兒跟大北旅館竟然有天壤之別,從賓客的社會地位和高貴的物質設施來說,甚至還凌駕於格林-戴維遜大酒店之上。現在他又可以在這裡就近觀察另一種生活方式了,只是不幸這種生活方式又直接觸及了他靈魂深處愛慕虛榮、急欲出人頭地的腫塊。在這個俱樂部裡,經常來來往往都是他過去從沒見過的上流社會各界傑出人物,他們正直無私,而又以自我為本位,不僅來自祖國各州,而且來自世界各國,來自五大洲。來自四面八方的美國政界人士——傑出的政治家、大亨,或是以他們地區政治家自居的一些人——還有外科醫生、科學家、著名醫生、將軍、文壇巨匠和社會人士,不僅來自美國,而且還遍及全世界。
這裡還有一個事實,給他印象很深,甚至激起了他的好奇和敬畏心理,那就是: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和最近大北旅館的生活裡彰明較著、屢見不鮮的那種性的因素,在這裡簡直連一絲兒影子都沒有。事實上,就他記憶所及,這種性的因素,看來已經到處氾濫,而且在他迄今接觸過的生活裡,幾乎所有一切也都是由它激發產生的。可是在這裡,卻並沒有性的因素——一絲一毫都沒有。女人一概不許進入俱樂部。各種各樣的著名人物照例是獨自一人來來往往,而且顯得精力飽滿而又沉默寡言,這些性格特徵,正是成就特別卓著的人所固有的。他們往往單獨進餐,三三兩兩在一起低聲交談——自己看報、讀書,或是坐上風馳電掣一般的汽車到各處去——可是,他們當中十之八九好像並沒有聽說過有那種慾念的因素,或者至少說根本不受到它的影響。如今,在他不成熟的心靈看來,就在包括他本人在內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活之中,好像有很多事情都擺脫不了這種慾念的驅使和困擾。
在如此超塵拔俗的一個環境中,一個人也許既不能達到,也不能保住他那卓爾不群的地位,除非他對性——這一個當然很不體面的東西表示極其冷淡。因此,克萊德認為,在這些人們面前,或是在他們的心目中,你的一舉一動,就不能不表現得好像你根本不存在這些思想似的,而事實上,你卻是不時受到這些思想的支配。
克萊德在這裡工作了很短一段時間以後,在這個機構以及來這裡的各種人物的影響下,看來也漸漸具有一種地地道道的紳士風度了。只要他置身於俱樂部範圍以內,他就覺得跟自己的過去相比,如今已是判若兩人了——更能克制自己,更加講究實際,也不再那麼羅曼蒂克了:他相信,現在他就應該倍加努力,倣傚那些頭腦清醒的人,而且也只有倣傚那些人,也許有一天他會成功,哪怕不是極大的成功,至少也要比他迄今為止好得多。有誰知道呢?要是他工作努力勤奮,只跟正派人交往,在這裡舉止態度特別謹慎小心,那末,也許在他見過的那些進進出出的大人物(俱樂部的賓客)裡頭不知是哪一位喜愛他,要他到什麼地方去擔任他從來沒有擔任過的一個要職,說不定也就讓他一下子擢升到一個從來把他拒之門外的社會中去。
說實話,克萊德生來注定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完全成熟的人。他斷斷乎缺乏的,就是思想的明晰性與堅定的目的性——而這些特性,正是許多人所固有,並使他們能在生活裡所有道路與機遇之中,給自己找出最合適的進身之階。